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火鍋店里的沸騰人生

玄圭

家中有8位聽障人士，一出生就拿到了“苦難”模式的人生劇本。要如何前行、奮進，又要如何去愛、相信和付出？這對90后夫妻，給出了令人驚嘆的答案……

2022年10月初，秋風蕭瑟，落葉紛飛，冬的氣息撲面而來。河南省新鄉市紅旗區小北街與西大街交叉口，一棟招牌寫著“水晶泡泡鍋”的綠色小樓卻讓人如同置身春天。這是一家由廢棄車庫改造而成的火鍋店，上午11：30，店里的5張桌子坐滿了客人。透明小火鍋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店里幾乎沒有說話聲。

有的顧客拿起桌上的便利貼，直接寫下自己的需求；有人則指著墻上的漫畫，向服務員比畫著要點的菜品。常來這里吃飯或慕名而來的客人都知道，“水晶泡泡鍋”是一家無聲餐廳，服務員都是聽障人士，只有老板聽力健全。老板娘李楠楠被譽為中國版的露比……

這個家，從未因有8位聽障人士而蒙上陰影

露比一出生，拿到的就是“困難”模式的人生劇本。她聽力正常，但父母和哥哥卻是聽障人士。大到維持家庭生計，小到處理家人和各種人的相處與矛盾，露比是整個家庭生活得以“運轉”的核心。她身心俱疲，唱歌成了她抒發情緒的唯一方式，也成了逃離“感到窒息甚至丟臉”的家的最佳通道。最終，露比考上伯克利音樂學院，也厘清了原生家庭的羈絆。

這是2022年奧斯卡獲獎影片《健聽女孩》講述的故事。作為現實版“健聽女孩”，32歲的李楠楠卻從小樂觀獨立、向陽而生，一直努力追尋著與露比完全不同的滾燙人生……

新鄉市有2000多名聽障人士，無人不知“水晶泡泡鍋”，無人不識李楠楠。開店12年，她和同為90后的丈夫王偉松先后給30多名聽障人士提供了就業崗位，更是以小餐廳為平臺，為聽障人士與健全人搭建了一座溫暖的橋梁。

李楠楠的家族中有8位聽障人士：父母、姥姥、姥爺、大姨、姨夫、舅舅和表侄。說到家人，李楠楠嘴角上揚，眼角帶笑，讓人感覺她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寶貝。

其實不然。父母在她很小時便離了婚，那之后，李楠楠和媽媽住在姥爺家—一個簡陋但永遠一塵不染的小四合院里。房子拆遷之前，她的舅舅、大姨也住在這里。一家10口人，只有李楠楠和大她一歲的表姐聽得見。

但這家人的生活，從未因聽不見而蒙上陰影。

李楠楠的姥爺上過初中，年輕時在上海待了幾年。他是一家皮革廠的正式工，也是大家庭的主心骨。每天上班前，姥爺提前把中午的飯蒸熟，菜洗凈切好，中午下班回家炒菜、熱飯。姥姥是12小時工作制，中午回不來，但李楠楠的媽媽、舅舅和大姨都會回來。“我小時候覺得一家人在一起吃飯就是幸福。

長大后漸漸明白，姥爺之所以讓大家回家吃一日三餐，不僅是因為家里飯菜香，更是在用這種方式小心呵護著家人。因為只有在家里，他們才吃得更自在舒心。”

晚飯后，姥爺就去路口支個小攤修自行車，沒有錢的人也給修，常常連材料費都掙不回，他卻樂此不疲。像小尾巴一樣常常跟在他身后的李楠楠觀察著這一切，細心溫和、堅強果斷的姥爺成了她的英雄。

家人依賴著她，她也同樣依賴著家人

李楠楠還記得3歲時第一天去幼兒園，猛然間闖入“健全人的有聲世界”。“各種聲音鉆到耳朵里來，腦子嗡嗡作響，感覺快要炸了！”時隔多年，李楠楠依然記得當時的情形。她呆呆地站著，小朋友全都好奇地看著她，她害怕得大哭，吵著要回家。看到她哭，還等在門外的姥爺沖進教室，不顧老師阻攔，把李楠楠帶回了家。那之后，她沒再上過幼兒園。

看到她喜歡畫畫，姥爺、舅舅和大姨買來了好多畫筆和本子；媽媽不上班時，會把李楠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起去逛街；偶爾，姥姥還會帶著她去上班。

在人生中的每一個關鍵時刻，李楠楠的家人都堅定地站在她的身后，不怒不怨，笑容滿面。而她也用自己的方式回饋和保護著他們。

三四歲時，李楠楠便開始幫家里買這買那，水電費、暖氣費和物業費都是她代繳。稍大一些，媽媽會翻出記滿電話號碼的本子，告訴李楠楠，需要向對方傳達什么內容，由她負責打電話溝通。“我很小，但家里很多事情都由我說了算，特別有成就感！”

