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牧宇
劉慈欣于世紀之初創作的小說《詩云》,曾描繪了一個終極吟詩軟件“詩云”,它通過量子計算技術預測了人類吟詩的全部可能,未來出現的任何一首詩作,都能在這巨大的存儲器中檢索出來。(1)劉慈欣:《詩云》,《科幻世界》2003年第3期。如此天馬行空的構思,在作品誕生之時,或許仍是襁褓中的技術想象,但時間流經二十載后,卻已在人工智能技術的加持下,成為觸手可及的現實。人工智能介入文藝創作的嘗試,自1962年電腦詩人“Auto-beatnik”面世以來就未曾停息,中學生梁建章設計的“計算機詩詞創作”程序,美國紐約倫斯勒學院設計的小說軟件“Brutus”,麻省理工學院設計的“確信”故事生成器,以及近年來引發熱議的“微軟小冰”“薇薇”“九歌”等,都象征著人工智能技術在完成將人類從機械式勞動中解放的最初使命后,在更為玄妙深廣的文藝創作領域也開拓出了一方天地。
不過,當這種“突入”在科學技術領域高歌猛進時,人文知識界內部對此卻形成了不小的分歧。人工智能創作到底是對“文學”這一人類情感表述方式的褻瀆和蔑視,還是文學進行變革升華的轉折點,此間的爭論始終未曾停息。當歷史的腳步邁入“后疫情時代”,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信息網絡技術,在深刻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愈發凸顯出某種不可替代性,以該新語境為契機對人工智能創作的相關論爭進行再審視,也對其背后“文學”與“技術”既沖突又交融的糾纏關系做出再思考,或能有些許創見。
人工智能“微軟小冰”于2017年出版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是近年來人工智能創作拋給文壇最為重磅的炸彈。這部首次完全由人工智能創作的詩集一經出版,便在多個領域引發了軒然大波,其中不少詩作顯然打破了人們對人工智能文學的刻板印象,在詩意營造和詩味渲染方面具備了相當的成熟度,如“依然隱在城市的雞叫/只是凄冷的落花/將要現出一個新的世界啊/有詩歌的人兒的時候/向著城市的燈守著我/咬破了冷靜的思想/你的眼睛里閃動/無人知道的地方”(《向著城市的燈守著我,咬破了冷靜的思想》)。(2)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128頁。盡管這首流傳甚廣的作品在部分句落中還存在語法、邏輯的粗疏錯漏,但無論是“隱”“咬破”等動詞的運用,還是“雞鳴”“落花”“孤燈”這類內蘊頗為統一的意象調用,都與字里行間縈繞和閃現的冷寂、孤渺渾然一體,與一些詩人的優秀創作在文本層面已無二致。
這部人工智能詩集在給予文壇極大震撼的同時,無疑也觸動了其最為敏銳的神經。新世紀以來高速迭代發展的信息與媒介技術,孕育了諸多嶄新的文學類型與接受方式,對傳統文學創作構成了巨大的沖擊,使其不斷收縮自己的生存空間。可網絡與新媒體給傳統創作帶來的“空前危機”,畢竟仍屬于對文學運作次級機制的迭代改造,不曾動搖以“人”為根源主體的生產環節,但橫空出世的“詩人”小冰,顯然打破了這一“原點”的神圣性與唯一性。“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3)《毛詩序》,《十三經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70頁。“詩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4)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抒情歌謠集》,金永平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頁。等中西文論中對文學“發于心,始于行”的源發性判斷,在小冰面前都存在被顛覆的可能。劉慈欣曾斷言的那個“詩意永遠消失”(5)韓松:《想像力宣言》,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0頁。