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華

小艾來到咨詢室時,跟她媽媽吵架好幾天了。媽媽強烈反對她的戀情,小艾也不屈不撓地反抗。在咨詢室,她講述了吵架的情景。
小艾委屈地對媽媽說:“是不是我喜歡的人和事,你都要反對,看到我開心你就不高興?”
媽媽說:“是這個男生不行啊!大男子主義又油腔滑調,你以后肯定要吃虧的!”
小艾據理力爭:“可他對我好,給我的都是我想要的,這種大男子主義我接受!”
媽媽狠狠戳著她的腦門說:“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使?萬一有一天他給的是你不想要的呢?”
小艾喊:“那也是我的人生!這是我談戀愛,不是你談……”
“你懂什么?!”媽媽不耐煩地打斷她,“女孩子最重要的是獨立,別依靠男人,PUA(精神控制)懂不懂?他就有那個潛質!”
“現在我就不獨立,談個戀愛都被你指手畫腳,是你讓我沒法獨立的……”
“這種時候,我不給你把關,你最后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你就等著吧,悲慘命運是必然的!”
媽媽斬釘截鐵地說。
一聽到這話,小艾爆發了:“又是悲慘命運,又是苦日子!從小到大,你除了詛咒還能說什么?我的人生憑什么要你來定義?你就不能給我祝福?”說完轉身進了臥室,砰地把門關了。
過了半晌,門外傳來媽媽的話:“你硬要和他在一起,我也沒辦法。但以后他欺負你、對你不好,你別來找我!明白嗎?不關我的事!”
一場吵架,兩敗俱傷。兩人已經冷戰好幾天了。說到這里,小艾淚流不止:“老師,我就是被詛咒大的。寫作業錯一道題,她就說,我這樣下去,一定會被社會淘汰,以后只能掃地撿垃圾。我想選文科,她就詛咒說,以后你會找不到工作,會餓死。我現在談戀愛,她又詛咒我會被PUA。從小到大,我被這種恐怖的陰影圍繞著,掙都掙不脫。”
咨詢師說:“媽媽那么說,你肯定很難過,我能感受到你特別想被祝福。”
小艾說:“如果沒有祝福,至少不要總被詛咒,我現在更想要的是擺脫她。”
咨詢師說:“嗯,我感受到了你對獨立的渴望,那么,你有試過擺脫她嗎?”
小艾說:“這種念頭每天都有,但沒有一次成功過。現在,我特別想回去找她理論,希望能把她的念頭扭轉過來。”
咨詢師說:“假設,就像你媽媽所說,以后你的事跟她沒有關系,這算不算你期待中的獨立狀態?”
“當然不是,其實我最怕她說這樣的話,那比詛咒更可怕。每次吵架,她一定會說出這句話,到最后總是我向她道歉,按照她的想法去做……”說到這里,小艾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難道……我內心并不想擺脫她?或者,我并不真的渴望獨立?”
過了半晌,她又說:“我覺得,她是我的依靠,我也是她的依靠,我們誰也離不開誰。”
“我原本以為,我們的教育是有大問題的……”今年讀大三的小宋,意味深長地對咨詢師說。
“您看,我們小時候原本是各式各樣的,接受教育之后,我們就像被推上流水線的產品,被各種機械、模具打壓,按照標準化流程塑造,等從流水線那一端出來時,就成了差不多統一的樣子了。”他嘆一口氣,“唉……悲劇啊!”
咨詢師問:“這是你的切身體驗,還是只是你的觀點?”
“是一種觀點,也是基于自己的體會。”他繼續說,“我感覺我就是這樣,一直活在各種指令、規范里,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老師等長輩每天都在向我輸入各種指令。比如,走路抬頭挺胸、寫作業要坐直、飯前先喝湯、不要留長發、要聽大人的話、要做一個怎樣的人,我感覺自己就像一臺電腦,但鍵盤不在自己手里,像個傀儡一樣一直被輸入……”他越說越激動,“我難道是在為別人而活嗎?做一個別人眼中合格的人,那我自己在哪里?我受夠了!我要尋找我自己。上大學之后,我得按我自己的興趣和喜好來生活!”
