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深圳大鵬山歌唱詞的地域文化特征

鄭宏

（深圳職業技術學院職業技術教育學院，廣東深圳 518055）

大鵬山歌發源于明清時期深圳的大鵬所城，流傳于王母、鵬城、下沙、布新、水頭、嶺澳、水貝、疊福、大鵬等9 個村落社區和南澳街道一帶，是用當地方言“大鵬話”口頭傳唱的傳統民歌。大鵬山歌中反映了大鵬地區方言歷史、地理物產、風俗習慣等，于2012年列入廣東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從大鵬山歌的唱詞上看，大鵬山歌分為生活類、勞動類、愛情類、婚嫁類、地名類、放牛類、仙歌類、英雄禮贊類等。各類唱詞中，展現了大鵬的地域文化特征，具有語言、歷史、社會和音樂價值。

1 大鵬山歌唱詞反映了“大鵬話”的方言特點

沈兼士《段硯齋雜文今后研究方言新趨勢》：“歌謠是一種方言的文學。歌謠里所用的詞語，多少是帶有地域性的，倘使研究歌謠而忽略了方言，歌謠中的意思、情趣、音調至少有一部分的損失，所以研究方言可以說是研究歌謠的第一步基礎工夫。”[1]歌謠也稱之為民歌，山歌是民歌中的一個大類。大鵬山歌是用“大鵬話”演唱出來的，唱詞必定反映了大鵬方言的特點，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

用大鵬方言“大鵬話”傳唱的大鵬山歌，最直接地反映了大鵬方言的語言實際，大鵬山歌唱詞中，粵語和客家話詞匯隨處可見。如《牧童歌仔》中的“后生”“亞妹”，粵語和客話均指年輕男子女子；《村民合力拖沙罟》中的“日頭”，粵語和客話均指太陽；《茶果歌》中的“地豆”，粵語和客話均指花生；《海鮮歌》中的“揾”，粵語和客話均為動詞“找”的意思。大鵬山歌唱詞中粵語和客話詞匯大多意思相同，但語音上的差異較大。據筆者調查，“大鵬話”在詞匯上具有客粵混合的特點，但在語音上既不同于客家話，也不同于粵語，具有獨特的地域特點[2]。此外，大鵬山歌唱詞中保留了大量的古語詞，“驚”“食”“睇”“行”“落”“返”“系”“衫”等，均是古漢語保留在粵語和客家方言中的詞匯。

此外，大鵬山歌的唱詞還體現出大鵬方言的語法特點，如《倒吊朱簾歌》“白鱔有鱗大過天”、《情歌獨唱》“言語落勝甜過糖”、《涼帽情歌對唱》“靚過宋朝穆桂英”中，“大過天”“甜過糖”“靚過穆桂英”帶有明顯的客粵方言比較句的特點，即“形容詞+過+名詞”，意思是“比天大”“比糖甜”“比穆桂英漂亮”。《東山海面敲黃魚》“食完又想食多餐”中，“食多餐”的意思是“多吃一頓”，唱詞明顯與普通話的語法不同，副詞置于動詞之后，這一語法形式也帶有客粵方言的語法特點。《地名歌》“愛食甜茶雞公禿”、《村落歌》“半天云頂企鵝公”中，“雞公”“企鵝公”的構詞方式也體現了大鵬方言的客粵混合特點。

從大鵬山歌的唱詞中，可以明顯看出大鵬方言在詞匯和語法上客粵混合的性質。據史料記載，為抵抗盜匪和倭寇，明洪武年間，廣東都指揮同知花茂建議在大鵬嶺之麓建大鵬守御千戶所城，因為大鵬半島地處偏遠，非常荒涼和閉塞，交通不便，且大鵬地處深圳東部大鵬半島三面臨海，東部大鵬灣、西部大亞灣、南部南海，在地形上有守御優勢。這種相對封閉的地形和地理特點，有效地保護了“大鵬話”，降低了周邊方言對其滲透影響。所以，現在“大鵬話”在詞匯和語法上相對比較穩定的展現了客粵混合的特點，“大鵬話”在語音上的變化比較大，則既不同于粵語，也不同于客話。