的世紀似乎真的已經到來,而文壇在這一趨勢下對人工智能創作的戒備態度和批判論調,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小冰之父”李笛在訪談中將“數據”的價值放在了第一位,他指出小冰的成就來源于對“512位詩人數萬首現代詩歌”的深度學習和“100個小時近10000次的訓練”(6)康犖:《專訪微軟“小冰”之父》,《北京青年周刊》2017年6月10日。,其背后所依托的是數理演繹對現實世界的概括建模,以及大數據算法的信息整合。但也正是這些讓研發者引以為傲的技術,儼然成為許多詩人口誅筆伐的焦點。詩人于堅就認為這部詩集“冷酷、無心” “意象缺乏內在邏輯,軟語浮詞,令人生厭的油腔滑調”(7)于堅:《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南方周末》2017年6月15日。,歐陽江河、徐敬亞也對小冰的詩歌做出了“沒有疼痛,沒有生命的脆弱感和恐懼”(8)宋宇晟:《人工智能將攻克詩歌?歐陽江河: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中國作家網,2017-07-03,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703/c403992-29380174.html,訪問日期:2022-03-31。“一種無機的、無溫度的塑料制品”(9)《眾詩人談人工智能寫詩》,詩生活網,2017-06-02,https://www.poemlife.com/index.php?mod=libshow&id=3957,訪問日期:2022-03-31。的嚴肅批評。對詩人、學者們而言,人工智能所存在的弊病彰明昭著,這些基于數據調取、算法運作的“創作”,不過是一堆剝離了歷史、信仰、性靈等人文因素和生命體驗的符號堆砌,只具備“跟蹤者和復制者”的性質(10)韓少功:《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讀書》2017年第6期。,因此他們的批評都趨向于蓋棺定論式的絕對判斷。但問題在于,沈向洋在《陽光失了玻璃窗》的序言中就表示,小冰的詩歌創作在其真實身份公布前,便于豆瓣、天涯論壇等網絡平臺匿名發布過,其間不僅未有對這位“少女詩人”身份的質疑,反而俘獲了大批讀者。這種對小冰詩歌創作的兩極化判斷,似乎落入了一種自相矛盾的境遇。但是,如果從接受美學的視域對這種情況加以考量,則可以將其理解為新技術語境下讀者中心論對人工智能創作的某種認同。
人工智能創作具有“文學性”的判斷,很大程度上是廣大的接受者所賦予的。相較于詩人、學者等習慣以理論視野和文本邏輯介入詩歌的專業群體而言,多數未接受過文學訓練的普通受眾更注重直觀的體會和感受,他們在解讀和闡釋詩歌時本身就有一定難度。那些高度凝練的語言、意象間隱秘的勾連、縹緲隱現的思緒,都需要閱讀活動中的某種引導或細致揣摩方能有所得,這既是詩歌的獨到魅力,亦是一個不易跨過的門檻。現代新詩尤其如此,一般讀者對其文體特征的判斷集中于“分行”的形式和象征隱喻時斷裂跳躍的語言,只要文本集合了這些符號,傳遞了某種生命體驗、價值觀念和情感表達,并引發了他們的共鳴,那么便可被指認為“詩歌”。這無疑契合了德國接受美學所推崇的讀者中心論。接受美學打破了“作者—文本—讀者”關系中長期以來向前兩者側重的結構,指出文學藝術具有一種潛在性和不確定性,任何文藝作品都是一個多層級未完成的結構,而“讀者”作為關鍵因素將為其注入精神以使其充實完善,并賦予其較為確定的含義。
同樣,由于現代詩歌形式對意象堆疊、語匯斷層的包容,產生了“陌生化”效果和多義性內涵,當身處不同歷史時期、具有不同人生閱歷的接受者,與這些裹挾著人類文化積淀和情感要素的語詞相遇,便會進入“共情”的“再創造”階段。這正如姚斯所說,文學作品“更多地像一部管弦樂譜,在其演奏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使文本從詞的物質形態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11)H. R. 姚斯、R. C. 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金元浦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6頁,第299頁。,“只要所提問題可以作為理解本文的一種新答案,并不是一種偶然的答案,那么問題就是合理的”(12)H. R. 姚斯、R. C. 