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昱
(南京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0095)
葛浩文作為中國文學外譯的成功典范,其翻譯策略在學界極具爭議。學界大量研究了葛浩文關于莫言系列作品的英譯,一般認為其翻譯策略從初期的“求同”為主到后期逐漸轉向了“存異”為主,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其翻譯策略轉變的分水嶺。然而,馮全功基于莫言小說中意象話語的英譯則提出葛譯一直以異化為主,只不過后期更加注重傳遞異質文化[1]。為進一步探討葛浩文翻譯過程中在源語文化和異域文化之間的傾向,筆者探究了2008年發行的《狼圖騰》英譯本中葛浩文對于仿擬辭格的翻譯。
《狼圖騰》英譯本作為“在美國傳播范圍最廣和接受程度很高的中國現代小說”,屬于葛浩文早期譯作中除莫言系列作品之外極具代表性的一部譯作[2]。小說中大量使用仿擬辭格,有效凸顯了作品的文學性。仿擬“是為了實現一定的辭效,適應特定的語境,故意仿效詞語、句子或作品的格調,創造偶發性的語言成分或言語作品的一種修辭方式”,仿擬仿古之形,豐今之意,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的豐富內涵和獨特魅力,也彰顯了作者的文學審美和巧妙構思[3]。
該文基于周領順的“求真—務實”譯者行為連續統評價模式,梳理葛浩文英譯《狼圖騰》中仿擬的方法策略,分析譯文的求真度、務實度和譯者行為的合理度,探究葛浩文早期的翻譯行為傾向,進一步思考葛浩文式翻譯和文學外譯。
譯者是有意志的人,同時具有語言人和社會人雙重身份。譯者行為是指“社會視域下譯者的語言性翻譯行為和社會性非譯行為的總和”。在翻譯過程中,譯者的雙重身份面對原文時是此消彼長的,其相應的行為傾向也面臨著原文/作者和讀者/社會的博弈,即“求真”和“務實”。“求真”是指“譯者為實現務實于讀者/社會的目標而全部或部分求取原文語言所負載意義真相的行為”;“務實”是指“譯者在對原文語言所負載意義全部或部分求真的基礎上為滿足務實性需要所采取的態度和方法”[4]。
“‘求真’和‘務實’是譯者行為連續統上的兩個端點,中間存在漸變的狀態。譯文或‘求真’,或‘務實’,或兼具二者的特征,只是譯者行為社會化程度強弱的問題。”說到底,翻譯之道“就是在求真與務實間平衡”[5]。為更客觀地評價譯文質量,葛浩文提出了譯者行為度,具體為“求真度”“務實度”和“合理度”。“求真度”面對原文/作者,“務實度”面對讀者/社會。“理性的譯者處于原文要素和讀者要素之間,其理性程度與文本平衡度決定著行為的合理度。”[6]
仿擬實質是“舊瓶裝新酒”,貴在推陳出新,由被仿的“本體”和仿效出的“仿體”構成。仿擬可分為兩類:一是本體在場存在;一是本體不在場。
本體在場仿擬有本體(可以是基礎詞句)引導,本體與仿體形成直接對比,修辭效果明顯且強烈,在《狼圖騰》中共有10 處。評價這類譯文必須同時考慮本體和仿體的翻譯。葛浩文采用了本體仿體皆直譯(5 處)、本體仿體皆意譯(4 處)兩種方法,另整句刪減1 處。
盡管各民族所處的社會文化與地理位置不同,“人類在思維、文化、語言等方面多多少少總有一些共通之處”[7],這也是語際翻譯可行的主要原因。本體和仿體皆直譯在譯文中構建了本體在場仿擬,在形式和意義上高度求真,務實原文信息功能,極大程度再現其修辭效果,如:
①士可殺,不可辱。狼可殺可拜,但不可養[8]。
You can kill a warrior;you cannot humiliate him.You can kill a wolf;you cannot raise it[9].
