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臨近

深夜失眠,我翻出一幅陳舊的素描畫。畫紙微微泛黃,淺灰色的鉛墨勾勒出女孩青春的側臉,線條利落,陰影恰好,女孩的鼻尖似有微光浮動——我知道畫中人是我。
距離畫作里的盛夏已有幾年之遠,我不再梳著“高入天際”的馬尾,臉頰也不再有惱人的青春痘,但我仍無比懷念當時少不更事的自己。在那樣的如花年華,所有缺點都會無限模糊,只留下正當最好年齡的美麗。
我摩挲著畫紙,看到右下角用鉛字寫著“曾菀繪”,時間是2015 年6 月。
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那個漫長得不能再漫長的夏天。
高中時,我是老師口中常常表揚的對象,曾菀則是被批評的“常客”。當其他人都伏在課桌上埋頭苦讀時,只有她拿著一支筆,畫教室里那些靜止不動的物體,比如,講臺上的地球儀、角落里的立式空調。除了繪畫,她對法語小說亦情有獨鐘。素描本被老師沒收了,她便偷偷在課桌下翻看16 開本的法語小說。若素描本和小說都被“無情”收繳,她只能悻悻地蒙頭大睡。
曾菀的成績差,這是公認的事實。無論老師如何費盡心力地干預,給她“開小灶”,她都無動于衷。無奈之下,老師找到了我:“你成績好,帶一下她,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實在無法理解,那些一看就能落筆洋洋灑灑解答的題目,曾菀是如何“厚著臉皮”做到棄答的。我面紅耳赤地為她講題,她卻笑得沒心沒肺,毫不上心。我時常學著老師的口吻,大聲斥責她:“你知道嗎?曾菀,你差不多要‘廢了。”
“廢”這個字似乎刺痛了她的神經,她瞬間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臉,顯露出傷感的樣子。
“你認為什么是‘廢?考不上大學嗎?還是永遠考不出高分?”她纖長的睫毛卷起幾分憂思。
“ 當然啊! 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考高分,上大學,不是嗎?”我義正詞嚴地看著她說。
“我想做個畫家、翻譯家,去世界各地寫生,把所有動人的法語小說翻譯成中文譯本……
你覺得這是‘廢嗎?”
“當然。”我不假思索的回答,成功把她還想說的話堵在了喉嚨里。她垂著頭,扯扯我的袖子:“你繼續給我講題吧。”
我大獲全勝般“不可一世”地俯視曾菀。給她講題的過程,是一遍遍增強自信的過程,是不斷積累優越感的過程——怎么這么簡單都聽不懂?事實上,我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清晰的規劃,也沒有特別想上的大學,只是人人都在往前沖,我自然不能落在后頭。
那么多個星光熠熠的夜晚,我都把自己牢牢“鎖”在課桌前,于題海中翻騰。眼睛干澀至極,我忽地想看看窗外的寧靜夜色,或許此時耀眼絢爛的星輝,這輩子只能遇見一次。
算了,我還是不想像曾菀那樣,沉溺于虛浮的爛漫。
“你有沒有喜歡的東西?”
課后,曾菀突然問我。
我想了想:“學習算嗎?”
