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增定
摘要:笛卡爾的形而上學與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之間的關系,以及斯賓諾莎對于前者的批評,無論是在德國唯心論哲學中,還是在當代法國哲學中,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有兩個核心的原則:其一是因果性原則,其二是實在性或力量原則。但是,對于這兩個原則之間的關系,笛卡爾和斯賓諾莎分別給出了不同的解釋。對于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德國唯心論和當代法國哲學給出了不同的評判。德國唯心論肯定了斯賓諾莎形而上學對于笛卡爾形而上學的內在困難的克服,但批評前者缺乏主體性和自由。德勒茲和馬里翁作為當代法國哲學的代表則對笛卡爾與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給出了截然對立的看法。德勒茲認為,斯賓諾莎將鄧·司各脫的“存在的單義性”原則推進至一種徹底的內在性原則,由此肯定了力量的無限能動性和多元性。馬里翁則認為,斯賓諾莎的自因學說錯失了笛卡爾形而上學的深刻和謹慎,因為后者認識到上帝作為一個“匿名的他者”不可能被自因概念完全包容。但是,無論德勒茲還是馬里翁,都不再關注笛卡爾和斯賓諾莎最重視的因果性原則,而僅僅是強調力量原則。
關鍵詞:因果性; 力量; 上帝; 自因; 實體
中圖分類號:B565.21; B56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22)05-0001-15
一、 問題域和出發(fā)點
(一) 關于笛卡爾與斯賓諾莎哲學的爭論
在通常的哲學史敘事之中,笛卡爾與斯賓諾莎在哲學史中的地位以及他們在哲學上的傳承關系似乎一目了然。笛卡爾既是早期現(xiàn)代哲學和自然科學的奠基人,又是早期現(xiàn)代理性主義形而上學的典型代表,而斯賓諾莎(以及萊布尼茨)則被看成是笛卡爾形而上學的繼承者和完善者。最終,在自康德開始的德國唯心論哲學中,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作為思想來源和批判對象被整合進不同的哲學體系之中。相應地,他們在哲學上的深刻分歧和內在差異也似乎變得無關緊要了。
但是,這種目的論式的哲學史敘事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哲學思想自身的豐富性和多維性。事實上,無論是笛卡爾還是斯賓諾莎,在德國唯心論的同時代以及之后的哲學語境中都有著多重、復雜和另類的思想形象,而如何理解他們在哲學上的共識與分歧更是一個引起持續(xù)爭論的焦點。自二十世紀以來,尤其是二戰(zhàn)以后,哲學界的很多重要爭論都涉及如何重新理解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哲學以及二者的關系。因此,我們重新探討斯賓諾莎對于笛卡爾哲學的繼承與批評,并不是為了簡單的歷史鉤沉,而是試圖在新的哲學語境下重新激活他們的哲學思想資源,以思考和應對我們今天的哲學處境。
那么,我們思考與探討的入手點又是什么?要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可以參考當代哲學家芬克(Eugen Fink)對哲學概念所做的一個經(jīng)典區(qū)分。在芬克看來,任何一個哲學家所使用的哲學概念都可以分成兩類:“論題性概念”(thematic concepts)和“操作性概念”(operative concepts)。前者是哲學家要討論的主題或對象,因而往往會獲得非常詳盡和豐富的討論與闡釋;后者則是哲學家的操作工具,因此其含義通常被看成是不言而喻的,在沒有得到任何解釋的情況下就被頻繁地使用。Eugen Fink, “Thematic Concepts and Operative Concepts”, Edmund Husserl, Critical Assessments of Leading Philosophers, Volume Ⅰ, Circumscriptions: Classic Essays on Husserls Phenomenology, Rudolf Bernet, Donn Welton and Gina Zavota ed., Routledge, 2005, p.245.對于笛卡爾和斯賓諾莎來說,實體、屬性和樣態(tài)等概念顯然屬于典型的論題性概念,因為他們對這些概念的辨析和闡釋非常集中和充分。相反,有一些概念雖然也被他們頻繁地使用,但卻被視為不言自明的天賦觀念(innate ideas)、共同觀念(common notions)或公理(axioms)。顯然,它們正是笛卡爾和斯賓諾莎哲學中的操作性概念。其中,因果性(causality)和力量(power)這兩個概念的地位最為突出和重要,因為它們不僅貫穿了笛卡爾和斯賓諾莎哲學思考和論證的始終,而且也折射出了他們在哲學上的深刻分歧,甚至對后來的哲學家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考慮到這一點,我們可以很合理地從因果性和力量這兩個基本原則以及二者的關系入手去探討笛卡爾與斯賓諾莎哲學的內在關聯(lián)和根本分歧。
從因果性與力量這兩個原則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清楚地提煉出笛卡爾哲學的核心問題:上帝作為一種無限力量(infinite power)是否超越了作為自然理性或“心靈的自然之光”(the natural light of mind)之根本原則的因果性原則(the principle of causality)?表面上看來,笛卡爾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是非常肯定的:上帝作為一個無限實體(infinite substance)既是一種無限力量,也是一個超出因果性原則的絕對超越者。由此我們也能理解,笛卡爾的哲學為什么在后世哲學家那里既受到高度肯定,又遭到嚴厲批評。無論是康德、費希特、謝林和黑格爾等德國唯心論哲學家,還是以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為代表的經(jīng)典現(xiàn)象學哲學家,都一致認為笛卡爾哲學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是奠定了現(xiàn)代的主體性原則,將“我思”(cogito)或主體(subject)視為哲學思考的出發(fā)點和基本原則。但是,他們同時批評笛卡爾沒有將他的主體性哲學原則貫徹到底,因為他將主體或自我看成是一個形而上學實體,并且根據(jù)因果性原則論證了作為最高或無限實體的上帝之存在。換言之,笛卡爾僅僅將主體或自我當成哲學思考的出發(fā)點,而非最高的原則,更不是全部。事實上,在笛卡爾的哲學中,上帝作為一種無限的力量超越了主體(“我思”)以及作為“我思”之對象的世界,由此成為溝通“我思”與世界的中介,并且使得對于“我思”和世界在內的“存在者整體”的形而上學理解成為可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德國唯心論哲學家和經(jīng)典現(xiàn)象學哲學家都將作為超越者的上帝看成是笛卡爾哲學中的傳統(tǒng)形而上學殘余,并且也認為這是笛卡爾哲學的根本缺陷(bug)。謝林:《近代哲學史》,先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017頁。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四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63頁,第6667頁。胡塞爾:《第一哲學》,王炳文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01113頁。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08109頁。
不過,自二十世紀后半期開始,在以列維納斯、亨利和馬里翁等為代表的法國“神學轉向”(theological turn)法國現(xiàn)象學的“神學轉向”是法國哲學家雅尼考(Dominique Janicaud)對于以列維納斯、亨利和馬里翁為代表的當代法國現(xiàn)象學新潮流的一種概括。在雅尼考看來,這些現(xiàn)象學哲學家背離了以胡塞爾為代表的經(jīng)典現(xiàn)象學的意向性分析或“內在性”的傳統(tǒng),轉而去描述一種非內在、非意向性的超越經(jīng)驗。參見Dominique Janicaud, Phenomenology and the “Theological Turn”: The French Debate,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728, p.91, p.99。的現(xiàn)象學視域中,上帝的超越性非但不是笛卡爾哲學的一個根本缺陷,反而被看成是他的真正深刻和清醒之處。與德國唯心論和經(jīng)典現(xiàn)象學針鋒相對,法國“神學轉向”的現(xiàn)象學認為,笛卡爾哲學的革命性貢獻并非在于提出了主體性的原則,而是反過來強調了主體的有限性和主體性原則的不自足性。譬如列維納斯就指出,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集》的“第三沉思”中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清楚地表明,“我思”本身是不完美、不自足、有限的,必須向作為絕對他者或無限的上帝開放,才能獲得關于上帝的觀念,并且因此認識世界和自身。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7頁。與此類似,馬里翁也從笛卡爾的無限上帝那里看出了一種無限的自身給予(self-giving)或饋贈(gift),而人僅僅是一種被給予的、接受的有限主體。Jean-Luc Marion, Being Given: Toward a Phenomenology of Givenness, Jeffrey L. Kosky tran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269.
