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的考

小木屋

一

爸爸說過：“高考即很高的考，凡優勝者，不唯有高智商、高情商，亦必能承受考前考后的‘高溫炙烤而云淡風輕?！?/p>

媽媽不屑于下這么文縐縐的定義，她一進門就對我說：“人家都在對答案了。你也快對！”

我以為高考結束，它就在我的生活里死透了，沒想到它陰魂不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老老實實核對答案是我的唯一出路。

先對語文？

在我想到“語文”的一瞬間，就感覺一陣椎心泣血般的疼痛。諸多慘烈的血中，最血淋淋的一滴就是作文。有一次，我們班兩篇思想“卓異”的作文被判了低分，我的作文雖然算不得“卓異”，但也忝列“思想深刻”一類，一同被枉殺。語文老師拍案而起：“判卷老師里也有各種各樣的家伙，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分數再慘也得見父母。最后，我勇敢決定：關上房門，直面可能慘淡的分數！

當對完語文試卷的最后一行字時，我已經渾身冰涼，心如死灰……手機在響。有人在班級微信群里發了一組夸張的笑話：某樓盤全面封閉露臺，直到高考錄取完畢；600米高的某電視塔暫時不向游人開放……我不禁失聲笑了。

如果真的分數很慘呢？我應該挺得住吧？語文老師說過，人活著，臉皮要厚一點。我應該有他說的那么厚臉皮，比如，喊樓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高一高二的學弟學妹們在廣場上又唱又跳又喊，預祝高三的我們高考成功。據說，去年有個學姐在喊樓的那天晚上，被一個男生表白了，結果學姐如獲神力，考了600多分。暗戀我的男生似乎有那么一兩個，質量雖然一般但聊勝于無。那天晚上我故意在黑暗的地方東游西蕩，企圖碰上一場意外表白。但事與愿違，居然連一個吃了豹子膽的男生都沒碰到。回到宿舍，舍友問我，去哪里風花雪月了？我撇撇嘴說，放眼高三無一男，舉目校園盡薛蟠，還風花雪月？本姑娘三年前就戒了。

夠厚臉皮了吧？這么說，我不會因為低分受到媽媽的無情打擊而壯烈犧牲了？

媽媽已經在門外叫了一次，聽聲音，她很焦慮。但門是不能開的，我得找好說辭，還有，現在還沒開始評卷，要不再祈禱一下？祈求看我試卷的是一位慈悲為懷、宅心仁厚的佛爺老師。

有個舍友把各地高考前的祈禱分成兩類。一類是明火執仗式的，一類是暗送秋波式的。前者是赤裸裸的與神佛的交易。比如，去廟里燒香，往功德箱里投錢。后者形式比較委婉。比如，送考家長穿旗袍，系紅絲帶，送一個紅皮雞蛋給考生；門框上系一個紅色的布囊，取“紅運當頭”之意。

送考那天，所有女家長都穿著大紅旗袍，媽媽也穿了，但顯然穿得很敷衍，開衩只到膝蓋上面一點。心那么不誠，能“旗開得勝”嗎？

那現在要不要祈禱一下？

這時，我瞅到了書架上的《論語》，不錯，拜孔圣人也挺好。

砰！砰！砰！媽媽敲門的力度顯然加重，“答案都對幾小時了，還沒對完啊？”

該補救的也補救了，媽媽的把柄也抓著了，不就是直面慘淡的人生嗎？我還敢正視淋漓的鮮血呢！

二

“多少分？”媽媽劈面就問。

“500……”

“500多少？”“五百六七十吧？”

“560還是570？”“560?！?/p>

我豁出去了。

“看看，我早說了吧！平時馬馬虎虎，高考能考好嗎？”媽媽一臉憤怒。

“行了，孩子考這么多已經了不起了，比我當年強多了?！?/p>

爸爸是我的粉絲。

“時代不同了，你那時競爭有這么厲害嗎？她才考560分，去年一本錄取線是540分，才超過20分，能上什么學校？”

“老婆大人，你看，木已成舟。咱先用膳？”過了一會兒，爸爸見風使舵。

媽媽的臉色終于柔和了下來，她一聲不響地夾菜給我。一瞬間，我又覺得我是她的心肝寶貝。感激的淚還沒醞釀出來，她又問了：“真的才560分？”

我沒說話。

哐——我關門的聲音在客廳里產生巨大回響。媽媽的目光被我的房門撞成了無數截。她在外面讓我開門，我賭氣，不開就是不開。

媽媽見狀，頓時軟了下來，她安靜地回自己房間去了，再也沒出來。這下，換成我內疚了：不就是媽媽希望女兒讀一個好點的大學嗎？她沒有錯啊！

怎樣才能緩和目前的母女關系？我左思右想，終于想到了一個好主意——給她做最愛吃的香煎排骨，再悄悄端進去。

也許是好久沒下廚了，我慌亂中將滴著水的排骨投入油鍋，結果鍋里噼噼啪啪大噪起來。有一滴火爆的油疾惡如仇，箭一樣射中我的前額，痛得我慘叫一聲。

“小姑奶奶，誰讓你動手做飯了？”媽媽風一樣跑進廚房，五官都嚇得走樣了。

“給你做的?！?/p>

“給我做的，香煎排骨？”媽媽一陣淚眼婆娑。

三

但之后我們的母女關系并沒有因為我的善舉而熱乎起來。

漫長的20多天里，媽媽每天下班后就把自己關在房間，再也不問我的高考成績。

終于到了6月25日。那一天，陰，有啰啰唆唆的雨。明明是周一，媽媽卻請了假。家里的空氣很凝重，大家都心知肚明今天意味著什么。爸爸也沒去上班，他一早就在書房里不動聲色地看書。媽媽在客廳里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又回了自己的房間。我看著窗外的雨，想起一個應景的段子——為什么每年高考都會下雨？答：1.揭示了故事發生的背景；2.渲染了凄涼的氣氛；3.暗示了人物的悲慘命運；4……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盯著省考試院的網頁發呆。

高考成績是一把頭發絲系著的劍，在我們頭頂上懸著。平時熱鬧的班群此時寂靜得像地球剛誕生。突然，有人憋不住了。他勇敢地發了自己的分數：535分。今年的高分保護線是534分，他只超了1分，卻高興得像贏下了全世界。受了勇敢者的感染，很多人都嘻嘻哈哈發了自己的分數。

“咱老百姓，今兒個真呀么真高興……”我哼著歌，給自己壯著膽，準備勇敢地輸入查詢密碼，走向自己的時刻。

網絡塞車！退出，重新登錄，重輸考號、密碼。

一遍又一遍。

查到了！屏幕上出現了一組數字：565。我超過高分保護線31分！其中語文的功勞最大，看來是我的作文碰上了一個好“家伙”，他給了我高分！

媽媽的房門關著。我推開門，看到媽媽頭觸著地，身子彎成一張弓，一動不動地跪著。

床頭柜正中擺著一個菩薩像，前面插著三炷香。

“媽——”

“這孩子，進來也不敲門！”

媽媽站起來，一臉尷尬。

“干什么啊你？”喉嚨里有些堵，我沒法不讓聲音發顫。

“還不是為了你！你……多少分？”

“565分?！?/p>

“天哪，老公，快出來！女兒考了565，比高分保護線高了31分！”媽媽眼里全是淚。

“哈哈哈……”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個段子，笑得把眼淚都震飛了。段子的最后一句是：

4.與即將到來的美好假期形成鮮明的對比。

（摘自《少年文藝》2022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