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心想,何鈞力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 100081)
隨著中國社會現代化轉型的逐步深入,人口結構不斷變化,老齡化程度進一步加深。從人口老齡化趨勢預測看,2030—2050年將是中國人口老齡化問題最為嚴峻的時期[1]。中國傳統的養老模式主要是“養兒防老”。在我國現代化社會建設過程中,政府支持的養老金制度逐漸成為新的養老形式,同時公立養老機構的成立也為老齡人口提供了新的養老選擇。另一方面,市場力量也被引入養老領域,私立養老機構在各地出現,市場購買養老服務的方式在老齡化社會養老領域的重要地位越發突顯。總體上,養老領域在從傳統家庭性的“養兒防老”模式向現代市場性和社會性的多元養老模式轉變。
從養老方式的變遷來看,養老方式呈現出“沙漏型”結構,家庭養老逐步轉化為機構(社會)養老,像一個沙漏一樣,居上部的家庭養老逐漸減少,下部的社會養老逐漸增多,養老福利提供方由單主體向多主體轉變(如下頁圖1所示)[2]。與此同時,伴隨“走出鄉土”的城鎮社會時代的到來,社會養老中一種新型養老模式——“養老金融”逐步興起。由于金融資本主義的崛起,金融理念超出了企業和市場,政府、家庭和個人也越來越具有金融思維,整個社會逐漸形成一種“金融和投資文化”[3]。由此,以家庭為參與主體的金融活動越來越普遍,而養老金融化是家庭財富金融化的主要構成之一,已逐漸顯現出成為老齡化社會養老支柱力量的前景。然而,值得反思的是,養老需求具有較強的特殊性:不僅是工具性的需求,還有情感性的需求,前者容易從市場購買,但后者可以購買嗎?
基于以上觀察和思考,本文擬對“養老金融化”這一養老新趨勢進行討論,當前養老金融化呈現怎樣的面貌?我們應該如何認識“養兒防老”與“養老金融化”之間的關系?回答這些問題,對于應對老齡化社會的到來以及在傳統向現代的社會變遷中讓老年人擁有幸福生活有著積極的意義。

圖1 “沙漏型”動態養老模式(1)這是從對黑龍江某縣作的養老調查提煉出的模型,雖然不一定適合每個地方,但從實際觀察看,對全國養老發展情況有一定的代表性。
筆者將從兩個方面來分析:一是從風險分擔的角度來探求養老金融化的過程和本質,二是從“物質—情感”雙重養老需求的角度來分析養老金融化所面臨的挑戰。在此基礎上,提出對養老金融化若干問題的思考和解決思路。
中國養老金融化作為一種新的社會現象,其產生和發展是一個社會過程,具有豐富的內涵與特征。下面筆者主要根據2011—2019年中國家庭金融抽樣調查(2)中國家庭金融調查(China Household Finance Survey,下文簡稱CHFS)由西南財經大學中國家庭金融調查與研究中心開展,始于2011年,每兩年進行一次,目前已完成五輪,主要收集有關家庭金融微觀層次的相關信息,全面細致地刻畫了家庭經濟、金融行為。自發布以來,CHFS數據被廣泛使用,具有較強的權威性和代表性。以及相關文獻,對養老金融化現象中顯現的發展趨勢與特點進行描述,認識其內涵和本質,并簡要分析其對社會生活的影響。
在中國,“養老金融”是一件方興未艾的新鮮事物,學界對該現象的探究剛剛開始。早年對“養老金融”的研究主要關注“養老金在金融市場投資,以實現自身保值增值,同時促進金融市場發展的理論和實踐問題”[4]。隨著社會的發展和研究的深入,“養老金融”的內涵不斷豐富,以養老為根本目的、為滿足全體社會成員養老需求而開展的金融活動都可納入“養老金融”的范疇當中[5][6]。具體而言,以養老金為主體的金融活動(即“養老金金融”)包含了三大支柱,分別是基本養老保險、職業年金或企業年金,以及壽險和自愿投資養老[7]。除此之外,養老服務金融(指社會成員自發管理養老財富、購買養老金融服務)和養老產業金融(指養老產業的融資和投資)構成了養老金融內涵體系的另外兩項核心內容。由此可見,“養老金融”包含了多種類型的金融活動,與這些活動相關的現象及其變化反映了養老金融化的趨勢。