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金元浦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6頁,第299頁。。作品本身的表達錯漏在這種審視下,或許會一躍成為其藝術審美性之所在,而其本不具備的思想內蘊,也會在二次創作和闡釋中被發明與制造出來。所以,從接受美學的讀者中心觀來看,文學作品的創作一旦完成,便不再屬于作家一人,文本內涵的復數性正產生于讀者對文本的自由解讀、意義堆聚,這是決定文本價值和意義的另一個中心。只要文學和歷史不曾終結,讀者闡釋就將不斷為作品累加意義,至于“作者”的身份,則居于次要位置,無論作品出自人類還是人工智能之手,并不會影響那些只聚焦于文本的讀者之判斷和再創造。這是人工智能創作審美發生的重要根源,也回答了為什么在諸多人工智能創作類型中,“現代詩歌”最難以被普通接受者區分。
如此一來,新詩作為新文學先鋒性的藝術創獲,本是文學革命最為銳利的“武器”之一,時至今日卻遭遇兩極反轉,成為人工智能顛覆傳統文學創作的“矛頭”。同樣,接受美學對“讀者中心”的強調,原旨在于擺脫權威和單一解讀束縛,將文本意義的開拓寄托于人類的主觀能動性和語言形式自身的可能,卻無意中迎合了人工智能創作的危機大潮,瓦解了人類作為文學創作主體的唯一性,可謂與初衷背道而行了。在數量龐大的普通接受者參與下,文學的文體判定和價值闡釋向“形式”一端傾斜,盡管從文學生產的次序根源看來,似乎是荒謬的本末倒置,卻也不折不扣地成為當下文學創作必須面對的現實。
不過,人文知識界的爭論不休并沒有阻礙小冰的步伐。它相繼于2019年、2020年推出了新的詩集《花是綠水的沉默》和詩畫集《或然世界》。雖然兩部后續詩集中的一部是與人類合作完成,另一部更側重詩對畫的輔助功能,但小冰在創作上的進步仍鮮明可見,如“水面有蜻蜓低舞/飛在天空的云/與時間纏綿/在這世界的塵泥里/有一個地方/藏著微笑的皺紋/那是你的聲音” (《與時間纏綿》)(13)小冰等:《花是綠水的沉默》,中國青年出版社,2019年,第113頁。。如果它們確如其研發者和出版者所言,是以小冰原創作品為母稿和主體,人類合作者只參與了對邏輯不合理、意象重疊等語言疏漏的潤色,那么可以說它在短短兩三年間進一步強化了人類與人工智能創作界限的模糊性,這些實驗性的開拓所取得的巨大進步足以令人咋舌。
文學與藝術創作原本被認為是技術時代人類所能堅守的最后防線,如今卻也在人工智能技術的高速推進之下,消解為算法技術所能“制造”的“產品”,而人類作為文藝創作的主體,更是難逃被質疑“存在何為”的命運,從而游走在懸崖的邊緣。當歷史的腳步已經邁入世界格局深刻變動的“后疫情時代”,這種對立是否已然不可化解?或是仍然存在溝通的可能?這都是需要重新思考的問題。
小冰研發者們對于人工智能未來的自信和憧憬,在《陽光失了玻璃窗》的序言中便可見一斑:“我們相信,未來五年,這個星球上每個人的工作和生活,都將與人工智能的成果發生關聯。”(14)沈向洋:《人工智能創造的時代,從今天開始》,《陽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1頁。如果將這一鏗鏘有力的宣言,與人文知識界截然相反的審慎心理和有力批評對照起來觀察,則不難發覺這不僅是兩種發展道路構想的抵牾,更深刻地包蘊著兩種思維方式的沖突。對許多技術樂觀主義者而言,科學主義的數理邏輯和理性思維是揭示萬物本質的終極語言,而被人文主義者尤其是文藝創作者奉為圭臬的“神思”“靈韻”“感悟”等復雜思維,完全可以通過對大腦正確位置的刺激誘發或“創造”出來。當情感能夠還原為人類生物系統中的基本數據,再通過一些復雜的算法運作進行組合,那么所謂“玄妙的神思”和“靈感的噴涌”,只是大腦里可以被數碼化的“某種生化過程創造出的感覺”(15)陳建華:《人工智能時代的文學命運》,《長江文藝評論》2020年第1期。,與當下已經攻克的技術難題并無本質區別。如此一來,人類與人工智能不過肉身之隔,前者被后者逐步取代也將是大勢所趨,至于人工智能對文學領域的突入,則是“拓展‘誰配稱為人類’的觀點”的第一步,其最終目的在于“改變‘人類本質’的能力”(16)弗朗西斯·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97頁。。
