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詹姆斯的實用主義真理觀

王 旭

為了便于討論詹姆斯的真理觀，我們首先必須定義相對主義真理觀。相對主義真理觀有兩種代表性定義，瑪利亞(Baghramian. Maria)和亞當(Carter.J. Adam)將其定義為：“對一個個體或社會群體正確的東西對另一個可能不正確，并且沒有中立的立場來裁決這個問題?！蔽鞲駹?H. Siegel)將其定義為：“知識(真理)是相對的——相對于時間、地點、社會、概念圖式或架構，或者相對于個人的訓練或信念——因此，知識均依賴于這些變量的一個或多個值?！盵1]筆者認為這兩種定義雖有合理之處但還不夠全面，將兩者結合可以得到更為全面的定義，即知識的真假與個體、群體、時間、地點等因素有關，知識的真假取決于這些因素中的一個或多個，并且沒有中立的立場來裁決這個問題。學者們圍繞詹姆斯的真理觀是否為相對主義真理觀展開了爭論，筆者將選取兩種有代表性的觀點加以討論。

一、對詹姆斯真理觀的主要批評

第一種批評來自羅素。首先，羅素反對詹姆斯把效用作為真理的唯一標準。(1)判斷一個觀念是否有用比判斷它是否為真困難，“必須知道接受這個觀念的后果是什么、拒絕它的后果是什么；還必須知道什么后果是好的、什么后果是壞的?！盵2](2)沒有先天原因表明真理和效用聯系在一起。假設我被說服相信某個信念是有用的，按照實用主義觀點，我由此得出結論這個信念是真的，但沒有原因表明真理和效用相聯系，在所有已知的情況中效用總是伴隨著真理，因此，效用被歸納證明為真理的標準。

其次，羅素反對詹姆斯把真理等同于“起作用”的假設。(1)詹姆斯說一個信念為真時，意味著它是一個“起作用”的假設，但人們并不相信假設為真，因此，詹姆斯是從考慮假設能否起作用的情況下得出什么構成了真信念。(2)詹姆斯的真理觀誤導了宗教領域。實用主義方法通過世俗論證解決上帝存在的真實性的問題，但認為如果上帝存在的觀念是有用的，上帝就是真的，實用主義的觀點并不具有他們聲稱的效果。(3)把實用主義真理觀應用到情感問題上不能令人滿意。在其他人是否存在的問題上，假設其他人存在的信念能起作用。如果我被唯我論困擾，其他人存在的觀念不能減弱我的孤獨感，我應該拒絕唯我論的理由并不足以使我拒絕唯我論。實用主義的觀點和唯我論的觀點互相矛盾卻都成立，其他人存在的觀念的真假性相對于不同人而言，羅素認為這是實用主義者把事實與真理分開的結果。

第二種批評來自普萊特，普萊特認為詹姆斯把觀念的真理等同于觀念的證實和可證實性。首先，普萊特認為作為可證實性的真理在本質上是非實用主義的。(1)觀念的可證實性并不包含在任何人的經驗里，是超越每一個有限經驗的一個或一組條件。(2)觀念的可證實性是觀念成為真觀念的發生條件，但是觀念的證實沒有發生，“它是觀念的發生條件，不是某事‘發生’在它身上，”[3]因此，普萊特認為觀念的可證實性更接近理智主義者的真理觀。

其次，普萊特反對詹姆斯把真理等同于觀念的證實。如約翰認為彼得牙疼，實際上彼得牙疼。普萊特認為約翰的觀念有兩種證實方式：一種是思想的外部對象證實這個觀念，當彼得治好了牙疼并告訴了約翰。一種是他人的主觀感覺證實這個觀念，如果湯姆關于彼得牙疼的觀念是令湯姆滿意的，那么湯姆的觀念就得到證實。但假設湯姆有些愚蠢、聽力不好，他誤解了彼得的行為，另外一個人錯誤地告訴他彼得沒有牙疼，因此，湯姆認為彼得沒有牙疼。但是湯姆關于彼得不牙疼的觀念不是真的。觀念的滿意、成功引導和一致性是相對于個人的經驗而言，因此，觀念的真或假是相對的。

