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淑欣 常 紅
人類通過文化的傳承和創造,推動社會的存續與發展,并在這一過程中不斷祛除野蠻引導文明。可以說,文化與教育有著天然的淵源關系。“教育就是文化的繁殖過程”是德國教育學家斯普朗格的重要觀點。華中科技大學劉獻君教授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教育即文化,教育的本質是人與文化之間的雙向建構[1]3。”文化育人是以文化人、以文育人,重視文化的整合及化成,通過文化的外在給與與文明化的內在生成方式[2],實現教育主體的文化自覺,進而追求人類整體的至善。圖書館作為文獻收集、保存、傳承文化的社會中介機構,伴隨重大社會歷史變革而不斷演化,但其教育使命、文化使命一直是圖書館的基本使命。圖書館在所處的社會環境影響和推動下發展前行,不斷充實完善各種職能,無論是古代的藏書樓還是現代的圖書館,盡管圖書館服務內容和方式有了很大的改觀,但是本身一直彰顯著文化育人的使命擔當和價值追求。
圖書館的產生源于文字和文獻的出現,是社會信息交流需要的產物。政治、經濟、教育、社會文化、交流系統等基本環境深刻影響著圖書館的演化。圖書館不但保存文化,而且傳播文化,不但整理文化而且創新文化[3]。2015年12月31日,教育部發布施行的《普通高等學校圖書館規程》明確,“高等學校圖書館是校園文化和社會文化建設的重要基地[4]。”2018年1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圖書館法》強調,“公共圖書館是向社會公眾免費開放,收集、整理、保存文獻信息并提供查詢、借閱及相關服務,開展社會教育的公共文化設施[5]。”可以說圖書館因文化的積淀而存在前行,文化以圖書館為載體而弘揚創新,文化職能是圖書館自誕生以來就承擔的使命之一。
保存功能是早期圖書館的主要職責,向公眾開放、提供閱讀后,圖書館的教育功能才逐漸凸顯。現代圖書館職業一開始就自覺地將大眾教育確定為自己的使命,認為圖書館員應該是全體社會成員的教師[6]。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曾說過,“教育不專在學校,學校之外,還有許多機關,第一是圖書館。”吳慰慈、董焱的《圖書館學概論》(修訂本)概括了圖書館的五大社會職能,其中之一即為“開發智力資源與進行社會教育(教育職能)[7]”。圖書館成為學校以外社會教育、繼續教育的重要輔助機構,并體現了包容平等、開放多樣、實用融合、終身教育的特征。圖書館履行教育使命在于通過用戶個體自覺的學習和研究行為、組織策劃社會培訓和講座展覽等服務傳播知識、推廣文化,提升大眾綜合素質。
圖書館作為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文化職能和教育職能相輔相成、聯系密切。圖書館傳承優秀傳統文化,需借助教育職能來實現;而圖書館教育職能的履行,以人類文化遺產的保存為基礎和前提,借助文化媒介,通過教育的循環反復,達到“化人”的目的。
文化育人從人的原點出發,回歸于人的提升超越,其主體是“人”,基礎為“文”,核心在“育”。《辭海》對“育”的釋義之一:培植;撫養,引申為教育[8]805。教育之“育”強調以人為中心,堅持平等、尊重和主體性原則。2018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上的講話指出,“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人才培養一定是育人和育才相統一的過程,而育人是本。人無德不立,育人的根本在于立德[9]。文化育人注重通過文化資源育人、文化心理育人、文化服務育人、文化協同育人,一方面豐富個體的學科專業知識,提升其綜合素質能力,培養其“成才”;另一方面圍繞立德樹人根本目標,深入加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教育,塑造個體健全的人格修養和高尚的道德品質,培養其“成人”。“成人”基礎上的“成才”,才是真正意義的“育人”。
文化無處不在,且內涵豐富復雜。西方語言中的culture,初期主要是指對土地的耕耘和對植物的栽培,后來引申為對人的“精神耕耘”(mental culture)。中國文獻記載中的“文化”強調文治教化,自始即關注于人的精神領域。《辭海》釋廣義的文化指人類歷史實踐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8]3510。文化是一種歷史現象,亦是一種意識形態,其本質是“人化”和“化人”的統一。“化人”是用人類改造世界的成果來培養人、武裝人、提高人,使人的發展更全面、更自由、更深刻[1]3。文化的“化人”作用在于潛意識的影響并改變個體的興趣愛好直至精神世界,實現個體權益訴求與國家、社會價值訴求的和諧統一,體現了文化的權力屬性。
