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蒔麥
《小說風景》是批評家、學者張莉對現代中國故事的一次重讀。以中國百年文學史視野為總視點,《小說風景》選取了《祝福》《蕭蕭》《呼蘭河傳》等經典篇目進行解讀。通過這次重讀,張莉不僅探索了經典作家的文學創作與選擇,也在作家借助文字發出的聲音里,勾勒出中國百年小說史諸多核心命題的內在美學邏輯,如白話小說傳統、愛情話語的變遷、革命抒情美學風格的形成等。
閱讀《小說風景》讓人想起那耳熟能詳的句子:“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書中,張莉以理智卻不乏活力、溫和卻不乏銳利的聲音拂去歷史塵埃,帶領讀者深入那遙遠的文學現場,看到背后活生生的作家與人物,他們的喜悅、困惑、掙扎,以及掙扎時所作的選擇。以“人”為基點,張莉彌合了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界限,在作家、作品和歷史現實間建立起聯結。“共通感”——《小說風景》讓人體會到什么是“懂得”:不僅是知識獲取層面的“懂得”,更是人與人之間借助情誼相連的“懂得”。
勾勒百年文學史諸核心問題的內在美學邏輯——這一嘗試涵蓋面廣、歷史跨度大,但張莉探察問題的切入口是小的。細讀是《小說風景》采取的基本方法。這方法代表一種選擇,并非毫無來由。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看出張莉靠近一位作家時的眼光:小角度進入。小角度進入考驗研究者的洞察力,亦顯示出研究者的準確度:張莉有種見微知著的能力,其研究平實的表象下暗藏密度。
例如,在《通往更高級的小說世界》中,張莉從“逃”的動作爬梳出祥林嫂反抗的時間線,顛覆了其“被迫害者”的刻板印象,指出《祝福》推進的線索不僅是魯鎮環境對祥林嫂的壓迫,更是一個女人的出逃與反抗——正是這反抗構成了小說張力的來源;又如《革命抒情美學風格的誕生》中,張莉將目光投向《荷花淀》水生嫂送水生出征的片段。從“女人的手指震動”等細節,她看出“去大部隊”這一決定的重大。張莉指出,在時代背景下,女人的囑咐是在民族國家話語里完成的。正是在荷花淀美景中,在男女戰前的囑托中,孫犁將“革命”與抒情美學結合起來,統一了“個我”和“公我”的情感價值取向——革命抒情美學風格由此誕生。
“催化劑”“推動力”“情感發動機”——這是張莉批評中的常用詞,其中透露出她對人物行為動力的關注。在《小說的興起》中,伊恩·瓦特曾借休謨的觀點指出,個體在記憶中確定的根源之位,亦即“個性化原則”是小說獨有的特征:“如果沒有記憶,我們就永遠不會有任何前因后果的概念,更不會有因果鏈的概念,正是前因后果構成了我們所說的自我或者個性”。[1]動機即是起點,張莉準確把握了小說的個性化原則。同時,對個性的重視并未使張莉將人物視作單子化的創造物——在她看來,人物命運與現實環境緊密相連。在《小說風景》中,她將目光深入歷史現場、聚焦于特定時空下的具體位置,以此透視特定環境所決定的人物個性、生存和命運。在此基礎上,她進一步探索小說人物、作者的出發點和指向,串聯起人物行動的因果鏈條,進而呈現出潛藏故事情節背后復雜的小說肌理,道明經典之所以為經典的原因。動能潛藏的人物行為是張莉在批評中找到的阿基米德點。借此,她翻轉了經典作品中令人讀焉不察的內面,小說內部的風景昭然在目。
“個性化原則”當然是概念化的說法,其實質是對人鮮活在場的“核心自我”的關注。換言之,在無邊無際的時間之流中,在紛繁復雜的現實語境中,在已成定論并用以界定作家、作品、人物的標簽、話語、潮流之外,是什么使此在成為此在而非彼在?是什么使之歷久彌新、依舊具有打動人心的能量?張莉拒絕用既定話語對人的豐富性進行簡單劃歸,她看重經驗之中屬于人性本身、毛茸茸的部分。從《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的學術研究,到《遠行人必有故事》為代表的文學批評,張莉擅長從局部入手推衍至整體的架構。這顯示出其一以貫之的樸素文學觀:將人從符號、概念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還原為活生生、有自我意識且行動著的人本身。
“還原”有賴于思考的換位,背后是張莉作為“中間者”的平視視角。平視是一種從內部看人、深具開放性的眼光,意味著研究者首先將作家、人物乃至自身作為最普遍也是最樸素的“人”去理解,主動將自我置于他者的位置,與他們一起看世界,理解其處境與選擇。這顯示出張莉在研究過程中的視角轉換:一方面,她強調研究者的主體性;另一方面,她對個體視角的局限性也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在面對研究對象時,她選擇了介于研究者與普通讀者“中間者”的位置。作為“普通讀者”,她努力將自己回歸至“無”,空著雙手進入歷史,走近作家作品,動用人的聲音及源于本心最平易、柔軟也是最具感受力的部分;作為研究者,專業素養與知識儲備作為其手段而非目的,使她的感受力有了硬度,準確命中作家、人物表象背后的情感邏輯:站在祥林嫂的視角,她看到女性真實的生存境遇,看到《祝福》是一個“受困于各種話語及倫理的女人”[2]19不斷反抗、掙扎、被掠奪至一無所有的故事;站在蕭紅的視角,她看到一個早慧女童眼中復雜又純凈、天真又滄桑的世界,看到蕭紅的文學史意義正在于以此種敘述聲音完成的、“關于我們情感中有著曖昧藝術光暈的‘中間地帶’的書寫”[2]113……站在研究者和普通讀者的中間地帶,張莉看到作家與人物作為“人”的行動邏輯,看到行動邏輯如何作為推動力構成小說的內部邏輯,看到內部邏輯的多重性和復雜性——某種意義上,也是人的完整性。