她撲哧一笑,兩頰漾起淺淺的酒窩:“當然不算。我說的是愛好——喜歡做的事,喜歡的東西。”
這是什么問題?眼看就要期末考試,她還在想一些有的沒的,真是浪費時間。
“我喜歡寫生,我想給所有我認為特別的人畫畫,我想畫出他們的憂傷和快樂。”曾菀見我不作聲,右手撐起下巴,自顧自地說話。我斜眼看她,她長長的秀發如瀑布般傾瀉,陽光照進來,為她的發梢點綴了幾縷金色。
“ 小時候, 我挺喜歡吉他的。”我開了口。
她眼睛一亮,興奮地抓著我的手,說:“其實我也喜歡吉他!我覺得彈著吉他唱著歌好酷,可我偏偏是個‘音盲,怎么學也學不好,就放棄了。”
“我一直很想問你,你為什么愛看法語小說?”我問她。
“哈哈……你終于問我這個問題了!”曾菀笑盈盈地說,“我爸爸年輕時在法國工作,精通法語,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覺得法語是一門很美的語言,就讓爸爸教我。現在,我基本能獨立閱讀較為淺顯的法語小說了。”
我很少見她侃侃而談的樣子,提及愛好,她就像變了一個人,從眉眼到頭發絲都透著喜悅。我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除了學習還有別的一些東西,一些只要說起就“甜得像吃了蜜”一樣的東西。那天,我和曾菀推心置腹地聊了許多,她為我描繪了一片我從未見過的景色,天地寬廣如斯,我就像匍匐于井底的青蛙,蠢笨地把一小片空間放大為一個宇宙。
期末考試的卷子發下來,曾菀的成績排名還是墊底。我慍怒地指著錯題問她:“考試前,同樣的題,我是不是教過你?”
曾菀朝我抱歉地笑笑,又埋下頭,繼續涂涂畫畫。看著她無所謂的模樣,我的怒火“噌”一下燃上心頭。“都什么時候了,還畫畫?你不知道離高考只有一年了嗎?”
“畫好了!”她歡快地放下畫筆,用手指輕抹畫作上的鉛墨,“送給你。”
曾菀的畫中不再是抬眼可見的靜物,而是我——我從未被任何人畫過,恍然見到自己的面容被高度還原在紙上,竟有種奇妙的感覺。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緊握畫紙的手也在發抖。
“ 你畫得確實很好。只是……為什么要畫我?”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離高考只有一年了。”她隨意地翻著素描本,“我想送你一件禮物,好讓你記得我,記得這個可能會‘廢掉的‘學渣。”她的眉毛耷拉下來,顯得沒精打采。
我第一次那么討厭“ 廢”這個字,但卻不知如何安慰她。
高考的腳步近了。曾菀的成績仍如一潭死水,激不起浪花,可她還是不以為意。看到“三模”試卷被法語小說重重地壓在下面,放學后,我怒氣沖沖地把幾本法語小說都扔在地上,抽出那張觸目驚心的、被紅色的大叉填滿的試卷。
“曾菀,你要‘廢了知道嗎? 你要‘ 廢 了!” 我揮舞著象征恥辱的試卷,聲嘶力竭地吼出這句話。
她吃驚地看著我,眼神里寫滿驚恐。我是如此討厭說“廢”這個字,卻還在用這個字傷害她。也許我已經猜到一個月后她會考出怎樣的高考成績,也許我想將她心中對學習的熱情點燃,也許我不愿她跌入漆黑莫測的深淵……也許,我只是在用不成熟的方式關心身邊的人。
曾菀定定地看著我,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強忍著沒有掉落。她俯下身撿起她視若珍寶的法語小說,將它們悉數裝入書包,而后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我想追上去,雙腳卻像灌滿了鉛,重得拔不起來,徒留揮之不散的空虛和悵惘。
直至高考結束,曾菀都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后來,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國內一所一流大學,老師和同學紛紛向我表示祝賀。我惦記著曾菀,小心翼翼地問老師:“曾菀考得好不好?”
老師嘆了口氣, 說:“ 好像考進了一所很一般的美術學院。”我卻長舒了一口氣,因為她終于能夠光明正大地追逐理想,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了。我仿佛看見她在郊外寫生,在法國的街頭為游客作畫,仿若看到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在她因夢想實現而發光的臉上顯得更加可愛。
沒想到,當面跟她說一句再見,都成為一件極其奢侈的事了。自高考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在大學的某次迎新晚會上,我看到學弟學妹沉醉地彈吉他,突然羨慕得眼眶通紅。
我好似瞬間回到幾年前,一個長發如瀑布一般的女生正興奮地抓著我的手,說彈吉他很酷。
是啊,彈吉他很酷,有夢想也很酷,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很酷的那個她了。
(摘自《特區教育·中學生》2022 年第7-8 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