不唯如此,從因果性原則與力量原則的關系這一視角,我們也能更全面和深入地理解斯賓諾莎哲學對于笛卡爾哲學的繼承以及二者的深刻分歧。而這些問題都遠遠突破了傳統(tǒng)的哲學史敘事模式,尤其是以謝林和黑格爾為代表的德國唯心論的看法。德國唯心論的基本看法是:一方面,斯賓諾莎哲學的主要貢獻就是否定了笛卡爾哲學中上帝的超越性,并且克服了上帝(超越性)與自然(內在性)的二元性,建立了一個以實體為核心的一元論形而上學體系(實體—屬性—樣態(tài));另一方面,斯賓諾莎恰恰也因此忽視了笛卡爾哲學的“我思”或主體性原則,這就使得他所理解的實體僅僅是一個靜止、僵死和無生命的存在者,缺乏主體性或能動性。謝林:《近代哲學史》,先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346頁。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四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28頁。而在二十世紀后半期的法國哲學界,德國唯心論的這一看法也受到了挑戰(zhàn)和批評。其中,德勒茲和馬里翁的看法非常有代表性,不過他們的觀點剛好相反。在德勒茲看來,斯賓諾莎哲學不僅克服了笛卡爾哲學的根本缺陷,否定了上帝相對于世界的超越性,建立了一個徹底的內在性原則的哲學,而且不像德國唯心論所批評的那樣是一種靜止、僵死和無生命的實體一元論,而是一種活生生的關于力量的“動力學”(dynamic)。Gilles Deleuze, Expressionism in Philosophy: Spinoza, M. Joughin trans., Zone, 1990, p.183, p.225, pp.230233.與德勒茲相反,馬里翁批評斯賓諾莎不僅沒有克服笛卡爾哲學的所謂“困難”,反而忽視了后者的深刻性。馬里翁認為:笛卡爾哲學中的表面“缺陷”或“不徹底性”恰恰是他的深刻和謹慎之處,因為他看到了徹底的內在性原則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引出了作為超越者的上帝;斯賓諾莎卻完全沒有理解笛卡爾的深刻和審慎,而是天真地用“自因”(causa sui)這個含義曖昧不明的概念來試圖消除笛卡爾哲學中上帝的超越性或外在性。Jean-Luc Marion, On the Ego and on God: Further Cartesian Questions, Christina M. Gschwandtner trans.,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43. pp.150160; Christina M. Gschwander, Reading Jean-Luc Marion: Exceeding Metaphysic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7, p.26, pp.117123.
當然,本文的目的并不是要簡單地判別這些爭論孰是孰非,而是希望以此為契機讓我們理解笛卡爾與斯賓諾莎哲學的內在關聯(lián),并且把握到自笛卡爾以來的現(xiàn)代哲學的深層問題與困難。因此,我們有必要首先從因果性原則與力量的關系角度簡要地闡述一下笛卡爾與斯賓諾莎的共識與分歧,然后具體探討笛卡爾與斯賓諾莎的各自分析與論證。
(二) 問題的視角:因果性與力量
前文提到,笛卡爾和斯賓諾莎不僅同為十七世紀的哲學家,而且亦是現(xiàn)代自然科學的先驅和推動者。他們在哲學和科學上有著很多的基本共識,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共識就是對于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的亞里士多德主義目的論(teleology)思想的拒斥——盡管他們是出于不同的理由。笛卡爾并沒有完全否定目的因(final cause),而是認為物質自然世界的目的是上帝的終極意圖,它是人既不可能探知也不應該去追問的東西。Rene Descarte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Ⅱ, John Cottingham, Robert Stoothoff, and Dugald Murdoch trans., Correspondence translated in part by Anthony Ken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 39. 對于人來說,物質自然世界就是一個沒有目的、純粹機械運動的力量世界。而在斯賓諾莎看來,目的因首先在邏輯上是荒謬和自相矛盾的,因為原因在邏輯上應該先于結果,但目的因則意味著結果先于原因。其次,“目的”(finis)在本質上就是人的意愿,也就是說,人將自己的意愿強加給自然世界,然后誤認為自然萬物以及自然世界整體不僅有內在或終極的目的,而且這些目的還符合人的意愿。因此,歸根到底,目的因是人的無知和迷信的產物。斯賓諾莎:《倫理學》,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743頁。
盡管笛卡爾和斯賓諾莎都擱置或否定了物質自然世界的目的因,但是他們仍然要解決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即上帝和自然世界的關系。在最寬泛的層面上說,他們都將上帝看成是一種無限力量,并且都是通過因果性原則(the principle of causality)來解釋上帝與自然世界的關系。那么,上帝作為一種無限力量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因果性原則所承諾的原因究竟是一種什么意義上的原因?上帝作為一種無限力量是否符合因果性原理?正是在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上,他們的分歧就顯示出來了。
眾所周知,亞里士多德和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的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區(qū)分了四種原因——質料因、形式因、動力因和目的因。在這“四因”中,笛卡爾懸置了物質自然世界的目的因,并且將質料因也等同于動力因,最終僅僅承認了“形式因”(formal cause)和動力因(efficient cause)。Rene Descarte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Ⅰ, John Cottingham, Robert Stoothoff, and Dugald Murdoch trans., Correspondence translated in part by Anthony Ken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8592, p.202. 關于笛卡爾對于質料因或物質的看法,可參見:Tad M. Schmaltz, Descartes on Causa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91100; 林逸云:《廣延、運動與力:笛卡爾的自然哲學與萊布尼茨的批評》,《學術研究》,2022年第2期,第2327頁。二者有兩個根本區(qū)別:首先,形式因強調的是本質(essence),而動力因強調的是實存或存在(existence);其次,形式因意義上的原因外在于并且超越了結果,而動力因意義的原因則與結果是同質的,或者說具有相同的本體論地位。Rene Descarte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Ⅱ, John Cottingham, Robert Stoothoff, and Dugald Murdoch tra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166.
