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碧珍 蔣小輝 李福平
1886年,生物學家Mouteyazza首次提出精子庫概念,旨在通過凍存精子為戰場上犧牲的士兵保存生育力,完成家族延續的愿望[1],1981年中國的首家人類精子庫在湖南長沙成立,目前我國正式運行的精子庫已有27家。盡管我國人類精子庫經過了40年的發展,技術及管理日趨成熟,但在實踐中還是面臨許多亟待解決的問題[2]。隨著生育政策放開,群眾生育意識提高,加之惡性疾病的發病率的上升,越來越多的適齡男性選擇將精子保存在人類精子庫。目前,全國各地精子庫均面臨“無主精子”標本處置問題。人類精子庫建立之初就是為保存生育力,精子庫發展至今,逝者精子無法使用,是否與原始初衷背道而馳,家屬的訴求與醫院管理制度的沖突,患者需求與現行法律制度缺失的矛盾都亟待解決。精子等具有發展成為生命潛能的人類配子,與一般離體組織與器官在屬性和功能上存在較大區別,更不能作為商品交易和成為繼承的標的。本文以冷凍精子處置糾紛案為切入點,對冷凍精子的屬性及其處置原則進行分析。
患者尹某,因疾病原因于2017年4月在四川省人類精子庫冷凍精子,2018年因病去世,患者父母(以下稱尹父、尹母)2018年至2021年期間繼續為其冷凍精子續費。因多次向四川省人類精子庫索要標本未果,于2021年3月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1)解除與被告四川大學華西第二醫院(四川省人類精子庫所掛牌醫院)簽訂的《委托凍存精子協議書》(以下簡稱《協議書》)、《委托凍存精子續約協議書》;(2)判令被告返還冷凍的精子標本。同年4月本案件在成都市武侯區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法院認為本案例類型為醫療服務合同糾紛;基于雙方簽署的協議真實有效,以及精子的特殊性,該冷凍精子應受到法律和公序良俗的嚴格限制,最終駁回了原告訴求。
原告認為:(1)自己作為尹某的父母和法定監護人,是合法第一繼承人;(2)精子承載了原告的遺傳基因和情感寄托;(3)根據《協議書》第一條第6點“在精子凍存期內,甲方在國家規定的范圍內有權決定其使用或處置。但不得用于非配偶和違反計劃生育規定等,否則甲方對自己的違法行為和后果承擔相應法律和經濟責任”,二原告作為合法繼承人有權決定該精子的監管、處置。
被告認為:原告要求不符合現行行業規定及關于標本處置的約定,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另查明,原告尚未聯系接收冷凍精子的醫院。
雖然法院將本案件定性為醫療服務合同糾紛,但作為首例“冷凍精子”糾紛案例,本案例在一定程度上開創了“冷凍精子”法律處置的先河,為后續類似案例起到很大的示范作用。困擾法院判決的難點主要在于界定精子的屬性以及處置原則,理清楚這兩個問題是關鍵。
目前關于精子、卵子或者胚胎的屬性,我國法律尚無定論。精子、卵子等介于普通成熟細胞與胚胎之間,因其攜帶人類遺傳基因,具有發展成生命的潛質,因而有其獨特性。目前冷凍精子主要來源兩方面,一是捐精志愿者向人類精子庫捐獻用于不孕不育夫婦輔助生殖生育的志愿者精子;二是患者本人因疾病或其他原因先行冷凍在人類精子庫,以期后面行輔助生殖技術的精子。“美國試管嬰兒因遺傳疾病狀告精子銀行”的案例首次提出了捐獻的精子屬性應如何定義的問題[3]。該案件中原告控訴精子銀行提供了不合格的精子,導致后代出現遺傳性疾病,雙方證明的焦點在于精子是否存在“質量”問題,因而法院依據當地《產品責任法》對本案立案受理,將精子視作“物”,這也是站得住腳的。但這顯然不適用于我國,與美國不同,我國捐精被定義為公益事業,需完全自愿和無償參與,又明確規定不能進行精子交易和買賣。患者保存的精子則是以治療不育癥為目的,是合理的醫療需求,這種情況下保存的精子更多承載了患者和家屬的情感寄托和對血脈延續的希望,更加不能簡單定義為“物”。那到底該怎樣對冷凍精子的特殊屬性進行分析?