與外界溝通的責任，自然而然落在了李楠楠肩上。7歲那年夏天，拆遷隊繞過姥爺、姥姥、舅舅和大姨徑直找到她。“房子拆了，你讓我姥爺住哪兒去？”李楠楠問。工作人員解釋，四合院拆掉后蓋樓房，到時姥爺可以選帶電梯的新房。李楠楠還是不放心，讓對方把何時拆房、新房沒蓋起來一大家住哪里都一一說清楚。對方說明后，她又叫來街坊四鄰。大家都說沒問題，李楠楠這才讓姥爺跟著項目經理去簽合同。

當有人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你會不會自卑”這種問題，李楠楠笑著搖頭。“直到現在，家依然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家人讓我引以為豪，跟他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無比珍貴！”

越來越愛她，也越來越離不開她的家人

當然，從小就生活在無聲家庭的她，之所以如此開朗自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遇到了一個和她一樣愛這個家庭的男人，這個人就是她的老公王偉松。

“她手語打得很好，天南海北的聽障人士都看得懂。”王偉松坦言，自己父母都是健全人，在遇見李楠楠前，他甚至從未跟這個群體有過交集。

“他手語也很好，有時還替我去法院做翻譯呢。”李楠楠說。說話間，兩人不約而同用手語給對方打了一個“我愛你”。

1990年出生的他們，相識于15年前的春天。那時，李楠楠是一名高二學生，王偉松是一家網吧的小老板。

一天下午，李楠楠帶著媽媽來到網吧。她找到老板王偉松，說想給媽媽申請一個QQ號。“這樣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就能隨時‘見到我啦！”王偉松看著她的媽媽說：“阿姨您真幸福……”“我媽媽是聽障人士。”李楠楠笑著打斷王偉松，媽媽也笑著看著他。此情此景，王偉松既震驚又感動。

那之后，李楠楠每周都會帶媽媽來一次網吧，母女倆總是在QQ上跟一位打手語的中年男性視頻。王偉松這才知道，李楠楠的爸爸也是聽障人士。

雖然他們離婚了，但為了女兒一直保持聯絡，像親人一樣相處。慢慢知道李楠楠的故事后，王偉松也從震驚到敬佩，再到心疼。

偶爾，李楠楠的媽媽一個人來網吧，王偉松就主動幫忙開機、登錄QQ。見面次數多了，他也跟著她學會了很多手語。而這也成為他更快走進這個家的媒介。

認識兩個多月后，王偉松跟李楠楠互相留了電話。那以后，李楠楠家里燈泡或馬桶壞了，就會打電話找王偉松幫忙。高三時壓力大，她也會給王偉松打電話傾訴。

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兩個人慢慢有了異樣情愫。他給了她如親人般的關心和幫助；她的獨立堅強和賢惠善良，又讓小小年紀就在社會上闖蕩的王偉松，感到別樣的溫暖。

2008年9月，李楠楠去大連上大學后，媽媽每周都來一次網吧跟女兒視頻，王偉松也成了母女倆的傳聲筒。他去她家里也更勤了，修馬桶、通下水道，幫忙交各種費用或帶她家人去醫院……過去由李楠楠做的這些事，王偉松做得不僅心甘情愿，也越來越順手。

他越來越離不開她的家人，她的家人也如同依賴李楠楠一樣依賴著他。

何其有幸！自己選擇的路，還有人陪你走

大二開學不久，李楠楠突然回來了。沒跟家人和男友打招呼，她偷偷辦了退學手續。“學美術花費太高了，我想早點兒出來掙錢，替媽媽減輕負擔。”“沒關系。但是你選的路，得自己好好走。”媽媽用手語給李楠楠比畫的內容，一旁的王偉松看著既覺得震驚感動，心中也有了更明確的答案。

當時，王偉松不再經營網吧，而是在朋友的醫藥公司做銷售，同時計劃再次創業。得知李楠楠想做能聘用聽障人士的事業，王偉松很支持：“因為我愛她，也因為這樣的事總得有人去做。”

一開始，兩人準備開一家自動洗車行，在深圳、上海等地，自動洗車行的一部分員工就是殘疾人。但洗車行投入太大，他們最終還是放棄了。

2010年，王偉松向李楠楠求婚：“你放心，未來的日子里，我會把手語學得更好，我會好好跟丈母娘溝通，用心陪伴、照顧她。”求婚誓言質樸又簡單，每個字卻如石子投入湖心一般落在李楠楠的心上，悄無聲息地蕩起一圈圈漣漪。

