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季 邑
(暨南大學 社會科學部,廣東 廣州 510632)
中國民主革命先驅孫中山的新民權主義是1924年1月30日《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以下簡稱《國民黨一大宣言》)重新解釋的民權主義,主張“唯民國之國民”才能“享有一切自由及權利”[1]321,主要內容包括在中國進行“民權革命”、建立“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國家政權以及召開“國民大會”與“國民會議”等。不同于1923年12月以前的舊民權主義,孫中山的新民權主義按基本性質來說是“新民主主義的綱領”①,它不僅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推動斯時國民大革命運動向前發展,而且日后被國民黨著名左派領袖、中國農工民主黨創始人鄧演達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予以繼承和發展,本文擬就此作較系統的探討。
作為新三民主義的核心和重要組成部分,孫中山新民權主義的首要內容就是“民權革命”思想。孫中山的“民權革命”思想主張打倒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為國民亦即民眾享有一切自由和權利掃除障礙,這與其舊民權主義相比是質的飛躍,對斯時實現中華民族獨立和國家進步頗有意義。鄧演達自投身民主革命后一直抱有救國救民的愿望,并長期追隨孫中山,徹底地了解和深信其革命思想,還努力將這些思想加以實現[2]5,所以即使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仍然以“革命的孫中山主義者”自居[3]172,并繼承和發展孫中山的新三民主義,尤其是其中的新民權主義。當然,在繼承和發展孫中山的新民權主義時,鄧演達首先繼承和發展的是其中的“民權革命”思想。
1923年12月以前,孫中山就主張在中國進行“民權革命”。1906年秋冬間,他在與黃興、章太炎等人共同制定的《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中提出:“建立民國:今者由平民革命以建國民政府,凡為國民皆平等以有參政權。”“我等今日與前代殊,于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之外,國體民生,尚當與民變革;雖緯經萬端,要其一貫之精神,則為自由、平等、博愛。故前代為英雄革命,今日為國民革命。”[4]304-305此處的“平民革命”和“國民革命”是具有種屬關系的兩個概念,其中“平民革命”旨在建立“國民政府”,實現民權(主義),“國民革命”旨在實現民族、民權、民生這三大主義。1906年12月2日,孫中山在東京《民報》創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中又提出:“我們定要由平民革命,建國民政府。”“講到那政治革命的結果,是建立民主立憲政體。”[5]15此處的“平民革命”和“政治革命”是同一個概念,仍旨在建立“國民政府”,實現民權。1923年12月2日,孫中山在廣州歡宴各軍將領的演說中表示,那平民對于有權勢的人的反抗便是民權革命;我們行了民族主義的革命、民權主義的革命,必須兼顧民生主義的革命[5]491。此處的“民權革命”或“民權主義的革命”就是指前面提及的“平民革命”“政治革命”。總之,第一次國共合作以前,孫中山早已主張在中國進行“民權革命”,亦即“民權主義的革命”或“平民革命”“政治革命”。這種革命斯時本質上是舊民權主義革命,屬于資產階級革命性質,它將會黨、華僑、留學生甚至新軍這些非“多數之民眾”當作革命的基本力量,藉以打破中國的封建專制,“掃除官僚之腐敗”[6],將中國建成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這是1923年12月以前孫中山“國民革命”的重要內容之一。
1924年1月,第一次國共合作開始后,孫中山繼續主張在中國進行旨在實現三民主義的“國民革命”,但此時期“三民主義”是指新三民主義,亦即聯俄、聯共、扶助農工這三大政策的三民主義。他在《國民黨一大宣言》中說:“吾國民黨則夙以國民革命、實行三民主義為中國唯一生路。”[1]3191924年12月8日,他在《關于國民黨最小綱領之宣言》中又說:“吾黨繼續為國民革命之運動,乃以國民黨之三民主義為其基礎,最大綱領乃使三民主義合而為一,而實行之者。”[4]202此時,孫中山的“國民革命”依然包括“民權革命”,以實現政治平等[1]426。但在斯時中國,“帝國主義者已勾結軍閥,以與國民革命為敵,務有以阻止國民革命目的之進行”,所以孫中山提出喚起“多數之民眾”和聯合世界上平等待我之民族,打倒帝國主義及其走狗,亦即中國封建軍閥。孫中山認為,只有“推倒軍閥”,尤其是“推倒軍閥所賴以生存之帝國主義”,才能為實現國民革命之目的,掃除革命障礙[4]196。作為中國國民黨的領袖,孫中山與時俱進,主張進行包括“民權革命”在內的“國民革命”,亦即新三民主義革命,以將中國建成非“資產階級所專有”的國家,把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作為其“國民革命”對象,這對斯時國共兩黨合作、反帝反封建的國民大革命運動迅速開展以及促進國民享有自由與權利均具有重要意義。