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街對面有一家面包坊,店門開合間,似乎能帶出甜香氣息;隔壁是水果店,花皮西瓜、麻臉荔枝,形形色色的桃李杏橘一直擺到了屋外陽傘下;挨著水果店的是一家單位的門崗,穿制服的保安有時會站在門口,和路過的熟人搭話。
鹿茸站在街道的另一邊,她背靠著老榆樹,手里捏著畫筆在本子上描摹著。
時間很快過去一個多小時,鹿茸畫完了最后一筆,她打算去面包坊買兩個奶酪包。
差不多同一時間,一位穿著白襯衫的年輕男人走出單位大門,也向面包坊走去。
“歡迎光臨!”女店主熱情地招呼著鹿茸,她說,“我見你在畫畫,可以給我看看嗎?”
鹿茸欣然應允,在收銀臺上打開了畫本。女店主看得很仔細,稱贊道:“真好啊!”
“謝謝!”鹿茸笑著一抬頭,赫然發現白襯衫男人就站在自己身邊。
鹿茸趕忙轉過臉,迅速合上了畫本。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飄飄忽忽的。
五分鐘后,鹿茸走在樹影斑駁的路上,才想起奶酪包忘買了。也就是說,她到面包坊里給店主展示完自己的彩鉛畫之后,就頂著一張熱燙的臉溜出來了……
三個月前,鹿茸還是個小會計。當她弄明白了那家公司的兩筆賬是怎么回事時,她被嚇壞了。
一天,當她桌上那臺電腦,又以藍屏的方式顯示存在感時,她的忍耐終于到了盡頭。膽小如鼠的女孩鹿茸,把鼠標摔了,然后大聲宣布:“我不干了!”
鹿茸辭職回到租住的房子,洗衣服、收拾房間。當她開門打算下樓扔垃圾時,卻樂極生悲了。還沒等她確認鑰匙的存在,一陣風就把房門帶上了。
她低頭審視著自己:拖鞋、短褲、寬松的大T恤,沒有手機、錢包、鑰匙、身份證,她一無所有。鹿茸在小超市借了手機,在墻上找到了開鎖師傅的電話號碼,然而對方讓她提供證件,她沒有。
鹿茸頂著一頭短發,穿著夾趾拖鞋,就這樣認識了姚遠。
姚遠的車子已經駛過她身邊,又減速停了下來,他降下車窗,揚聲問她:“需要幫忙嗎?”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是會具有天生的信任感吧?聽完了鹿茸的述說,姚遠給她看了他的身份證,說:“別擔心,我不是騙子,我可以幫你。”
后來開鎖師傅打開了房門,鹿茸也立刻拿出身份證,說:“我也不是騙子!”
姚遠的笑容像金子一樣明亮又溫厚,鹿茸被他的笑容打動了。她微仰著臉,輕聲說:“謝謝你!可以加微信嗎?”
鹿茸將自己不多的勇敢發揮到了極致。她以致謝的名義請姚遠吃自助餐,微信上暗戳戳地說:“可以帶女朋友一起哦!”
姚遠回復:“沒有女朋友,給你省錢了。”
鹿茸捧著手機笑出了聲。
鹿茸沒有追過男孩,甚至沒有被男孩熱烈地追求過,她的理論經驗和實戰經驗同樣匱乏。
可是姚遠,他帥氣、善良、直率、聰明,喜歡一個人怎么可能是無緣無故的呢,肯定是各項條件的總和啊!
可是她又想,自己在他眼中的各項條件總和又是怎樣的呢?誰不想要一場勢均力敵的戀愛呢?這么一想,她簡直想立刻去化一個美美的妝,坐在書桌前廢寢忘食地啃書,讓自己在短時間里變得美麗又博學。
喜歡一個人,怎么能克制得住呢?何況她最近沒有工作,恨不能把全部情緒和時間都放在他身上。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膽小鬼也有超強爆發力。可是她忽略了,她的表現會讓姚遠生出煩惱:這家伙這么莽,真的假的?前期攻勢猛烈,后續火力如何?
