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斌(訪談) 郭楚樺 匡博怡(整理、翻譯)
北京外國語大學
2021年5月3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是加強我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重要任務。翻譯在我國的國際傳播工作中發揮過并將繼續發揮重要作用。
2021年6月8日和24日,我們就翻譯與國際傳播工作中的挑戰和對策問題對中國外文局高級譯審弗格森(David Ferguson)先生和美國明德大學蒙特雷國際研究院翻譯與語言學院副教授施曉菁女士進行了訪談。訪談中,兩位專家談到了中國的國際傳播策略、翻譯工作者的作用、翻譯中的“忠實性”與“可讀性”原則,以及中譯外人才培養等問題。他們的觀點對我們思考如何進一步發揮翻譯在我國國際傳播中的作用頗有啟示。
姚斌:弗格森先生,很高興有機會就“翻譯與國際傳播”這一問題對您進行訪談。2021年5月3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是加強我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重要任務。根據您的經驗,中國要加強國際傳播能力,目前最需要的是什么?
弗格森:首先需要的是懂得如何講好中國故事的國際傳播人才。因為政治話語比較抽象,而且有許多專門的術語和詞匯,所以要讓外國人理解和接受中國故事,就需要用生動有趣的方式來講述。好的故事應該是人的故事。因此,外語人才的角色和觀念需要轉變,他們要做的不只是翻譯,而是要理解所傳遞的內容本身,先內化吸收,之后再用外語去解釋,成為講故事的人。
姚斌:在來到中國之前,您曾做過媒體記者,您對西方的媒體特點有較深的了解。那么,您認為在與媒體打交道的時候,應該注意些什么?
弗格森:我認為學會與媒體打交道非常重要。西方國家的公眾人物,如政治家和體育明星,基本都接受過應對媒體的訓練。但在中國,這種訓練還不是很普及。對中國來說,現在的國際形勢紛繁復雜,有些西方媒體很有敵意,他們會提出十分尖銳的問題。為了更好地應對,需要有專業媒體顧問的協助,幫助公眾人物提前做好準備,包括了解采訪者的意圖,以及預設問題和答案,要事前演練。這樣才能在國際舞臺上更好地塑造中國的形象。所以,在對外交流中,除了講好故事,學會應對媒體也很關鍵。
姚斌:我知道,您參與審校過不少講述中國故事的作品英譯,在講好中國故事方面,有哪些給您留下比較深刻印象的作品?
弗格森:是的,我認為好的作品應該要講人的故事,相比起文縐縐的文章,平常人的故事更能打動人。我審校過的書中有三本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第一本書寫的是宋慶齡的生平,里面有很多她生前的圖片。①《上海孫中山宋慶齡文物圖錄》(Collection of Historical Memorabilia of Sun Yat-sen & Soong Ching Ling in Shanghai - with Illustrations),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第二本是谷文昌的傳記,他曾擔任福建省東山縣縣長、縣委書記,帶領全縣軍民植樹造林,防治風沙。②《中國共產黨人——谷文昌》(Gu Wenchang: The Man Who Greened an Island),外文出版社,2019年。第三本是《梁家河》,記錄了習近平總書記在陜北的生活。③《梁家河》(Liangjiahe Village: A Story of Chinese President Xi Jinping),外文出版社,2018年。這些故事都很有意思,都已翻譯為英文并且出版。其實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喜歡聽故事,中國人也很擅長講故事。
姚斌:我們現在也在致力于培養下一代中譯外的人才。對于一名翻譯工作者來說,除了語言能力,您認為還需要具備什么能力?
弗格森:外語人才不僅要具備相應的語言知識,同時也要了解國際政治、經濟、商貿等領域,要知己知彼,才能夠做好對外交流的工作。
姚斌:是的,年輕的翻譯從業者的確需要學習不同領域的知識,才能有大局觀。回到翻譯工作本身,作為國家外文局的高級譯審,您如何看待翻譯中的忠實性(fidelity)和可讀性(readability)問題?
弗格森:我更傾向于可讀性,也就是說,相較于文字本身,信息更為重要。漢語和英語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比其他歐洲語言和英語之間的差異都要大。如果拘泥于“忠實性”,很難將真正的信息傳遞給外國讀者。比如說,如果只按照表面的形式來翻譯中國古詩,那么一定會丟失詩意。因為中文是意合的語言,有時一句詩里只是幾個意象連在一起,但背后的意蘊卻非常深刻,如果過于“忠實”,翻譯成英文就會像是辭藻的堆砌。古詩的翻譯只是一個例子,我認為翻譯時更要注重可讀性。
姚斌:所以您覺得譯者應該基于“信息”來重新組織語言?
弗格森:是的,我覺得翻譯出來的英語應該要地道、有說服力和感染力,但這也很有挑戰性。我記得我們之前談過隱喻的翻譯。我認為有些隱喻翻譯出來,效果并不是很好,除非能找到英文中相對應的表達。因此我更傾向于不翻譯隱喻,或者是用目的語中意思相近的隱喻來替換。
姚斌:您在從事譯文審校的同時,還是一名作家,寫了好幾部關于中國的書。在講述中國故事方面,您對自己的評價如何?