咨詢師對他的觀點表示肯定:“你想要獨立自主,這很棒,為此你做了什么樣的改變呢?”
沒想到小宋滿眼無奈地說:“這真是一件諷刺的事,尋找自我的過程很痛苦。我以為自己覺醒了,開始反抗一切。比如,爸媽對我說教,我就拉黑他們,幾個回合下來,他們只敢跟我聊聊天氣;輔導員宣布的事,如果我不認同,我嘴上同意,私下里就消極抵抗;網上那些流行語,什么‘擺爛‘躺平啦,同學們都在說,我覺得這是一種洗腦,我從來不說。慢慢地,我變成了班里最特立獨行的那個——其實,就是邊緣人。”
“這樣一來,你應該沒有被輸入的感覺了吧?”咨詢師問。
“確實是,可是……我還是沒有找到我自己。我到底是誰,我也不太清楚。”
“你剛才說的,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興趣,這些不算是你自己嗎?”咨詢師追問。
小宋茫然地說:“這些當然是啊,我的理解是我喜歡什么就做什么,結果……我很快就陷入網絡游戲、刷劇、短視頻的漩渦里了。很多時候,我一個人躺在寢室里,屏幕上光怪陸離的世界刺激著我的神經,我只看喜歡看的,不喜歡的就滑走,我甚至能聽到腦子里的多巴胺像煙花一樣爆炸又散開……呵呵,我發現大數據聰明得很,它們只給我推薦我喜歡看的,其他內容我已經看不到了。”
他停了停,又說:“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不就是‘信息繭房嗎?這跟坐牢有什么區別?我竭力反抗被他人影響,試圖成為一個獨立的自己,可最后,我仍然沒有找到自己,更別說獨立了。除了一堆被幻象制造的多巴胺,我還有什么呢?這就是我的迷茫……”
從高中進入大學,我們面臨人生非常重要的轉變。可以說,過去十幾年的時光里,我們的衣食住行、學習節奏、生活作息等,在家庭的安排和學校的規定下,一切都是確切固定的,這種千篇一律曾讓人感到窒息。而進入大學后,要動搖這種固有的關系,獨立自主就成了我們不得不面臨的人生議題。但是,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第一個故事里,小艾同學的獨立意識覺醒,想要掙脫媽媽的“詛咒”,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可是她沒有意識到,這個她喜歡的人恰恰是能夠給她提供“依靠”的大男子主義的人,是一個削弱其“獨立性”的人。同時她也發現,她更需要的是媽媽的祝福,她和媽媽密不可分的聯結,比單純的獨立更重要,平衡“獨立”和“依靠”之間的博弈才是她真正的議題。
第二個故事中,小宋同學煩透了被外界規范塑造的日子,力圖活出“真我的風采”。但當把外界的影響都拋開之后,他發現所謂的獨立自我,只剩下一些原始的感官快樂,這讓他產生了迷茫。
馬克思曾說過:“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作為社會性動物,人總是要在關系中發現、詮釋和定義自我的。絕對的“獨立自我”是不存在的,換句話說,完全“獨立”的那一天,就是自我消亡的那一天。因為“獨立”這個詞的存在,就必須要保證它的對立面“依靠”“聯結”也存在。絕對的獨立,其實是要消滅依靠,消滅聯結,這樣獨立本身也會消失掉。就像小艾,若失去了和媽媽之間的相依,實際上也無法有獨立的沖動。
小宋失去了社會、環境以及他人的影響,心理意義上的獨立自我也并不存在了。
或許,“獨立”和“依靠”之間的此消彼長、強弱互映才是生活的真相。而如何平衡它們,才是每個人真正需要面對的心理議題。
(摘自《大學生》2022 年第8 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