□馮鶴雪
釋夢學說自誕生以來便飽受生物醫學與神經科學的質疑,腦科學睡眠實驗的成果,似乎又給了它致命一擊。可以說,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名聲與他的研究對象同樣分裂,他享有多高的贊譽,就遭遇多么徹底的爭議。在《馬大帥2》中有這樣滑稽的一幕:范德彪開的解夢館的墻上,赫然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弗洛伊德像,配有對聯:“古有奧地利國弗洛伊德,今有遼北地區范德依彪。”相反,法國學者翁福雷則激進地從臨床實踐和治療方法層面,徹底將弗洛伊德的學說貶斥為“謊言”。在這里,無論是范德彪式的通俗化追捧,還是翁福雷式的學院派批判,本質上都基于相同的認知無意識,即將它理解為絕對科學性的心理治療方案,企圖從中得到關于夢的標準答案并重塑穩固的理性主體。
事實上,這也正是弗洛伊德創立精神分析的初衷。有趣的是,釋夢學說內蘊著連其創造者都無法完全掌控的悖論:他堅持把它打造成一門嚴密的科學,用理性化的視角重新賦予夢單面向的意義,以達到讓神經癥患者回歸理性的治療目的,但按照他的分析方法所最終得到的夢的文本現實,卻是一個模糊而拒絕一切穩定意義、內在分裂的“多異性”[1]客體。簡言之,在釋夢學說的病理學方法和其文本闡釋效力之間,存在著一個無法彌合的錯位。重新審視并理解這個“錯位”,讓“多異性”的批評方法大放異彩,這或許是能讓早已偃旗息鼓的夢的理論重新抖擻精神,為當下社會文化批評貢獻理論力量的一個重生之門。
當下中國社會的大眾文化正是將各種矛盾性的經驗寓言式地結構起來,并假裝只有一種言說方式的“造夢工程”:電子游戲似乎創造出逃離了現實社會的叢林規則而單憑技術便可獲得平等的虛擬世界,其背后卻是以實際財力決定裝備等級的“欲望客體化”機制;人人都可以通過短視頻隨手記錄生活,但所謂“擁抱每一種生活”卻是以雷同的濾鏡和剪輯輸出的“想象同一種生活”的經驗貧乏;都市劇中的情感泛濫,將本應歸因于經濟差別、身份等級與社會機制的“結構性困境”,全都講述成有關倫理的故事,用愛情的神話敘事取消了生活的危機敘事的合法性;“爽文”與吐槽類綜藝當中的爽感,讓真正的問題永遠殘留在想象性解決的快感與笑聲中。在這個意義上,任何看似單一的大眾文化文本,都暗藏著“多異性”的玄機,它自我辯護的清晰言說最有力的時刻,也恰恰是悖論與斷裂最具破壞性的瞬間。此時便需要重啟弗洛伊德留下的夢的寓言:我們越是試圖彌合分裂,便越會得到一個更加分裂的故事版本。基于此,本文從三個層面闡釋釋夢工作導向“多異性”文化批評方法的可能性。
弗洛伊德從日常生活中的舌誤、遺忘、誤放等“過失”中發現了兩種相反方向的牽制傾向,并指出它與夢的工作具有連通性。[2]在他眼中的過失和夢,是一個遭受壓抑的傾向與一個占據意識主導地位的傾向之間,相互牽制、調解與妥協的場所。這一發現讓原本是靜態文本的夢具有動力學的特質,并且顛覆了“夢的顯意”的合法性:夢的意義是夢自身所解釋不了的,它被一個不現身卻永遠在場的相反力量潛在規定著,真正的支配性角色恰恰是無法意識到的已然被壓抑的傾向。這便決定了夢的顯意與隱意的分離,也揭示了文本的同一性其實是以掩蓋真正動機為代價的幻象。平面敘事的文本現在變成了在每一個意義點都藏匿著多種闡釋可能的立體意義群落,它是多種悖論性意義同時發起反攻的“多異性”空間。與此同時,夢的呈現方式拒絕了我們從整體的角度對其進行直接觀照,必須以破除各個元素之間表面聯系的“拆解”的方式進入它。[3]
在最為經典的“愛瑪的夢”[4]102-118的分析中,弗洛伊德通過對愛瑪這一人物形象的拆解,發現了多個不同方向的觀念是如何被夢的“凝縮作用”(condensation)統合起來的。借助相似性和聯想,弗洛伊德揭示出“愛瑪”的單一形象其實是四個人物凝縮的結果:因為她實際上的愚蠢和不配合,“我”便在夢中用“我”所認為的更聰明、更可能會順從的一些人物將她替換掉了。除了形象替代,凝縮作用在此夢中還體現在多重欲望在同一文本中的交疊:希望自己能完全掌控病情以維持高水平醫生的形象、對曾經因過失導致病人死亡的缺憾的自我回避、報復同行對自己專業水準的質疑等。