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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具有滿族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深切關注滿族的歷史沉浮,以睿智的目光一針見血地剖析滿族的文化弊端,表達了對滿族同胞命運發展的憂思與關切,同時也對自幼浸潤其間的滿族文化表達了依依不舍的眷戀之情,并在政治話語允許的情況下,自覺承擔起滿族文學復興與繁榮的重任,致力于恢復滿族文學昔日的輝煌。可以說,老舍的滿族情結是濃厚且理性的,他終其一生都對養育了他的母族表現出拳拳赤子之心。
值得注意的是,老舍的滿族情結是相對于漢族情結而談的,老舍雖出身滿族,但他生于北平長于北平,自幼受到傳統儒釋道文化的熏陶,已經和漢族文化乃至中原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種聯系是割不斷也厘不清的,老舍的滿族情結正是在中原文化背景下才得以彰顯。
老舍的滿族情結一直存在,從未消失,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表現方式。隨著滿族社會地位的轉變,老舍的滿族情結表現為前后兩種形式,即辛亥革命至新中國成立期間的隱性表現形式,以及新中國成立之后的顯性表現形式。
首先是隱性滿族情結。清朝末年,最高統治者的腐敗無能以及旗人群體的精神衰退,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各民族的非議與抵制。辛亥鼎革后,因執政的統治階級未能真正突破民族藩籬,滿族人民更是備受歧視。老舍出身于滿洲正紅旗家庭,恰逢辛亥革命,滿族的社會地位大幅度下降。在整個母族退到社會邊緣位置時,老舍對母族的憂思與熱愛就轉化為隱性情結,他只能壓抑胸中的滿族意識,盡力使自己像漢族作家那樣寫作、生活,但是融入血液和骨骼中的滿族情結還是不可避免地顯露出來。
其一是老舍作品中有意無意地多涉及滿族人物形象。模棱兩可的如《小鈴兒》中的德森,《駱駝祥子》中的祥子,老舍雖沒有明白寫出他們的族別身份,但是研究者依然能從名字及性格中發現端倪;其二是對滿族下層平民生存境遇的關切同情。老舍自幼在北京長大,家境貧寒,飽受饑餓的煎熬,即使成家立業后,也始終目光向下,注視著平民百姓最關心的問題—溫飽問題。《月牙兒》中的母女倆為生活所迫,不可避免地走上同一條路,被迫淪為暗娼,女兒眺望未來也只能看到母親的背影。老舍以滿族女性為中心,描寫母女兩代人的悲劇生活,意在凸顯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滿族女性的艱難生存處境。《駱駝祥子》中的祥子,最大的夢想是擁有一輛自己的新車,靠著勤奮與努力掙一口飯吃,然而現實卻狠狠地擊破了祥子的目標,在經歷了三起三落后,祥子終于明白,社會是不給窮人出路的。《正紅旗下》中的母親,獨自一人操持著整個家庭,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便母親勤儉節約,杜絕一切享樂性的支出,但生活還是捉襟見肘,生活水平僅在溫飽線徘徊。老舍用細膩的筆觸真實地揭示了處在水深火熱中的滿族人民的歷史境遇,表達了對他們的同情與憐憫。
其次是顯性滿族情結表現形式。新中國成立后,滿族人民的生活狀況得到相當程度的改變與提高,政府正式認定滿族作為新中國平等一員的社會地位,滿族人民的代表逐漸開始走上政治舞臺,參與國家事務,正如老舍本人就擔任了中國作家協會里分管少數民族文學的副主席。同時,老舍作為滿族作家,得到了國家高級領導人的承認與重視,民族偏見正在得到有效糾正,老舍也成為人民大眾最熟悉的滿族人。