因此,當?shù)芽枅猿终J為上帝是自然世界的原因,并且將因果性原則應用于上帝時,他的論證思路中潛在的困難甚至矛盾就出現(xiàn)了。譬如說,在“第三沉思”的關于上帝存在的宇宙論證明或因果性證明中,他在動力因的意義上強調上帝是包括“我”在內的自然萬物的原因。這不僅使得上帝內在于動力因意義上的因果性原則而喪失其超越性,而且導致了一個看似荒謬或自相矛盾的論點:上帝在動力因的意義上是自身之實存或存在的原因,也就是“自因”。相反在“第五沉思”的所謂“本體論證明”中,笛卡爾訴諸的卻是作為“形式因”的上帝。在形式或本質的意義上,上帝是一種無限的力量,這種無限的力量使得上帝必然能夠存在,并且成為自然世界的超越之原因。
與笛卡爾不同,斯賓諾莎取消了形式因和動力因的本質區(qū)分,或者更確切地說,將形式因還原為動力因。如果說,在笛卡爾的哲學中上帝作為一種無限力量是否符合因果性原則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那么在斯賓諾莎的哲學中答案則是清晰明了:上帝作為一種無限的力量不僅完全符合動力因意義上的因果性原則,而且是一種“自因”,也就是說,其本質必然包含了存在。由此,斯賓諾莎擺脫了笛卡爾對于“自因”概念的曖昧態(tài)度,否定了上帝相對于自然世界的超越性,并且將上帝等同于自然,視之為唯一的實體。那么,斯賓諾莎是否真正地克服了笛卡爾哲學的困難呢?欲回答這一問題,我們有必要進入到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哲學思考核心處,進一步探討他們如何理解因果性原則與作為無限力量的上帝之間的關系。
二、 笛卡爾的形而上學
熟悉《第一哲學沉思集》的讀者都非常清楚,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集》的 “第一沉思”和“第二沉思”中通過“普遍懷疑”的方法論證了“我思”的確定性和“我”的存在之后,很快就在“第三沉思”中轉向了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對于這一點,人們很自然地會產生兩個疑問:首先,笛卡爾為什么要證明上帝的存在?其次,笛卡爾原本已經(jīng)在“第三沉思”中提出了一個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為什么又要在“第五沉思”中提出一個新的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第一個問題的答案相對比較清楚:笛卡爾在前兩個“沉思”中雖然證明了“我思”的確定性以及“我”的存在,但并沒有證明“我”關于外物的觀念同外物自身是一致的,因此并沒有從根本上克服“第一沉思”結尾處關于“惡魔假設”的挑戰(zhàn)。至于第二個問題,我們只有在充分地分析和比較了關于上帝存在的這兩個證明之后才能給出答案。
按照大多數(shù)學者的看法,笛卡爾在“第三沉思”中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可以被稱為“宇宙論證明”(cosmological argument)或“因果性證明”(causal argument),其特點是從結果的存在去推論出原因的存在,因此也被稱為“后天”(a posteriori)證明。而“第五沉思”中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則是所謂的本體論證明(ontological argument),其特點是從原因或前提的存在推出結果的存在,相應地它就是“先天”(a priori)證明。從形式上看,這兩個證明顯然不是笛卡爾的發(fā)明,而是來自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Lawrence Nolan, “The Third Meditation: Causal Arguments for Gods Existence”,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Descartes Meditations, David Cunning e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135140.不可否認的是,笛卡爾在繼承經(jīng)院哲學的這兩個證明時,對其精神內核做了根本性的改造,甚至顛覆了經(jīng)院哲學的基本原則。不過與斯賓諾莎相比,笛卡爾的改造和顛覆顯然不夠徹底。這也是導致他的形而上學體系之困難甚至“缺陷”的根本原因。接下來,我們首先探討他的第一個證明,也就是宇宙論證明或因果性證明。
(一)關于上帝存在的因果性證明
笛卡爾的“第三沉思”的主題雖然是證明上帝的存在,但他并不是一開始就直接進入證明的過程,而是做了不少理論準備。為了方便理解,我們可以將這些理論準備概括為“兩個原則”和“一個區(qū)分”。所謂“兩個原則”是指“因果性原則”和“實在性原則”(the principle of reality)。在前文中我們已經(jīng)提到,“因果性原則”被笛卡爾看成是一個“共同概念”或“公理”,其基本含義是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有原因的,并且原因的實在性必然是不小于結果的,否則就會導致“無中生有”的邏輯悖謬。笛卡爾說:“根據(jù)自然之光很明顯的是,動力因和總體原因中的實在性(the efficient and total cause)必須不少于結果中的實在性。”Rene Descarte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Ⅱ, John Cottingham, Robert Stoothoff, and Dugald Murdoch tra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28;? p.117; p.28; pp.2728, p.113, pp.116117.與之相關,“實在性原則”意味著笛卡爾的形而上學隱含了一種本體論的等級秩序:從實在性的意義上說,無限實體(上帝)高于有限實體(心靈和物體),而有限實體高于樣態(tài)(具體的思想和廣延物)。用笛卡爾自己的話說,即:“實在性或存在有著不同的程度:一個實體比一個偶性或樣態(tài)擁有更多的實在性,一個無限的實體比一個有限的實體擁有更多的實在性。”顯然,笛卡爾對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的存在等級秩序做了高度的簡化,僅僅保留了“無限實體(上帝)—有限實體—樣態(tài)”的結構。此外更重要的是,笛卡爾將實在性或完滿性理解為力量(power)。就此而言,這兩個原則在本質上是相容的:在動力因的意義上,原因的實在性或力量必然不小于結果,否則便會導致邏輯上的悖謬或自相矛盾。
除此之外,笛卡爾還做了一個同樣非常重要的區(qū)分。對于任何觀念來說,我們都可以區(qū)分出它的形式實在性(formal reality)和對象實在性(objective reality)——前者指的是觀念自身的實在性,后者則是指觀念就其所關聯(lián)的對象而言的實在性。就形式實在性來說,任何觀念都是思想實體(心靈)的某種樣態(tài)。在這個意義上說,所有的觀念,哪怕是關于上帝的觀念,其形式實在性都是一樣的,都是心靈的具體樣態(tài)。但是,從對象的實在性方面來說,觀念根據(jù)它所指向或關聯(lián)的不同對象而具有不同程度的實在性。
笛卡爾還強調,就一個觀念來說,無論它的形式實在性,還是對象實在性,都必須符合上面所說的因果性原則和實在性原則。從因果性原則上說,觀念的形式實在性和對象實在性都必須有存在的原因,而且原因的實在性不少于結果的實在性。從實在性原則上說,任何觀念的形式實在性都是一樣的,因為它們都是思想實體或心靈的具體樣態(tài);但就觀念的所指對象來說,上述的實在性原則依然是有效的:無限實體(上帝)的實在性高于有限實體(心靈和物體),而有限實體的實在性高于樣態(tài)。
澄清了笛卡爾的這些哲學前提之后,我們就可以很清楚地理解笛卡爾關于上帝存在的因果性證明的基本思路。在“第三沉思”中,笛卡爾提出了兩條論證思路。第一條論證思路的出發(fā)點是,“我”的心靈中有一個關于上帝的觀念(idea of God)。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清楚和明白(clear and distinct)的觀念。但問題在于,“我”的這一觀念從何而來?或者說,這個觀念的原因是什么?從形式實在性的角度來看,關于上帝的觀念僅僅是一個思想的樣態(tài),它的原因可以是其他思想樣態(tài)或作為有限思想實體的心靈本身。但是,從對象實在性的角度來看,這一觀念是一個無限的觀念,因此它的原因只能是作為無限實體的上帝自身,而不可能是任何有限實體和樣態(tài),否則都會有悖于因果性原則和實在性原則——原因的實在性不小于結果。換言之,在笛卡爾看來,“我”心靈中關于上帝的觀念必然是上帝自己放到“我”的心靈之中的,所以上帝必然存在,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我”心靈中關于上帝的觀念是從何而來。Rene Descarte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Ⅱ, John Cottingham, Robert Stoothoff, and Dugald Murdoch tra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p.3132; pp.3435; p.47; p.79.