在文化與政治權力之間建立良性關系從而實現社會的“善治”,是人類尤其是文化圣人們古老的夢想[10]。從西方大哲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東方先賢孔子、孟子、荀子,都致力于以文化理念引領營造合理的社會政治秩序。近代的弗朗西斯·培根形象的提出“知識就是力量”,卡爾·馬克思精辟闡述了“作為一種被經濟基礎所決定的上層建筑,文化或隱或現地維護著統治者的利益”[11]。文化發揮著“知識資本”“思想引領”等權力功能,盡管歷史的年輪前行到現代,但在多元文化融合背景下,文化作為政治意識形態的一種體現,它仍然是那種被每個個體所實際體驗到的,被特定階級所主導或從屬的蘊含鮮明價值取向的有形文明與無形文明的綜合體[12]。補齊文化發展短板,實施文化強國戰略,是我國作為發展中大國的必然選擇。在十九大報告中,就明確提出了新時代文化建設的目標、著力點和基本要求,強調我們必須堅定文化自信,推動社會主義文化繁榮興盛。
圖書館誕生于人類的主客觀社會需求中,其基本要素中的文獻、用戶,以至圖書館工作和事業都具有社會性。美國圖書館學家杰西·謝拉等在“社會認識論”中指出,“圖書館是一個社會部門,在社會中起著媒介作用。它過去是,現在仍然是受社會環境的影響和制約的。社會是圖書館的支柱,反過來,圖書館必須滿足社會的要求并對其負有責任。”[13]作為社會勞動分工的產物,圖書館雖然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但必須服務于其政治支持者和經濟資助者。作為圖書館一般屬性的社會性和依附性,反映了圖書館是人類文明進步的產物,也是社會文治教化的工具。圖書館通過文化知識的傳承、文化活動的呈現、文化氛圍的營造,將國家認同的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等進行傳播弘揚,潛移默化地影響人、規范人、育化人,實現了文化的價值引導和社會整合功能。目前,我國已頒布實施的主要圖書館法律、法規都對相應服務體系的性質、功能、運行等進行了明確(見表1),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國家主導的文化發展方向。可見,圖書館肩負著政治使命,契合了文化領導權的邏輯。

表1 我國主要圖書館法律法規的國家意志體現
圖書館是特定文化的產物,但圖書館的文獻收集、整理和利用又反過來影響人們的文獻接受和文化理解,表現出明顯的文化建構性特征[14]。在文獻資源建設環節,面對浩如煙海的文獻和有限的資源經費,圖書館以自身的目標定位和服務對象為基礎,制定資源建設規劃,實施傾向性配置策略,選擇性地購置相關紙質文獻及數字資源。各館都非常重視的特藏資源建設亦存在著選藏標準、揭示程度等主觀和人為的因素,體現著館員主體自身的文化認知。圖書館通過用戶服務,實現知識的傳承和創新。在服務環節,文獻排架、閱讀推廣、展覽講座等業務工作同樣引導著讀者的文獻利用與文化理解。圖書館作為全體公民的公共文化空間,從圖書館的規劃設計到功能布局,從環境布置到氛圍營造,在“空間表征”上無一不體現國家意志和意識形態烙印,以及在地文化的標簽[15]。
2019年9月8日,國家圖書館建館110周年之際,習近平總書記在給國圖八位老專家的回信中指出了圖書館“傳承文明、服務社會”的初心,強調國圖(也延伸至所有圖書館)“堅持正確政治方向,弘揚優秀傳統文化,創新服務方式,推動全民閱讀,更好滿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為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再立新功[16]”。圖書館只有契合國家的政治需求,以此定位自身的文化使命,并充分發揮職能作用,才能在當下的政治經濟文化版圖中贏得充分的發展空間。
文化育人毋庸置疑承擔著文化認同培育的使命,傳播著國家的核心價值體系及主流意識形態。一方面,實施主體在政府主導下,向公眾有效宣傳國家弘揚的價值觀,以強化公眾對國家制度、政策目標等的充分認可和文化自信,發揮著文化育人的引領作用;另一方面,公眾通過參與文化育人活動,增知識、長技能,從而對所處的文化環境以至國家和民族產生歸屬感、認同感和自豪感,實現文化育人的凝聚作用。但同質化不是文化育人的初衷,文化育人注重在共同的文化價值觀念基礎上實現個性化、多樣性目標,即文化育人要以人類整體的至善為出發點,挖掘和吸收人類一切文明成果,尋找各種文化間的“共相”,在尊重差異的基礎上,努力促成世界和而不同的“共在”狀態[2]14。