鹿茸在找工作,考量條件又加一個:不能距離姚遠太遠。
這樣一來工作就更不好找了。鹿茸仍舊無業,也仍舊不是姚遠的女朋友。
姚遠很忙,工作時間發給他的消息,他八成是不會立刻回復的。他也會主動約鹿茸,比如,“同事推薦了一家餐廳,據說很好吃,一起去?”“××導演的新電影,從選角就開始被吐槽,有沒有興趣一起去驗證槽點?”
他看著她時,總是眼底有光,笑容也是發自內心。只是,和鹿茸藏不住的情緒相比,他的態度顯得含蓄而禮貌,仿佛有著自設的藩籬與框架。
她的微信頭像是一只貓,因為姚遠說它可愛,她就真的養了一只貓。
她給姚遠發微信:“來我家吧!我想給你看看我的貓。”
隔了一會兒,他回復:“不了,我對貓毛過敏。”
“好吧!”鹿茸說,文字后面跟著小小的笑臉符號,那是她剩余的全部勇氣。
說到底,她也只是個膽小鬼啊!五分鐘后,姚遠給鹿茸發微信:“我真的對貓毛過敏,要不去爬山吧?”
然而,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紅色的感嘆號。他發現自己被拉黑了。
姚遠愣了一會兒才緩過神。這個心急火燎追求他的女孩,居然掉頭跑了,跑得還挺快!
鹿茸打算忘記姚遠。何況她現在太忙了,剛找了份工作,公司剛開張,一共沒幾個人,她是財務部門的光桿司令,卻掛著“總監”的名銜。
老板說她謹慎又莽撞,這兩種性格特點聽起來相悖,其實完全可以并駕齊驅,是做人做事的莫大優點。鹿茸很想反駁——因為謹慎,她失掉了上一份工作;因為莽撞,她急吼吼地追求姚遠,結果失敗了。
有一天,老板讓她去蓋一個章,在面包坊旁邊的那個單位。鹿茸不太想去,但老板說的話在小范圍內就是圣旨。
鹿茸從那家單位的一樓走到五樓,又從五樓走到一樓,可是她沒有遇見姚遠。
后來她在旁邊的面包坊買了一個巧克力流心面包,一邊吃一邊走到了公交站牌下。
姚遠經過時,她正用嘴咬著面包,兩只手在包里翻找著紙巾。看到姚遠,她的牙關一松,面包就砸在了鞋上。
可是,等他停好車,鹿茸已經不見了,地上躺著一個無辜的面包。他把那個面包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走進了面包坊。
回程的車上,鹿茸終于打開了手機短信收件箱。是的,這些天來,被她拉黑刪除的姚遠一直在給她發短信,累計未讀99+。
他說:“追著追著就不追了,你怎么那么渣啊?”
他說:“你風風火火、毛毛糙糙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臨時起意、會不會始亂終棄啊?”
他說:“就怕你三分鐘熱度,你還真是……”
姚遠絮絮叨叨地說著,后來好像就沒了怨氣,變成了零零碎碎的生活分享。
又過了些日子,他說:“發短信費勁又費錢,咱們加個微信吧?”
鹿茸妥協了。于是他成了她的網友,然后她網戀了。再后來,鹿茸就暗戳戳地跑去他們單位門口畫了一張彩鉛畫。
鹿茸慌張地從面包坊出來,在街道拐角被穿著白襯衫的姚遠攥住了手腕,“干嗎走那么快?我姐看著呢,我又不好意思拉你……”
他說:“上次你在我姐店里買了一個巧克力流心面包,她記得你的樣子,所以就給我打了個電話……”
“我姐說她喜歡你的畫,但我不一樣,我喜歡你!”姚遠像個小話癆,又說,“我真的對貓毛過敏啊!可我豁出去了,我想看看你的貓……”
(摘自《南風》2022年第1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