2 大鵬山歌唱詞反映了大鵬地區的地理和物產

用大鵬方言“大鵬話”傳唱的“大鵬山歌”，反映了當地的地理風貌和自然物產。

大鵬《村落歌》：“大鵬半島山連山，山連山來灣連灣，條條鄉村背靠山，戶戶人家回海灣。山高最高七娘山，灣長最長是長灣，長灣爬山上嶺澳，嶺下涉水過大坑。烏涌乘馬較場尾，田心松山下鵬城。岐塘水濺鴨母腳，牛神嶺向觀音山。曹屋圍觀花樹尾，橫頭嶺浮白云間。黃桐山踞王姑洞（王母圍），赤椰埔滿牛崗棚。旱塘無水流鄔屋，林屋門前豬仔坑。張家毗鄰王屋巷，石禾塘邊劉屋橫。上下圩門下新屋，王母街市座中間。疊福下圍咸頭嶺，下沙大澳油草棚。水貝石橋新橋村，布錦布新新屋圍。南坑沙埔龍岐海，水頭沙塞水頭涌。上下企沙防沙陷，南三南澳賽龍船。高鐵沙坑臥大龍，半天云頂企鵝公。頸仔凹連楓木浪，村村鎖住霧云中。上下橫崗坪上梓，碧洲新圩何屋圍。大嶺下船往沙埔，約友東山采珠來。甜茶熟透雞公禿，荔枝山下荔枝垂。高嶺山寮搬大錐，林棚休息摘楊梅。楊梅沖茶鹿咀角，大水坑打紫菜回。馬料河水流沖街，大圍炊煙熏鞋柴。東涌盛產木棉樹，西洋尾捲南蛇頭。西貢隔田西涌口，沙岡對面瀨屎洲……”這首山歌唱詞將大鵬半島的地理特點清晰地描繪了出來，大鵬半島多山多水，有七娘山、觀音山、橫頭嶺、黃桐山等多座山峰，王母河、東涌河、西沖河、楊梅坑河等數十條溪水。大鵬半島多為山地，山勢陡峭。清康熙《新安縣志》中記載了一段從新安縣城到大鵬的路線，“由新安城至大鵬所城，路徑多系高山海港，舊有烏石渡。從烏石海邊至下沙，道里二日可通。今無船設，復可渡。高山峻嶺，如鷹三轉，大、小梅沙尖，九頓嶺等處，轎馬難走，必步行登越。橫涌海港無渡，伺潮退以涉。無大風雨，四日可至；遇有風雨，高山難越，海潮難沓不退，路期不定。”[3]可見，大鵬半島地勢地形復雜，多山多海港，自古便是如此。“烏涌”“較場尾”“田心”“鵬城”目前屬于大鵬新區鵬城社區自然村，“王姑洞（王母圍）”“王屋巷”“上圩門”屬于王母社區自然村，“下沙上圍”“下沙下圍”“油草棚”屬于下沙社區自然村，“水貝”“石橋”“布錦”“布新”屬于布新社區自然村，“水頭”“龍岐”“龍岐沙埔”屬于水頭社區自然村，“上企沙”“下企沙”“南三”屬于南隆社區自然村，“上橫崗”“下橫崗”“碧洲”“新圩”屬于新大社區自然村，“東山沙埔”“東山”“荔枝山”“高嶺”“大錐”“林棚”“楊梅坑”屬于東山社區自然村，“西貢”“西涌”屬于西涌社區自然村[4]。一曲村落山歌，囊括了老大鵬的大多數自然村落，現在大鵬新區的大部分村落依然沿用了之前的村名，這些村名反映了大鵬半島的地形地貌和地理位置，也反映了從老大鵬到現在大鵬新區區劃的歷史沿革。大鵬《村落歌》是大鵬半島的“風物志”，是研究大鵬半島地理和歷史的“活化石”。

大鵬《地名歌》：“七娘山上起云頭，打落楊梅坑下求，兄弟齊全鹿嘴角，馬尿河前見日頭，舂白米頭系大碓，寫字唔成系碧洲，狗獵黃猄（野獸）大嶺下，朝朝霞霧半天云，愛飲甜茶雞公篤，愛見灑蓮（即靚女）荔枝山，上洞田唇夾下洞，土洋行出系溪涌，下沙地福王母洞，龍歧對面水頭沖，行出布錦系水貝，行過窯坳系烏涌，松山隔離系田心，田心前面系大鵬。”《地名歌》將大鵬地名七娘山、楊梅坑、鹿嘴角、馬尿河、上洞、下洞、土洋、溪涌、下沙、王母洞、龍岐、水頭沖、布錦、水貝、窯坳、烏涌、松山、田心、大鵬全都串聯了起來，清晰地在山歌中“繪制”了大鵬地區的區屬和村落，將地名唱進山歌中，一方面，是為了方便記憶，有助于人們的日常生活和勞作；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大鵬人對于自己家鄉的熱愛，以山歌的形式唱出大鵬人的內心情感。