相比因果性證明的第一條論證思路,第二條論證思路要簡單得多。它的出發(fā)點是:“我”自身是存在的。但是,“我”是有限的、不完善的,所以“我”不可能是自身存在的原因。這意味著,“我”存在的原因必然來自別處,也就是來自一個不再有更高原因的終極原因,這一終極原因就是上帝;所以,上帝必然存在。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笛卡爾這兩個因果性證明的出發(fā)點雖然不同,但是它們都導向了兩個共同的結論:首先,上帝作為無限的實體擁有無限或最高的實在性(或完善性),而這種無限的實在性就是無限的力量;其次,上帝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在動力因的意義上是自身存在的原因,也就是“自因”。恰恰是這兩個共同的結論隱含了笛卡爾的形而上學體系的根本困難。這一點,在我們分析了笛卡爾關于上帝存在的本體論證明之后,將會變得更加清楚。
(二) 關于上帝存在的本體論證明
在具體分析笛卡爾關于上帝存在的本體論證明之前,我們首先需要澄清一個疑問:笛卡爾在“第三沉思”中提出了一個關于上帝存在的因果性證明之后,為什么又在“第五沉思”中提出了一個本體論證明?事實上,答案可以從因果性證明的一個隱含結論——自因——得到解釋。因為因果性證明意味著,作為無限力量的上帝也符合動力因意義的因果性原則,成為因果關系整體或系統(tǒng)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哪怕是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也就是“自因”。這將導致兩個危險的后果:首先,上帝會喪失相對于世界的超越性;其次,自因是一個邏輯上自相矛盾的概念。所以,盡管笛卡爾未曾明言,但他提出本體論證明的意圖顯然是重新辯護上帝的超越性,以消除因果性證明所隱含的可能危險。
與笛卡爾的因果性證明相比,他的本體論證明要簡短得多。從形式上看,笛卡爾的本體論證明同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家安瑟倫的本體論證明非常類似,因為它們都訴諸上帝概念或觀念的完滿性。笛卡爾的前提是:關于上帝的觀念是一個無限圓滿的觀念,這一觀念與其他觀念(如關于三角形的觀念)完全不同——對于后者來說,我們可以理解它的本質(如三角形的三個角之和是180度),卻可以設想現(xiàn)實中它并不存在(如三角形不存在);但是,由于關于上帝的觀念是一個無限完滿的觀念,我們無法設想上帝的不存在,否則它就是不完滿的。因此,上帝必然存在。
不過,正是由于本體論證明過于簡短,它也帶來了不少誤解和批評。后世的批評者如康德等大多認為,笛卡爾的本體論證明不過是安瑟倫的本體論證明的老調重彈,并且同后者一樣犯了將“存在”當成一個“謂詞”的邏輯錯誤。造成這些誤解和批評的主要原因是笛卡爾的本體論證明中的一個疑問:他所說的上帝的完滿性究竟意味著什么?在《第一哲學沉思集》后面所附的《反駁與回應》中,笛卡爾含蓄地給出了答案:上帝的本質是一種“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the immense and incomprehensible power)。正是由于上帝是這樣一種“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他當然就有能力或能夠使得自己存在,否則就同其本質相矛盾。換言之,笛卡爾的本體論證明真正訴諸的是“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這一本質性的界定,而不是像安瑟倫那樣簡單地訴諸上帝的完善性,并且從完善性中直接推出存在的屬性。由此可見,康德對于本體論證明的批評或許可以適用于安瑟倫,但并不適用于笛卡爾。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楊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76478頁。
(三)笛卡爾的困難和猶豫
那么,本體論證明能夠消除宇宙論證明的潛在困難和危險嗎?要回答這一問題,我們有必要詳細探討一下笛卡爾與卡特魯斯(Johannes Caterus)和阿爾諾(Antoine Arnauld)這兩位神學家的爭論。在他們看來,笛卡爾用因果性原則來證明上帝的存在,在邏輯上必然導致上帝是自因的結論。反過來看,他們仍然堅持以阿奎那為代表的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的基本立場,即因果性原則不適用于上帝。換言之,對于上帝,我們最多只能說他是無原因的(uncaused),但不能說他是自身的原因,即自因。更何況,自因在邏輯上也是荒謬和自相矛盾的。對于這一批評,笛卡爾用上帝的“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這一本質規(guī)定性做了回應。正因為上帝擁有這種“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他才能超越因果性原則。笛卡爾甚至將上帝的這種力量等同于一種“神圣的意志”(divine will),它不僅超越了基于因果性原則的自然理性,甚至能夠使“2+2=4”等數(shù)學領域的“永恒真理”都變得無效。在這種意義上,笛卡爾堅信自己仍然捍衛(wèi)了上帝相對于世界和因果性原則的超越性。Rene Descarte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Ⅱ, John Cottingham, Robert Stoothoff, and Dugald Murdoch tra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68, p.80, pp.147149.
當然,笛卡爾并沒有因此放棄關于上帝的因果性證明,甚至沒有完全否定“自因”之說。在他看來,因為上帝在本質上或形式因的意義上是一種“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所以在類比的意義上也可以說,上帝為自己的存在提供了一種動力因,也就是自因。這意味著,笛卡爾試圖用“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來消除動力因(存在或實存)和形式因(本質)之間的鴻溝,調和上帝相對于世界的內在性與超越性之間的矛盾,化解因果性證明與本體論證明之間的張力。而笛卡爾之所以能這樣做,顯然是利用了上帝是無限力量這一本質規(guī)定的歧義性:一方面,上帝作為無限力量是使自然萬物和自然整體得以存在的動力因;另一方面,這種無限力量作為一種“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或“神圣的意志”又超越了自然整體及其內在因果性原則。
然而,稍加辨析就可以看出,無限力量的這兩種含義本身完全不同,甚至無法相容。就前者而言,上帝雖然是一種無限力量,但這種力量本身并沒有人格性,與自然萬物以及自然整體的力量完全是同質的,或者說是同一種力量。就后者而言,上帝的無限力量作為一種“神圣的意志”帶有強烈的人格性色彩,如同一位至高無上的君主所發(fā)布的命令,因此完全不同于并且超越了自然萬物和自然整體。早在笛卡爾的時代,就已經(jīng)有很多哲學家從不同的方面批評了笛卡爾哲學的這一含混甚至自相矛盾之處,其中批評的一極是基督教神學立場的捍衛(wèi)者,如卡特魯斯、阿爾諾和馬勒伯朗士等,而另一極則是伽桑狄和斯賓諾莎這樣的無神論者。前者批評笛卡爾對于自然理性及其因果性原則過分妥協(xié),而后者則反過來批評笛卡爾的超越性上帝是一種想象或迷信,也就是把上帝設想為一個發(fā)號施令、任性無常的君主。考慮到斯賓諾莎對笛卡爾的批評更加全面和深刻,并且對后世的哲學發(fā)展更為重要,我們接下來開始探討斯賓諾莎對于笛卡爾哲學的具體解釋和批評,并且由此揭示斯賓諾莎哲學自身的困難。
三、 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
(一) 對笛卡爾形而上學框架的繼承與改造
毋庸置疑,無論是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基本框架,還是它的核心概念,都來自笛卡爾。首先,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也是實體、屬性和樣態(tài)的基本模式。其次,因果性原則和實在性原則同樣是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基本原則。此外,斯賓諾莎不僅同笛卡爾一樣把因果性原則看成是一個公理,而且更徹底地拒斥了亞里士多德主義的目的論和目的因概念。對于實在性或完善性,他的看法也是同笛卡爾基本一致,認為實在性就是力量,上帝的實在性就是一種無限力量。
正因為斯賓諾莎繼承了笛卡爾形而上學的基本框架和原理,所以不少后來的哲學家和學者都自覺或不自覺地用笛卡爾的形而上學模式來理解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并且盡可能地淡化他們二者之間的分歧,忽視斯賓諾莎對于笛卡爾的批評。但事實上,斯賓諾莎恰恰是用笛卡爾的基本概念修正乃至顛覆了后者的形而上學基本框架。
前文提到,笛卡爾形而上學的基本框架是實體、屬性和樣態(tài)。實體是獨立存在的東西,屬性和樣態(tài)都是實體的特性(propria),因此在本體論上都依賴于實體而存在。二者的區(qū)別僅僅在于,屬性是實體的根本(principal)特性,而樣態(tài)是實體的非根本特性。實體也可以進一步區(qū)分為無限實體和有限實體,前者是上帝,后者則是心靈和物體。因為在嚴格意義上說,只有上帝才真正地獨立存在,因此是無限或真正的實體,而心靈和物體作為上帝的造物都依賴于上帝而存在。但是,它們不僅彼此相互獨立,同時也獨立于各自的屬性和樣態(tài)。在這個意義上,它們也可以被看成是實體,盡管是有限的實體。Rene Descarte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Ⅰ, John Cottingham, Robert Stoothoff, and Dugald Murdoch tra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210213.