筆者認為，羅素和普萊特對詹姆斯的真理觀持有誤解，羅素的誤解在于把詹姆斯所說的觀念的引導作用簡單地理解為觀念所產生的效用。而普萊特的誤解在于沒有理解證實關系的根基是經驗世界，也沒有看到詹姆斯強調觀念的可證實性作為觀念的一種傾向屬性，證實活動是觀念為真的根源。

二、對詹姆斯真理觀的辯護

珀金斯把詹姆斯真理觀的批評者的觀點歸結為三點：“(1)真理等同于證實；(2)真的即有用的、或令人滿意的；(3)觀念的真假是可變的”[4]574，并認為后兩者是(1)的必然推論。珀金斯指出(1)是策略性的，因此，主要分析(1)為詹姆斯辯護。(1)會產生兩個問題從而陷入相對主義真理觀，一個問題是“許多觀念從來沒有且將來也不會被證實，因為無人費力去驗證，按照詹姆斯真理觀，這些觀念不真亦不假，但違背了排中律”。一個問題是“觀念的證實狀態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改變，一時可被證實，另一時則被證偽，按照詹姆斯真理觀，一個觀念可以既真又假，但違背了矛盾律”[4]575。

珀金斯認為詹姆斯把真理等同于可證實性，即“p是可證實的=如果p在無限長的時間內得到了仔細的驗證，它將得到越來越高的證實”[4]576。珀金斯認為把真理等同于可證實性解決了反對者提出的問題，可證實性指“每一個命題必然具有或確定沒有的一種性質，無論該命題曾經或將來是否被現實地證實”[4]576，命題要么被證實，要么被證偽，排中律是有效的。命題具有的這種性質是永久的，其證實狀態不會隨時間而改變，矛盾律是有效的。但這種觀點有困難之處，(1)定義是反事實條件；(2)很難清楚界定“長期過程”；(3)與詹姆斯提到的“把真理等同于證實”不一致。

珀金斯主要分析了第三個問題，他認為詹姆斯未能始終堅持“可證實性”的最重要原因是詹姆斯通常同時討論三個不同但相關的問題，前兩個問題經常和第三個問題發生沖突。這三個問題是“a.根據觀念與證實的某種關系來解釋真理；b.發展一種新的實際證實理論，即‘功利主義’理論；c.激進地倡導極端唯名論，堅持對具體事物的概念進行分析”[4]577。詹姆斯經常專注于b和c，表面上卻在做a。在考慮b對a的影響時，假如我們把可證實性作為詹姆斯對真理的定義，那么我們需要分析三個要素：“(1)‘假如……那么就會’的條件形式；(2)‘長期過程’概念；(3)‘證實過程’概念”[4]578。人們經常忽視前兩個，因為詹姆斯的哲學理論最獨特的是把證實看作起作用，因此，詹姆斯很難處理這個問題：其解決辦法必須提到證實而不讓證實成為他的主要關注。

珀金斯認為第三個動機是詹姆斯用證實來確定真理的最重要的動機，“一個概念僅僅是一組具體事件的抽象，而這些具體事件窮盡了概念的指稱”[4]579，從這一公理引申出來、在實踐中得到強調的原則是：“對每一個概念的理解，無非是將抽象性質分解為具體的個別事物”[4]579。詹姆斯把真理等同于證實活動，因為他對于抽象關系的原型所發現的唯一具體關系是證實關系，但這些表述是他堅持唯名主義的依據，而不是真理理論的結果。

筆者認為珀金斯對詹姆斯真理觀的辯護有其合理之處，但也存在一些問題，珀金斯否認“把真理等同于證實”，筆者認為這種看法誤解了詹姆斯的觀點，詹姆斯明確地提出把真理等同于觀念的證實，從發生學的角度討論觀念如何成為真理，他認為觀念的真實性就是它證實自身的過程。

三、詹姆斯真理觀并非相對主義真理觀

筆者認為對詹姆斯真理觀的批評可總結為三點：(1)效用是真理的唯一標準；(2)真理等同于證實過程；(3)觀念的真理性受經驗條件的限制。筆者將結合詹姆斯的觀點對這三點逐一討論，最后得出詹姆斯的真理觀并非相對主義真理觀。