公眾在參與文化育人服務時,應充分珍惜自己享有的“發聲和行動”的權利,以需求主體、監督主體及評價主體的身份與實施機構以至政府互動,推進政府的制度設計與社會的整體利益更加契合。當然,政府在建構政策體系時,應秉承自下而上的服務邏輯,廣泛了解公眾的差異化訴求,使國家意志與公眾需求更融洽的結合,并關注公眾文化生活的本地特色,讓公眾在利用貼近自身生活的文化服務時,潤物無聲地感受到意識形態的優越性,增加對政治體系合法性的認同,從而實現高度政治整合。
圖書館作為實現文化治理價值的服務主體之一,切實發揮文化供給的化人育人作用,也是一種現代國家的治理能力。把“治理”引入圖書館文化育人,從文化治理的高度進行客觀審視,不難發現,圖書館文化育人既是文化治理的一種工具,也是文化治理的重要形式。在核心理念、價值訴求、目標定位、運作邏輯等方面,文化育人與文化治理呈現出高度的契合性(見圖1),構建起圖書館文化育人的理論支撐和實踐指導。治理在圖書館文化育人領域的賦能應用,一方面為育人研究提供了全新的邏輯思路和切入視角;另一方面也為育人實踐指明了前進方向和行動路徑。

圖1 文化育人與文化治理耦合發展模型
作為現代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化治理逐漸滲透于政治、經濟、社會、生態文明及黨的建設等各領域,成為國家層面實現“善治”“公治”的重要手段。文化治理的“治”,突出人、社會與國家的能動性和自主性,針對問題的解決與克服具有很強的規訓彈性[17]。從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到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審議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成為黨和國家的重大戰略及行動綱領,這也為文化治理的拓展和提升提供了導向和支持。按照國家意識形態對公眾進行文化熏陶和教育,持續鞏固并最終實現高度文化自信成為文化治理的國家理想。從本質來看文化育人需借助文化治理理念引導其實現創新發展。
圖書館是國家為公眾提供社會教育的重要陣地,以公眾個體或群體的文化需求為基本出發點,在培養“全面發展的人”核心目標指導下,通過對文化資源、空間及活動等的管理與服務,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革命文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發展與人的全面發展相輔相成、相互促進,從而夯實文化認同根基、提振文化自信意識、推進文化強國建設。從這一層面上來說文化治理成為圖書館文化育人開放融合、永續發展的強大理論支撐。
文化的最深層次和核心是價值觀。發展先進文化,提供優秀文化產品和良好文化環境,是幫助人們樹立正確的價值觀的基本前提[18]。文化治理關注國家的整體價值訴求,同時考慮公眾個體的正當權益,多途徑向公眾貫徹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促使公眾堅定文化自信。文化育人具有多重價值目標,在國家層面關注實現文化認同建構,在社會層面追求公益性、公平性和公共性,在個體層面保障公民文化權益。文化育人成為實現國家文化治理的充滿活力和創造性的力量。
核心價值一直是圖書館學界和業界共同關注并探討的熱點,經過長期的演化發展,開放、平等、包容和隱私[19],文化權利,知識自由,人文關懷等成為現代圖書館職業倡導的核心價值。圖書館文化育人遵循上述職業價值觀,具有鮮明的價值指向性[20]。作為育人主體的圖書館,在借助文化載體,按照價值主導原則,實現育人客體的文化認同的過程中,需強調從情感趨同到主動認可再到自覺踐行的心理發展過程,從而在育人客體自我的價值判斷、價值選擇和價值行為方面實現文化認同。2020年6月,東莞圖書館的吳桂春事件,是對讀書的鼓勵、對圖書館的呼喚,亦是對平等、尊重等圖書館價值的肯定。新時代的圖書館文化育人既是社會教育在圖書館場域中的延伸,也是圖書館事業適應國家政治需求的舉措,必須追求在“人化”與“化人”的相互構建中,實現用戶個人價值與國家整體價值的和諧統一。