但與科學主義并峙的人文主義者則有所異議。他們認為,人工智能對人類日常生活的滲透與影響雖然已成現實,但并不能為了技術層面的開拓意義,便放松對其工業化、激進化推進的警惕。海德格爾早已指出科學主義從來就“不能以思想者的方式去思想”(17)海德格爾:《什么叫思想?》,《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74頁。,它很容易因人文關懷的欠缺而忽略對人類精神世界和價值體系的引導和建構。人文主義的必要性之一,正是在于警惕技術存在與社會文化、倫理的割裂,“相關的法律、倫理、人的觀念、使用技術的心態以及新的社會文化形式都必須跟上,才能保護既有社會心理和文化形式不被摧毀,新舊兩種文化形式才能順利融合”(18)王峰:《人文學科如何擁抱人工智能》,《文匯報》2018年7月10日。。所以,他們質疑借由龐大的數據輸入和智能算法輸出的所謂“文學”,是缺乏原始生命感知、歷史經驗和情感動力等“靈魂”的,它誕生于虛無,也將走向完全的虛無。
實際上,雙方就人工智能所闡述的觀點,很多時候并非沒有互鑒溝通之可能,但他們在人工智能文學剛出現突破“人—機”從屬關系的朦朧時刻,便迫不及待地選擇立場、組織攻防,這無論是出于對“人之文學”的捍衛心理,還是對科技未來發展的理想判斷,都以強硬的態度將爭論推向了二元對立之境,消弭了兩種思維方式對話的可能,成為一種“立場的抉擇”,并最終趨向于唯技術論和人類中心主義的極端。人工智能創作的問題,也從技術層面的探討轉移為“非黑即白”的觀念傾軋,以往對待文學史層出不窮的新現象時那種冷靜審慎的“中間狀態”,反而被拋諸腦后了。
人工智能的文學創作發展至今,已然在新聞傳播、編輯出版及部分文藝創作行業中有了廣泛運用,因此仍將其存在的合理性視為論爭的焦點,或許不再合乎時宜。真正需要聚焦的問題是如何認知人工智能在不同“技術朝向”和“技術階段”上與人類文學的關系,即人工智能朝向怎樣的終極目標探索,這種探索在當前深入到了何種程度,未來將會發展至何種程度,不同階段對肉身文學創作又有何種顛覆性影響,這才應是當下探討該現象時的核心。
首先就是對人工智能“類人化”發展路徑的重新考量。作為當前人工智能研發的主要朝向,它試圖超越“輸入數據—算法運作—輸出數據”的初級程序,通過與虛擬現實技術(Virtual Reality)的有效結合,構建一個整合了多種信息資源的完整擬態環境,使人工智能在其中能利用“多層神經元網絡”結構和一套“與人類智能活動并行的算法”(19)湯克兵:《作為“類人藝術”的人工智能藝術》,《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深度學習和模擬人類的“思維”“情感”等感覺,讓信息獲取方式更類似于“經驗”的生成。如此一來,“機芯”與“機心”的界限將日漸模糊,如果仍以“缺乏實感”“喪失靈魂”這一類空泛的論調,去判別人工智能創作與人類創作的差異,其實早已失去了效力。況且,文學創作的評判自誕生以來也不存在統一的準則。以人工智能取得了重要成就的現代詩歌為例,1930年代新月派對格律形式的修正,1940年代抗戰詩歌對描寫現實的要求,1980年代朦朧詩對人性復蘇的呼吁,在當時都有其合理性,表明詩歌評價標準始終處于賡續與迭新的疊加狀態,此時此刻和彼時彼刻的判斷,都只是依據歷史語境和時代審美得出的結論,存在有效限度,直至詩歌發展完全停滯并高懸于文學史之前,都不存在蓋棺定論式的終極判定。
所以,在“類人化”這一技術向度上,人類現階段唯一能做出的精準判斷,便是衡量人工智能創作與人類意志間的關系,而這從小冰的創作機制便能窺見一二。從《陽光失了玻璃窗》到《或然世界》,小冰詩集中的每首詩歌都配有相應的圖像,這不是對作品的點綴,而是其創作的生發原點。“圖像識別”是小冰詩歌創作的核心環節,它的創作基于對圖像中可辨別的關鍵信息的輪廓提取和數據比對,通過鎖定詩歌的基本“意象”,明確詩歌的情感基調和主題內容,最后才抽取系統數據和算法規則連詞成句。即便懸置不談這種“意象—情感—語言”的創作程序是否本末倒置,小冰依賴圖像所“寫”出的詩歌,也遠稱不上是具有原生意味的創作。人類以影像技術擷取和留存的圖片,本身就是融入了強烈個人意識和感知的“風景”,圖像定格時的景物置放、光影明暗、焦點遠近都內蘊著攝影師的主觀意志,起重要作用的是“內在經驗的心理表象”(20)西蒙·沙瑪:《風景與記憶》,胡淑陳、馮樨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11頁。。所以,小冰的原創詩歌本質上屬于對攝影師藝術作品解讀和分析后的審美復制,是在人類認知范疇內的徘徊,而難以完成具有全然創造性意義的文學活動。要令它直接觀察現實中的自然景物或人間煙火來創作,在現階段對這個人工智能創作的佼佼者而言都尚屬難題,更遑論其他人工智能寫手了。
