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民,高鵬
(青島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青島 266061)
漢斯·摩根索(Hans·J.Morgenthau)是經典現實主義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自1948 年出版《國家間政治》第一版以來,其經典現實主義被視作是國際關系理論的“開山之作”而流傳至今,對摩根索的思想與理論的研究已經十分完備。然而,在研讀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理論時,往往容易將經典現實主義的思想內涵過于絕對化,從而產生對摩根索及其理論內蘊的“錯覺”。20 世紀60 年代,國際關系學界對不同流派的理論進行了梳理和歸納。在這一過程中,人們用還原主義的方法區分不同流派的核心理念,于是便出現了將現實主義簡化為注重實力和利益的理論。[1]因此,人們便想當然地利用權力、利益、戰爭等代表傳統權力政治觀的語匯形容現實主義,從而造成了對現實主義理論理解上的先驗性認識。研究發現,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在國際關系學科史、國際關系的世界觀(本體論)、認識論上存在著三種誤導性的“錯覺”。因此,在辨析這三個“錯覺”,重新厘清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的理路的基礎上,有助于更加完整地展現出這一理論并認識這一理論的深刻意義。
漢斯·摩根索作為國際關系理論與國際法領域的大師,其創立的理論被稱作“經典現實主義”,又被稱為“人性現實主義”或“生物現實主義”。[2]109-131經典現實主義理論的來源可被追溯至修昔底德、馬基雅維利等人,摩根索師從施密特(Schmidt),吸收了西方近代思想史中典型的“權力政治觀”。[3]在對諸位國際思想大師理論精華進行取舍之后,摩根索發展出了其獨特的理論內核,因而將經典現實主義發展到了新高度,在理論貢獻與影響力上遠超于與其同時代的喬治·凱南(George·Kennan)、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雷蒙·阿隆(Lemon·Aron)等學者。
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思想足以從兩個方面窺見一斑。一方面,其代表作《國家間政治》一書的副標題是“權力斗爭與和平”,[4]這一副標題之中包含了三個經典現實主義的關鍵要素,權力、斗爭、和平。簡言之,權力作為現實主義范式的核心變量,在摩根索的眼中有兩大作用:一是在具體運用中起著擴張權力與他國作斗爭的籌碼作用,二是限制權力從而求得和平的作用。值得一提的是,這與摩根索著書的時代背景是密切相關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正經歷從全球公共產品接收國到全球公共產品供給國的轉變,許多理想主義的國際政治理念并不能為美國所用,傳統的權力政治思想又略顯過時,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思想恰好適逢美國政策界的需要,美國也因而光明正大地以維護和平與秩序為名,擴張自身權力。
另一方面,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的核心思想被囊括在《國家間政治》第二版中提出以來的“現實主義六原則”中。[5]這六條原則分別是:(1)現實主義認為,像社會的一般現象意義,政治收到根植于人性的客觀法則的支配;(2)以權力界定的利益概念是幫助政治現實主義找到穿越國際政治領域道路的主要路標;(3)以權力界定的利益這一關鍵概念是普遍適用的客觀范疇,但其并不賦予這個概念以一永久固定的含義;(4)政治現實主義明白政治行動的道德意義;(5)政治現實主義拒絕把特定國家的道德愿望等同于普天之下的道德法則;(6)政治現實主義和其他學派之間的差異是真實的、深刻的。[4]1-20這六條原則指涉了除權力之外的人性、利益、道德、學科四個概念,已有許多學者具體解讀過,在此不再贅述。[6]22-37正是這現實主義六原則,摩根索通過《國家間政治》洋洋灑灑上百萬的著述,通過多個方面的經驗論證,完成了其開篇即希冀的目的:“本書旨在提出一種國際政治理論”。[4]5
令人遺憾的是,對于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的解讀囿于一些原因,讀者往往難以將其理解透徹,因而在徹底反思這一理論內核之時,出現的三個“錯覺”值得關注與再辨析。
迄今為止,國際關系學科史仍普遍使用“大辯論”式的學科敘事方式,將國際關系學科的主要爭論與變動歸約于五次“大辯論”之中,從而起到簡明扼要地記錄國際關系學科主要理論演變的目的。①然而,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發端于1948年,此時正是第一次“大辯論”之后,第二次“大辯論”之前的空窗期,更難以插足第三次的“范式間辯論”。盡管這一“辯論”式的學科史對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有所提及,然而,無論是第一次,第二次,還是第三次“大辯論”,這一學科史敘事使讀者在研習學科概論之時往往并不能清晰地習得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的全貌。