在這里,凝縮作用的闡釋力在于,它揭示出顯夢中的每一個元素背后的“多重決定性的力量”,讓同等長度的文本最大限度地擴容,在有機統一的文本外觀中呈現意義的豐富性。但更重要的是,它將本不相關的、不同方向的意義塞進文本,從而暴露文本內在邏輯的矛盾性和分裂性。這便出現了一個有趣的后果:除非引入夢者潛意識中的多重欲望,否則無法解釋一個平常無奇的場景,而“愛瑪”也只不過是從未真正露面的真實形象的“代替性角色”。除了形象的凝縮,相互牽制的“矛盾情感”(ambivalent)可以通過同一意象表現出來,造成能指的滑動。在“花的語言”的夢中[4]315,弗洛伊德從夢者手中的一株“山茶花”看出了截然相反的意義的同時在場:山茶花分為白色和紅色,前者意味著貞潔,后者則意味著反面。這一意象導致了該夢意義的徹底松動:當我們認為它意味著夢者對自己的貞潔感到欣慰時,它便立刻滑向對童年時期有關貞潔方面的錯誤的罪疚。
正因為不同力量的斗爭博弈,夢常常表現為荒謬的。弗洛伊德專門研究了“荒謬的夢”,成因有三:其一,夢念(dreamthought)中想表達嘲笑輕蔑的觀念,即認為某事是荒謬的,夢的顯意便會以荒謬的形式呈現出來;其二,夢的運作機制是將詞語和觀念轉換為形象,作為詞語和觀念的夢的隱意可能是正常通順的,但在顯意中轉換為形象之后難免相互沖突;其三,夢所凸顯的潛意識思想與白天清醒時的思想大相徑庭,我們不敢或拒絕承認,便“認為”它是荒謬的。[4]423,425,428由此觀之,所謂荒謬不是沒有意義,而恰恰是各種悖論性意義高漲的時刻,是主體所無力化解的潛意識欲望之“潛在真實”(virtual real)在文本中爆發的形式。同時,作為一種事后判定的荒謬,則從反面凸顯了“認知主體”對合理化現實的偏執和日常經驗驅逐多異性的知識形態。簡言之,“現實”的經驗越穩固,夢中的“真實”越荒謬。
弗洛伊德拒絕將夢的意義鎖定在近期的所思所想或是睡眠過程中的外界與軀體刺激,而是將其強行關聯至生命的早期經驗,從而使夢的顯意停留在此刻,而隱意則以過去的時間與之抗衡,并指出夢的潛在結構與形式的重要性,將潛意識思維活動作為夢的根本動因。由此,對過去時間及其基礎上的潛在結構的發掘,既制造了“多異性”的文本效果,更操演了通過“重構”另一種故事來理解已有故事的可能性。
弗洛伊德堅信,每一個夢的背后都可以找到一個遺落在遙遠童年時期的欲望,這個發現依賴精神分析最重要的治療方法:自由聯想。從夢的顯意入手,讓夢者說出由夢中每一個要素所隨意聯想到的一切,這一般都會與做夢當天或鄰近日期的經歷直接相關,倘若再深究,則會牽連出早已被意識忽略的童年記憶的蛛絲馬跡。在“黃胡子叔父”的夢例中[4]132-137,“我”為什么要將叔父的形象替換成兩位朋友?弗洛伊德首先給出的理由是為了滿足近期縈繞心頭的評教授的欲望。但隨后進一步挖掘出童年時期自己幻想成為內閣部長的野心,如果“我”真的成了內閣部長,自然擁有可以隨意指定“我”的朋友身份特征的權力。在這里,兩種時間性的經驗交融成一個具有全新時間感的文本,它打破了過去—現在—未來的線性時間結構,以現在為觸發點,以聯想為紐結,回溯性地建構起原本不具有意義的“過去”的“事后爆發”的決定性意義。自由聯想不僅是一種治療方法,更是讓兩種時間版本的故事在相互講述中重建文本內部經驗的想象力。要想理解現在的片段,就必須在其一側重構一個屬于過去的整體文本,從此每一個主體都背負起自身的全部歷史,站在此刻,看著過去的自己向自己走來。于是,弗洛伊德便成功地用歷史敘事完成了對經驗敘事的改寫。
“過去”何以成為“現在”的真實版本?原因在于特定歷史時期壓抑機制的作用下,現在經驗的難以觸摸。因此,對過去的重新講述,并非要使之成為新的固定意義,而是要永遠提示現在版本的虛偽,實現對當下性的反向刺穿。在這個意義上,詹姆遜(Fredric R.Jameson)認為弗洛伊德發現的主體,并非病理學意義上的個體,而是被編寫進歷史總體性進程中的主體:“這些典型的弗洛伊德現象,不再被視為在人類歷史中等待著弗洛伊德去發現和揭示的永恒的心理功能,而是與弗洛伊德同時代的新事件,弗洛伊德是這些事件的理論家。”[6]