從精子的獲得途徑和方式來說,可以將精子簡單視作離體組織。2001年,我國第一例人體胎盤糾紛案,即浙江省嘉興市市民冷某追討妻子五年前的胎盤案件,最終雖然以敗訴為結局,但也第一次向民法提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有特殊屬性的離體組織的處置權應該歸屬于誰?當前醫療衛生領域,對于脫離人體的組織和器官并未有明確的定義,只有一些籠統的提法[4],曾經部分學者認為脫離人體的器官為物,在王利明主持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以及梁慧星[5]主編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中均認為人身不是物,但是從人體分離出來的某些部分,如器官、乳汁、血液、卵子等,也可以作為物并成為物權的客體。但現行的《民法典》并未采納上述觀點,反而明確禁止將人體細胞視作商品。由此可見法律對于精子的定義持謹慎態度,精子由于攜帶人類遺傳基因,其屬性有別于普通離體細胞,故離體組織的處置原則不適用于精子處置。
精子與胚胎在某些屬性上存在很多相同之處,他們都攜帶了人類遺傳基因,帶有生命潛質,承載了人類后代的情感。在一定條件下,都具備發展成為獨立個體的機會。目前關于人類胚胎的屬性一直存在多種觀點,主流的觀點主要有三種:(1)“客體說”認為胚胎是民事法律的客體。(2)“主體說”認為胚胎既不是物,也不是人格權的客體,而是民事法律主體。(3)“中間說”認為冷凍胚胎不是物也不是人,而是處于人與物的中間狀態[6]。但無論是哪種學說均無法完整詮釋胚胎的特殊屬性,因此,關于法律界和學術界關于胚胎屬性的定義一直存在爭議。從目前胚胎和精子的處置現狀來看,絕大部分的生殖中心對于無法與取得當事人聯系的胚胎標本會一直長期保存,以免給當事人造成巨大甚至不可挽回的損失。而大多數精子庫在處置類似標本時則更多依據與當事人事先簽訂的知情同意書或者保存協議書內容,當事人到期未進行續費,視為默認放棄,精子庫將對標本進行銷毀。從這個角度看來,胚胎的處置似乎更為慎重。精子與胚胎雖同樣法律屬性模糊,但處置方式卻存在較大差異。因此對于當事人死亡后的精子是否參照胚胎處置方法依然存在爭議。
干細胞具備非常強的更新和分化潛力,在一定誘導下可以分化成精子細胞。2007 年科學家利用男性骨髓中提取的干細胞培養出了精原細胞[7]。正是由于干細胞的分化潛能和巨大的醫用和商業價值,干細胞研究曾一度飛速發展,但由于知情同意和倫理監督審查制度的不完善,干細胞研究因此被緊急全面叫停。直到2016年,隨著相關法規的頒布,干細胞相關研究才得以重新啟動。干細胞與精子細胞一樣,具備較好抗冷打擊能力,在-196℃條件下可以有效保存,復蘇后能夠保留較好活性。因此,干細胞儲存以及人類精子庫迅速在全球發展起來。目前絕大多數干細胞保存是用于科學研究,我國對于干細胞管理僅有的兩部法規《干細胞臨床試驗研究管理辦法(試行)》和《干細胞制劑質量控制及臨床前研究指導原則(試行)》,由于內容相對龐雜、繁多,對干細胞屬性定義不明確,制度和監管方面雖有提及,但不夠細化具體[8]。但需要強調的一點是干細胞來源和處置均需要征求其供者的充分知情同意,這對于保護干細胞供者的權益和自主性具有重要意義[9]。所有干細胞中最具參考性的是臍血干細胞。與精子一樣,脫離人體后的臍血干細胞既符合物的“獨立性”“有用性”,且能為人力所控制,同時又具備體外擴增能力,承載著人類的基因信息及倫理情感,因此,臍血干細胞是一種特殊之物,也即生命倫理物[10]。有學者從倫理學的角度將自然界的實體分為了三類:即人、物以及介于人與物之間的其他實體[11]。按照此種分類,精子與臍血干細胞此類生命倫理物屬于介于人與物之間的實體范疇。由此可認為,臍血干細胞的處置方法對于精子來說具有極大參考性。有學者提出:載有人格利益因子的人體組成部分,應該視為人的個人合法權益,個人享有完整的自決權,這種權利不得讓渡或代理行使[12]。《民法典》規定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始于出生,終于死亡。涉及遺產繼承等財產權益保護時,胎兒可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的主體。當胎兒出生為活體時,臍帶血的權利主體為胎兒,權利由其法定監護人代為行使。如果胎兒出生為死體時,則認為臍帶等組織應歸屬于產婦的離體組織,是產婦身體的一部分,那么臍帶血的權利主體應該是產婦[13]。是否可由此得出去世患者的精子處置權由法定繼承人或監護人代為行使呢?這似乎較為合理,但又產生了另外一個問題,即精子是否可以被繼承。