可以看出,盡管笛卡爾在自然哲學領域激烈地反對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但其形而上學的基本框架仍然是沿用了經(jīng)院哲學的亞里士多德主義模式,并且繼承了后者的哲學前提。在后者看來,世界作為存在者整體是由無限多的實體構成的,而實體具有各種各樣的特性,其中有些特性構成了實體的本質或定義,有些則是實體的偶性。此外,笛卡爾的形而上學仍然保留了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所設定的本體論等級秩序——實體高于屬性(其中無限實體高于有限實體),屬性高于樣態(tài)——盡管他也對它做了高度的簡化。
由于斯賓諾莎沿用了笛卡爾形而上學的基本框架和核心概念,以倍爾和黑格爾為代表的傳統(tǒng)主流看法就認為,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也是在亞里士多德主義的傳統(tǒng)之中。譬如倍爾認為,斯賓諾莎作為一個笛卡爾主義者當然有充足的理由在笛卡爾的意義上理解實體、屬性和樣態(tài)這些核心概念的含義,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Pierre Bayle,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Dictionary, Richard Popkin trans., Bobbs-Merrill, 1965, p.332.換言之,在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框架中,屬性和樣態(tài)也是作為實體的特性依附于并且“內在于”(inherent in)實體之中的。但倍爾批評說,這樣一來,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就陷入了嚴重的混亂、錯誤和邏輯悖謬,因為這會導致上帝既是好人又是壞人,既高又矮,既高興又悲傷,等等。黑格爾和謝林等德國唯心論哲學家也是以類似的方式批評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只承認實體的實在性,而把屬性和樣態(tài)等都看成是對實體的否定(規(guī)定就是否定)。黑格爾甚至還以此批評斯賓諾莎的哲學,認為其與其說是無神論,不如說是“無世界論”。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四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29頁。
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科利(Edwin Curley)和德勒茲等學者和哲學家對于倍爾和黑格爾的解釋模式提出了深刻的批評。科利說:“對于一位像笛卡爾、洛克和阿諾德這樣的哲學家來說,這些區(qū)分是一以貫之的,并且在這一點上,笛卡爾、洛克和阿諾德代表了一個可以最終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傳統(tǒng)。但是,斯賓諾莎的主要創(chuàng)新之一就是他與這一傳統(tǒng)決裂了。”Edwin M. Curley, Spinozas Metaphysics: An Essay in Interpreta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p.21. 通過嚴格的文本考證和邏輯分析,科利令人信服地指出,在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中,屬性并不是像在亞里士多德和笛卡爾的形而上學中那樣是依附于實體,而是在作為實體的本質意義上“等同于”實體。盡管實體有無限的屬性,但每一個屬性都可以被看成是“等同于”屬性。進而言之,每個屬性作為實體的本質都是一個特定的因果關系的整體或系統(tǒng),而樣態(tài)則是屬性的不同層次的具體化或樣態(tài)化(modification)。因此,斯賓諾莎所理解的實體、屬性和樣態(tài)是一個嚴格符合因果性原則或因果法則的形而上學系統(tǒng)。Edwin M. Curley, Spinozas Metaphysics: An Essay in Interpreta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pp.7477; Edwin M. Curley, Behind the Geometrical Method: A Reading of Spinozas Ethic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2738.
盡管德勒茲的視角與科利不同,但他也強調了斯賓諾莎對于笛卡爾和經(jīng)院哲學的亞里士多德主義傳統(tǒng)的克服。在德勒茲看來,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的一個內在困難是無法解釋作為超越者和造物主的上帝與作為被造物的世界之間的因果關系;無論是之前的新柏拉圖主義的解釋模式,還是后來的經(jīng)院哲學亞里士多德主義,都是如此,都無法解決這一困難。新柏拉圖主義用“流溢說”來解釋上帝與世界的因果關系,將上帝看成是一種流溢性的原因,將世界作為被流溢出來的結果。但是,這種“流溢說”的解釋過于神秘主義,以致受到了以阿奎那為代表的亞里士多德主義的批評。后者認為,盡管上帝超越了世界以及因果性原則,但在類比的意義上仍然可以被看成是世界的原因,只不過當我們說“上帝是原因”或“上帝存在”時,這里的“原因”或“存在”的含義與我們說被造物世界中的“原因”或“存在”時完全不同。不過,中世紀晚期的經(jīng)院哲學家鄧·司各脫(Duns Scotus)則認為,亞里士多德主義的“類比說”同樣沒有克服“流溢說”的困難,因為類比意義上的原因畢竟不是真正的原因。與“流溢說”和“類比說”針鋒相對,司各脫提出了“存在的單義性”(the univocity of being)原則。這一原則的核心思想是,當我們在使用“存在”和“原因”等概念時,在任何時候、應用于任何對象時,其含義都是單一的或同一的,不應該有任何含混性(equivocation),而流溢和類比都是一種含混性。關于鄧·司各脫和“存在的單義性”原則的相關研究,可參見雷思溫:《類比的崩潰:中世紀晚期的單義性革命與一本二元問題》,《哲學研究》,2022年第5期,第111113頁。基于“存在的單義性”原則,司各脫拒斥了將原因、存在等自然理性的概念簡單地應用于上帝的做法,而將上帝看成是一種超越任何理性的全能和至高無上的意志。Gilles Deleuze, Expressionism in Philosophy: Spinoza, M. Joughin trans., Zone, 1990, pp.4863; p.67.
德勒茲認為,斯賓諾莎不僅繼承了鄧·司各脫的“存在的單義性”原則,而且將其推到了極端,使之成為一種徹底的“內在性原則”,并且由此進一步否定了鄧·司各脫所堅持的上帝相對于世界的絕對超越性。在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中,原因概念和因果性原則在完全相同的含義上適用于上帝和世界。換言之,當我們說“上帝是世界的原因”以及“上帝是自身的原因”時,這兩句話里所說的“原因”的含義是完全相同的。“恰恰是在內在性中,單義性找到了它的最明確的斯賓諾莎式的表述:在上帝被說成是自身之原因的意義上,上帝被說成是萬物的原因。”基于這種“內在性的原則”,德勒茲將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進一步解釋為一種表現(xiàn)主義。也就是說,在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中,實體必然表現(xiàn)為屬性,而屬性則必然進一步表現(xiàn)為樣態(tài)。與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中的“流溢說”和“類比說”不同,在斯賓諾莎的表現(xiàn)主義形而上學中,表現(xiàn)者與被表現(xiàn)者之間并沒有什么等級關系和本質區(qū)分,而是完全同質的。上帝作為唯一的實體同它的無限屬性和無限樣態(tài)之間并不像笛卡爾所說的那樣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等級關系,而是一種扁平化的關系。
綜合科利和德勒茲的看法,我們可以看出,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無論在因果性原則還是在實在性原則方面都克服了笛卡爾形而上學的不徹底性和內在缺陷。從因果性原則的方面來看,如果說笛卡爾還保留著形式因(本質)與動力因(實存或存在)的傳統(tǒng)區(qū)分,那么斯賓諾莎則取消了二者的區(qū)分,將形式因也還原為動力因。這意味著,因果性原則僅僅在動力因的意義上是一個公理或共同概念,而上帝也是僅僅在動力因的意義上是自因,其本質必然包含了存在。從實在性原則的方面來看,笛卡爾雖然將實在性理解成力量,并且將上帝的本質看成是一種無限力量,但這種無限力量的含義卻有某種歧義性,因為它既可以指一種“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或“神圣意志”,一種人格性的、君主般的絕對和任意權力(potestas),又可以指一種非人格性的自然力量(potentia)——前者超越了因果性原則,后者則符合因果性原則。相反,斯賓諾莎完全消除了上帝作為無限力量這一本質規(guī)定性的歧義性,將其僅僅理解為一種符合因果性法則的非人格性自然力量。在他看來,無論是“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神圣意志”,還是君主般的絕對和任意權力等,都僅僅是一種含混的擬人或比喻,都不能表現(xiàn)上帝的本質。斯賓諾莎:《倫理學》,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335頁;第3032頁,第9798頁;第8789頁;第9899頁。