由此延伸出的問題便是,如果失卻人類的介入,人工智能的創作是否有推動文學進步的可能?詩歌的韻律、技法、排布在根源上都是可以被歸結的數理邏輯,對于這種規律的掌握和運用,人工智能的優越性早已在圍棋、象棋、德州撲克、Jeopardy、Moba等博弈游戲領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彰顯。我們必須承認人工智能通過精密算法和海量嘗試做出的許多探索,存在不少有益啟示,但缺陷也是相同的。它可以通過學習、交互獲得接近甚至超越人類的能力,但只要其“創造”基于人類經驗下的數據庫,沒有外在于人生成,便是人之智能的延伸或外化,“原創”對它而言終究無法企及。當阿爾法圍棋(AlphaGo)連續戰勝柯潔、李世石等數十位圍棋高手,被確認為已超過人類職業圍棋的頂尖水平時,整個人類都驚異于人工智能的成就。可假如回到最初的原點,沒有人類古老智慧對圍棋的設計與發明,并將它以數據形式“傳授”給人工智能,又何來人工智能如今的成就?同樣,如果只將棋類游戲的規則輸入兩個人工智能,讓它們對弈,則它們會各自在程序中將博弈樹推理至底層,得出最有利的落子方式,最終桎梏于“先手決定勝負”的單一路徑中。可見,當人類的巧思抽離于人工智能后,不能說其絕對無法產生精妙絕倫的反敗為勝,但幾率必然不高,博弈游戲將始終是機械的對抗,而不會在傾注了心力的對弈中,延展為一種具備無限可能的文化形態。
置諸文學領域更是如此。從新批評、形式主義等視野來看,文學藝術在本質上不啻于一種形式,畢竟作者的情感需要借助特定的形式加以呈現,語言就成了“存在之家”,而文學的進步在形式、語詞、修辭的革新和重組實驗中就能實現。 “文學科學的對象不是文學,而是‘文學性’。”(21)羅曼·雅各布森:《俄羅斯新詩》,茨維坦·托多羅夫編:《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蔡鴻濱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第24頁。這種將文學“科學化”的處理,與前述的接受美學讀者中心觀相聯合,共同構成了人工智能進行文學創作的楔入點。但人工智能通過算法技術習得了形式的規律,并將其運用至極致,是否就代表習得了文學的全部?在人類文學漫長的發展經驗中,這顯然有失公允。不能否認人工智能的一些表述將詩歌語言的形變發揮到了極致,有著很強的外在“詩意性”,可一旦拋開了這些形式因素的考量,其內容的空洞和邏輯的混亂就暴露無遺。例如《牧羊神從我的門前過去》一首,如果默認“在你的煙波上命運”“我存在治著心愛的人跡”等句的表述性問題,可以在技術進步中得到改善,那么詩中無法捕捉任何情緒和思想、詩眼“牧羊神”毫無意義等問題,則摧毀了“詩性”。反觀百年新詩創作中的《斷章》《遠和近》《夜色》等佳作,雖只有短短幾句,在形式、語詞上也稀松平常,但短章中所容納的心相,卻是細膩入微和宏偉至極的。可見,詩歌能以最簡單的形式容納最廣博的穹宇,也能用最平易無雕琢的言語闡釋最隱秘深邃的情思,形式使詩歌“如虎添翼”,但終無法“喧賓奪主”,當詩歌失卻形式,返璞歸真,仍應具有最原初的詩意。
“創新”是一切文學藝術發展推進的核心因子,中國現代新詩之為“新”,正在于新文學先輩對現代白話語匯、語義深入理解和把握后,巧妙融合了西方詩歌理念和古典詩歌傳統,為傳統詩歌注入了異質元素,才從文體的僵化邁入了嶄新的階段,成就了詩歌質的飛躍。如果只將古典詩歌的平仄規律、語詞意象賦予人工智能,則它的創作只會是對古典詩歌形式的延續和摹寫,不會產生“改天換地”的革新意識,所謂現代詩的根本性突破也就無從談起了。人類那些從0至1的突破,遠比人工智能從1至100的疊加來得更艱難,也更為關鍵。我們不排除未來真的會在人工智能的發展下,出現普世公認的完美藝術,但至少在當下“類人化”的技術向度和技術階段中,人工智能創作始終建立于人類的意志之上,未能實現完全意義上從無到有的“創造”,離所謂“取人類而代之”更存在遙遠的距離。