但是,孫中山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并沒有把中國封建地主階級視為包括“民權革命”在內的“國民革命”之對象。1924年8月21日,他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第一屆畢業典禮的演說中指出:“如果馬上就要耕者有其田,把地主的田都拿來交到農民,受地的農民固然是可以得利益,失地的地主便要受損失。但是受損失的地主,現在都是稍為明白事體的人,對于國家大事都很有覺悟,而一般農民全無覺悟。如果地主和農民發生沖突,農民便不能抵抗。”所以,他認為當時不能馬上實行“耕者有其田”,這樣才能“免去現在(地主和農民)的沖突”[5]650。為此,他主張:“當由國家規定土地法、土地使用法、土地征收法及地價稅法。私人所有土地,由地主估價呈報政府,國家就價征稅,并于必要時依報價收買之。此則平均地權之要旨也。”[1]321可見,孫中山對中國封建地主階級極為妥協和軟弱,他設想運用上述溫和的方法來解決農民與地主之間的矛盾,是不切實際的。此外,孫中山斯時亦并未把中國官僚買辦資產階級作為其“國民革命”的對象。
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深受孫中山“國民革命”思想(包括“民權革命”思想)的影響,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的這些思想。
從孫中山1925年3月12日逝世至第一次國共合作于1927年7月15日全面破裂,此時的鄧演達基本上沿用的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使用的“國民革命”概念,即新三民主義革命理念。1927年7月3日,鄧演達在《我們現在又應該注意什么呢?》一文中說:“中國的國民革命,就是實現三民主義的革命。”其中,“民族主義是革帝國主義者統治的命而求中國的自由獨立”“民權主義是革封建政治的命而造成民主的政治”“民生主義是革封建經濟的命而得著非資本主義建設道路”[3]123。 但此時期鄧演達的“國民革命”概念有時僅指中國革帝國主義的命,亦即新民族主義革命,正如1927年6月19日他在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畢業典禮上的演講中所說:“目前中國的革命是對帝國主義的,所以叫做國民革命。”[3]109可見,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鄧演達所說的“國民革命”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概念是指新三民主義革命,狹義的概念僅指新民族主義革命。
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使用“平民革命”概念取代了其此前的“國民革命”概念。1928年3月5日,他在柏林致上海季方的信中首次提出“平民革命”這一概念,稱“偉大的平民革命”“在中國說是農民革命”[7]。1931年6月25日,他在《怎樣去復興中國革命——平民革命?》一文中,稱“中國革命”為“平民革命”,認為“‘國民革命’的名詞在過去曾經普遍的稱道著,但是因為他的內含與實際的表現,已非常模糊不清,所以我們可以簡單的稱呼中國革命為平民革命”[3]299,并表示中國革命是一件對內對外行空前革命的事情[3]317。從中可見,此處的“平民革命”就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所說的“國民革命”,是指對內對外的革命,亦即新三民主義革命。簡言之,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的“平民革命”和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的“國民革命”是同一個概念。
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的“平民革命”“具有民族、民權、民生三種革命性”,以同時并存的三種革命對象亦即“帝國主義者,封建軍閥地主以及依附前兩者為生的高利盤剝的、反動的資本階級”為對象[3]347。換言之,“平民革命”不僅主張打倒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而且主張打倒中國封建地主階級和官僚買辦資產階級。鄧演達說,“中國革命”亦即“平民革命”表面上是要推翻“黑暗殘暴的南京統治”,實際上是要打倒“帝國主義者”“軍閥地主豪紳”“買辦資產階級”[3]301。此外,要想讓民眾獲得民主權利,還必須通過包括“民權革命”在內的“平民革命”去推翻千余年來傳統的官僚政治,“推翻傳統的官僚政治”是中國勞動平民大眾獲得民主權利的“第一步目標”[3]151。而如前所述,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在如何實現政治平等亦即如何讓國民獲得民主權利的問題上,僅主張把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作為其“國民革命”的對象,其“國民革命”并沒有主張打倒中國封建地主階級和官僚買辦資產階級,也沒有主張“去推翻千余年來傳統的官僚政治”。所以,鄧演達的“平民革命”思想比此前孫中山的“國民革命”(包括“民權革命”)思想更豐富,更符合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中國的實際情況。