原文“狼可殺可拜,但不可養”是由“士可殺,不可辱”仿擬而來,引自《禮記·儒行》,指有氣節的人寧可死也不愿遭受侮辱,其中“士”即“儒家弟子”。本體直譯是葛浩文忠實于原文的體現,但“士”譯為“warrior”,所指都是“有氣節的人”。這一細節的歸化處理,規避了目的語讀者可能因文化障礙而造成的不可讀。此外,仿體較本體多了“可拜”一詞,葛浩文進行了減詞直譯,在譯文中實現了后句仿前句之形、豐文本意義的效果。
漢語重意合,英語注形合。為清晰表述原文意義,譯者有時必須放棄原文形式,求真于所指意義,務實于原文的信息交際作用,采用意譯法,如“……他從此與整個草原狼群結下了不解之緣,也因此結下了不解之仇。”譯為“…he would forever be linked to all the wolves on the grassland,their eternal enemy.”
本體不在場仿擬沒有本體語句的引導,要求其本體具備較高的社會“知名度”。《狼圖騰》中有57 處該類型仿擬,刪減17 處,采用直譯25 處、意譯17 處和省譯3 處。
2.2.1 直譯法
直譯既保持原文內容,又盡量保持原文形式,“在詞匯意義的處理上,不采用轉義的手法;在語言形式上,允許適當的變化或轉換”。直譯法較大地在語言形式上“求真”,傳遞原文的字面意義和所指意義,但難以再現原文的仿擬修辭形式,更無法讓讀者體會其修辭效果,譯文只起信息功能。如:
②“我真沒用,膽小如羊。”
“I’m worse than useless,”Chen said with a sigh,deeply ashamed.“Gutless as the sheep.”
漢文化中有成語“膽小如鼠”;而草原文化中常以“羊”指代“膽小者”,此為仿擬之源。葛浩文求真于原文內容,忠實于原文形式,將其直譯成了“gutless as the sheep”,保留原文的異質文化,交際信息準確傳達,但喪失了原文的修辭形式,原文的修辭美隨之消失。筆者認為或可借用目的語慣用語“as timid as rabbit”進行套譯,譯作“as timid as sheep”更佳。但不可否認,直譯確實是仿擬英譯的有效措施之一,不是所有漢語本體語句都可以在目的語文化中找到對應習慣語,且不能保證對應習慣語同樣適用于新的語境意義。
2.2.2 意譯法
“意譯是在詞匯意義的處理上采用轉移的手法,以便較為流暢、地道地再現原文的意義。意譯可進一步分為兩類:釋義法、套譯法。”[10]
釋義法,即解釋法。利用此法,譯者對原文進行解釋性翻譯。釋義法放棄了原文的語言形式,在所指意義上高度“求真”,譯出原文的“神韻”。這種譯法展現了信息闡釋功能,但修辭功能與直譯一樣被損失。釋義法較直譯法務實度稍高,但求真度稍低。如:姜戎描寫小馬駒在遭遇雷暴天災和狼群襲擊時用了“呆若木馬”一詞,明顯可以聯想到成語“呆若木雞”,葛浩文直接進行了概括化處理,譯為了“paralyzed”,小馬駒因恐懼而麻木呆愣的狀態生動形象,但無從得知原文戲謔、嘲諷的修辭效果。
“套譯法則是借用目的語的習慣語來替換原文的詞句。”套譯法在語言形式上無要求,旨在原文意義內容上的雙語對應,也就是說,其所指意義是高度“求真”的,原文信息功能充分發揮,修辭形式和修辭效果也有很大機會可以再現。分析葛浩文慣用語的2 處套譯法譯文,筆者發現分別運用了目的語慣用語的完全套譯和目的語慣用語的“仿擬化用”兩種技巧[11]。如:
③“打狼真是件美差,……一舉四得嘛,一舉四得啊。”
“Killing wolves is wonderful work...four birds with one stone.Four in one!”