內部看人的目光賦予張莉明朗清晰的洞察力,亦賦予她的批評以通透之感。如其論述郁達夫時所言“‘我’并不高于世界,并不高于他人,而只是置于人群之中。”[2]60張莉隱沒自身于人群,透過平視的目光觀照歷史、當下、作品、人物及作家個人。以其平視的目光為半徑,順著人的生命線看過去,張莉創造了一種小說的讀法:“情人型作家”郁達夫、“有知的鄉下人”沈從文、“本地人”莫言……對主體性和異質性的重視使她看到普遍中的特殊,看到作家與人物的“核心自我”;普遍“人”的立場和基于其上的樸素文學觀,又讓她在整體視角上看到人的共通性,在相異者間建立起聯結,于此在與彼在的對照中凸顯“這一個”的價值。在《小說風景》中,張莉以對經驗的洞察啟迪人,又以論述的耐心和分寸打動人——智性與感性的平衡讓其研究具備了柔軟的客觀性,抵達了一種熨帖的準確。
“在郁達夫小說里,‘他’不構成‘她’的拯救者,‘她’也不是‘他’的拯救對象……對于這位作家而言,重要的不是認出故人、認出情人,而是認出同類;重要的是作為受苦人遇到受苦人,作為失意人遇到失意人。因此,《過去》固然是寫中年人的情感,男女之情欲的明滅,更重要的在于構建一種與窮苦人有關的‘文學共同體’”。[2]55張莉論述郁達夫的段落意味深長。我以為,在關于郁達夫的論述中,亦隱含其自身對人性、世界、文學之間關系的認知:一種基于平等、發乎于心、同類人之間的“相認”,以及在“相認”基礎上對自我的確認。
相認是通道。自我是有限的,但在相認中被拓寬了;自我是模糊的,但在相認中變明晰了。“相遇并不是相認,相見也不是。相遇和相見是容易的,而相認則是難的,需要時間,需要平等,需要平視”。[2]51在平視目光下,張莉的小說讀法是帶領讀者與人物“相認”的讀法,她的探秘是帶領讀者與人物“相認”的過程。如果說豐富復雜的人性是文學世界的底座,那么張莉則像一個掌燈人,走下層層旋梯,抵達并點亮那些人性相通的部分。這是相似靈魂的互相認出,也正因為如此,張莉的批評才獲得了一種“通透性”——她道破了經典作品超越時間、空間而依舊動人心魄的秘密:經典之作具有一種發光的質地,這發光的內核有關人性的共通性:它讓千千萬萬讀者從中看到自己,讓千千萬萬讀者穿透時空隔膜、與人物“相認”。
需要提及的是,《小說風景》亦是張莉近10年來文學教育實踐的產物。在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原典導讀”課堂上,許多學生難忘聽到這些別開生面的理解后豁然開朗的“頓悟”時刻。這啟發人對人文研究、人文教育目的與方法的思考:是否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在文學課堂上,在文學領域內,諸專業分支、諸研究方法之間不再壁壘分明——一切源于人又通向人。經驗的相通性將人們聚集在一起,理解的愿望和被理解的渴望將人們聯結在一起。探討與研究僅僅發源于一種樸素的初心:為著追問、為著解惑、為著人生的種種疑難,為著從混沌走向澄明:如何以種種方式了解自我并了解他人,如何在無解的人生中做出理解的嘗試,如何在意識到人生無解后,仍能走上自己的生活道路,仍能享受這無解的人生。
理想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教育不應只有對知識材料的工具化處理,而應有喚醒的能力:一種啟發覺知、開啟對象(包括被解讀的作家、課堂內外的聽眾與讀者)甚至自己都尚未覺察的“隱藏自我”的能力。這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不僅包括知識和見解的對外傳輸,也包括反向的接收和回應——好的研究者、教育者應有能力找到主體和對象之間的平衡點和共通點,點破它,培育它,促成相異個體之間理解的契機,促成于每個個體而言來之不易的頓悟時刻。
張莉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參照:“人”的尺度和從自我出發對他者的關注,使其研究真正從邏輯自證的字面游戲中走出來,成為一種行動,一種建構“共同經驗”的行動。她不從既定的框架、結構和理念出發,而是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從點點滴滴出發。這需要研究者最大限度上調動自己的主體性,以便形成真知灼見;再最大限度上克制自己的主觀性,以便促成自我與他者之間流動的聯結。她的努力讓人想起雷蒙·威廉斯在《文化與社會》中所言“經驗共同體”與“自然生長”的隱喻。如威廉斯所說,人的心靈由其整體經驗塑造,人的理解力建立在經驗基礎之上。是否有效消化個體經驗并從中汲取意義,決定了人是否能獲得真正的成長。因此,對自然生長的扶持需要秉持“生命平等”的原則,以足夠的耐心建造“經驗共同體”。[3]在這個意義上,從平視到相認再到自我建設,張莉以其寫作和教學實踐在《小說風景》中創造了一個具有生長力的能量場:對經典作家的選擇、解讀是她在歷史長河中擇取的苗種。春風習習,綠意萌動,它未必即時成長為森林,卻包含了醒來的種子。
注釋
[1][美]伊恩·瓦特.小說的興起[M].劉建剛,閆建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15.
[2]張莉.小說風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3][英]雷蒙·威廉斯.文化與社會[M].高曉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4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