孫中山的新民權主義不僅主張在中國進行“國民革命”以打倒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為民眾享有一切自由和權利掃除障礙,而且主張在中國建立“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國家政權。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亦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新民權主義中的此項重要主張。
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敏銳地看到,如果不把以前的三民主義發展到新三民主義,中國國民黨就不能前進;同時,他“得了蘇聯和中國共產黨的助力”,所以把三民主義重新作了解釋[8]693,其中的新民權主義主張在中國建立“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國家政權。孫中山在《國民黨一大宣言》中說:“近世各國所謂民權制度,往往為資產階級所專有,適成為壓迫平民之工具。若國民黨之民權主義,則為一般平民所共有,非少數者所得而私也。”[1]321孫中山的“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思想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重要內容:
第一,“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國家政權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知識階級和商人階級聯合專政的國家政權。孫中山在《國民黨一大宣言》中說:“國民黨人因不得不繼續努力,以求中國民族之解放。其所恃為后盾者實為多數之民眾,若智識階級、若農夫、若工人、若商人是已。”[1]320此外,他于1924年1月20日在《關于組織國民政府案之說明》一文中說,要將國民黨的《建國大綱》在“人民”亦即“士農工商各界”之間進行宣傳,“由全國團結成為一體”,一起去打倒“軍閥”[5]544。1924年5月1日,孫中山在廣州市工人代表會的演說中又說,現在士農工商四界人中,“讀書的人”亦即“士”和“工”這兩界的人,才有團體[5]614。可見,孫中山主張建立的“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國家政權就是“多數之民眾”政權,亦即工人階級、農民階級、知識階級和商人階級聯合專政的國家政權。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向往歐美式資產階級共和國和輕視農工兩個階級的舊民權主義,孫中山的新民權主義尤其是其中“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國家政權,格外重視農工這兩個階級在國家中的政治地位。在孫中山看來,國民革命之運動,必恃全國農夫、工人之參加,然后可以決勝。所以,在未來“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國家政權里,農、工這兩個階級應當擁有重要地位。孫中山說,如今中國國民黨亦正“謀農夫、工人之解放”,即“為農夫、工人而奮斗”[1]322。孫中山不僅在認識上有了重大進步,而且在行動上確定了聯俄、聯共、扶助農工這三大政策,這三大政策代表的三民主義(亦即新三民主義)遂成為第一次國共合作的政治基礎和國民大革命時期的旗幟。
第二,“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領導者是具有統一戰線性質的革命聯盟。此時期,孫中山并未提出該國家政權的領導者是誰,但他在《國民黨一大宣言》中說:“既取得政權樹立政府之時,為制止國內反革命運動及各國帝國主義壓制吾國民眾勝利之陰謀,芟除實行國民黨主義之一切障礙,更應以黨為掌握政權之中樞。蓋惟有組織、有權威之黨,乃為革命的民眾之本據,能為全國人民盡此忠實之義務故耳。”[1]322-323此處孫中山所說的“應以黨為掌握政權之中樞”,可理解為中國國民黨是“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領導者,而此時期中國國民黨是各革命階級的聯盟。因此,在孫中山看來,各革命階級聯盟的中國國民黨是“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領導者,或者說“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領導者既不是資產階級,也不是無產階級。