(二) 自因和徹底的內在性原則
正如德勒茲所說,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不僅貫徹了“存在的單義性”原則,而且將其推進到了一種徹底的內在性原則。上帝不是外在于自然的超越性原因——無論是“流溢說”意義上的超越性原因,還是“類比說”意義上的超越性原因。相反,上帝就是自然,并且是唯一的實體。笛卡爾的形而上學中關于因果性證明和本體論證明的區(qū)分,在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中完全消失了,都變成了一種依據(jù)動力因意義上的自因和無限力量的證明:上帝是無限力量,不可能不存在,因此必然存在。笛卡爾在實體(無限實體和有限實體)、屬性和樣態(tài)之間設定的本體論等級秩序,在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中被完全夷平了。上帝或自然(natura naturans)作為無限力量,與自然萬物(natura naturata)之間盡管存在著無限力量和有限力量的區(qū)別,但就它們都是力量而言則完全是同質的。“我的力量仍然是我的本質,上帝的力量仍然是他的本質,但是我的力量同時也是上帝之力量的部分。” Gilles Deleuze, Expressionism in Philosophy: Spinoza, M. Joughin trans., Zone, 1990, p.92.換言之,實體與樣態(tài)之間既不是一種縱向的等級關系,也沒有具有一種本體論的鴻溝,而是一種橫向的同質性關系。
基于這種“存在的單義性”或徹底的內在性原則,斯賓諾莎還進一步取消了笛卡爾關于上帝的理智和意志的區(qū)分。笛卡爾一方面認為上帝的意志或神圣意志不同于并且超越了理智,因為它可以否定理智所承認的永恒真理(如2+2=4),但另一方面又宣稱上帝的意志符合理智(這是上帝的意志與人的意志的根本區(qū)別)。Rene Descarte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Ⅲ, John Cottingham, Robert Stoothoff, and Dugald Murdoch trans., Correspondence translated in part by Anthony Ken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24.在斯賓諾莎看來,笛卡爾的根本錯誤是把意志和理智看成是兩個東西,甚至是兩種獨立的能力。事實上,無論是在上帝還是在人那里,理智和意志都沒有區(qū)別,是一種東西。這也意味著,關于上帝的意志與理智的關系這一問題本身就是一個偽問題。
就人的身體與心靈之關系而言,斯賓諾莎也消除了笛卡爾形而上學中的相關歧義性。首先,無論是人的身體,還是人的心靈,都不是實體(哪怕是有限的實體),而是作為唯一實體的神或自然的有限樣態(tài)——前者是廣延屬性的有限樣態(tài),而后者是思想屬性的有限樣態(tài)。作為有限樣態(tài),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受其他原因決定。但是,有限力量并非意味著不自由和被動。在這一點上,斯賓諾莎拒斥了包括笛卡爾在內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形而上學和道德哲學中的“自由意志”學說。“自由意志”的前提是:人的心靈是一個實體,它不僅能夠控制自己的激情和行為,甚至能夠控制和支配自己的身體。但在斯賓諾莎看來,首先,人的心靈不是實體;其次,人的身體和心靈分屬不同的屬性,因此二者之間就沒有因果關系,不能相互作用;最后,就意志本身而言,人的意志僅僅是一種有限的思想樣態(tài),必然受其他樣態(tài)和作為因果系統(tǒng)整體的實體所影響,因此意志不可能在這種意義上是自由的。在斯賓諾莎的視野中,人的自由意味著主動性或心靈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的唯一保證就是理性的認識。換言之,只有人在理性的指引下認識到并且服從因果性原則或自然法則,獲得充分觀念或真正的知識,并且成為一個行動的充分原因,人才是主動和自由的。
總之,斯賓諾莎不僅繼承了笛卡爾形而上學的兩個基本原則,即因果性原則和實在性(或力量)原則,而且將其推到了極端,以至于最終顛覆了笛卡爾的形而上學基本框架。在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中,上帝不再是一種超越于自然的“神圣意志”,而是等同于自然本身,成為唯一的實體。而實體既符合動力因意義上的因果性原則,也符合實在性或力量原則。實體作為無限力量有無限多的屬性,每一個屬性都是以特定的方式表現(xiàn)了實體的無限力量,或者說都是一個關于無限力量的特定因果關系系統(tǒng)。在這個因果關系系統(tǒng)之中,每一個樣態(tài)、具體存在者或自然萬物都是有原因的,都是由其他樣態(tài)和因果關系系統(tǒng)整體(也就是實體)所決定。相反,實體作為因果關系的系統(tǒng),不再以其他東西為存在的原因,而是以自身為存在的原因,也就是說,實體是自因。這就是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最終結論。
四、 問題與爭論的繼續(xù)
不可否認,斯賓諾莎借由“自因”概念的確克服了笛卡爾形而上學的根本缺陷,澄清了上帝與自然、自由與必然、意志與理智以及人的身體與心靈等等之間的關系,最終建立了一個邏輯上一以貫之的形而上學,其中,似乎困擾笛卡爾的那些困難和疑慮都煙消云散了。然而,恰恰是“自因”概念本身成為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最大故障。事實上,任何一個理智健全的人都可以看到,“自因”是一個邏輯上自相矛盾的概念。因為從邏輯上說,因果性原則意味著原因一定是和結果相對,因此必然不同于結果。假如原因和結果完全一樣,或者說是同一個東西,那么原因和結果這兩個概念,甚至因果性原則本身,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自因是包括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在內的一切形而上學的邏輯結論。海德格爾:《同一與差異》,孫周興、陳小文、余明鋒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7172頁。事實上,笛卡爾和斯賓諾莎所堅持的“因果性原則”,在萊布尼茲那里被發(fā)展成為一個更普遍的形而上學原則——“充足理由原則”或“根據(jù)律”(Der Satz vom Grund)。而在海德格爾看來,“充足理由原則”不僅適用于以笛卡爾、斯賓諾莎和萊布尼茲為代表的早期現(xiàn)代形而上學,而且適用于自柏拉圖以來的整個西方形而上學的歷史,而“自因”則是形而上學歷史的邏輯結論。形而上學的基本問題是:存在者的存在是什么?根據(jù)充足理由原則,說一個存在者存在就等于說它有理由存在,而“無”“沒有”或“不存在”就是無理由或沒有理由。“沒有什么是沒有應被歸置之根據(jù)的。”(Nichts ist ohne den zuzustellenden Grund.)海德格爾:《根據(jù)律》,張柯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75頁,第116111頁。在這個意義上,形而上學的基本問題同時意味著:“究竟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無反倒不存在?”(Warum ist überhaupt Seiendes und nicht vielmehr Nichts?)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導論》(新譯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8頁,第2528頁。當斯賓諾莎將存在者的存在(也就是實體)定義為自因時,他其實是將形而上學的充足理由原則推到了極端,以至于導向一個極端悖謬的問題:充足理由原則本身的充足理由是什么?對于這一問題,斯賓諾莎的答案是“自因”——充足理由原則是以自身為充足理由。而這正是一切形而上學的邏輯結論。
(一)“自因”問題與德國唯心論
斯賓諾莎的答案,也就是“自因”,顯然不能讓后來的哲學家們滿意,它首先成為黑格爾和謝林等德國唯心論哲學家的批評焦點。黑格爾一方面肯定斯賓諾莎的實體概念體現(xiàn)了一切哲學思考所必不可少的開端,也就是世界的統(tǒng)一性或一元性。這也是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優(yōu)于笛卡爾的地方。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四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01102頁。但另一方面,黑格爾也批評斯賓諾莎的實體或上帝概念缺乏主體性、能動性或自由。在這一點上,黑格爾也同康德一樣認為斯賓諾莎忽視了笛卡爾形而上學中的主體性或“我思”原則。在黑格爾看來,斯賓諾莎并沒有真正地理解“自因”概念的精髓——自因在邏輯上意味著一種自相矛盾,而矛盾或否定恰恰是上帝或實體(也就是黑格爾意義上的絕對精神)得以自我發(fā)展的根本動力。當斯賓諾莎把實體定義為自因時,他只是簡單地認為實體的本質包含了存在,并沒有意識到實體作為自因包含了內在的矛盾和自我否定,而正是這種矛盾和否定使得實體能夠克服自身僵化和靜止的狀態(tài),獲得自由和自我實現(xiàn)。黑格爾總結道:“如果斯賓諾莎進一步發(fā)展了causa sui[自因]里面所包含的東西,他的實體就不是死板的東西了。”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四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04頁。
