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

關于健身房的秘密,我是聽開桃酥店的老蘇說的。
老蘇家從爺爺輩開始經營桃酥,一度擁有不錯的市場,最終沒能跟上互聯網時代的步伐。老蘇思來想去,決定下個月起停產桃酥,改做低脂代餐。雖說這是大勢所趨,可一想到多年的桃酥生意在自己手里完結,心里總不是滋味。更何況,那些難吃的代餐,怎么能和噴香酥脆的桃酥比呢!
這天晚上,老蘇挾著經營轉向的計劃書,悶悶不樂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不經意間抬頭,看到對面老樓門口立著一塊招牌:動感飛輪健身中心。招牌太不起眼,老蘇還是第一次注意到這里有家健身房。
低脂代餐就是要賣給健身愛好者的。他也該主動了解市場,不能再當鴕鳥了。于是,老蘇推門走了進去。
整個健身房好似一個寬闊的車庫,燈光明亮,音樂動感,上百臺跑步機正飛速運轉。和一般人跑步時沉重的腳步不同,這里的會員跑起來輕盈靈巧,他們的兩條腿邁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跑步機上黑色的橡膠跑帶像絲帶一樣在他們腳下滑行。
老蘇站了半天,沒人過來招攬生意。“你們這兒怎么辦卡呀?”他問前臺的姑娘。
“不用辦卡,來一次交一次的錢。”姑娘懶洋洋地說,“不過我們這里跑步機好快,叔叔您恐怕用不了呢。”老蘇正想理論,姑娘瞟見他手里的“蘇記桃酥”商業計劃書,忽然眼睛一亮:“叔叔,您是賣桃酥的啊?”
老蘇還沒回過神來,姑娘就拽過一個教練打扮的男人,興奮地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男人聽后,熱情地走上前來,和老蘇握手,“我是店長,來,我帶您體驗。”店長幫老蘇調好跑步機,又耐心地教了入門知識。老蘇不明白為什么對方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在店長的殷切鼓勵下,他邁開步子跑起來。
在節奏強勁的音樂中,老蘇漸漸產生了美妙的幻覺:腳下閃爍的彩燈連成了兩條紅藍光帶,向著無垠太空盡情延展,他感到沉重的身軀變得輕盈,腰腹的贅肉消失無蹤,頭頂的黑發重新茂盛。音樂一個變奏,曲調陡然升高,只見紅藍光帶從遠處拔地而起,又驟然回旋,畫出一個圓弧。他好像置身于閃亮的過山車軌道上,又像置身于某個巨大圓環內側,“動感飛輪”這名字真是貨真價實。
好久沒有這么暢快了!老蘇耳邊傳來店長的提醒:“第一次體驗,不要太快,注意減速——”話音剛落,腳下的道路便慢了下來,老蘇又回到自己的跑步機上。他喘著氣看了一眼里程表,難以置信,他平時上二樓都腿軟,竟然一口氣跑了10 千米。
“以后我要常來這里跑步。”老蘇說。“那好,不過我們這里不一定開多久,”店長試探著問,“您是蘇記桃酥的……掌柜?”
“嗯。”老蘇點點頭。店長的眼睛一下亮了:“這家是老字號,創始人得是……您爺爺了!”
老蘇很不想提地擺擺手:“再賣幾天就不賣了,改做低卡代餐了。”
“為什么?”店長大吃一驚。
“過時了啊!電商不歡迎,又沒法拓寬別的銷售渠道。”
“可門店也一直有人在買啊!”店長急切地說。
老蘇搖頭:“算啦,桃酥這種東西,和我一樣,都是要被淘汰的。”
店長目光真誠地望著老蘇,說:“不管怎樣,能親自接待您,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老蘇愣住了。這是什么情況?店長拿來一個信封,雙手遞給老蘇:“您以后想跑步的話,拿著這張卡,去任何一個健身房都可以,也不用付費。所有門店都會以為您服務為榮。”
老蘇更吃驚了,信封里是一張金色會員卡,寫著“嚙齒類的好朋友”。老蘇疑惑地看著店長,他個頭不高但精壯有力,兩只圓圓的眼睛炯炯有神,笑起來時,可以發現他的兩個門牙比別的牙齒略大一點點。難道他是……
店長見老蘇神情,咧嘴一笑說:“您想的沒錯!”