在政治環境相對寬松之際,老舍的滿族身份得以張揚。老舍親眼見證了滿族由統治民族淪落為邊緣化民族,甚至在特殊歷史階段里備受歧視,因此,更加激發起他對母族的關切與憂思。老舍清楚明了地在作品中描寫滿族人物形象的有四部,第一部是《四世同堂》中的小文夫婦;第二部是《茶館》中的常四爺和松二爺;第三部是《正紅旗下》中描寫的北京旗人小社會;第四部是反映滿族農村新生活的多幕話劇(未發表過)[1],老舍在描寫他們的時候著意突出了旗人的從容體面與精致細心,他一心關注著發展變化的滿族歷史,并終于等來了滿族重回歷史舞臺的一天。這四部作品中,《正紅旗下》無疑是最具滿族特色的,這部小說以老舍本人的成長經歷為線,記錄了母親、姑母、大姐婆婆、大姐、二姐、福海二哥等眾多旗人形象,以細膩的筆觸鋪展開北平旗人群體的種種生活鏡像,對北平旗人的生活百態進行了張揚性抒寫,不僅成為少數民族文學的重要成果,更彰顯了老舍心中一直存在的滿族情結。
老舍對滿族文化是既眷戀又批判的。一方面,他講究生活的藝術,好面子,對滿族人民細致入微的生活態度與生活百態做了忠實的記錄與表現。另一方面,老舍也沒有因自己的身份而對滿族文化的缺點諱莫如深,他意識到滿族文化是“熟爛了的文化”,并從心底里反思旗人的精神衰退與守舊痼疾的成因。
老舍在作品中真實可靠地記錄了滿族的生活文化:首先是飲食文化,滿族人懷著對生活講究的目的,創造出眾多帶有濃郁的滿族風味的食品[2],老舍自幼浸潤其中,自然了解也熱愛飲食,不同于其他作家描寫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的是,老舍關注的是城市平民階層,老舍筆下的飲食是普通老百姓“吃的東西”。飲食作為深入理解老舍作品的一個窗口,在作品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如《正紅旗下》中的木樨肉,“木樨”乃是桂花之別名,而木樨肉里卻沒有桂花,它是由瘦肉、雞蛋、黃瓜煸炒而成,黃綠相間,氣味濃烈,色香賽如桂花,因此得名木樨肉,如此一道珍饈美食,正符合大姐的公公的人物設定,表現出滿族人追求生活藝術的精致細膩;《四世同堂》中的炸醬面出現在常二爺進城祝壽一節,在祁老太爺八十大壽前夕,常二爺進城祝壽,祁老太爺一見常二爺立馬讓韻梅做四大碗炸醬面,面要煮得硬一些,一方面,炸醬面是北京傳統美食,顯示出北京人熱情好客、重視面子的性格特征,另一方面,面食主要成分是碳水化合物,適合補充能量,突出了常二爺以務農為生,靠出力氣掙飯吃的身份特征;《駱駝祥子》中的醬牛肉是虎妞用來誘惑祥子的菜肴,祥子作為人力車夫,處于社會最底層的位置,日常吃食就是燒餅或者羊肉包子,醬牛肉對祥子來說已經是非常高的標準了,因此在祥子累了一天后,看到虎妞準備的醬牛肉才情不自禁,致使虎妞有了要挾祥子的把柄,由此推進情節,引發了后續祥子一系列的不幸。其次是禮儀文化,分為日常禮儀和特定禮儀,日常禮儀如《正紅旗下》中描寫福海二哥優美的請安姿勢,“他請安請得最好看:先看準了人,而后俯首急行兩步,到了人家的身前,雙手扶膝,前腿實,后腿虛,一趨一停,畢恭畢敬。安到話到,親切誠摯地叫出來:‘二嬸兒,您好!’而后,從容收腿,挺腰斂胸,雙臂垂直,兩手向后稍攏,兩腳并齊‘打橫兒’。[3]230”這樣的生活禮節帶給人的是藝術的享受。特定禮儀如婚喪習俗,滿族的婚喪禮俗相比于漢族更顯煩瑣復雜,涉及立幡、停床等眾多程序,老舍在小說創作中不止一次地對葬儀展開細致的描寫,如《四世同堂》中的祈天佑和《駱駝祥子》中的虎妞的葬禮,形象地說明了滿族精致講究的禮儀文化。此外還有習俗文化,如《正紅旗下》中重點描繪的滿族獨特的“洗三”的風俗,那是在小孩兒出生后第三天,在親戚朋友前來祝賀的祥和氛圍中,由德高望重的“姥姥”完成的莊重儀式。老舍用工筆細描的手法,有條不紊地層層渲染“洗三”的過程:白姥姥邊洗邊說祝詞,洗完用“姜片艾團灸我的腦門和身上的各重要關節”,最后“用一根大蔥打了我三下,口中念念有詞:‘一打聰明,二打伶俐!’”[3]246。此外,老舍還對祭灶守歲、畫雞爪賒欠的生活習俗也作了詳細描述。