屬于過去時間系統的潛意識欲望與意識或前意識觀念形成雙向觸發的動力學整體,前者是夢的根本驅動力,但也依賴后者的隨機喚醒,二者共同構成夢的支配性結構,它使顯夢中的各元素因占據了結構中某一特定功能的位置才成為自身。在這里,并非結構為夢的內容限定方向,而是夢的內容因其先在結構的存在而變為脫離既有方向的“多異性”客體。由此,必須具備想象出一個總體性結構的能力,才能解釋一個看似簡單的元素。
夢的“多異性”根源于潛意識欲望與稽查作用的角力,弗洛伊德對二者力量關系的辨析,揭示了欲望與痛苦的辯證法,凸顯了“壓抑機制”的強大,讓“多異性”的文本事實最終導向了“否定性”的批評品格。
“欲望的滿足”何以成為夢的理論的根本立足點?因為只有潛意識欲望才具備如此強大的精神能量,為觀念與材料進入夢境提供持續的“精力傾注”(cathexis)。吊詭的是,“壓抑”作為欲望的對立物將后者驅逐進潛意識層面,但也恰恰是它幫助欲望成為蠢蠢欲動的異己力量。在這個意義上,潛意識欲望同時是自身和自身的辯證反面,它是多種方向力量的聚集地,勾連起壓抑與稽查作用而形成一個完整的動力學結構,讓夢成為兼具多異性與否定性的不確定文本。夢既是潛意識欲望迫于稽查作用而妥協的結果,也是其反借化裝手段而成功越界的戰果,它同時是欲望的暴露與遮掩。
在精神系統層面的潛意識欲望與稽查作用的詭異關系,決定了夢中欲望與痛苦的辯證法。稽查作用的削弱既有助于欲望進入夢境,又必然會產生焦慮,這正是欲望的滿足常常伴隨著焦慮與痛苦這一悖論現象的原因。在“奧托生病的夢”[4]266-268中,做夢的前一天“我”看到好朋友奧托狀態不佳,十分擔憂他的健康狀況,這一觀念給“我”帶來了痛苦,于是便夢見了奧托患上了巴塞杜氏綜合征。經過分析,弗洛伊德發現擔心好友的痛苦不過是自己所執念的事業野心滿足的偽裝,又或者說,欲望的滿足必須借助痛苦的面具才具備出場的資格。由此可見,夢總是用一種文本鉗制另一種文本并佯裝自己只有一種意義,這要求我們用“否定性”的視角破除表層的自然邏輯,迎回其原本的“多異性”:承認夢與神經癥之間的連續狀態,并非夢的某些部分出現了問題而需要我們去解釋,而是夢本身就是問題,要求我們將其視為“癥狀”。這不能是在肯定既有文本基礎上的修修補補,而是要助長夢的顯意與隱意之間的根本斷裂,用隱意取代顯意的虛假統攝。[7]于是,親人死亡的夢表達的不再是擔憂其健康的脈脈溫情,而是真正希望其死亡的丑陋憎意[4]245;在滑稽夢中笑醒的老紳士,恰恰是被生命力正在枯萎這一最陰郁的思想圍困。[4]468
因為欲望,所以痛苦,這雖然是精神現實層面的悖論,但也應該看成是社會文化邏輯內化的后果。伊利·扎列茨基(Eli Zaretsky)這樣看待弗洛伊德所處的時代:這是韋伯所說的新教倫理對個體性的張揚退場、資本主義以“家庭”為生產單位開疆拓土的時代,家庭被賦予了宗教式的崇高地位,由此成為壓抑個體的典型社會性場所,其中對“性”的壓抑最為根本,凸顯社會的壓抑是弗洛伊德理論內在的政治品格。[8]弗洛伊德自己也提到:“沒有任何其他本能像性本能及其各種成分那樣從兒童時代就受到如此強大的壓抑;也沒有其他本能遺留下如此眾多而強烈的潛意識欲望,能隨時準備在睡眠中形成夢境。”[4]392化裝手段對被壓抑物的篡改,也映照著資本主義社會對矛盾和危機的處理方式:資本主義存在著自身無法解決的矛盾,卻總是用各種編碼手段掩蓋它,通過對經驗的修改,驅逐那些社會無力承載的創傷性經驗,使之以合法的形式呈現出來,以將危機改寫成穩定的繁榮。在這個意義上,夢之所以用顯意強烈地抵制隱意,正是因為潛意識欲望是無法被現有的語言系統和社會秩序承載的經驗,它被壓抑為不可言說的“剩余物”,并且因此成為對壓抑的否定性指認。
總而言之,釋夢的工作將夢視為在稽查作用和壓抑機制的壓力下,自我辯護的一種言說方式,它的真實邏輯只能從結果處窺見而不能被直視,只有將文本本身視為問題,對其進行否定性的破除與重建,才能解放被湮沒的真實經驗。
根據圖2和圖3研究區邊坡的有效應力、最大剪應力分布情況可以得出研究區邊坡初始應力場具有以下特點:邊坡在自重應力場作用下,應力分布符合預期的應力分布規律。邊坡淺表處應力分布較小,最大主應力方向與坡面接近平行,最小主應力方向與坡面基本垂直。地應力分布主要為垂直向,從地表到巖層深部隨著深度增大,主應力相應增大。在邊坡穩定的深度范圍內,應力場連續分布無突變,從圖2可以看出,邊坡初始最大剪應力為1.56MPa,分布在邊坡底部,其分布規律與自然邊坡初始有效應力分布基本相似。