謝林對于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總體看法同黑格爾基本一致。他一方面肯定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對于世界的統(tǒng)一性或一元性的強調,另一方面批評它忽視了實體或神的自由或主動性。謝林:《近代哲學史》,先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2頁,第48頁,第56頁。此外,謝林的關注焦點也是斯賓諾莎的自因概念。不過他并不是像黑格爾那樣簡單地強調自因概念所隱含的矛盾與否定,而是從中引出了惡、自由與上帝等重要的哲學主題。在其著名的《論人類自由的本質》一書中,謝林將上帝區(qū)分為實存(Existenz)與根據(jù)(Grund):前者是指上帝自身、現(xiàn)實性,也就是作為完滿的理智、光明和愛的上帝;后者則是上帝還沒有成為上帝自身,不是實存,而是一種實存所來自的根據(jù),也就是一種黑暗的、私己的意志。由此可以看出,謝林事實上將斯賓諾莎的自因概念區(qū)分為兩個環(huán)節(jié)——自身和根據(jù)(原因)。上帝確實自因,但這種自因并不是像斯賓諾莎所說的那樣是一個現(xiàn)成和既定的事實,而是一個顯現(xiàn)和沖突的過程。換言之,上帝恰恰是從不是自身的根據(jù)(原因)那里變成了自身,而在這一過程中,人的私己意志作為根據(jù)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盡管人的私己意志是一種惡,但這種惡恰恰體現(xiàn)了人的自由,也就是說,人并不只是單純地滿足自己的私己意志,而是想要將自己的私己意志上升或偽裝成為一種普遍意志,也就是上帝的神圣意志。謝林:《論人類自由的本質及相關對象》,先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4044頁;第99頁。對于謝林來說,人的這種惡和自由并不只是一種純粹的否定性,相反,它是上帝從根據(jù)變成自身或實存的關鍵所在,因為如果沒有人的私己意志作為動力,那么上帝就只是一種單純和抽象的理智,缺乏生命和血肉。
可以看出,謝林對于斯賓諾莎的自因概念的這一創(chuàng)造性解釋隱含了對于包括黑格爾哲學在內的西方理性主義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深刻批評,而他的批評也成為二十世紀海德格爾對于西方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批評與解構的先聲。黑格爾將上帝(或絕對精神)看成是一個自我運動、展開和實現(xiàn)的過程,并且這一過程完全符合理性精神,也就是說,符合充足理由原則。正如他在《法哲學原理》的序言中所說:“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都是現(xiàn)實的,凡是現(xiàn)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1頁。但是在謝林看來,黑格爾并沒有澄清上帝為什么符合充足理由原則,或者說,他沒有解釋充足理由原則的充足理由(或根據(jù)律的根據(jù))究竟是什么或從何而來?這一問題既是謝林與黑格爾在哲學上的根本分歧所在,也構成了謝林后期哲學思考的內在動力。簡言之,謝林的核心論點是:自因概念恰恰表明因果性原則或充足理由原則無法解釋和涵蓋作為絕對者和超越者的上帝。就這一點來說,謝林在一個新的問題域中回到了笛卡爾形而上學的基本立場,即上帝包含了超越因果性原則的可能維度。相比之下,黑格爾則更傾向于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基本立場,即認為上帝就是充足理由原則,也就是真正的理性。
黑格爾與謝林對于笛卡爾、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以及二者關系的解釋表明,他們的哲學思想在相當程度上可以被看成是對笛卡爾與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繼承與推進。他們一方面仍然堅持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因果性原則(或充足理由原則)和力量原則,另一方面又試圖將“自因”改造為某種關于矛盾辯證法(黑格爾)或惡(謝林),并以此克服笛卡爾和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內在困難。但是,因果性原則、力量原則以及自因概念等問題并沒有在德國唯心論那里得到一勞永逸的解決。因為德國唯心論同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一樣仍然局限在自柏拉圖以來的西方形而上學的基本視域之中,因此無法擺脫充足理由原則的邏輯結論——自因。那么,在德勒茲和馬里翁這兩位二戰(zhàn)后的法國哲學家那里,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又是一種怎樣的圖景呢?
(二) 德勒茲和馬里翁的對峙
前文提到,笛卡爾仍然保留了上帝相對于自然世界的超越性,并且對于因果性原則是否能夠應用于上帝一直非常遲疑和猶豫,對于自因概念的態(tài)度也顯得模棱兩可。相比之下,斯賓諾莎的態(tài)度要激進得多。他毫不猶豫地否定了上帝的超越性,不僅將因果性原則同等地應用于上帝和自然萬物,而且直截了當?shù)乜隙松系劬褪亲砸颉D敲矗@究竟意味著斯賓諾莎比笛卡爾在哲學上更加徹底,還是意味著笛卡爾比斯賓諾莎更加審慎和深刻?對于這一問題,當代兩位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和馬里翁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
德勒茲同謝林、黑格爾等德國唯心論一樣認為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是對笛卡爾的形而上學的克服和推進,并且比后者更加徹底和深刻。但正因為如此,他完全不同意德國唯心論對斯賓諾莎的批評。在德勒茲看來,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并不是一種靜止、僵化的形而上學體系,而是一種動力學意義上的“純粹肯定性的哲學”(a philosophy of pure affirmation)。Gilles Deleuze, Expressionism in Philosophy: Spinoza, M. Joughin trans., Zone, 1990, p.60; p.63.在這種純粹肯定性的哲學中,實體作為無限力量并不是一種巴門尼德式的空洞、抽象和靜止的“一”,而是必然表現(xiàn)為無限的屬性和樣態(tài)。反過來說,屬性和樣態(tài)不是對實體的否定,而是對實體的無限肯定,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實體對自身的無限肯定。在這一點上,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不僅超越了笛卡爾的形而上學,甚至超越了自柏拉圖以來的整個西方形而上學傳統(tǒng),因為后者一直未能澄清這樣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一”在什么意義上既產生了“多”,又超越了“多”?或者用中世紀基督教經(jīng)院哲學的話說,上帝在什么意義上既創(chuàng)造了自然,又超越了自然?對于這一問題,無論是新柏拉圖主義的“流溢說”,還是亞里士多德主義的“類比說”,都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在德勒茲看來,笛卡爾的形而上學仍然局限在經(jīng)院哲學的亞里士多德主義的“類比說”,試圖用上帝的“巨大和不可理喻的力量”這一歧義性的本質規(guī)定,將上帝類比為一種動力因意義上的“自因”,并以此來消除上帝相對于自然的超越性和內在性之間的張力。
德勒茲指出,斯賓諾莎克服這一張力的主要方式是繼承了鄧·司各脫的“存在的單義性”原則,并且將其推進至一種徹底的內在性原則。在斯賓諾莎的表現(xiàn)主義哲學中,“存在的單義性”原則得到了全方位的體現(xiàn)。首先,就實體是自身的原因(自因)和實體是樣態(tài)的原因而言,這完全是同一種原因,也就是動力因。其次,就實體有無限多的屬性而言,每一種屬性和其他屬性的地位都是完全平等的,是一種嚴格意義的平行關系。最后,就實在性而言,樣態(tài)作為一種有限力量同實體的無限力量完全是同一種力量。就這一點來說,斯賓諾莎的哲學同尼采的哲學一樣,不僅是一種徹底的內在性哲學,而且是一種無限和純粹肯定性的哲學,其中差異性或多元性的力量在無限地重復。
與德勒茲針鋒相對,馬里翁認為斯賓諾莎不僅沒有克服笛卡爾形而上學的缺陷,反而忽視了后者更深層的思考和洞見。馬里翁首先批評了德國唯心論和經(jīng)典現(xiàn)象學對于笛卡爾形而上學的看法,即笛卡爾的主體或“我思”是一個孤獨、封閉的意識領域。受列維納斯和亨利等法國現(xiàn)象學前輩的影響,馬里翁認為,笛卡爾哲學中的自我并不是一個自足的自我意識或主體性世界,而是包含了或者說指向了一個匿名的他者,而上帝就是這樣一個“匿名的他者”(anonymous Other)。Jean-Luc Marion, Being Given: Toward a Phenomenology of Givenness, Jeffrey L. Kosky tran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269, pp.271278.作為一個“匿名的他者”,上帝以其無限力量超出了自我或“我思”的把握,超出了心靈中關于上帝的觀念,甚至超出了作為自然之光的理性法則,也就是“因果性原則”。因此,笛卡爾雖然將因果性原則應用于上帝,并且發(fā)明了“自因”這個歧義性和自相矛盾的概念,以此建構了一種基于因果性原則的形而上學,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本體神學”,但笛卡爾同樣清醒地認識到,上帝作為一個“匿名的他者”并不能被完全納入“自因”概念,也就是說,上帝溢出了因果性原則以及基于這一原則的形而上學或“本體神學”。我們由此也能理解,為什么在笛卡爾關于上帝存在的兩個證明——因果性證明和本體論證明——包含了內在的緊張,為什么他對于因果性原則和自因概念的理解和使用充滿了猶疑和歧義性。