第三,“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專政對象是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孫中山的舊民權主義并未把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及其依附者作為國家政權的專政對象,但他在《國民黨一大宣言》中卻說:“國民黨敢鄭重宣言,承認中國以內各民族之自決權,于反對帝國主義及軍閥之革命獲得勝利以后,要組織自由統一的(各民族自由聯合的)中華民國。”“凡真正反對帝國主義之個人及團體,均得享有一切自由及權利。”可見,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及其依附者不得享有“民國之民權”[1]321。
孫中山的上述“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思想既符合斯時世界潮流,亦順應中國政治發展的必然趨勢,因而必然被其后的鄧演達所繼承和發展。
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亦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的“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思想,他將孫中山所說的“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稱為“平民政權”[3]349或“平民的政權”[3]333,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繼承和發展孫中山的四個革命階級聯合專政思想
孫中山主張建立的“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知識階級和商人階級聯合專政的國家政權,鄧演達則主張建立“平民政權”,亦即農工與小資產階級聯合專政的國家政權,這就說明鄧演達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的四個革命階級聯合專政的國家政權思想。1930年9月1日,鄧演達在《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政治主張》(以下簡稱《國民黨政治主張》)一文中具體闡釋了“平民政權”這一概念。在他看來,“平民”或“平民群眾”是“勞動者”,亦即“直接的或間接的參加生產行程的分子”,比如“直接參加生產的各種工廠工人、手工業者、自耕農、佃農、雇農及設計生產、管理生產與擔任運輸分配等等及其他輔助社會生產的職業人員”[3]350。換言之,“平民”就是農工及其他小資產階級的聯合[2]53,而“平民政權”就是農工與小資產階級聯合專政的國家政權。顯然,這種“新的政權”里已經沒有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所說的“商界”(亦即民族資產階級)這個革命盟友。鄧演達的此思想是合理并符合當時中國國情的,因為正如1939年12月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一文中所說,在1927年以后至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前,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主要是中等資產階級,曾跟隨著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反對過革命[8]640。1940年1月,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一文中又說,1927年國民大革命失敗后,民族資產階級也附和了大資產階級,革命營壘中原有的四個階級,這時剩下了三個,剩下了無產階級、農民階級和其他小資產階級(包括革命知識分子)[8]702。值得一提的是,毛澤東在提到蘇維埃工農共和國的性質時還說,我們過去的政府是工人、農民和城市小資產階級聯盟的政府[9]。從1927年國民大革命失敗至1931年11月鄧演達犧牲,鄧演達在設想“平民政權”組織的成分構成時,拋棄了民族資產階級,因為該階級“附和了大資產階級”,所以他主張建立農工與小資產階級聯合專政的國家政權,這在當時是合理的②。
此外,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在設想“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國家政權時,重視農工兩個階級在國家中的政治地位,主張中國國民黨“謀農夫、工人之解放”,還確定扶助農工政策,但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設想“平民政權”以農工為“重心”或“中心”“基礎”[3]349、238、284,這就將農工階級的地位上升到組織政權的高度,極大地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的重視農工思想和扶助農工政策。
2.繼承和發展孫中山“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領導者思想