從國家養老政策文件的變化中,我們可以初步認識“養老金融化”這一現象。1991年,《國務院關于企業職工養老保險制度改革的決定》首次明確提出要“逐步建立起基本養老保險與企業補充養老保險和職工個人儲蓄性養老保險相結合的制度”,標志著養老保險要實行國家、企業、個人三方共同負擔的辦法。隨著改革的深化和完善,(3)1995年5月,《國務院關于深化企業職工養老保險制度改革的通知》發布;2005年5月,《國務院關于完善企業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決定》制定。我國逐步建立起社會統籌與個人賬戶相結合的基本養老保險制度。2013年,《國務院關于加快發展養老服務業的若干意見》首次提出“引導和規范商業銀行、保險公司、證券公司等金融機構開發適合老年人的理財、信貸、保險等產品”,意味著國家開始探索更為多樣的養老金融產品形式。2017年,國務院辦公廳發文“加快發展商業養老保險”,進一步豐富了養老保險體系。2022年4月21日,《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推動個人養老金發展的意見》發布,提出建立個人養老金賬戶,賬戶資金可用于購買銀行理財、儲蓄存款、商業養老保險、公募基金等金融產品。從上述養老政策的演進可見,養老金融在國家層面逐漸得到重視,相關金融產品體系日臻完善。
一方面,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參與養老金融的積極性也在日漸提升。整體而言,參加基本養老保險是當前中國社會最為普及的養老金融方式。根據《2020年度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事業發展統計公報》,2016—2020年全國參加基本養老保險的人數依次是88777萬人、91548萬人、94293萬人、96754萬人和99865萬人,參保人數呈逐年遞增趨勢,平均每年增速約為3%。其他養老金融產品亦發展迅速。以養老基金為例,2018年有14只養老目標基金產品獲批[8],截至2020年末已有104只養老目標基金成立,且持有人數量較2018、2019年大幅增加[9]。以上全國數據表明,我國的養老金融市場正在不斷擴大,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養老金融化的明顯趨勢。
另一方面,養老金融化的程度呈現出一定的地域差異。在本文中,居民商業養老保險參與情況將被用作反映養老金融化程度的指標之一,筆者擬使用2017年和2019年的CHFS數據來呈現近年的情況。兩輪CHFS問卷都設置了問題“您有沒有下列哪些商業保險(多選):商業人壽保險、商業健康保險、其他商業保險”。商業人壽保險是現階段最主要、最普遍的商業養老保險形式[10],因此本文將選擇“商業人壽保險”的標簽為“參與了養老金融”,其余標簽為“不參與養老金融”。同時,筆者剔除了18歲以下的樣本,據此得到兩輪調查的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養老金融參與率如表1所示。

表1 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養老金融參與率對比
抽樣調查數據顯示,每一輪調查中城鎮居民的養老金融參與率均高于農村居民,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證明當前中國養老金融化水平存在較為明顯的城鄉差異,城鎮的水平要高于農村。但與此同時,不管是農村還是城鎮,居民的養老金融參與率均在增長。