第一次“大辯論” 在學界被理解為是以愛德華·卡爾(E·H·Carl)為首的現實主義學者與1919年威爾遜“十四點”為首的理想主義者的辯論,最終結果由現實主義學者大獲全勝。在現實主義者與理想主義者的首次較量中,以卡爾為首主張權力政治的學者對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思想與傳統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奧利·維弗(Ole waever)認為此次爭論應是在整個哲學內核層次上的對抗,是具有強烈不可通約色彩的。[7]然而,由于此次論辯并不在同一時空維度中進行,也因而被指控為“虛假的大辯論”。[8]僅以現有的辯論式梳理模式就已然使得這次辯論難以囊括對20 世紀三十年代末的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分異,更遑論在第一次大辯論中理解五十年代起推動傳統現實主義走向頂峰的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思想。
對于傳統現實主義理論流派,普遍可被歸類至第二次“大辯論”中。[9]這一爭論的主要雙方是以卡普蘭(Kuplan)為首的行為主義學者與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為首的傳統主義學者,聚焦的主要問題在國際關系研究方法論上。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站在了傳統主義一方,主張利用歷史解釋、文本分析,吸取哲學、社會學等經驗主義的方式進行國際關系研究。而此次大辯論的結果則是行為主義在美國占據上風,而歐陸與英國仍然采取傳統主義方法。此次論爭是與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相對匹配的一次,但由于這次爭論并未在根本上涉及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除方法論外的其他內容,導致了后世讀者在依循“第二次大辯論”尋找經典現實主義內容時難以產生完整的認識。
同時,第三次“大辯論”中的三大范式分別為現實主義范式、多元主義范式(自由主義)與激進主義(馬克思主義)范式。其中,現實主義范式的理論內核已不再是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取而代之的是在冷戰時期更為盛行的結構現實主義。沃爾茲(Waltz)的結構現實主義與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在理論目的、理論簡約性等諸多方面存在著巨大差異。[2]109-131新現實主義在除方法論方面根本上挑戰了經典現實主義的觀點,但由于這一辯論的重點是不同范式間的論辯,經典現實主義也不能夠被完全涵蓋于第三次“大辯論”之中。
由此可見,三次“大辯論”式的學科史難以完整地容納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的全部內容。庫恩(Kunn)的科學革命式的學科發展路徑置于國際關系學科而言容易偏向“輝格史觀”與“當下主義”,忽略了本身理論產生的時代背景與實際關懷,因而也造成了第一個“錯覺”: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模糊的學科史定位。當然,需要承認,這一模糊性并非本身理論的問題,而是現有學科史梳理模式的不足。擺脫這一“錯覺”,一些其他的學科史梳理方法或許有所裨益,但終究在短時間內難以撼動“大辯論”式學科史的地位。[10]
在溫特眼中,現實主義流派往往過于強調在本體論上的物質性,將無政府狀態視作是給定的因素。[11]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同樣不例外,盡管摩根索并未直接表明無政府狀態的特征與影響,但其吸收了霍布斯的諸多現實主義思想,主張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國際社會處于一個 “自助”而非“他助”的體系之中。由于人性本惡,國家間往往缺乏安全并相互間為了各自的利益而爭奪權力,從而使得國家不得不為了權力而不斷擴張與采取均勢等策略。正是這種對于現實主義的刻板印象,導致人們往往理解經典現實主義時將權力、國家利益等物質性因素的爭奪與道義、觀念等非物質性要素對立起來,形成一種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二分法”,導致經典現實主義往往被扣上“純物質性” 本體論的帽子。約瑟夫·奈(Joseph·Nye)曾批評道:“像肯尼斯·沃爾茲那樣的新現實主義者屬于物質主義者(materialists),不關心理念的作用,為了追求簡約而把現實主義理論變得平淡無味”。[12]正是這一不應然的“帽子”,使得人們往往忽略了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中的主體間特征與道德因素,產生了第二種“錯覺”。
其一,在摩根索的論述中,權力并非是單向度傳遞的,而是具有主體間特征的。“所謂政治權力指的是對公眾具有權威的人們之間,或這些人與廣大民眾之間的控制關系。”[4]42-43摩根索認為,二戰中美國之所以被日本偷襲珍珠港,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美國在過去追求孤立主義,從而導致日本并未對美國的權力有所感知,從而產生了美國實際權力和威望權力的認知偏差。正因如此,摩根索重視“威望政策”的作用,而這一政治與權力威望的傳播也恰需要不同國家的主體間互動,這就使得摩根索的本體論基礎實際上并不完全排斥觀念與共有知識的因素,為理論的折中與合成留下了空間。甚而言之,重物質的現實主義與重觀念的建構主義在一定程度上也出現了在本體論上合成與通約的趨勢。[13]