文化治理作為一種由外而內的治理領域與治理形式,發揮著文化特有的社會治理功能,其目標是“透過文化和以文化為場域”達到國家公共政策所設定和意欲達到的某一特定時期的目標[21]。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在有效滿足公民基本文化需求的前提下,構建基于文化認同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文化治理的核心目標。文化育人目標主要體現在公民和國家兩個維度。在公民維度,通過提供普遍均等的服務,保障公民基本的文化權益,提升其幸福感,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在國家維度,基于文化戰略的考量,提供優質公共文化服務,傳播主流意識形態,培育文化認同,實現文化治理的效能。可見,文化治理引領文化育人的發展方向并為其創造條件,文化育人是通過精神的教化實現文化治理目標。
圍繞公民個體和國家整體兩個維度的目標,圖書館應開拓創新,著力解決文化育人普及推廣、供需對接、精準施策、效能提升等問題。文化育人是圖書館文化職能與教育職能相結合的內在要求,其目標的實現依靠推廣實踐,而育人成效則取決于文化內容的豐富先進和育人途徑的可行優化。文化育人是一個顯性育人與隱性育化相統一的過程[22],需要圖書館與時俱進,通過先進多元的育人平臺、獨特新穎的育人舉措,持續常態化開展文化育人實踐活動來實現。業界代表性的創新實踐不勝枚舉,其中有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系列文化服務活動[23],湖南師范大學圖書館的“立體建設圖書館文化工程”[24]等。實現文化育人的高質量發展,將推動圖書館更好履行公益性文化服務機構的社會責任,在促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繁榮發展、建設文化強國的進程中勇于擔當作為。
文化治理強調治理主體的多元化,政府、市場和社會作為自成系統的宏觀主體[25],需注重協同共治,社會中的各方行為體需要通過相互間平等、自愿的協作,形成協商互動的治理合力才能實現良好的治理效果。文化育人作為文化治理的實踐應面向需求、與時俱進,體現價值回歸的互動選擇,處處彰顯著治理的邏輯。
圖書館文化育人實踐應建立在需求導向與協同共治基礎上,強調文化育人是參與基礎上的融入,必須樹立用戶個體主位的意識,引導用戶參與育人全過程。英國文化研究學者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的編碼與解碼理論強調,“意義并非完全由編碼所預設,意義在系統中是由接收符碼所決定[26]。”該理論延伸至圖書館領域來闡釋,那么文化育人服務不僅僅是一個“編碼”過程,還必須從用戶的角度研究“解碼”。公眾所需求的不僅是被動的消費,更需要在供給端“編碼”“解碼”及“再編碼”流程中的主體地位[27]。圖書館應根據服務效果及時調整育人的“編碼”及“解碼”策略,逐步實現國家的核心價值符碼和公眾的文化需求符碼協商平衡,直至達到融合。公民本位、平等正義等價值訴求推動圖書館文化育人的引導主體及實施主體須遵循“服務的邏輯”而非“行政的邏輯”。在這種邏輯的引領下,用戶自下而上的需求表達和全程參與才能貫穿始終,供給側與需求側才能從脫節走向耦合,圖書館才能讓育人實踐充滿生機活力并具針對性、包容性和豐富性。
圖書館文化育人服務行動主體的多元性亟需引入協同治理機制。基于協同學理論,協同育人需秉承公共性與公平性的服務理念,才能夠有效緩解公平與效率的矛盾。2018年,IFLA發布《全球愿景報告》,其十大亮點之一是“有必要建立合作伙伴關系”[28],強調館際合作及與外界合作對發揮圖書館的文化育人優勢,進而建設強大聯合的圖書館界至關重要。北京大學圖書館文化工作坊、浙江大學圖書館立體文化育人平臺建設等優秀育人案例為圖書館文化育人路徑優化提供了成功經驗。未來研究仍需探討根據公眾需求和時代發展調整完善方法模式、健全文化育人長效機制、對育人成效進行合理評估等。
人類創造文化,文化借助教育的傳承使人性日趨成熟和完善。我國文化育人實踐是按照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以規范公眾公共文化生活的行動領域,亦是對社會關系進行治理的手段。文化治理的理念、策略滲透于育人全過程,形成合作共贏的協同育人機制。圖書館作為文化育人的服務主體和政治場域,應充分發揮自身的文化傳承和文化建構功能,不懈耕耘創新,探求更深層次、更寬領域、更高質量的社會文化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