弗格森:我寫了很多關于中國城市的書,包括北京、廣州、南通、蘇州、延安等。其實我能夠留給對每個城市做調查的時間并不多,而且中國的城市很大,歷史悠久,所以我會利用有限的時間在當地尋找有趣的事物,采訪一些比較傳奇的人物,將他們的故事寫下來。這些書都已由中國外文局出版了。我自己再回看這些書時,發現還是寫得很不錯的。①弗格森曾寫作并出版一系列介紹中國的書籍,包括Nantong Tales: Pioneers from China’s First Modern City (2011),In Red Embroidered Shoes: Sipping the Essence of Suzhou (2012), From “Made in Guangdong” to “Created in Guangdong” (2012), Waters of Life: Cities of Splendour: The Water Cities of Jiangsu (2014), Building a Green Beijing (2016), The Culture and Heritage of Beijing (2019)等。
姚斌:以外國人的視角來寫中國的書并不是很多,這讓我想起了19世紀的一些漢學家和他們寫的書,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增進了世界對中國的了解。我覺得您的書也是很好的研究材料,如果將它們與這些城市自己對外宣傳的內容對比,不僅可以讓我們了解講述故事的不同視角和方法,而且對怎樣講好中國故事,如何吸引國外讀者也會有啟發意義。
姚斌:施老師,您好!很高興有機會對您進行訪談。2021年5月31日,在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體學習時,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加強和改進國際傳播工作,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我想,這也將成為當前中譯外工作的新重點。您認為國內目前在中譯外方面做得怎么樣?有什么挑戰?需要什么樣的策略才能更好地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
施曉菁:當前中譯外工作的確面臨一些困難,但并非都是中國方面的原因,也有來自西方(尤其是主流媒體)的偏見。當前中譯外面臨的主要問題是:我們需要改變講故事的方式和使用的語言。此處“講故事”的范圍,應當是非文學性,如新聞、評論、報告等。在表達同一觀點時,文化背景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講述方式。因此,有時候需要改寫、編輯原文,以更好地為外國受眾所接受。目前,這種“編輯”工作其實是由譯者來做的,但這已經超出了譯者的責任范圍。在翻譯前,就應有針對性地對原文進行這種“編輯”。這樣的工作應該由專門的、有資格的中文編輯來做。
其次,在講故事時,有時我們使用的語言并不恰當,可能會使外國受眾感到難以理解,甚至產生誤會。例如,在談到“促進傳播”時,我們常用“promote”一詞,但是英語讀者看到“promote”時馬上聯想到的可能是“商品促銷、推銷商品”,這就會讓人覺得我們是在“推銷”自己的故事,不僅不能理解我們的本意,甚至產生反感。因此,在當前中譯外工作中,翻譯工作者必須提高語言使用水平和敏感性,注意選擇合適的詞語和表達方式。
最后,中譯外有很多不同領域,如法律、金融等領域。在培養翻譯人才過程中,各培養機構可以利用自身優勢為學生設置一些針對不同領域的知識和技能課程。不同的高校也各有其專業特色,如醫療、體育、藝術、法律等。有些專業性大學也開設了口筆譯課程。我認識一位體育學院的學生,她就在學習口筆譯。我想,這些學校的學生在關注本專業領域的口筆譯之余,也需要學習語言、文化類的通識課程。計算機專業的學生也需要在程序設計中進行“翻譯”,如本地化、人工智能(AI)技術等。因此,他們也應接受一些口筆譯訓練。我們既需要“專家”,也需要“通才(多面手)”。
姚斌:您說得很對。有時候,講故事的方式造成的影響不亞于故事本身,我們一定要高度重視。那么,您認為在對外翻譯中,歸化和異化的度該如何把握?在面向譯文讀者的本地化與原文文化特色的保留之間該如何平衡,特別是“中國特色”比較突出的內容?
施曉菁:對于歸化和異化,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沒有固定的標準。策略選擇要取決于原文的性質以及目標讀者群體。一般來說,文學翻譯需要保留更多特色,但這樣的策略選擇可能是為了保留作品的原創性、想象力,而非僅僅是語言層面的考慮。由于有“不可譯”現象存在(如粗話、俗語等),譯者的選擇空間也較小。
至于非文學翻譯,應當更多地考慮如何忠實于原文的意思,而非語言本身的“特色”,因此,可能更偏向歸化。需要考慮的問題:為什么要翻譯這篇文章?想介紹什么?讀者是誰?例如,在《新時代面對面》(Understanding China in the New Era)①《新時代面對面》,人民出版社,2018。其英譯版為:Understanding China in the New Era, Long River Press, 2018.一書的翻譯中,每章標題中的詩歌性的文字都被刪除了,因為這本書的目的是向外國讀者解釋十九大的具體內容,保留詩歌性的文字無助于外國讀者理解,還可能會造成困惑,因此刪去了。
此外,隨著英語語言的發展,異化表達也有可能轉變為歸化表達。例如,“紙老虎”一開始對于外國受眾來說是異化表達,但是,現在“paper tiger”已經成為廣為接受、約定俗成的表達。在選擇歸化或者異化處理時,譯者的語言能力也十分重要。有經驗的譯者可以在歸化的同時,保留一些異化的特色。
姚斌:我非常贊同您的觀點。譯者要根據翻譯的目的和受眾,謹慎選擇翻譯策略。那么,您認為譯者在對外翻譯的過程中除了被動接受翻譯任務,是否還能發揮主動性?