大鵬半島三面環海，物產豐富。大鵬山歌中經常會有“扒沙白”“捉蛤乸”“刮紫菜”“裝泥鯭”“裝海鲇”“鏢墨斗”“摸鮑魚”等勞作的場景，皆是源于勞動中的吟唱，也反映出大鵬沿海地區“靠海吃海”的物產特點。山歌《海鮮歌》：“金鱗黃魚產東山，鵬城海上釣泥猛，下沙仔網不盡，龍岐花蟹揾蘿擔，東涌打蠔妹唱歌，鹿嘴鮑魚等阿哥，險過濤娘刮紫菜，嶺澳海膽裝滿蘿。”這首《海鮮歌》將大鵬沿海地區的物產都記錄了：東山黃魚、深水泥猛、龍岐花蟹、東涌蠔、鹿嘴鮑魚、大鵬紫菜、嶺澳海膽……再現了大鵬半島人們“靠海吃海”的特質，除了“自給自足”還作為特產遠銷珠三角和海外。尤其大鵬半島盛產“紫菜”，東涌海柴角和馬尿河一帶，紫菜最為有名，大鵬山歌《險過濤娘刮紫菜》中記錄了這一點，“濤娘紫菜最出名，入口爽甜味道鮮。”大鵬紫菜爽甜鮮美，在海外華人圈享有盛名。每年冬季，大鵬人將海紫菜寄給海外親人，作思念之物。紫菜生產在海邊的石頭或石崖邊，經海浪不停沖刷，才能保持充足的水分、氧氣、光照和溫度。但由于它的生長環境比較特殊，大鵬人為了采集紫菜的勞動場景是很兇險的，這一景象也反映在了山歌《險過濤娘刮紫菜》中，“浪打峭壁生紫菜，浪頭越粗菜越青……村民下海刮紫菜，一條麻索綁腰間。崖頂有人牽住索，崖下有人去采青。海浪退時人下去，海浪打來拉上山。身如海燕經風浪，峭壁刮得紫菜返。一上一下幾十秒，生死關頭一瞬間。”大鵬紫菜有名，但采集紫菜的過程十分艱險。

此外，山歌《村落歌》中也提到了大鵬半島的物產，如“荔枝”（荔枝山下荔枝垂）、“楊梅”（林棚休息摘楊梅）、“珍珠”（約友東山采珠來）、“木棉”（東涌盛產木棉樹）。這些地名都反映了大鵬半島在氣候和地理上，適宜種植的名物。

3 大鵬山歌唱詞反映了大鵬地區的風俗和飲食

用大鵬方言“大鵬話”傳唱的“大鵬山歌”，反映了當地的風俗和飲食。大鵬山歌中有一類“婚嫁歌”，反映了大鵬當地的婚嫁風俗。山歌《問答歌》曲調優美，唱詞有趣。

問：你知咩人講話氣沖沖，咩人樓上請東風，咩人打馬去救子，咩人力大守華容。

答：我知張飛講話氣沖沖，孔明樓上請東風，趙云打馬去救子，關公力大守華容。

問：你知咩人上嶺尾拖拖，咩人石上曬綾羅，咩人著出花衫領，咩人唱出海南歌。

答：我知布狗上嶺尾拖拖，鷓鴣石上曬綾羅，斑鳩著出花衫領，畫眉唱出海南歌。

這種“問答”對歌的形式特別俏皮，像“猜謎語”似的，曾出現在大鵬當地新人結婚的時候，新郎要將新娘娶回家，得在新娘家門口或者村口對歌比輸贏，對贏了山歌，才能將新娘娶回家。現在對答山歌的習俗很難再現在婚禮儀式中了。