表面上看,養老金融化表現為一個養老金融體系不斷完善、大眾參與度不斷提高的過程。而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養老金融化更意味著人們社會生活方式的轉變。社會生活的“金融化”是指“幾乎所有社會行動者都被金融市場所裹挾、參與到金融活動中去,整個社會形成一種‘金融文化’和‘投資者思維’”[3]。養老金融化則是指這樣的社會現象:社會成員養老需求的滿足對金融活動的依賴程度越來越高。這一內涵著力描述的是社會成員養老方式的變化,而變化的實質可從“風險”的角度進一步闡明。
“風險”是認識現代社會的重要切入點[11],對于理解養老金融現象尤為如此。所謂“風險”,一般指的是“客觀存在的,在特定情況下、特定期間內,某一事件導致的最終損失的不確定性”[12]。具體地說,養老問題在國家、家庭和個人三個層面面臨經濟供養、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等方面的風險[13],如何規避這些風險成為社會關注且急需解決的問題。
對中國的家庭和個體而言,“養兒防老”是規避養老風險的傳統選擇。中國傳統社會采用“養兒防老”的反饋模式來解決老人贍養的問題[14]41-42,同時還形成了“多子多?!钡膫鹘y生育觀念。CHFS2011數據表明,40歲以上的被訪者中有36.99%的人是以“子女贍養”作為最主要的養老方式,23.11%的人靠退休工資,18.75%的人靠社會養老保險,還有16.25%的人靠自己儲蓄和投資。(4)有效樣本數為9356個。
然而,兩年后的CHFS2013調查卻顯示,有47.13%的被訪者計劃把“自己儲蓄、投資”作為最主要的養老方式,其次是40.13%的人計劃靠社會養老保險來養老,選擇“子女贍養”的人占比29.71%,另外還有22.02%的人打算靠退休工資養老。(5)有效樣本數為10286個。CHFS2015的數據反映出了類似的養老選擇傾向,依次有50.61%的人計劃依靠自己儲蓄、投資來養老,42.74%的人靠社會養老保險,33.45%的人靠子女贍養,22.42%的人靠離退休工資。(6)有效樣本數為13356個。從上述調查結果中可知,對不少人而言,“養兒防老”的養老模式仍是一種主流選擇,但似乎已不再是人們的首選,儲蓄、投資、養老保險等養老金融手段愈發受到青睞。
從“風險”的角度來看,以上養老方式傾向轉變的背后反映的是風險規避方式的變化。傳統的“養兒防老”模式同時強調“多子多福”,這實質上可看作是一種“分散投資”策略:“養老”的責任被“投資”到多個子女身上,因而老人得不到贍養的可能性被降低了,養老風險通過一種“分散”的方式得到了規避。現代的養老金融手段同樣是一種規避養老風險的方式,但具有不同的特點。首先,這是在通過“把雞蛋放在不同籃子里”的方式分散、降低風險:一方面,就投資策略而言,人們既可以選擇把資金交給政府統一投資管理,也可以自行選擇投資資本市場;另一方面,養老金融產品的可選類型豐富多樣,包括了養老保險、基金、股票等。由此,人們可以組合出不同的投資方案。但與此同時,養老金融也一定程度上集中了風險:不論人們選擇怎樣的投資組合,資金最終還是集中放到了資本市場,面臨市場波動帶來的系統性風險。如此看來,養老金融化實質上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對養老風險重新分布的過程:由傳統的分散分布轉變為一種“集中的分散”分布。
