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 年的一見傾心

編者注：茅盾文學獎得主王旭烽最新長篇力作《望江南》，講述了新中國成立前后二十年間波瀾壯闊的社會進程中，江南茶葉世家杭氏家族的興衰浮沉和人物命運。本文節選其中一段相對獨立的章節，于縷縷茶香中聽時代風雷、品兒女情長，讀來口齒噙香，悠遠低回。

杭盼此時正在胡公廟前采擷茶花，冬意夾著颯爽秋情蕩過來，輕叩著她的額。她抬了一下頭，腰板一下子彈直了——山路上行來幾個軍人！她好似被人在身后猛擊一掌，背上先是唰的一陣冰涼，接著轟的一蓬灼熱，冰與火浪潮般撲過后頸，漫洇到耳根、面頰。

茶山以前是見不著這種人的——他們身著制服，高人一等，傲視凡俗，挺著受過訓練的身板，把茶園走成了操練場——盼兒憑直覺便嗅出他們沖誰而來。當中那個高個子軍官正望著她，緊張地保持著微笑，一口白牙閃閃發光。他穿一身筆挺的美式空軍制服，高聳的軍帽帽檐壓在劍眉上，英氣逼人。她曉得那就是他——但和前些天遇到的那一個，又似乎是不一樣的人了。

1948 年的冬至，杭州城清河坊忘憂茶莊的女公子杭盼，就這樣微張著嘴，茫然失措地僵在了龍井獅峰山胡公廟前的十八棵御茶樹中間。

一

盼兒遺傳了父親的丹鳳眼，又遺傳了母親黑白分明的眸子。細長的脖子，中式衣衫，領口修飾得分外精致，讓原本認識她的人也眼前一亮。

此刻那幾個青年軍官站在茶園外，高個子的那位首先說：“我們到貴校去過了，他們說您只是代課老師，極少上課，平時就住在這里……”見到盼兒，他顯然有些緊張，同伴笑著在背后推他一把，他才又結結巴巴地說，“我們想……想來喝茶……我叫曹家遠，是筧橋中央航空學校的學員。

我們可以……嗎？”

“這地方不好找的。”盼兒說。

那幾個軍官中有一個方臉的說：“我是杭州人，姓吳，是你們家鄰居啊。”

曹家遠問：“你在做什么？”

盼兒說：“我在摘茶樹花。”

杭州的茶樹花每年10 月開花，開到第二年二三月間。茶農嫌它“搶”了來年春茶的養分，總會打掉花。可盼兒是個惜花人，趕在修剪這片茶園前，先把花摘了。

他好奇地問：“茶樹也開花呀？”盼兒輕捧茶簍，傾斜著給他們看，茶簍里已經鋪滿了茶樹花。

曹家遠拈了幾朵，嗅了嗅，饒有興趣地說：“好香。

它結籽嗎？”

“當然。”盼兒撥開茶蓬，茶籽一粒粒露了出來。

她摘下一把茶籽，“給，你們拿回去種吧。”

曹家遠捧著茶樹籽，連忙說：“回宿舍，我找個瓦盆就種上。”

盼兒笑道：“這哪行啊！起碼要藏一個冬天，怎么也要到明年春分呢。”

另一個小眼睛的說：“就是不知道明年春分我們還在不在，要是活著，一定請你來指導栽種。”曹家遠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把那人一下捅進了茶樹蓬。

一個長臉的就大笑，說：“李方你活該啊，張嘴就胡說！”

曹家遠則道歉道：“對不起，杭小姐，把你的茶樹蓬壓壞了。”

杭盼說：“乾隆皇帝不罵你們就可以了。”原來這塊茶園算是胡公廟的廟產，十八棵御茶樹，傳說是乾隆皇帝封的。抗戰后一直荒蕪著，直到杭盼接手，正要打理一番，這些勞動力就來了。

“大家一起干吧！”那幾個人立刻就來了勁，“怎么弄？”

“你們幫我剪去這些蓬面枝葉，增加采摘面的寬度，懂嗎？”

曹家遠一邊揮手讓杭盼走開，一邊在臺階上鋪了自己的軍裝上衣，說：“彈丸之地，須臾完成。你坐著看我們便可以了，我的衣服厚著呢，坐著不涼。”

盼兒說：“我給你們沏些茶樹花茶。”說完轉身就進了破廟，那裊娜腰身的婉轉，把曹家遠看癡了。長臉的從后面推他說：“真是大海里撈鹽給你撈著了，快點追過去啊！”