“婚嫁歌”中還有一類《哭嫁歌》，是姑娘出嫁時唱的歌。“爹娘好哦，啊哈咿，對我有恩情哪，啊哈咿。”“爹娘好啊，啞哈，噫……對我有恩情呦啞哈，噫……一生報不盡哩啞哈，噫……來生補你情啦啞哈，噫……我嫁佐人后啞哈，噫……會孝敬公婆哇呀哈，噫……”按照大鵬的習俗，新娘出嫁前七天，不能見未婚夫，也不能出家門，待在閨房由同村未婚好姐妹陪伴七天，當地叫“伴坐嬌”。這七天內，出嫁女在家做針線，等待出嫁。村里有來探望新娘者，出嫁女要唱哭歌，但并不悲傷，唱詞中全是對父母、兄弟姐妹、好友感恩和感謝的話，唱多了，詞窮了，“伴坐嬌”要輪著啟發提供唱詞。大鵬的“哭嫁”風俗，可以追溯到南宋。周去非《岑外代答》卷四《風土門·送老》記載：“嶺南嫁女之夕，新人盛飾廟坐，女伴亦盛飾夾輔之，迭相歌和，含情凄婉，各致殷勤，名曰‘送老’，言將別年少之伴，送之偕老也。其歌也，靜江人倚‘蘇幕遮’為聲，欽人倚‘人月圓’，皆臨機自撰，不肯蹈襲，其間乃有絕佳者。凡送老皆在深夜，鄉黨男子，群往觀之，或于稠人中發歌以調女伴，女伴知其謂誰，亦歌以答之，頗窮中其家之隱匿，往往以此致爭，亦或以此心許。”[5]可見，大鵬哭嫁歌保留了嶺南舊時婚嫁風俗。大鵬山歌中有很多“愛情歌”，多以男女戀情為主要題材。最有特點的是，大鵬人以大鵬涼帽作為定情信物，《涼帽情歌對唱》：“涼帽爛啰！ 阿妹！ 等哥有錢買頂新。涼帽又新人有靚，靚過宋朝穆桂英。新買涼帽揀藍邊，阿妹愛哥揀心堅。阿哥送帽妹中意，愛戴就戴一百年……新買涼帽揀心穿，藍布圍邊花帶安。涼帽送給阿妹戴，問妹心中歡不歡。”大鵬涼帽極具大鵬地域特色，它與一般客家涼帽有著細節上的不同。大鵬涼帽用細竹篾編成，底是正圓形平板狀，邊緣卷成沿，像一個平底的圓盤，中間留了一個圓孔，這部分的形狀與制作與周邊地區的客家涼帽制作完全相同。但大鵬涼帽四周所用垂飾的布料顏色是藍色，涼帽頂部是紅色，據說藍色代表大鵬離海較近，藍色是海的顏色。“大鵬人”出身明清守邊軍人后裔，清代的軍帽頂部是紅色的，所以大鵬涼帽頂部也是紅色的，這是光榮身份的標識。現今，大鵬地區的婦女還會戴著大鵬涼帽防雨、防塵、防曬，這是大鵬歷史在涼帽上的遺存，是大鵬人的驕傲[6]。

大鵬山歌《茶果歌》唱詞更是描述了大鵬地區一年到頭的節日以及不同節日的茶果：“元農（年糕）蒸熟加紅棗，食了年飯好耕田，又有米橙加米餅，油索煎堆波（球）咁圓。元宵又有糖丸仔，清甜圓潤喜慶添。三月清明艾茶果，帶齊心牲拜祖先。四月八做瀨粉仔，海膽煮來好鮮甜。五月端陽包粽子，粽子有咸又有甜。七月十四完田節，割來新米做禾串，禾串茶果五寸長，祝福田地多產糧。八月十五食月餅，月也圓來人也圓。九月重陽去登高，發糕蒸好樂陶陶。十月朝來犁禾稿，慰勞耕牛做糍粑。十一月做冬大過年，菜餡角茶果吃不完。祝壽就做紅壽桃，結婚就做紅綠丸，還有油麻地豆羹，‘攪水’蒸成九重天，又有咸甜‘喜高仔’，‘擦茶果’加‘賴鑊邊’。”大鵬茶果具有典型的地域特點，如春節有年糕、米橙（糯米做的小吃）、米餅、油索（麻花）、煎堆（麻團），元宵節有湯圓，清明節有艾果，農歷四月初八（祭神）有瀨粉仔（一種米粉），端午節有咸粽和甜粽，七月十四完田節有禾串粄，中秋節有月餅，重陽節有發糕，十月（慰勞耕牛）有糍粑，十一月（小年）有菜餡角等等。大鵬的節日和飲食習慣，在廣東其他地區會有所不同。比如大鵬的“瀨粉仔”，跟大鵬所城有著深厚的淵源。大鵬所城建于明洪武二十七年，為抵御盜匪和倭寇而建，作為海防要塞，軍士招募多來自南方諸省，喜食稻米。受軍營物質條件的限制，飲食上因陋就簡，便將大米舂成粉，以生熟粉混合調成漿，盛入椰殼，在椰殼下鉆一個2cm 左右的圓孔，米粉漿就會從小孔中流到下方鐵鍋的沸水中，同時手執椰殼不停地搖晃、抖動，煮熟后放上調料，即可食用。大鵬當地稱這種以手搖動椰殼，讓米粉漿從孔中流出的動作為“瀨”，制作出來的米粉為“瀨粉仔”，再配著當地海產品海膽一起煮，味道更加鮮美。每逢農歷四月初八，大鵬當地家家戶戶都會做瀨粉祭神。所以，“瀨粉仔”這種食物與大鵬歷史有著深厚淵源。

大鵬山歌是用當地方言“大鵬話”傳唱，并流傳至今的一種藝術形式。大鵬山歌在明清時期已在大鵬周邊鄉村民間流行，清末、民國時期已經盛行。大鵬山歌的唱詞所反映的內容豐富多彩，除了記錄了大鵬的方言特色、地理物產、風俗飲食，還反映了大鵬地區人民的生活、勞作和信仰，承載著大鵬地域厚重的文化，是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