當然,前述對于人工智能創作無法脫離人類意志而生存進化的辨析,都是基于“類人化”這一技術朝向,以及“人工智能文學必將取代人類文學”的理論預設展開的,但該論調是否代表了人工智能發展的唯一終極?這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存疑。早在1973年,美國計算機科學家、藝術家哈羅德·科恩便開發了一款人工智能繪畫程序“亞倫” (AARON),并在其問世后的四十年間不斷進行改良和升級,使它成為自己的“藝術合創者”。科恩表示自己只教給了“亞倫”一些關于人類和動物肢體之間的關系組合、邏輯結構和基本規則,從未給它展示過現實的具體圖像。因此,他認為在本質上亞倫所有的創作都具備一種“原生的自己做決定的能力”(22)S. Wilson, Information Arts: Intersections of Art,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he MIT Press, p.792.,是在摒絕了外界影響的認知范疇內自主進行的,所依據的是與人類思維邏輯截然不同的計算機“術語”邏輯。
這實際上提供了人工智能“類人化”發展之外的另一種技術朝向。人工智能的創作并非必須要以人類的生物機制為模仿對象,畢竟人體作為極為復雜的“黑箱”,對其的科學認知仍存在較大的空白,要完全復制更是極為艱難。人工智能創作或許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內部概念模塊基礎上”,有一套并不參照“自然世界”和“外部概念”(23)湯克兵:《作為“類人藝術”的人工智能藝術》,《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的自我邏輯,與人類的“抒情言志”本質并不一致。因此,當我們習慣性地從人類的審美標準出發,去規范甚至批評人工智能文藝創作時,可能本身就進入了一個誤區。我們要求在人工智能的創作中窺見性格、情感、欲望的表述,卻忽略了這些是人類生物機制下獨有的反應活動,是經過長時間社會性生活才能形成的特殊“算法”。人工智能對“喜怒哀樂”撰寫的意義,并不能因其本身不具備體悟“喜怒哀樂”的生物機制,便被輕易地否定。
而沿著這一思路深入下去,還可以有限度地推測未來人工智能與人類文學的關系。人工智能學界早已對人工智能的發展階段做出了初步估計,并將其劃分為弱人工智能、強人工智能、超人工智能三種形態。現階段的人工智能仍處于弱人工智能階段,即人類意志掌控下的信息處理者和工具型角色,是一種技術手段。而強人工智能則能形成基本的“人格”,具備自主意識和行為模式,也能勝任人類的全部工作。至于超人工智能,則被認為是“集科學技術、人文藝術、哲學宗教為一體的‘有機化合物’,是各種‘有限理性’與‘有限感性’相互疊加和往返激蕩的結果”(24)劉偉:《關于人工智能若干重要問題的思考》,《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6年第7期。。如果人工智能真的跨越“奇點”邁入超人工智能階段,或將成為另一個具備了獨立意志、與人類擁有平等權利甚至在許多領域超越人類的種群。但我們仍可認為這一種群需要“文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當脫離了人類所賦予的“創作”指令與任務,超人工智能在龐大數據庫和精密算法加持下的社會性溝通交流將變得簡單與明晰,人類文學中那些嘈嘈切切的隱秘心緒和悲欣交集的復雜情感,從根源上就難以存在;而能夠選擇生命載體的它們,或也將具備永生能力,那么生死、靈魂、時間也都是相對而言,不再具有深邃的意義;至于遠方、理想、懷舊這些給予了人類無窮遐想的話題,也將在數據分析中淡去色彩,成為可以科學化闡釋的現象。如此一來,“文學”對超人工智能種群而言也許并非必要,而只是獨屬于“人類”的特殊文化形式,它們很可能會以另一種形式進行思考和抒懷(如果可以這么對標),也就談不上對人類文學的“必然取代”了。
四十年前,人工智能對于多數人而言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概念:“它既能開玩笑和感到難過,又能發出責難和表示同情?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由既不知道真正歡樂也不知道真正痛苦的無生命的一堆鋼鐵作出來的?”(25)B.M.格魯什科夫、B.莫耶夫、賈澤林:《人工智能是可能的嗎?》,《哲學譯叢》1978年第6期。可不到半個世紀,它所達到的成熟度和普及度,已然難以為前人所想象。我們有理由相信,假以時日,當人工智能技術繼續以高速推進,其最終樣態同樣是當下歷史節點所難以預測的。我們不能否認超人工智能有取代和抗衡人類的可能性,“它可能會為了維持自身的運轉,而去攫取所有周圍的資源,吞噬整個星球,包括人類。對它而言,這是存在的‘本能’”(26)王峰:《挑戰“創造性”:人工智能與藝術的算法》,《學術月刊》2020年第8期。,但我們更不能排除人工智能與人類和平共處甚至成為伙伴的可能,畢竟可能性的存在,便是未來的某種征兆。人工智能“亞倫”與藝術家科恩的彼此啟發的協作關系,也許會成為未來人類與人工智能共處的常態。