“現在去？”曹家遠有些怯陣了。那姓吳的“鄰居”也催他：“你不去我可去了！”曹家遠一聽，頓時一個大跳，出了小茶園，幾步就邁進了廟門。

二

國民黨空軍少校曹家遠對杭盼，可以說是徹頭徹尾的一見鐘情，而他們的初次見面，也可以說是相當偶然的傳奇。1948 年初冬的某日，杭州體育場人山人海，一場籃球聯賽正如火如荼地進行。

忘憂茶莊的病公主杭盼，按理是絕不會參與這種大型活動的。可那天女中籃球隊的后勤老師突然有事外出，只好拜托偶爾來代課的杭盼替她一下。

盼兒看不懂籃球，她關心的是那堆衣服，只緊張地站在賽場一角。沒想到女籃正比賽呢，天突然下起雨來，她捧起那一堆衣服，像一只受驚的小鹿，跑到主席臺來躲雨，而那里恰是航空學校學生們的觀賽場。

仿佛是第六感讓她轉身，她看到身后不遠處站著一個籃球運動員，高個子，濃眉毛，手里捧著個籃球，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見盼兒看到他了，他的目光也毫不躲閃。盼兒趕緊別過臉去，不敢回頭。

女籃隊員們正在雨中奔跑，盼兒看著賽場，過了一會兒悄悄回了下頭，嚇一跳，那人捧著籃球，露出微笑，一口白牙，依舊在怔怔地看著她。

杭盼并不知道，曹家遠前一天剛從東北飛回，他作為國民黨軍空戰飛行員參加了遼沈戰役。飛機出動一千多架次，但仗打得稀里嘩啦，眼看敗局已定，為保存實力，曹家遠所在中隊被撤回后方。僅僅過了一夜，上級就讓他們這支剛從前線回來的軍隊以昂揚的籃球隊員形象亮相，以“穩定軍心民心”。

曹家遠雖然年輕，卻是個有資歷的人。抗日戰爭時期，他從金陵大學投筆從戎，參加抗日戰爭。抗戰勝利后赴美留學，回來后又到筧橋中央航空學校任了助教，不承想卻打起內戰。這回和打日本佬不同，是當炮灰了。他還沒有從血腥廝殺里回過神來，就和情意綿綿的杭州重打照面了。

女籃打完全場，雨竟停了。恰好輪到航校和體校的男神們上場，全場頓時騷動起來。此時的曹家遠已被丘比特一箭射中，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他一邊往球場跑，一邊腦袋就往后轉，就如在天空中搜索戰斗目標，目光只拴在那個抱著衣裳的姑娘身上。

場上哨子一吹，兩支隊伍的對抗開始了。曹家遠滿場跑得那叫一個生龍活虎，遠距離投籃那叫一個百發百中。盼兒不做賊也心虛，她老覺得這人的球就是打給她看的，等那人逮著空隙果然抬頭往她這邊望時，她趕緊鉆進了更衣室。

那晚，盼兒在日記中這樣記載：“右耳一直灼熱，好像有人用焊槍在點我的脖頸。記不得這個人什么樣子，眉目很重很亮，又仿佛是被一層紗蒙住的，牙齒卻白得晃眼。不該記錄這些事，不要對這個無名者上心，一定不要！”

三

曹家遠的飛行員兄弟把他推進胡公廟，他們承包了茶園的修理工作，而曹家遠的任務則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杭盼的心拿下。

如果說盼兒不知道這個青年軍官的“鬼胎”，那她就是個白癡了，可這樣戰斗機式的速度，她卻不曾想到。杭盼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心狂跳，手就抖了起來，茶則里的茶樹花茶都置不進瓷茶杯了。

“其實我老家也有茶，可是沒聽說過喝茶樹花茶。”曹家遠說，“我老家是江蘇溧陽的，聽說過嗎？”“聽說過。”盼兒點點頭：“我父親說，茶樹花茶是我祖父發明的，別人做不好。”

“這種茶很難做嗎？”

“不難，可是不掙錢啊，就是做出來送人，誰愿意做呢？”

“你說了，你父親愿意做啊。”盼兒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幫我干活吧。”她輕聲說。

“行啊，干什么都行。”

杭盼拿出一個錫罐，里面盛著去年的茶樹花，數了六十朵，對曹家遠說：“我們五個人，每人一杯，每杯十二朵。”

曹家遠有些好奇，為什么要數十二朵呢？

“我試了又試，喝了不知道多少杯才喝出來的，十二朵剛好，多一朵有澀味，少一朵就淡了。”