孫中山認為以各革命階級聯盟為基礎的中國國民黨是“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領導者,鄧演達亦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的該思想,不僅主張建立“平民政權”,而且認為要“使平民群眾相信革命黨的領導”。此處的“革命黨”亦即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是“代表平民群眾利益的政黨”[3]154-155,而平民“就是以農工及其他小資產階級的聯合,作為階級爭斗的同盟”,平民群眾必須“以農工為中心”。所以,鄧演達認為,“以農工為中心”的三個革命階級聯盟的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就是“平民政權”的領導者。也就是說,這個政權的領導者既不是資產階級,也不是無產階級,這亦進一步豐富和發展了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領導者思想。
3.繼承和發展孫中山“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專政對象思想
孫中山認為,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及其依附者“不得享有民國之民權”,鄧演達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同樣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的此思想。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認為“平民政權”專政的對象是帝國主義、中國封建軍閥地主以及官僚買辦資產階級。鄧演達在《國民黨政治主張》一文中說,“平民革命”的對象是“帝國主義者,封建軍閥地主以及依附前兩者為生的高利盤剝的、反動的資本階級”[3]347。1931年4月,鄧演達在《“五一”紀念節告工友》一文中又說,“農工平民政權”將消滅“一切內外最反動的舊勢力”,“新的政權”里將沒有“帝國主義、軍閥、豪紳、買辦”[3]283-284,這再次豐富和發展了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的專政對象思想。
孫中山的新民權主義主張召開“國民大會”和“國民會議”,實行單一制國家結構以“形成人民自己的政權”[3]375,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新民權主義中的這些思想。
1.孫中山的“國民大會”和“國民會議”思想
孫中山始終認為,“國民革命”要經過軍政、訓政和憲政三個階段,他設想在軍政和訓政階段采用“獨裁的政體”。值得一提的是,五四運動后尤其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主張“效法俄人”,因為蘇俄的“人民獨裁的政體”勝過西方的“代議政體”(亦即議會制)[1]438-439。在軍政和訓政這兩個階段,他主張“以黨建國”“以黨治國”,但在憲政階段他則主張實行“直接民權”,原因在于:一方面,人民擁有選舉權、罷免權、創制權、復決權,“叫做全民政治”[1]469;另一方面,政府擁有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考試權和監察權,這是“人民和政府的力量才可以彼此平衡”的制度[1]470。孫中山的這些設想雖然具有種種局限性,但對禁止政府官員濫用權力以及改善人民與政府之間的關系,頗有意義。
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孫中山因而主張組成和召開基于地域代表制產生的“國民大會”,以讓人民行使“直接民權”。具體而言,就是全國每縣選舉“國民代表一員”,由這些代表組成“國民大會”以行使全國中央政權,同時,憲法由立法院議定草案,交“國民大會”通過。根據孫中山的設想,在訓政階段,“國民大會”開始出現,并“參預中央政事”;在憲政階段,“國民代表會”亦即“國民大會”得選舉省長并為本省自治之監督,決定憲法而頒布之,待“憲法頒布之后,中央統治權則歸于國民大會行使,即國民大會對于中央政府官員有選舉權、有罷免權,對于中央法律有創制權、有復決權”,中央政府當設立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試院、監察院,“試行五權之治”[1]327-328,而且“五院皆對于國民大會負責。各院人員失職,由監察院向國民大會彈劾之;而監察院人員失職,則國民大會自行彈劾而罷黜之”[1]55。孫中山的“國民大會”思想體現了斯時中國人民要求參政及對政府權力進行有效控制并改善人民與政府之間關系的美好愿望,但同時也存在諸多局限性,如輕視民眾的政治能力,認為民眾只能依靠國民黨這些“先知先覺”的幫助才能提高自己管理國家大事的能力,而“五院”對“國民大會”負責又缺乏有效性,等等。總之,孫中山的政治制度設計存在一些缺陷。