“真的假的!”老蘇瞪大眼睛,“你是……”
“我是倉鼠,”店長指指跑步機上的顧客們,“他們也都是倉鼠,這是一家倉鼠健身房。”
老蘇恍然,這里除了跑步機什么也沒有,本來就不像人類的健身房啊!倉鼠每天要跑20 千米才能保持身體健康,有這樣一個內部健身中心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這和桃酥店有什么關系呢?”
“因為桃酥是我們最喜歡的食物啊!倉鼠寶寶第一次長牙,爸爸媽媽會讓它吃一塊桃酥;倉鼠小孩考了一百分,學校老師會獎勵一塊桃酥;我們過生日,生日蛋糕也是桃酥,上面寫著年齡。”
店長津津樂道,“總之,我們聽到這兩個字就會豎起耳朵,所有和桃酥相關的回憶,都是香的、甜的。”
老蘇呆呆聽著,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動,他從沒想到桃酥對倉鼠如此特別,更沒想過自己生產的桃酥是別人回憶中閃亮的一筆。
“多少年來,蘇記桃酥在我們心中就是最了不起的存在。我的第一個鉛筆盒就是用蘇記桃酥的鐵盒做的呢!”
“是不是那種長方形的鐵盒,上面印著兩個紅臉蛋娃娃的?”
“對對對!”店長開心地說。
“那時候鐵盒糕餅流行,我們自然不甘落后。
那個包裝就是我父親設計的。”老蘇想到兒時的情景,露出久違的笑容,“不過,現在新東西這么多,想必你們也不再愛吃桃酥了。”
“倉鼠怎么可能放棄桃酥呢!”店長使勁搖頭,“人類不是說鼠目寸光嗎?沒錯,我們就不是愛往前看的種類,戀舊才是我們的習慣。”
“所以……你覺得這東西還能賣下去?”
“那當然了。我們這一類數量可不少,還有好些人身居要職。不論表面上混得如何,私下里誰也離不了桃酥。”店長說,“您拿著這張金卡,只要是有倉鼠的地方,都能暢通無阻。”
老蘇說:“這……不太好吧?”“沒關系,您盡管拿著。誰小時候沒有為了幾塊桃酥翻過墻,就當是我們給您的一點補償。”店長說。
老蘇想起以前倉庫總有鼠患的事,再看看店長不好意思的神情,不禁露出笑容。原來如此啊!
老蘇收下那張卡,兩人又聊了一陣。
握手告別時,店長告訴老蘇,倉鼠的健身場所并不固定,這個地方也很快會關門。老蘇深有同感地說:“健身房的生意也不好做啊!”
店長連忙解釋:“不是這個原因。是因為最近人類顧客有點多,我們才打算關門的。”
“什么?”老蘇不解。
“我們開健身房本就為了自己跑步方便嘛,如果人類來得太多,我們就沒地方跑了。所以一旦生意太好,就得趕緊搬家。您看我們的招牌搞得這么低調,就是不想讓人類光臨。”
“可是,既能兼顧愛好,又能多賺錢,不好嗎?”
“話是這么說,但只要以掙錢為目的,就要考慮很多東西,如果成功了總擔心不能持久,如果失敗那就更加沮喪。喜歡的事還是當成愛好就好。”
店長認真地說,“所以在跑步這件事上,賺錢并不是我們的第一考慮。”
也有道理,老蘇心想。如此說來,既然喜歡做桃酥就一直做下去好了,何必跟別人的風呢?走在夜晚的街上,老蘇感到全身充滿力氣,以至于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把商業計劃書忘在了健身房里。
“那你怎么跟員工解釋自己改變主意的?”我問。
“當然實話實說了。我說我去了健身房,心情一好,新的銷售點子就想出來了。”
“他們信了?”
“對啊!他們很有同感,都說生命在于運動,就是要多跑跑才會開心。我這才知道他們根本不想轉營低脂代餐,就想繼續做桃酥。”老蘇說,“我仔細一看,你猜怎么著?這幫員工一個個都長著兩顆大門牙呢!”
(摘自《花城》2022 年第4 期,本刊有刪節,科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