如果這些對未來的大膽推演仍存在“假設性”的理論缺憾,那么從這次全球性疫情中便可感受到人類文學的不可替代性。“災難文學”在世界文學史中早已占有一席之地,它對極端情境下人性善惡掙扎、內心糾葛的細描,以及對個體與他者、群體、國族之間關系的刻畫有著獨到的價值。當人類陷入最危急的時刻,幾乎每天都在見證有悖常規邏輯的事件:醫護人員對身體極限的突破,普通人向疫區的“逆行”以及為挽回陌生生命的“犧牲”……當人類創作者面對這些令人心酸與心悸的情境,不僅會產生“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的共同體心理,更有“無法書寫”“難以落筆”的復雜情緒。這種種悖論式的抉擇和心理,是人工智能創作憑借常規數據調取和算法運作無法得出的,是只有人類自身方能體會的“缺憾”與“張力”,因此,以文字形式留駐與紀念這種歷史的任務也只有人類能夠完成。
由此看來,人工智能的文學創作在“類人化”和“非類人化”兩種道路預設和發展認知中,都不足以掀起當前這種如此劇烈的批判聲潮。就前者而言,人工智能創作無論再如何模擬和趨近人類,都有著明確而具體的限度,將處于難以脫離更難以超越“人類意志”的“仿真”狀態。而從“非類人化”的發展向度考察,則人工智能在當下技術階段的“文學”創作,均是在接受指令后,以“術語”邏輯對“任務”的創意性完成,而并非出自內在需求。假如它在未來邁入超人工智能階段,“創作”的需求更是微乎其微。即便其出于某些原因萌發了此種需求,人類文學內在的“悖謬”和“缺憾”,仍確保了自身的不可替代性。
所以,許多人文主義者對人工智能創作的激烈批駁與拒斥,明顯是在科學主義對技術未來大肆渲染的背景下,被裹挾而出的“弗蘭肯斯坦”式驚惶。人類對歷經了百萬年演變的肉身尚缺乏通透徹底的認知,便急于在現有的科技基礎上,將思維、情感等格外復雜的人腦機制賦予外物,試圖成為“造物主”,這無疑是人類中心主義無限制推演的結果。“類人化”作為人工智能的主要技術朝向,很大程度上正是被自視為“造物主”的人類研發者所賦予的,而“人工智能取代人類”的論調,也是在這種朝向的推波助瀾中走到了臺前。雖然人工智能的“奇點”理論尚是空懸的設想和臆斷,但足以隨著其“類人化”的極速推進,引發諸多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的驚惶。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的崇高身份極大地依托于“文學”這一媒介,久居“人類本位”宮殿中的他們,很難設想人類的社會地位、文化資本、話語權利會落入一個“造物”之手,那些被奉若圭臬的文藝作品能在脫離人類主體的情況下被“制造”出來,甚至思想、情緒、欲望這類最深層的精神因素也可在技術手段的模擬中被解構。伴隨這種驚惶、焦慮而來的,自然就是以往面對人類創作時客觀態度的驟然失效,以及對人工智能創作“空心”“無性靈”的攻訐和批評。因此,人工智能創作的詩歌也好,小說也罷,其形式的合規和內里的“空心”與否都不是關鍵,人工智能在文學領域的未來走向是否真的將威脅人類的既有定位,才是許多高舉反對旗幟者更為在意的內容。
如今,當人類帶著全球性災厄的影響跨入“后疫情時代”,人類間的距離因疫情進一步拓寬,但信息技術與人類社會的關聯儼然更加緊密。如楊慶祥所說,“信息網絡”因為是“唯一可以抵抗‘他者’入侵自我的有效方式”,將成為“眾望所歸”(27)楊慶祥:《新冠疫情會一定程度上影響人性的結構》,《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15期。。對于“后疫情時代”走向邊緣化的人文學科而言,“讓位于更具直接的人類實踐”(28)叢治辰等:《后疫情時代,文學何去何從?》,《江南》2020年第6期。已成為某種需要側目的趨勢,身處于這種“居危思危”的時代,理應以此為機遇重審“常態”之外人類與技術的關系,也應重新思考“文學何為”的重大問題。尤其對于人工智能創作這種當下狀況明確而未來懸置的現象,不應再膠著于那些因“造物之驚惶”而頻繁掀起的論調,而應轉而思考如何利用其力量為當下文學形態提供創造性的變革,推動可見歷史內的文學發展。