養老金融化改變了養老風險的分布形態,同時也面臨一些現實挑戰。對于“養老金融化”這一新近趨勢,當前學界的一種主流看法認為,中國養老金融化水平還比較低,其中傳統的家庭養老觀念是一個制約因素,未來推動養老金融發展需要注重金融意識的培養[6][15]。也有實證研究指出,現階段中國養老金融市場發展緩慢,傳統家庭文化觀念抑制了城鎮居民商業養老保險參與意愿[10]。這些研究均注意到養老金融化與傳統養老觀念之間的關聯,并對后者持批判的態度。傳統養老觀念對人們養老方式的選擇有著明顯影響,這提醒我們或許需要對養老方式作一反思。
養老金融的出現被普遍認為有利于加強對人們老年生活的保障。通過投資養老金融產品,人們有一定幾率獲得經濟回報。養老金融市場發展越健康,人們獲得經濟回報的幾率越高,得到的回報也越豐厚,這對于滿足老年人的物質生活需求越有裨益。當老年人實現經濟上的富足、基本能夠衣食無憂時,他們甚至可以去追求不同的娛樂獲得精神上的滿足。可以說,養老首要的也是最基礎的要求是滿足物質生活需要。
子女贍養是傳統的家庭養老方式,這是子女對自己父母的反哺,老年人的物質生活需要從子女那里獲得滿足。然而,中國人希望享受的是天倫之樂,這就不僅僅要在物質層面得到支持,而且還需要情感上的滿足。子女在贍養老人的過程中,除了提供經濟上的支持,還通過日常的陪伴和面對面的互動交流,給予老人精神上和情感上的慰藉。這說明,養老還有另一個維度的要求:滿足情感需要。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分析養老需求滿足程度的“物質—情感”分析框架(見圖2),從而區分出四種養老狀態。其中,物質需求的滿足有可能會促進情感需求的滿足:若老人能夠維持經濟上的地位,這將間接減輕子女的經濟負擔,為子女提供情感上的回報創造出條件。但同時,物質需求與情感需求之間又是相對獨立的:雖然情感需求并不僅僅只有子女一個途徑,但是建立在血緣和親緣基礎上的天倫之樂是市場服務很難提供的。

圖2 養老狀態類型
圖2所示的養老狀態中,以類型D最為理想:老人的物質生活水平高,同時亦獲得情感/精神上較好的滿足。根據這一分析框架,現實中普遍采用的傳統養兒防老模式存在同時滿足“物質—情感”需求的可能:在這種情況里,老人通常仍保留家庭權威、掌握著家庭財產權,因而多能把子女留在自己身邊、收獲情感回報。不過,也有不少人的經濟地位是比較低的,因而也很難有比較好的情感滿足。而養老金融化這一趨勢意味著家庭可以把經濟資本交給家庭外的第三方去管理,并限定需要通過老人才能獲取投資的收益,老人的財產支配權因而得到了保障。憑藉經濟上的獨立性和對財產的支配權,老人從子女那里獲得情感支持的可能性得到了提高。這可以看作是養老金融化在理想狀況下能夠實現的效果。
現實中,養老金融化會給社會生活帶來一些挑戰。根據圖2的分析框架,老人在養老金融化過程中首先要面臨物質需求層面的挑戰。養老金融化意味著老人的一部分經濟來源是從金融產品中獲得,但養老金融本身存在一定的進入門檻,能否擁有金融產品以及從金融產品中獲得多少收益很大程度上受到人們社會經濟基礎的影響。
一方面,職業身份影響養老金融產品的獲得。在中國,“體制內/外”是劃分職業身份的其中一個重要維度。參考以往研究的做法,本文中“體制內”是指在黨政機關、國有事業單位、國有企業等就業的勞動者,“體制外”是指在私有或民營企業、外資合資企業等就業的勞動者。一般認為,體制內的勞動者相比于體制外的有更加穩定的工作和收入,他們在基本社會養老保險的購買方面也更有保障。根據五輪中國家庭金融調查的數據,本文分別測算了每輪調查中“體制內”和“體制外”的被訪者參加基本社會養老保險的情況(見表2)。數據顯示,體制內勞動者參加社會養老保險的比例明顯高于體制外勞動者。這表明,人們在職業身份上的分層會影響獲得養老金融產品的可能性。

表2 體制內/外勞動者基本社會養老保險的參與情況