結婚后王偉松經常出差，岳母每次都會幫他準備行李。換洗衣服、洗漱用品、內衣褲、常備用品甚至出差要用到的文件，她一一分門別類，幫忙拾掇得齊齊整整。無論多早出門，飯桌上都有岳母準備的早餐；無論多晚回家，她都會從廚房里端出熱騰騰的飯菜。連王偉松的媽媽都說，親家對兒子的好，比自己強了一百倍。

婚后不久，小兩口也敲定了創業項目—加盟“水晶泡泡鍋”（用透明如水晶的鍋具燜制食物）。店鋪還沒找好，他們就商量好了，服務員只招聽障人士。

“本店為無聲餐廳，服務員均為聽障人士。”這是“水晶泡泡鍋”餐廳墻壁上的提示語，也是李楠楠夫妻從開張到現在一直秉持的原則。

從上初中開始，李楠楠就經常幫助熟悉的聽障人士繳費、就醫、辦殘疾證……處理所有聽障人士很難解決的事，“因為我知道他們有多不容易，更知道如果有人幫忙，他們就會很開心”。

得知火鍋店招聘聽障人士，很多人都找上門來。最終，李楠楠選了3名年齡在40歲以上、家庭確實很困難的。面對那些無法聘用的人，李楠楠說，等火鍋店做大了，一定第一時間請他們來幫忙。

無聲餐廳里，浩瀚的夢想在翻騰

2014年，小兩口的火鍋店擴至3家。李楠楠也兌現承諾，把曾經應聘過的幾位聽障人士招進來，生意最好的時候，火鍋店聘用13名服務員。為防止他們在上下班路上出現意外，小兩口租了一套房子給員工做宿舍。

每隔幾天，他們還會抽半天時間，開車帶幾名員工去郊外兜風，鼓勵他們站在人跡罕至的曠野里大喊幾聲，因為這是聽障人士發泄壓力的最好方式。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餐飲行業遭受重創，他們開的3家“水晶泡泡鍋”難以為繼。服務員面臨失業，李楠楠夫婦于心不忍，托朋友和熟人打聽哪里招聽障人士；找不到工作的，就幫助他們擺攤或開網店。

有對50多歲的夫婦在火鍋店工作多年，一直沒有著落。他們養育了4個孩子，家庭是所有人中最困難的。怎么辦呢？最終，李楠楠決定再重新找個小點兒的店面，將“水晶泡泡鍋”繼續開下去。

2022年8月，“水晶泡泡鍋”再次開業。一大早，那對中年聽障夫婦就來到店里。他們帶著李楠楠最愛吃的牛肉大蔥餡兒包子，還非要看著她吃。“你總是不吃早餐，很不好！”老兩口表情嚴肅地用手語比畫。

“他們和我父母年紀差不多，我們早就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家人。”李楠楠說。

手語有普通話和方言、南北地域之分。為了幫到更多聽障人士，李楠楠上大學時專門學習了專業手語，直到今天還在做手語翻譯工作。

新鄉乃至河南省，征婚離婚、看病辦證、找工作或調解糾紛，甚至是當地派出所、法院、檢察院等機構處理涉及聽障人士案件需要有人翻譯時，首先想到的都是李楠楠。

2021年夏天，因為妻子無暇分身，王偉松去法院做了一回手語翻譯。“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體會到聽障人士面對的溝通壁壘，感謝楠楠交給我一把走近他們的鑰匙。”這次經歷也讓他更加堅定了未來的發展方向，以“水晶泡泡鍋”為平臺，去走近、幫助更多聽障人士。

兩個女兒都沒有聽力障礙，但李楠楠仍然教她們學了手語。她告訴兩個女兒，手語是打開另一扇窗的鑰匙，也是我們愛這個世界并被這個世界善待與喜歡的暗語。

“我長大后，要開一家超級大的餐廳，大到能讓所有聽不見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都來上班！”2022年10月的某個中午，李楠楠6歲的小女兒依偎在姥姥懷里，用手語比畫出了她的浩瀚夢想。

10月的天空蔚藍靜謐，“水晶泡泡鍋”餐廳里座無虛席。一對年輕情侶壓低聲音說：

“在這里吃飯安安靜靜的，一天的煩惱都煙消云散了。”

“可不嘛！不然我們干嗎開一個多小時車跑過來？”

仿佛是“聽”到他們的對話，正拿著菜單過來的服務員開心地笑了。

“生意一直這么好的話，要不春節前咱再雇兩名服務員？”李楠楠輕聲問王偉松，他笑著，用手語打了個“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