她泡好五碗茶，自己取了一碗，又在一個茶托上放了另外四碗，說：“請你送出去吧。”曹家遠從四碗中取了一碗放在桌上，端著茶托出去了。

盼兒的臉唰的一下就又紅了，還沒等她臉上的紅再次褪下去，曹家遠就回來了，手里拎著茶簍，里面的茶花鮮活地笑著。他說：“還是養在花瓶里合適。”

他拿起茶幾上一只牛鼻罐紫砂壺，往里倒了水，然后把茶簍里的茶樹花一股腦兒插進了壺口。

那老氣橫秋的紫砂壺配上鮮嫩潔白的茶樹花，當得上“青裙玉面初相識，九月茶花滿路開”，怎么看怎么美。

“你的窗口放茶樹花絕配。我沒打攪你吧？”

盼兒沉吟片刻后卻說：“我父親說，隆冬時茶樹花迸發，就像月籠萬樹，入山后對花默然相笑，忽生一種幽香，深可人意。我一直不能體會什么叫‘忽生一種幽香，深可人意……”

曹家遠知道自己沒有打攪盼兒，就默默坐在茶幾旁的矮竹椅上，雙手捧著茶，偶爾抬頭看一眼盼兒，又凝視著茶樹花許久。他不再說話，所謂“忽生一種幽香，深可人意”，就是此刻吧，他想。

四

就這么靜靜坐著，那一種幽香，漸漸在曹家遠心里醞釀成了巨香。軍人的勇敢勁兒上來了，他咬著牙，腳板一緊，便單膝跪在地上，像個中世紀的騎士，把杭盼嚇得一激靈。

莽撞的飛行員就這樣開始對姑娘表白：“杭小姐，我請求你做我的女朋友，請你答應我！”

杭盼貌似石化了，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過了好一會兒，曹家遠看到她面頰上流下兩行清淚，她哭了，他把她嚇哭了。他剛認識她，八字不見一撇，竟然就要求她做女朋友，她能不被嚇哭嗎？

“你要是不同意，那就不同意，你千萬別哭啊！”曹家遠嚇得趕緊站起來。杭盼卻說：“我父親每年這時候都會進山來的，今年到現在還沒有來，連他都把茶樹花茶給忘了……”

曹家遠又蹲下了，把擦淚的帕巾遞給她：“你父親是一家之主，這么亂的世道，他要操心的事情肯定很多。在你們家里，我敢說，你父親一定是對你最放心的。”

杭盼抬起頭，第一次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是嗎？”

“當然。你這里多安靜啊，這樣的安靜，我都十年沒感受過了。我可以保證，這里是全杭州最安全的地方。”

“也許你是對的。”

“我肯定是對的。”曹家遠重新坐回竹椅，對面這個姑娘他好像已經認識一百年了。

他準備言歸正傳，卻再一次結巴了：“我……

我知道，我嚇著你了，而且我……我很自私……”

杭盼疑惑地看著他。曹家遠努力想要在最短的時間里把最核心的內容傾訴出來，結果東一句西一句的，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我可能明天就會死，可能今晚就會死，所以我要把話說出來。我要是不說，可能以后永遠沒有機會說了，你也永遠不知道有個人第一眼看到你就開始燃燒，永遠燃燒，一直到死。這是一種瘋狂的感覺，真的，我覺得我的確是瘋了。我是個軍人，正在打仗，打我自己一點也不喜歡的、毫無意義的仗，我早就判了我自己死刑。作為一個死刑犯，我有什么資格拉上一個人陪我去死，綁架一個人眼看著我去死呢？我這樣做肯定是殘忍和不道德的，所以我應該遠遠離開你，我不應該看著你的眼睛對你說，請你做我的女朋友。其實我內心是想說，請你嫁給我，但我實在是怕把你嚇得太厲害了……”

杭盼哆嗦著小聲地問：“為什么呀？這是為什么呀……”

“是啊，這是為什么啊？”曹家遠攤開雙手，“我也不明白，為什么第一眼看到你，我就開始燃燒。這個原因應該你來告訴我，而我只能告訴你我所向往的——假若我是一架飛機，我只想飛入你的眉心，我只想在你兩道眉毛間穿行。你的容顏讓我想起一望無際的藍天白云，連綿不盡的錦繡河山……”他終于握住了她的手，“讓我們相愛吧，哪怕明天我就死了，我們也相愛吧……”

然后，他看到她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那是被突如其來的美好事物驚到了的神情，但這驚嚇是可以接受的，只要給他們一點點時間。就在這一刻，曹家遠聽到了風之聲——原來冬天的風拂過茶園的聲音就像戀愛之聲，如鴿子交頸呢喃，如鴛鴦戲水，如情人低語……

（摘自《望江南》，浙江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