另一方面,家庭收入狀況影響養老金融收益的多寡。養老金融本質上還是一種投資行為,投資回報的多少直接取決于人們對金融產品的購買力,而后者很大程度上與家庭收入有關。中國家庭金融調查中并無直接詢問養老金融收益的問題,但我們可以通過考察家庭年總收入與家庭金融理財產品收益之間的關系,來推論前者對后者的影響?;贑HFS2019的數據,本文的測算顯示(見圖3),家庭年總收入與家庭金融理財產品收益之間存在正相關關系(r=0.29,p<0.05),隨著家庭年總收入的增加,家庭金融理財產品收益亦呈現增加的趨勢。總而言之,金融投資總體上會帶來一定的“馬太效應”,收入較低的群體從金融活動中較難獲益,這是我們在當前養老金融化的背景下需要留意的不平等問題。

圖3 家庭金融理財產品年收益與家庭年總收入之間的關系(單位:萬元)
養老金融化的背景之下,老人還在情感需求上面臨挑戰,而這一挑戰與中國傳統文化關系密切。傳統“養兒防老”并不只是一種養老方式,還是“孝”文化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孝”文化是為了實現某種功能而存在的。費孝通曾總結“文化的功能”的內涵:“所謂功能,就是文化是人為了滿足其需要而產生的,所以都是有用的手段。文化中各個要素,從器物和信仰,對人的生活來說都是有功能的,功能就是滿足需要的能力,簡單說就是有用的?!盵16]從這個意義上講,“孝”文化正是發揮著滿足農耕社會養老需要的功能。這種文化在養老問題上還具有差序格局的特點,即在沒有“兒子”的情況下,家庭會按照親疏遠近確定履行贍養老人義務的人選,后者在履行義務的同時,也享有繼承財產的權利。在“孝”文化的影響下,不管是親生子女還是其他贍養者,他們的行為都受到傳統倫理的規范約束和社會的輿論監督。
“孝”文化在中國社會的影響根深蒂固,然而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尤其是養老金融化的興起,這一文化觀念受到了沖擊。2008年,耶魯大學華人經濟學家陳志武發表一封“給女兒的信”,標題為《“養子防老”的不道德》,這封信迅速引起社會熱議,直到今天仍有討論。信中首先表明了對“養兒防老”的拒斥:“一般的中國父母都會跟小孩強調‘孝順’、也指望著小孩長大后撫養他們,所謂‘養子防老’。許多父母,或說整個中國社會,都以子女是否‘孝順’來評判子女的‘好壞’。你們千萬不要有這種包袱,我們真的不希望你們這樣想?!比缓筇岢隽恕敖鹑诨钡酿B老替代方案:“說實在的,我和媽媽已經買好退休基金、醫療保險、投資基金,甚至也買好長期護理保險,這種保險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老了不能動、需要他人長期護理,那么,保險公司可以支付這種護理費用。等我們老了,我們要么雇人照顧,要么就去養老院??傊?,我們會在經濟上做好各種安排,等年長后不用你們‘孝敬’回報,不會讓我們成為你們經濟上的任何負擔。”最后指出在“金融化”的現代社會,“養兒防老”已經不合時宜:“當然,在金融市場出現之前的傳統社會里,為了生存,‘養子防老’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可是,到了金融市場已很發達的今天,還要靠‘養子防老’,那就過于自私、過于對子女不公平了。”
陳志武教授的信很能反映養老金融化對中國傳統養老文化的挑戰,這種挑戰是倫理性的,是典型的現代化發展的產物,在這種觀念下中國傳統的“防老”由義務責任變成了孩子的“自由選擇”。他在信中寫道“是不是說,小孩長大后不應該照顧父母、關照看望父母呢?不是。那就要看后代自己的選擇了,他們對父母的愛護甚至撫養可以是自由的選擇,但不應該是一種無選擇權的責任義務?!边@頗能代表在現代意識下對傳統養老方式的挑戰,提醒我們去反思以下問題:當養老金融化普及后,人們都通過購買金融產品的方式滿足養老需求時,傳統倫理何在?換言之,當“養老”變成了金融化的商品,老人的情感需求該如何滿足呢?子女對父母到底還需要盡哪些義務呢?從陳志武教授在信中的表述來看,他們似乎并沒有提出情感方面的需求,或者他們對此需求不大。然而,對其他更多的普通大眾而言,這種情感需求還是較為普遍地存在的。