老舍在作品中深刻反思了滿族文化的弊端和滿人精神衰退的原因:在《正紅旗下》中,老舍表達了對滿洲八旗制度的控訴,旗人被禁錮在體制內,世代承襲,從降生之日起就注定要吃兵餉,禁止從事務農、經商等其他職業,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其他生活來源。但是當軍隊的承載量小于旗人的繁衍速度時,僵化的體制就會導致嚴重的“八旗生計”問題,使大量滿族人民的生存境遇受到嚴重威脅。在《四世同堂》中,老舍也對旗人極度追求生活的平穩狀態進行了反思,小羊圈胡同的祁老太爺,哪怕侵略者已經打到了家門口,心里想的也只是怎么過好八十大壽;漢奸冠曉荷,日本人來了立馬表忠心,期望能在亂世中謀個一官半職等。老舍以細致入微的洞察力與預見性,寫出滿族人民在繁榮過后的精神衰退,他們入主中原后,好戰驍勇的底色逐漸褪去,一貫樂于享受平穩祥和的生活狀態,正如祁老太爺相信任何戰爭絕不會持續三個月,旗人的精氣神兒早已大不如前。八旗騎射的荒疏,顯示出文化態度的調適與文化認同的轉向[4]。
旗人普遍看重生活細節的習見思維對自身生存構成潛在壓抑,正如老舍所說:“在最細小的地方花費了最多的心血”。對于滿族文化,老舍懷著既眷念又批判的雙重情感因子,才將它的優長和缺陷如此逼真地刻畫了出來。
老舍對自己的民族出身具有正確清晰的自我認定,他從來沒有表現出身為一名滿族人自卑或自負的態度,他的民族情感濃重且理性,在社會交往中始終與滿族同胞們保持著較為親密的接觸,如白滌洲、羅常培、董魯安等。同時,他還具有跟許多滿族同胞一樣強烈的民族自尊意識,愿意憑借自身各方面的努力,為民族增光正名,糾正世人對旗人的世俗偏見與盲目排外情緒。
首先是自覺維護與自持滿族人民的氣節與尊嚴。老舍在抗日戰爭爆發時期,義無反顧地跟許多有氣節的滿族同胞一起選擇了與敵寇勢不兩立的立場,同時對偽滿洲國表達了強烈的譴責之情。自幼形成的與帝國主義侵略者不共戴天的情感定位,在老舍身上從未有過半分動搖。
在老舍和他絕大多數同胞的眼里,自尊,是旗人活在世上的首要原則,連起碼的體面和尊嚴都不要了的人,是不配做旗人的。老舍曾在《友來話北平》中寫道:“在手腳還自由的時候先撲奔敵人的喉頭去!”[5]由此可見,老舍是抱著寧死不屈的氣節在戰斗,這種氣節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四世同堂》中的錢仲石,與一卡車的鬼子兵同歸于盡,把生命獻給國家;祁瑞全,在國家需要的時候猶如羽翼漸豐的小鳥,會毫無戀棧的離巢而去;祈天佑,即使被家庭束住了手腳,面對侮辱也決不忍氣吞聲,寧肯自殺明志。
其次是致力于少數民族文學尤其是滿族文學的重建與繁榮。20世紀50年代,是中國少數民族文學邁向繁榮的一個熱啟動時期。同年,老舍曾寫到:“滿族:作家有胡可、關沫南與老舍等。”由此可見,老舍對自己的旗人身份是自豪且認同的,他衷心地希望母族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正紅旗下》的創作計劃正是老舍希冀重建滿族文學的體現,老舍采用自傳體敘事從新生兒的降生開始寫起,預示著小說篇幅的龐大巨制,他不僅忠實地記錄了滿族人民的生存現狀與生活細節,更以知識分子的睿智與擔當看到并指出了民族僵化的癥結所在。《正紅旗下》雖然沒有完結,但它的價值可見一斑,不僅是研究少數民族文學的重要一環,更是走進老舍的不可忽視的一步。
走進老舍是宏偉的話題,也是無窮期的話題[6]。老舍自覺把自己劃入滿族作家的行列,并參與主持一系列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活動與會議,足可以體現老舍作為少數民族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他親眼見證了母族受歧視被邊緣化的過程,因此更加熱烈地希冀滿族可以重新煥發出生機與活力,屹立于中國多民族文化之林。老舍是滿族的,也是中國的,世界的;老舍是歷史的,也是現在的,未來的。將滿族作家老舍研究與“去滿族”的老舍研究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才是老舍研究進一步深化和發展的方向[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