第一次國共合作后不久,國內局勢突然出現變化,導致堅持“國民大會”構想的孫中山只能暫時主張召開基于職業代表制產生的“國民會議”。1924年10月,直軍重要將領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監禁總統曹錕,電請孫中山入京共商國是。孫中山接受其邀請,且接受了中國共產黨提出召開“國民會議”的主張,并于1924年11月10日在《北上宣言》中說,(本黨)對于時局“主張召集國民會議,以謀中國之統一與建設”,國民會議由現代實業團體、商會、教育會、大學、各省學生聯合會、工會、農會、共同反對曹吳各軍和政黨這九個團體的代表組成[4]198。1925年2月10日,孫中山在《中國國民黨反對善后會議、制定國民會議組織法宣言》中又說:“國民會議為解決時局之唯一方法,亦即國民意思之最高機關。”[4]209他希望以“國民會議”來“解決時局”問題,最終“建設新國家”,并“務使三民主義、五權憲法實現”[10],這符合斯時全國人民的愿望,得到了全國各階層民眾的積極響應。
2.孫中山的單一制國家結構思想
五四運動以前,在關于未來國家結構方面,孫中山主張實行聯邦制,對此他解釋說:“國家幅員遼闊,各省自有其風氣所宜。前此清廷強以中央集權之法行之,遂其偽立憲之術;今者各省聯合,互謀自治,此后行政,期于中央政府與各省之關系,調劑得宜。大綱既挈,條目自舉。——是曰內治之統一。”[4]23
但五四運動以后至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由于聯省自治容易被大小軍閥利用以鬧獨立,最終可能導致國家分裂,所以不大可取。同時,由于受蘇俄和中國共產黨的影響,孫中山轉而主張建立單一制國家,即一個以中央政府為主導、中央與地方保持相對平衡、地方自治下至縣一級的國家結構形式[1]324、328。孫中山建立單一制國家的設想,既有利于地方自治的發展,又有助于維護中央政府對地方的權威。
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繼承了孫中山“根本刷新代議制之流弊”思想,并對其“國民大會”和“國民會議”及單一制國家結構思想有所豐富和發展。
1.繼承和發展孫中山的“國民大會”和“國民會議”思想
鄧演達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繼承和發展孫中山的“國民大會”和“國民會議”思想,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鄧演達將“國民大會”和“國民會議”合而為一。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在堅持“國民大會”構想的前提下,暫時主張召開“國民會議”以解決時局問題。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雖然沿用孫中山的“國民大會”和“國民會議”概念,但已將這兩者合而為一。1930年9月1日,他在《國民黨政治主張》一文中說,直接參加生產的農民和工人占60%,其他各職業團體及準職業團體占40%,“以組成全國最高權力機關的國民大會”[3]351。1930年9月15日,他在《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對時局宣言》一文中又說,按農工代表占60%、其他代表占40%的比例去組成國民會議,各種職業團體和準職業團體自動去開國民會議[3]375。可見,在鄧演達看來,“國民大會”和“國民會議”在當時是同一個概念,具有暫時性和過渡性的“國民會議”就是國家最高權力機關。
第二,鄧演達提出職業團體和準職業團體要按照一定比例派代表組成“國民會議”。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認為出席“國民會議”的代表應來自工會、農會、商會、教育會等九個職業團體。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進一步提出由職業團體和準職業團體按照一定比例派遣代表出席“國民會議”,其中直接參加生產的農民和工人占60%,其他各職業團體和準職業團體(如學生會、婦女組織、士兵組織等)占40%。這些代表臨時接收政權,召開“國民會議”亦即“國民大會”,并議訂憲法,實行立法機關與執行機關合一,一切權力屬于“國民大會”,同時在其下設立執行機關,各地方的權力機關為省民大會、縣民大會及鄉民大會[3]351-352。與孫中山相比,鄧演達的“國民會議”思想更能體現農工勞動階級的利益,是對孫中山扶助農工政策的進一步豐富和發展。
2.繼承和發展孫中山的單一制國家結構思想
五四運動以后至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主張建立單一制國家,亦即以中央政府為主導,中央與地方保持相對平衡,地方自治下至縣級。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則從有利于“地方人民的發展”的角度出發,主張實行聯邦制,亦即“應將中央權限縮小至最低限度,除外交軍事以及關系全國產業統制、全國的交通及全國的財政事項等必須中央舉辦外,其余應由各地方負責自行治理”,但同時堅決反對軍閥割據式的“聯省自治”和無政府的“分治合作”[3]352。顯然,鄧演達既吸收了孫中山單一制主張中的合理因素,又考慮到各地的不同情況,他的主張是對孫中山單一制國家結構思想的繼承和發展。