施曉菁:譯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主動性,但需要慎重。譯者需要判斷在哪些情況下可以發揮主動性,這種判斷來自經驗、知識背景、對原文的理解,以及對受眾的了解等。一個極端的例子是伊萬·金(Evan King)在翻譯《駱駝祥子》②《駱駝祥子》的Evan King譯本為:Rickshaw Boy,Reynal Hitchcock, 1945.時,考慮到美國讀者的閱讀興趣,修改了悲劇性的結尾,加入了其他角色和事件,使其更能吸引美國讀者。這種做法是否合適就有爭議。我覺得不合適。他的譯文更應該叫作“改編”(adaptation)。如何把握翻譯的“度”,是個很微妙的問題。如果不確定的話,還是貼近原文翻譯為好。
姚斌:謝謝您的洞見!那么,您覺得在翻譯人才培養方面,我們需要做些什么,以滿足對外傳播的戰略需求呢?
施曉菁:首先,關鍵是要提高譯者的語言能力。譯者的語言能力強,才能夠應用各種技巧。要更注重提高學生的口語和寫作能力,努力做到少犯基礎性錯誤,如搭配不當、語法錯誤等。因此,我們需要提供更具體、更有指導的練習,如改變句子中的詞語順序、同義詞替換、改述,釋義等練習。不求甚解的泛泛練習是不夠的。學生們經常遇到的問題是知道的詞不少,但需要時說不出來,或者用起來不靈活。
其次,要提高譯員的語用水平,通過情態動詞、語氣等正確傳達想表達的意思。例如,要掌握禮貌的表達方式,學會如何禮貌地接受、拒絕或“模糊處理”;選用合適的連詞把邏輯說清楚;注意說話語氣等;要特別注意情態動詞的使用。比如,在表達想法時,“might”比“may”更委婉禮貌。如果不注意這些,表達可能聽起來過于直接、粗魯或者有些奇怪。舉個例子,當我們想要一件東西時,應當使用情態動詞、委婉的語氣,有時還需要使用問句。“I would like a cup of tea.”或“May I have a cup of tea?”就比直接說“I want a cup of tea.”顯得更客氣,不那么粗魯、沒有教養。我們在教學中應該特別指出這些問題,引導學生注意和重視表達方法和語氣。講故事的內容固然重要,但講故事的方法也同樣重要。
最后,還要注重提高譯者的跨文化交際意識,補充文化背景及比較語言學的相關知識,使譯者更敏銳地意識到語言的作用和語言的差別。在對翻譯教師和翻譯人員的評價方面,應注重實踐應用能力、教學效果、實際工作經驗等,而不能只注重研究論文的發表。不能把發表論文作為唯一評價標準。我們需要更多有實踐經驗的口筆譯員,畢竟這些從事翻譯實踐的譯員永遠是大多數,翻譯研究者則為相對少數。翻譯教學要更注重對實踐的反思。
姚斌:您是北外校友,同時也是翻譯實踐領域的資深專家。北外今年迎來80周年校慶,請問您對今天的北外在翻譯人才培養方面有怎樣的期望?
施曉菁:當前是互聯網的時代,科技迅速發展的同時,翻譯工作的工作環境、工作條件、工作要求以及可用工具也不斷更新變化,北外在學生培養上要與時俱進,適應市場新需求,增加畢業后的就業機會。要培養學生學會使用新技術、新工具,如神經網絡機器翻譯(NMT)、人工智能(AI),應該開設譯前、譯后編輯等相關課程。要關注新出現的翻譯任務類型(如網絡翻譯、多模態翻譯等),適應現在的新型翻譯需求,如網站翻譯、網絡小說翻譯、直播翻譯等。同時,要注意這些翻譯的特點,如需求變化快、周期短、注重翻譯速度等。例如,直播的翻譯速度要求很高,網絡小說連載后也必須盡快翻譯等。
學生也要學會在新形勢下進行有關工作合同的溝通協商。例如,筆譯員在使用數據庫、軟件輔助翻譯時,薪酬計算方式是否和以前不同?是要按頁數、字數還是稿件數計費?口譯員則可能面臨新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條件帶來的問題,如遠程同傳(Remote Simultaneous Interpretation,RSI)是否存在工作時間壓力、健康和安全問題?是否需要在會前進行平臺使用的培訓?培訓時間是否也要計費?在計算薪酬時是否應考慮到這些因素并明確地寫到合同里?
最后,我們要注意新情況下的職業倫理問題。比如,遠程同傳中可能涉及的新的職業倫理問題(如新同事配合方式及新的工作規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