關于胚胎或精子的可繼承性,不管是原衛生部2001年頒布實施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還是2003年頒布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范》和《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與人類精子庫倫理原則》(以下簡稱《倫理原則》)都明確禁止將人類胚胎和精子視作商品。2021年我國頒布施行的《民法典》第一千零七條及第一千零九條也明確規定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人體細胞、人體組織、人體器官、遺體。從事人體基因、胚胎等醫學和科研活動應遵守法律、行政法規和國家有關規定,不得違背倫理道德。關于遺產范圍的界定,《民法典》的闡述是“遺產是自然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由此可見我國在法律上強調攜帶人體基因信息的細胞的特殊性,禁止胚胎、配子商業化,禁止交易和買賣,因此精子不屬于財產,當然也不能作為繼承的標的物。從臍帶血的處置來看,其權利主體的權益受到法律保護,即使是胎兒出生為死亡的情況下,父母獲得臍帶血處置權也不是源于繼承,而是因為出生為死體的胎兒,自始至終都不是法律意義上的人,沒有作為一個獨立的民事主體存在過,臍帶血此時被視作為產婦的離體組織。那么到底精子的處置應遵循什么原則呢?
從屬性上來看,精子、胚胎以及干細胞一樣,介于人與物之間,兼具“物”的屬性,原衛生部頒布的《倫理原則》明確規定不育夫婦對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過程中獲得的配子、胚胎擁有其選擇處理方式的權利。涉及精子處置時,應充分考慮其特殊性,兼顧倫理原則。倫理學的兩個基本原則為知情同意以及不得違背公序良俗,在本案例中,死者已經無法表示知情同意,家屬這種不顧“死者意愿”的行為,是否侵犯死者知情同意,是否違反知情同意原則,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在這個前提下對精子的一切處置都違背倫理原則。對于部分家屬而言,精子上所寄托的情感甚至超越了其細胞本身的價值。很多家屬出于“保存一份念想”的目的一直給去世親人的精子續費。綜上所述,精子的處置,應充分考慮其屬性的特殊性,兼顧倫理、情感等因素。家屬或者法定繼承人享有精子的監管處置權,但精子的保存、監管和使用必須受到相關制度的約束,我國目前明確禁止胚子交易和買賣,禁止代孕。家屬應在法律和倫理的共同監管下對精子做妥善保存和處置。
從精子的獲得途徑來看,精子屬于離體細胞和組織,但由于其攜帶人類遺傳基因和承載家屬情感寄托,精子的處置不宜借鑒離體組織的處置方法。從法律和倫理屬性上來看,精子、臍血干細胞與胚胎同屬于生命倫理物,屬于介于人與物之間的其他實體,故要在法律和倫理的雙重監管下進行標本處置。關于本案例,值得一提的是本案例法院判決的時候另一個依據是原告未聯系到接收標本的醫院,這是否意味著如果有醫院愿意接收,法官可能會重新考量原告的情感需求?隨著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類似這部分特殊群體的生育需求會越來越強烈,但是生育決定需要更多的倫理辯護以及對可能造成的社會與倫理問題的充分辯證[14]。國家應盡快完善相關法律制度,倫理監督委員會應充分發揮職責,為類似案例提供法律和倫理審查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