綜上所述,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為了讓國民亦即民眾“享有一切自由及權利”,鄧演達逐步提出了一系列主張:進行包括“民權革命”在內的“平民革命”,以打倒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官僚地主、買辦資產階級、封建官僚政治;建立以農工為“基礎”、農工與小資產階級聯合專政的國家政權,該政權由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領導,對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軍閥、官僚地主、買辦資產階級實行專政;將“國民大會”和“國民會議”合而為一,按農民和工人占60%、其他各職業團體和準職業團體占40%的比例,選派代表出席“國民會議”,實行聯邦制,同時堅決反對軍閥割據式的“聯省自治”和無政府的“分治合作”。顯然,鄧演達的這些主張順應了世界潮流,結合了中國實際,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的新民權主義。鄧演達的這些主張按基本性質來說是新民主主義的綱領,比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的新民權主義更加接近以毛澤東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的新民主主義政治思想,對日后中國共產黨人的新民主主義政治建設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對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建設亦不無借鑒意義。這既從一個側面說明鄧演達的確是中國民主革命先驅孫中山革命事業的忠實繼承者,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鄧演達的民權主張在近現代中國政治思想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當然,作為近代中國民主革命政治家,鄧演達在繼承和發展孫中山新民權主義的過程中也存在一些不足。首先,鄧演達同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的孫中山一樣,亦未主張建立以無產階級為領導階級的國家政權。孫中山雖然主張建立“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國家政權,亦即各革命階級聯合專政的國家政權,但是一直未能提出該政權應當由無產階級領導,亦不主張在中國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鄧演達雖然亦繼承和發展了孫中山的“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國家政權思想,主張建立“平民政權”,亦即“以直接生產的工農為重心的平民政權”,但是與孫中山一樣,他也始終未能提出新政權應當由無產階級領導,作為民主主義者的鄧演達更不可能主張在未來的中國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政權。此外,鄧演達有時自以為是,夸大其民權主張的意義,認為其倡導的“平民革命”才是“中國現時唯一的生路”,其設想的“平民政權”才是中國“唯一的出路”[3]378,所以他多次指責中國共產黨創建的蘇維埃政權,將其說成是中國共產黨“只是想利用農民威劫農民”“去建立一部分的工人獨裁政權”[3]371。鄧演達的這些思想顯然是錯誤的,這亦暴露出他在繼承和發展孫中山新民權主義中的不足。
盡管鄧演達在繼承和發展孫中山新民權主義的過程中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但其積極方面是占主導地位的。鄧演達在實現民權方面提出了一系列基本符合國情的主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斯時中國人民要求政治民主自由的美好愿望,體現了他謀求改變中國政治制度和推動中國政治近代化的偉大理想,基本上符合斯時中國社會發展的客觀要求。鄧演達的民權主張是他留給新時代中國人的一份寶貴精神財富,值得今人總結、繼承與發展。
注釋:
①毛澤東于1945年4月24日在《論聯合政府》一文中說,孫中山的新三民主義“按其基本性質說來,是一個和在此以前的舊三民主義相區別的新民主主義的綱領”。由此可見,孫中山的新三民主義按基本性質來說是“新民主主義的綱領”,自然,其新民權主義按基本性質來說也是“新民主主義的綱領”。參見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61頁)。
②鄧演達雖然在設想新政權組織的成分構成時拋棄了民族資產階級,但是在思考如何復興“平民革命”時又提出,如果此階級“不是積極參加或支持反革命政權”,那么我們應該利用它。鄧演達于1931年6月25日在《怎樣去復興中國革命——平民革命?》一文中說,中國工商業(者)亦即民族資產階級雖然不能完全脫離與地主豪紳、軍閥官僚的關系,但是對于中國經濟發展有益,因此“只要它們不是積極參加或支持反革命政權的,都應叫他們有生存的機會”,而且“被官僚軍閥壓迫抽剝的工商業者在對抗官僚軍閥的爭斗中,應該可以附隨在農工大眾的周圍”,而“農工大眾是主人”,總之,站在農工大眾的立場上,“我們對于工商業者的態度是有限制的容認的”。由此可見,鄧演達主張在一定的條件下是可以利用民族資產階級的力量來進行“平民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