中國傳統社會里贍養老人、孝敬父母是我們民族一貫認同的美德,與西方人的文化傳統似乎不同。費孝通曾把西方傳統與中國傳統的代際關系概括為“接力模式”和“反饋模式”以示區別,前者雖然父母對子女有撫育任務,但子女長大后并沒有一定要贍養父母的責任,代際關系像接力棒一樣是傳遞式的;而后者則是子女有贍養老人的義不容辭的責任[14]38-56,這種責任甚至成為法律制度,不贍養老人或者忤逆不孝不僅不見容于社會,極端情況下會被定為死罪[17]。就子女贍養父母的法律上的義務,費孝通在1981年江村調查時發現:“農村里落實了法律上的規定子女對失去勞動力的父母有贍養責任, 生產隊有權指定兒女負擔老年父母的贍養費。”[18]可以說,中國的“反饋模式”的基礎就是“養兒防老”。然而,從費孝通三篇關于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的文章來看,(7)分別是1981年的《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1983年的《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以及1985年的《三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分別收錄在《費孝通文集》第8、9和10卷。這種養兒防老模式已發生變動,出現了“經濟獨立可以養老”的說法,甚至有“生兒子不如養兔子”一說[19]。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由于家庭親子間關系的復雜性,即使子女愿意贍養,老人的情感需求也不一定能夠得到滿足。就筆者在農村有限的觀察而言,能做到孝順奉養老人的子女并不多,尤其在經濟狀況較差的家庭更是如此。由此造成家庭矛盾沖突重重,尤以婆媳矛盾最為突出,甚至導致農村老人自殺現象的出現[20]。即便老人經濟地位較好,表面上贏得了子女的“孝順”,但這也不一定是出于真實的情感表達,而是基于“可以占到便宜”的動機。比如,筆者觀察到豫東農村有一名退休老干部(這在農村很少見),他的幾個子女就很積極地搶著把老父親接到家里悉心照顧,害怕老人一旦去世,就領不到上萬元的月退休金了。這個似乎比較少見的特例還側面說明了老人養老經濟基礎地位的重要。而當下農村60歲以上老人也有不同數額的來自政府發放的養老金。比如筆者了解到的豫東農村,2021年村里70歲以上的老年人可以領取每人每月110元的養老金,一年1320元。同時,他們需要上交的醫療保險費,2021年一年是每人333元(其中包括衛生費13元)。大多數普通村民僅能領取到這個數目的養老金,很難獲得上面那個退休干部般的養老待遇;即使有幾個子女,也很難得到子女爭著接到自己家“悉心照顧的奉養”。這些都說明養老的物質基礎的重要。
本文探討了在現代化社會轉型過程中,養老金融化的興起對傳統“養兒防老”文化的挑戰和面臨的問題。一方面養老金融化是一種新形式的風險分散,另一方面,養老這樣的“物質—情感”雙重需求產品難以完全通過市場獲得,即使物質上的需求可以通過市場購買,但“天倫之樂”較難在市場中買到。故此,需要我們對養老金融化問題作進一步思考。
首先,我們要探求的是養老金融化與中國養老文化傳統如何更好地對接問題。我們需要研究人們的心態或者觀念上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以金融化的方式來實現社會養老。近些年媒體報道了個別養老福利院服務不盡如人意的新聞,這讓許多老年人對通過養老金融賺取收益、而后購買養老福利院服務的養老模式產生了顧慮。這無形中就成了一種推動力,促使人們相信子女還是相對更為放心的養老依靠者。