其中,最首要的就是移用人工智能技術為文學生產、傳播帶來新契機與新模式。一方面,文學在信息技術時代的社會格局中難以固守其“純文學”的壁壘,因此要向更具現實意義的公共文化領域“落地”。在一些視“文學”為輔助工具的文化產業中,人工智能創作的海量存儲和高效生產優勢,以及對語詞規則的掌握,足以掩蓋其“空心”的缺憾。它能憑借“搜集—篩選—產出”的基礎算法,很好地完成公文、宣傳文案、節目劇本的撰寫和文稿潤飾等程序化的生產工作。同時在豆瓣、飛地等與文學密切相關的平臺上,也能借助大數據算法的智能分析,實現與用戶的深度對話,從而高效精準地完成文學推薦工作。這相較于傳統文學傳播媒介大范圍、無差別的推廣而言,更節約資源,效果也更佳。另一方面,因為人工智能算法邏輯具有“絕對理性”的特征,因此,其“創作”對社會生活現象和語法詞匯的理解,能夠摒絕人類慣常思維的影響,既能貫通古典語詞與現代漢語,生成一些突破了常規語言規則和形態的“妙句”,也能打破許多“人”之目光下被遮蔽的現象本質,建構起更多維的文學認知。這些頗具新見的內容,將從內在蘊藉、外在形式這兩個文學之根基,為文學當下的發展注入強健奔涌的新鮮血液,促成文學的守正出新。
而在文學傳播接受渠道的優化開拓之外,人工智能創作更為關鍵的功能便是對當下文學狀況的警醒和鏡鑒。雖然文體形式與讀者接受成為人工智能“危及”肉身創作的突破口,但人工智能創作從任何方面來說都難以完全取代“人類意志”,那些傾注了作者心力、情懷與思辨的創作,在現技術階段尚可高枕無虞。反觀文學市場上橫行無忌、彼此復制、類型化嚴重的快餐式作品,在背景設定、敘事結構、人物譜系上有著驚人的相似度,甚至主人公的姓名、成長的路線,都是對某些特定字眼和觀念體系的循環利用。這種規律性極強、十分易于模仿的創作,才是人工智能最能不露痕跡便予以取代的領域。“小冰的寫作不過是當代寫作的一個極端化并提前來到的鏡像。在這個意義上,當下寫作正是一種‘小冰’式的寫作——如果夸張一點說,當下寫作甚至比小冰的寫作更糟糕,更匱乏。”(29)楊慶祥:《與AI的角力——一份詩學和思想實驗的提綱》,《南方文壇》2019年第3期。所以,與其稱人工智能創作為一次顛覆人類的危機,倒不如視其為對當前文學亂象加以清理的轉機。人類與文學之間休戚相關的靈魂關聯,對于隱秘心靈和原始生命力的挖掘,如果真的羸弱到可以被依賴形式模仿的“造物”所輕易替代,那么這種危機并非技術擴張便能引發的,而是表明人類探尋真善美、洞察事物、表述心靈的能力已淡如游絲,甚至走向停滯與倒退。這種困境下對文學環境、內容的整飭重建,也就是應有之義了。
興許未來的某一天,人工智能終會在人類有意無意的協助下,演化為具有自主意識和個體性格的特殊“種群”,它們從人類手中誕生并走向獨立的過程,不啻于另一次“人”從“神”束縛下的解放。但唯一的不同在于,當神話真的成為現實,人類對待它們的態度又是否能夠像歡呼自己的自由一樣平和而公正?這仍未可知。當“后疫情時代”文學與技術的關系發展至此,仍試圖在“人類中心主義”的背書下,維護文藝創作觸不可及的“禁域”面紗,已然不再可能。科學主義帶來的技術祛魅,點亮了人類思維中許多神秘的角落,也撼動了人文藝術領域“人學”作為唯一經驗范式的神圣地位。與其以驚弓之鳥般的諱莫如深,抵觸技術與社會的必然交融,倒不如以審慎而包容的態度,接納“人工智能創作”等一系列新人文現象的出現,并將它們視為激發和提升人類潛在能力、創意的某種共生助力,為許多固有觀念提供一些“不受任何偏見影響”(30)盧克·多梅爾:《算法時代:新經濟的新引擎》,胡小銳、鐘毅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第174頁。的嶄新理解,從而促進人類文學自身的長足發展。
當然,人類歷經億萬年的物競天擇,也深諳“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的道理,未必會因為另一個物種的誕生便陷入危局。我們從百萬年前的蠻荒自然,孕育了觸碰星河燦爛的文明,更從交雜了生活、情感、心宇的靈光中,構設出一個又一個不存于現實但遠勝現實的文學世界。人類的創作也許并不完滿,隨時有被他者撼動和顛覆的缺陷,但也正是我們有限的認知與學識,才讓文學有無數種對未知奧秘的探索方式,也有無數種對存在的理解方式。人類與人之文學的局限與渺小,或許正包蘊著其獨特而雄偉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