“一舉四得”仿擬自成語“一舉兩得”,與西方世界的習語“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意義對等。仿擬辭格在原文語境中強調打狼這一行為的益處眾多,旨在產生詼諧之感、表達贊嘆之情。葛浩文采用套譯,同時模仿原文“兩”改寫為“四”的轉換模式,仿英語習語之形,譯作“four birds with one stone”,仿擬修辭形式高度“求真”;修辭效果高度務實。該譯文無論形式上還是意義上都高度“求真”,同時務實度很高,可謂佳譯。然而,如例①所提,這種譯法往往可遇而不可求。
2.2.3 省譯法
漢英互譯實質就是兩種語言系統間的信息傳遞。“任何信息系統在進行信息交換時,總不免會受到冗余信息的干擾”,“造成理解困難,降低交際效率”,比如同義、近義詞項反復出現[12]。葛浩文在翻譯仿擬辭格時,對明顯冗余的仿擬進行了省譯。省譯法使仿擬的信息和修辭效果無法實現,但原文語句意義仍然完整、流暢。
④“我何嘗不想放狼歸山啊,但現在不能放……”[13]
“Do you think I’ve never thought of setting him free? But not yet…”
“放狼歸山”仿漢語成語典故“放虎歸山”,典出晉朝司馬彪的《零陵先賢傳》“若使備討張魯,是放虎于山林也”,用來比喻把敵人放回老巢,留下禍根。該仿擬格在原文語境下,其所指即“把小狼放回山林,讓它自由”。葛浩文在翻譯時,取地道的英語短語將其套譯為“setting him free”,將譯文靠近讀者,不拘泥于原文字面意義,譯出了原文深層神韻,但無法傳遞原文仿擬陌生化的美感體驗。
⑤要是小狼再張開血碗大口,齜出四根比眼鏡蛇的毒牙更粗更尖的小狼牙,那就太令人膽寒了。
...he was scared witless when the cub exposed the four sharp fangs that were more lethal than those of a cobra.
姜戎在描述小狼的兇相時,用了“血碗大口”,仿擬成語“血盆大口”,二者在意義上相近。這里運用仿擬辭格是為了營造一種詼諧輕松的氛圍,也使描述更加準確。但“血碗大口”與接下來“齜出狼牙”的描述有重合意義,略顯冗余。葛浩文省譯該詞,保證了語句結構的簡潔、流暢。
施萊爾馬赫在1813年指出:“翻譯的途徑只有兩種:一種是盡可能讓作者安居不動,而讓讀者像作者靠攏;另一種是盡可能讓讀者安居不動,而讓作者向讀者靠攏。”“文化學派”的旗幟人物韋努蒂(Lawrence Venuti)后來將它們歸納為“異化”和“歸化”。它們各涵蓋著一些翻譯方法,以源語為取向的直譯、逐詞翻譯、直譯加補償性增譯,屬于異化策略范疇;意譯、省譯等屬于歸化策略范疇。據統計《狼圖騰》中的66 處仿擬辭格的翻譯方法和策略中,刪減17 處,異化即直譯25 處,歸化有釋義14 處,套譯2處,省譯3 處,共19 處。大膽刪減是葛浩文翻譯的一大特色,是譯者服務于讀者的一種歸化手段。但因其呈現為章節、段落和句的刪減,多處于文章結構的調整,不納入該文分析范圍。故,根據翻譯方法的特征歸屬,葛浩文早期翻譯《狼圖騰》中仿擬辭格時以異化(45%)為主,歸化(29%)為輔。
《狼圖騰》中采用了本體在場的仿擬和本體不在場仿擬兩種類型,根據具體文本運用不同翻譯方法。首先,本體在場的仿擬,葛浩文采用了皆直譯和皆意譯兩種方法,前者的求真度、務實度優于后者,較好譯出了原文的中國味。其次,翻譯本體不在場的仿擬,葛浩文分別采用了直譯、釋義、套譯和省譯。套譯譯文效果最佳,尤其仿擬化用技巧;其次直譯譯文較高求修辭形式外的語言形式之真,保留異質性,務實原文信息功能;再次是釋義譯文,損失了原文語言形式,務實度較高,修辭效果亦無法再現;省譯則是對信息冗余的特殊處理。
此外,筆者發現葛浩文翻譯《狼圖騰》仿擬時傾向于“異化”和“直譯”,這說明,葛浩文翻譯在早期就表現出以傳播異質文化為主,只是后期異化更加明顯,進一步驗證了馮全功的觀點。此外,歸化、異化是一個連續統上的兩個端點,中間存在過渡狀態,如例①中意象“士”到“warrior”的轉換。譯者是連續統上的擺渡者,有時偏于“異化”一端,有時偏于“歸化”一端,是譯者在作者與讀者、原文與譯文之間的博弈。
文學作品的翻譯重在使目的語讀者體驗其文學性,體驗其中異于自己文化的東西,修辭是文學性的重要構成。文學作品中,仿擬的翻譯對譯者雙語的文化修養提出了更高要求,要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最大限度地既保留原文異質性,又盡力再創仿擬聯想。葛浩文的翻譯方法保證了譯文的可讀和流暢,部分再現了修辭效果,給文學外譯提供有效借鑒,但文學仿擬的翻譯仍需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