其二,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實際上并不排斥道德的因素。在現實主義六原則中,摩根索仍給道德留存了余地,現實主義理論并非不講道德和道義,而是強調恰當、正確地評估道德和道義并給予道德和道義一定的重要性。在書中的第五編中,摩根索首先講述了道德、習俗與法律的目的:對權力的限制,他將其分為國內道德與國際道德分別論述。他認為:“關于國際道德的討論必須防止兩個極端:一是過高估計倫理道德的作用;一是過低估計它對國際政治的影響,否認政治家和外交官會受物質權力考慮之外任何其他考慮的趨勢”。[4]305對于道德的輸出問題,摩根索也并非認為完全通過權力與武力就能夠實現,而只能通過自身的樣板作用吸引別國。[1]6實際上,摩根索不是否定,而是非常強調道德對于政治領域的重要性,只是反對將不加限定的道德作為其本體論的出發點。
綜合上文可見,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在本體論上并不是完全物質性的,理念性的因素。由作為個體的人性推導至國際社會的國家的邏輯并不完全是冷冰冰的、純理性選擇的結果。對于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理論而言,這一純物質性本體論帶來的“錯覺”值得被注意。
相似地,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在國際關系認識論上同樣存在著誤導性的“錯覺”。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在認識論上的含義多聚焦于對權力的運用。具體到經典現實主義之中,摩根索的經典現實主義在認識論上的含義多聚焦于對權力的運用,即如何認識權力在國家間關系的作用與如何解釋權力在國家間關系的運用。在慣常的認知中,一方面,經典現實主義追求的目的是權力本身,因而理應不對權力加以限制,實現國家對權力的無窮擴張;另一方面,經典現實主義應將自身置于“霍布斯叢林”中,以利益界定權力概念,從利己、自私的觀點出發,完全摒棄規范性觀點,考察國家間關系。因此,第三種“錯覺”發生的主要領域在于國際關系的認識論層面。
基于此,對于權力運用的認識,摩根索并非同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Mearsheimer)進攻性現實主義一般完全推崇無限的權力,[14]而是主張對權力加以限制。在解釋如何運用權力之后,摩根索轉向的即是通過權力均衡等限制的方式。具體在《國家間政治》之中,權力的運用分為“帝國主義”、“現狀政策”、“威望政策”,即增加權力、維持權力與顯示權力。[15]“摩根索對權力的推崇也并非后來研究者所感覺的那樣強烈。相反在摩根索心中還保有一些對權力的限制和批判。摩根索對于權力政治的實質和實際效果,在本意上持批判態度。對于權力的消極作用摩根索圖用道德、習俗和法律來抵制它。”[16]
對于解釋權力運用的認識上,經典現實主義重視規范性因素與政策性因素的作用,并將限制權力,追求和平作為其理論的追求。在《國家間政治》的第十八至二十五章中,摩根索的目的是“嘗試建立永久和平”,經過對裁軍、集體安全、國際政府、聯合國等現有限制權力機制的分析之后,摩根索提出了更激進的設想:世界國家與世界共同體——當然,這也很快被他所反駁了。最后,摩根索的將和平的愿望訴諸外交哲學,以圖利用外交與國家權力的運用相結合,使外交“復興”,利用調解實現和平的目的。針對永久和平的目的,摩根索認為:“必須通過對由國家所組成的現存國際社會的超越,最終實現國際社會的和平,形成一種對現實國際社會中國家無限追求權力與利益加以否定的價值取向和終級追求。”[17]在權力的具體運用上,諸如外交的不斬來使,遵守盟約、禮遇首腦等規范同樣有所體現。在摩根索對于均勢的論證中,摩根索的均勢需要道德共識,本質上需要人為的努力才能生成和維持,也因此,摩根索的理論有濃厚的政策傾向和規范傾向,甚至可以說政策導向恰恰是均勢形成的關鍵。[6]22-37同時,也正是對規范、道義等因素的討論不足,也為現今“道義現實主義”的發展留下了空間。[1]7
綜合而言之,摩根索認識國家間關系的中間變量無疑是權力,而具體在利用權力認識與解釋國家間關系上,關于認識權力的“量”以及解釋權力的目的上則體現為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主張限制權力、權力運用的最終目的是建立永久和平上,這也構成了我們對經典現實主義的第三種“錯覺”。
漢斯·摩根索搭建起的經典現實主義理論無疑是現實主義范式的代表理論之一,這一理論內核也的確支撐起了國際關系諸多領域的研究,稱其是“現實主義之父”并不為過。但是,正因眾人對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的理解深刻程度不足,在具體的學科史、經典現實主義的本體論與認識論層面上出現了三個“錯覺”。具體而言,分別是“大辯論” 式學科史對于經典現實主義內核理解不全的“錯覺”、對經典現實主義的本體論理解過于偏向物質性的“錯覺”以及對于權力在國家間關系運用中權力量度以及目的的“錯覺”。對這些“錯覺”進行糾偏,還原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的理論內核,是促進理論進步的重要一環。
誠然,這種分類并非十足精準,在現有的學科史分類法中,無論是范式與科學革命式、研究綱領式還是偏向研究傳統的折中分析主義等方法都難以徹底取代“大辯論”式的學科意象。“大辯論”式的分類法在第二次“大辯論”中介紹了時值主流的摩根索經典現實主義,且在認識論上同樣對這一理論做出了評價。同時,本體論與認識論的“錯覺”同樣受到其主要思想的制約:經典現實主義仍然需要服從于物質性因素而非道德或規范性因素;摩根索依然將權力而非安全作為目的。
注釋:
①學界對于大辯論的次數,有許多的分類法,在此筆者使用五次大辯論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