(一)效用并非真理的唯一標準

對于羅素的這一批評，詹姆斯有以下回應：(1)羅素認為實用主義者說一個為真的命題，意思是任何相信一個命題為真的人必然知道其結果是好的，詹姆斯認為這是荒謬的，因為該事實宣告了與第一個命題不同的新命題。(2)詹姆斯指出好的結果并不是真理的確定符號，而是確立真理的“潛在動機”[5]273，筆者認為詹姆斯拒斥了羅素關于相對主義的指責。

對于羅素反對把真理等同于“起作用”的假設的批評，詹姆斯指出如果A存在的信念能夠令人滿意地“起作用”，那么這個信念為真，A必須存在，“必須找到與意見一致的客體(或是關于該客體的確定符號)；這樣的意見不能與我察覺到的任何觀點相矛盾”[5]274。筆者認為詹姆斯這一回應無法反駁羅素的批評，詹姆斯認為上帝存在的信念給人帶來慰藉，上帝存在的信念是真的，但我們無法找到上帝或是上帝的確定符號。

詹姆斯提出了進一步的回應，按照羅素早期邏輯原子主義的思想分析“真理”“信念”等概念，這些概念都是自我充分的，用“起作用”來說明真理，即把“起作用”作為“真理”的意義。詹姆斯指出真理和“起作用”隱含的意義是說這是一個關于客體的信念。就“其他人存在”這一命題，其隱含意義是事實上他們應該存在。詹姆斯認為“其他人存在”與實用主義者的命題“相信其他人存在是有利的”來自不同的論述世界，第一個命題表達了信念的客體，第二個命題表達了確立真理的條件，認為這兩者能互相替代是放棄現實的做法。筆者認為詹姆斯指出了羅素邏輯中隱含的問題，澄清其真理觀并非相對主義真理觀。

(二)真理等同于證實過程或可證實性

對于普萊特反對詹姆斯把真理等同于觀念的可證實性和證實過程的觀點，詹姆斯提出當一個觀念經過多次證實，但其證實過程沒有完成時，我們應該相信它實際上是真的，這是在用潛在性說明實際性。詹姆斯強調觀念的可證實性作為觀念的傾向屬性依賴于證實活動，而證實活動是在經驗范圍內進行的，并不是普萊特所說的“超越經驗”，因此，普萊特的批評不成立。

對于普萊特反對把真理等同于證實過程的觀點，詹姆斯強調真理是觀念與實在的關系，這種關系的基礎是經驗世界。“客體的性質、場所和各種關系以及觀念的性質與聯結傾向，當然都在使這特定的通道成為可能，扮演重要的角色”[5]163，筆者認為詹姆斯的回應反駁了普萊特的批評。而觀念的證實過程和可證實性并非不相容，當觀念的證實完成時，詹姆斯把真理等同于觀念的證實；當觀念即使從未得到任何現實的證實，或者當觀念經過了多次證實但其證實過程未徹底完成時，這個觀念是可證實的。

(三)真理趨向絕對的真

詹姆斯指出這種誤解是人們把實用主義和實證主義混淆的后果，實用主義的批評者忽略了他對絕對真理的追求，詹姆斯認為解決理論問題是首要的。觀念的真假性受具體條件的限制，因此，詹姆斯提出了絕對真理的概念。絕對真理作為“以后可以成立的、潛在的、較好真理的調節觀念”調節著我們現有的真理，我們把現在的真理作為比較真的，在經驗的范圍內它們是真的；絕對地說這些真理是假的，人類的經驗隨時可能超過其限制，但真理趨向絕對的真，絕對真理“引導人們將真理作為認知的終極目標，驅使人們永無止境地去追求”[6]，因此，詹姆斯的絕對真理拒斥了相對主義真理觀的指責。

綜上所述，首先，詹姆斯并非把效用作為真理的唯一標準，真理的標準是觀念對實在的摹寫及觀念的引導作用。其次，把真理等同于證實過程并不會致使真理成為相對的，真理是觀念與實在的關系，這種關系的基礎是經驗世界。最后，批評者們忽略了詹姆斯提出的絕對真理，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詹姆斯的真理觀并非相對主義真理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