夢經弗洛伊德之手而成為“歷史的形式”,齊澤克(Slavoj ?i?ek)曾這樣闡述弗洛伊德對夢的分析與馬克思對商品的分析之間的連通邏輯:“通過分析要揭穿的‘秘密’不是被形式(商品的形式、夢的形式)隱藏起來的內容,而是這種形式自身的 ‘秘密’。”[9]這種“秘密”并非永恒的真理,而是其遭遇的社會歷史總體規則的律動。在這個意義上,夢的理論之效力便不再僅僅適用于夢本身,它值得被提煉為一種緊貼時代經驗的批評方法。
事實上,弗洛伊德一直面臨著是否過時的爭論,在20世紀70年代精神分析在全球遇冷的時刻,拉康(Jacques Lacan)說:精神分析永遠不會過時,因為我們從未真正熟悉過它。[10]在今天,比理論的實際內容更加珍貴的是我們理解和運用理論的方式。在大眾文化被“偽經驗”和“雙重欲望的陷阱”[11]支配的當下,也許醒來的那一刻,我們才真正走進夢中。
注釋
[1]弗洛伊德呈現的文本,并非意義疊加后豐盈飽滿的“多意性”,而是本不能被該文本容納的多方向“悖論”驚喜地現身的“多異性”。這些“悖論”既被顯意文本的單一形象極力掩蓋,也被清醒生活的“意識”全力驅逐。“多異性”是無法在現有的語言系統中存在的真實,以及日常生活經驗假裝其不存在的真實經驗,以“剩余物”的形式在文本中呈現自身的效果,也正因為如此,它的意義雖委身于文本,但卻是文本自身所無法完全理解的震撼。參見周志強.敢于面對自己不懂的“生活”——現實主義的文體哲學與典型論的哲學基礎[J].中國文藝評論,2021(8):21 -34.
[2][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96.
[3]這種“拆解”文本的思維方式從《釋夢》的書寫形式中就能看得出來:弗洛伊德是一句一句地抻開夢的意義的。
[4][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釋夢[M].孫名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5]周志強.偽經驗時代的文學政治批評——本雅明與寓言論批評[J].南京社會科學,2012(12):104 -111.
[6][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馬克思主義與形式[M].李自修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21.
[7]“‘解釋’一個夢就是意味著給夢指派一種‘意義’——就是說,用切合我們精神活動鏈條中的某個事物,作為與其他環節同等有效而重要的一環,去代替夢的意義。”[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釋夢[M].孫名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92.
[8]Eli Zaretsky.Political Freud:a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5:17.
[9][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M].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15.
[10]E.葛朗乍多,J.拉康,黃作.不可能有精神分析學的危機——1974年拉康訪談錄[J].世界哲學,2006(2):64 -69.
[11]周志強.寓言論批評:當代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論綱[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