贍養老年父母對一些子女來說確實存在困難。而生活中的觀察告訴我們,父母通常也不愿意自己成為子女的負擔。老年人最害怕自己成為別人的累贅,能帶給別人一些價值會感覺非常幸福。筆者觀察的對象基本上都有這樣的觀念,覺得自己可以安享晚年、心安理得不去勞動創造價值的人并不多。當然這并不是說所有老年人都會有這樣的觀念,不同的人觀念有所不同,何江在《走出自己的天空》里描寫的他的爺爺可能是少有的比較典型的反例。這位老人認為自己進入五十歲了,兒子也結婚了就應該自我享受晚年,即使兒子家農忙再忙,他依然去河邊悠閑地釣魚而不去下田里幫助子女收割稻谷。一般而言,老年人都是盡量能夠不成為子女或者別人的負擔,除非完全喪失勞動能力或者勞動機會。
其次,要思考的是養老金融化是否真的能滿足所有老年人的物質需求從而不成為子女負擔的問題。既然一般情況下,老年人在經濟上有良好基礎是安享晚年的必要條件,如果通過養老金融化可以增加他們的經濟收入,進而讓子女更積極地贍養老人,那么養老金融化確實能發揮充分滿足養老需求的積極作用。這意味著養老金融化解決了市場購買力,加上子女提供的照護和天倫之樂,兩者共同完成理想的養老任務。問題是這種理想狀態并不能包含所有的人群,原因是:一則購買養老產品需要較早占有資源并不斷積累,但不是所有個體都有這樣的條件。筆者在調研中看到一位農村退休干部,由于干部身份享有較高的退休金,這是其他村民所不具備的,但這樣的人是極少的。二則無子女老人的養老,是難以實現“天倫之樂”的,也談不上“養兒防老”,即使按照傳統倫理從差序格局道理上找相對近親,“寄人籬下”對這些老人來說是更可能產生的感受。由于“一胎化”計劃生育政策,一些失獨家庭就屬于無法“養兒防老”的家庭。據學者幾年前的研究估計[21],中國失獨家庭已逾百萬。這類家庭的養老需要國家出臺相應的制度保障他們的養老基金和晚年的養老服務。怎樣才能更好地使養老金融化的好處惠及更多的人,這是未來需要探討的課題。
再者,養老金融化對“養兒防老”傳統觀念的反作用值得反思。通常認為“養兒防老”觀念減緩了養老金融化的進程,但后者也可能導致前者在程度上弱化了。養老金融化意味著老年人逐漸擺脫養老上對他人的依賴,這讓部分人有了通過金融市場就可以購買到滿意的養老服務的想法,從而降低了其生育意愿。如此一來,養老金融化就有了走向自己的反面的危險:生育率降低導致勞動力減少,這將弱化養老服務的基礎——如果沒有足夠的勞動力,即便有錢也未必能購買到需要的服務。
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根據全國人口普查數據發現,小家庭結構類型,即由父母及未成年子女構成的“核心家庭”越來越多,丁克家庭在增加,不愿結婚和不愿生育的年輕人也在增加。第七次人口普查顯示2020 年戶均人口為2.62人,第一次低于戶均3口之家[22]。這種情況是否與養老金融化,或者經濟上的富裕不需要“養兒防老”的觀念有關呢?這些問題是需要進一步探討的。人口低生育率造成未來沒有生力軍,缺乏勞動力,養老問題的基礎就無從談起。在這個意義上,有必要從國家層面認識到該問題的嚴重性。有學者甚至提出回歸中國傳統文化來促進生育[23]。儒家文化強調的“生生不息”的生育文化和“多子多?!钡挠^念需要強化而不是解構;在個體層面上,人們似乎應該認識到“養兒防老”的事實并沒有被養老金融化這樣的現代社會發展的產物所完全取代。從“物質—情感”雙重需求的視角來看,“養兒防老”的觀念沒有因為養老金融化的發展而過時,更沒必要棄如敝履。當然這里的“兒”包括兒子和女兒,這應該是不同于傳統上的“養兒防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