相比之下,馬里翁則不遺余力地批評和貶低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在他看來,斯賓諾莎想當然地將(動力因意義上的)因果性原則直接應用于上帝,并且直截了當?shù)貙⑸系劭闯墒恰白砸颉保纱瞬粌H建構了一個以因果性原則和實在性(或力量)原則為核心的形而上學,并且將它推進到一種真正的“本體神學”——上帝既是存在者的存在,又是最高的存在者,同時還是其他存在者以及存在者整體的存在理由或根據(jù)。相應地,斯賓諾莎也將笛卡爾形而上學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矛盾和歧義性看成是一種哲學思考的不徹底性,甚至是經(jīng)院哲學的亞里士多德主義的殘余。但是,馬里翁認為,笛卡爾形而上學的這些不徹底性、歧義性甚至矛盾,恰恰體現(xiàn)了他在哲學上的清醒和深刻;相反,斯賓諾莎并沒有反思過他的形而上學的前提,甚至沒有對于“自因”概念的明顯邏輯矛盾和內在困難提出過任何疑問。Jean-Luc Marion, On the Ego and on God: Further Cartesian Questions, Christina M. Gschwandtner trans.,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41.
盡管德勒茲和馬里翁在對笛卡爾和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態(tài)度上構成了對立的兩極,但他們在反對德國唯心論對于笛卡爾和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解釋這一點上卻是相當一致的。在他們看來,無論是斯賓諾莎對于笛卡爾形而上學的批評所揭示出來的問題,尤其是因果性原則和力量原則,還是作為二者之統(tǒng)一的“自因”概念,都不是德國唯心論的解釋和批評所能涵蓋的。
作為尼采哲學的追隨者,德勒茲在斯賓諾莎的哲學以及他對笛卡爾哲學的批評中看出了上帝作為無限力量的無限樣態(tài)化,或者用德勒茲自己的術語來說,看出了力量的多元性、差異性以及差異性中的重復。因此,他高度肯定貫穿于斯賓諾莎哲學的“存在的單義性”精神和徹底的內在性原則。與德勒茲不同,馬里翁是尼采哲學的激烈批評者。在他看來,無論是斯賓諾莎所肯定的作為實體或無限力量的上帝,還是尼采借“上帝死了”之名言所要批判和否定的上帝,都不是真正的上帝,也就是《圣經(jīng)》中作為活生生信仰的上帝,而是形而上學或“本體神學”的上帝。Jean-Luc Marion, God without Being, second edition, Thomas A. Carlson trans., with a Foreword by David Tracy and a New Preface by Jean-Luc Mar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 p. xxiii.因此,馬里翁反過來在笛卡爾的形而上學中看出了自我的不自足性以及一個作為“匿名的他者”的上帝。
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是馬里翁對于笛卡爾的肯定,還是德勒茲對于斯賓諾莎的肯定,都同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原初哲學意圖相去甚遠。盡管笛卡爾和斯賓諾莎在形而上學上有很多分歧,但他們作為十七世紀的哲學家和早期現(xiàn)代哲學和科學的先驅仍然具有很多基本共識,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共識就是:他們都堅信,至少就自然世界而言,自然萬物乃至自然整體的無限力量是符合因果性原則的。然而,這一共識在德勒茲和馬里翁那里都被拋棄了。無論是在德勒茲還是在馬里翁那里,無限力量都壓倒、擺脫甚至顛覆了因果性原則(或充足理由原則)。德勒茲把斯賓諾莎所說的無限力量解釋為一種尼采意義上的權力意志,而馬里翁則把笛卡爾形而上學中作為無限力量的上帝看成是一種超越因果性原則的“匿名的他者”。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笛卡爾和斯賓諾莎所共同堅持的因果性原則(或充足理由原則)在德勒茲和馬里翁的解釋與批評中都變得可有可無,甚至隱然消失了。
由此可見,德勒茲和馬里翁對于笛卡爾與斯賓諾莎的不同解釋與批評早已遠離了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哲學語境,并且處在一個由尼采與海德格爾所規(guī)定的后形而上學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盡管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哲學仍然具有豐富的解釋空間和思想活力,但他們所堅持的形而上學基本原則——因果性原則或充足理由原則——早已不再被視為一個不言自明的公理和形而上學第一原則,而是被視為一個單純的認識論范疇,甚至被當作一種人為的虛構。連同這個形而上學基本原則一起消失在當代哲學視野中的,則是那個一直困擾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基本問題——“究竟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無反倒不存在?”
Causality and Power: Descartes, Spinoza and Some
Relevant Issues in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WU Zengding
Research Center for Aesthetics and Aesthetic Education,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artesian metaphysics and Spinozian metaphysics, together with Spinozas criticism of the former, is a very important issue, both in German idealist philosophy and in contemporary French philosophy. Cartesian and Spinozian metaphysics has two central principles, one of which is the principle of causality and the other is the principle of power. However, Descartes and Spinoza gave different explanations fo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se two principles. German idealism and contemporary French philosophy offered different judgments on Cartesian and Spinozian metaphysics. German idealism affirmed Spinozian metaphysics for overcoming the difficulties inherent in Cartesian metaphysics, but criticized the former for its lack of subjectivity and freedom. Deleuze and Marion, on the other hand, as representatives of contemporary French philosophy, gave a diametrically opposed view of Cartesian and Spinozian metaphysics. According to Deleuze, Spinoza advanced Duns Scotus principle of “the univocity of being” to a radical principle of immanence, thus affirming the infinite dynamism and plurality of power. Marion, on the other hand, argued that Spinozas doctrine of causa sui missed the profundity and prudence of Cartesian metaphysics because the latter recognised that God as an “anonymous Other” cannot be fully contained by causa sui. However, neither Deleuze nor Marion focused on the principle of causality, which Descartes and Spinoza valued above all else, and instead emphasized only the principle of power.
causality; power; God; causa sui; substance
(現(xiàn)任編輯:曾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