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偉 楠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2400)
元朝立國不足百年,各類自然災害有史料記載的便多達3409次(1)和付強著《中國災害通史·元代卷》(鄭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4頁)統計:“元代水災的次數最多,按行政區劃有600多次,按一月一地的一次歷史記錄則有1870次。旱災按一月一地的一次歷史記錄有約710次。震災等地質災害有189次。蟲災有195次。雹災有案可查289次。疫災約有66次。霜災有63次。風沙災害有27次。總共約有3409次。水旱災害次數約占總數76%,水旱震雹蟲則占了約95%。”,出現了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的悲慘社會現實。自然災害的頻繁發生使元代詩人關注現實,創作的災害之作記錄了當時的社會現狀,書寫方式以敘事為主,以詩紀事,通過詩作表達了對生民疾苦的同情,具有強烈的現實和人文關懷,同時,元代各民族詩人創作的災害詩歌作品也一同展現出元代詩歌作品所特有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2)災害詩歌的研究多集中于先秦兩漢時期,關于元代災害詩歌的研究僅見于王家龍《元代疾疫詩谫論》(《中國醫學人文》2019年第5期),文章指出,元代疾疫詩具有文學價值和醫學價值的雙重屬性,具有其特殊的地位。其他關于元代自然災害的研究多見于史學和醫學,因而對元代災害文學的研究顯然有待開掘。
紀事是中國古典文學敘事傳統中的一種觀念及表現形式(3)周劍之《宋詩紀事的發達與宋代詩學的敘事性轉向》(《文學遺產》2012年第5期)一文認為:“紀事”觀念由史入詩,首先是在史學中發展成熟起來,向詩歌領域的發展有一個漸進的過程,“紀事”觀念在詩歌領域的日益發達是在宋代,“誕生于史學領域的‘紀事’觀念,事實上暗含了一重潛在的規定性,亦即紀實。紀事觀念在進入到詩學領域之后,仍然保持了紀實的內在規定性。紀事觀念在詩歌領域的發達,直接影響了宋代詩學對于紀實的追求。詩歌的紀實性追求,又反過來強化了詩歌紀事的敘事性。”,《春秋·公羊傳》載:“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所謂紀實,即記錄事實真相,文學從根源上來講都具備紀事功能。“元代詩文有一個‘被忽略’的特點,那就是‘敘事化’傾向。”[1]7元代災害文學,尤其是災害詩歌,更加看重對災荒事實的記錄與書寫,有的詩前更是寫有長序,宛如一部長篇災荒實錄,全面完整地記錄了災難發生的全過程。
元代自然災害頻發,包括水災、旱災以及地震災害均在詩人詩作中有所反映,詩人們用寫實的筆法如實記錄災害的發生與災害過后造成的損失和傷害。對于普通百姓而言,自然災害的發生是不可抗拒的因素,會給生活帶來深重的災難,這些重大的災難事件在詩人作品中都得到直接表現。
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是元朝的重大水災年,水災范圍廣、破壞嚴重。(4)參見陳高華、張國旺著《元代災荒史》,廣東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55頁。其年六月,江浙發生水災,到災地視察災情的元淮作《水災行》記錄了當時江浙發大水時的事實,詩云:
丁亥六月十九日,此日立秋秋葉碧。連宵洶洶雨滂沱,萬頃圩田盡作河。高田得此禾倍出,低田不能收一粒。只今斗米值萬錢,縱有金珠無處覓。哀哉田夫遭此荒,蘇湖富戶吃糟糠。富戶吃糠猶可為,貧民山中掘野齏。君不見小舟累累若魚貫,奔入中原乞飯椀。中原有客念爾饑,余哺剩粟悉與之。饑民饑民心勿欺,爾今飽后當自思。不是中原多米麥,浙西無術療爾饑。[2]第10冊,141
詩作開篇便如同一篇紀實文學,首先交代災害發生的詳細時間,記述了水災發生時,萬頃良田皆被毀,“霖潦大作,蘇、湖、常、秀與溧陽,圩田禾苗悉為水毀。黎民絕食,漁舟銜尾過江乞食于中州。”[2]第10冊,141其時斗米值萬錢,即使是蘇杭的富戶縱有千金也買不到糧食,因而也只能吃糟糠之食,更為悲慘的是普通百姓連糟糠也吃不到,只能去山中尋找野菜。同時大量的饑民乘船涌入中原,“秋風江上路,忽見渡江船”(5)周密在《浩然齋雅談》卷中載:“近歲浙右洊水,田野流離可念。震澤小寺壁間一詩云:民力久已竭,天乎不見憐。三年兩遭水,十室九無煙。田沒官征賦,家貧子賣錢。秋風江上路,忽見渡江船。——真不減聶夷中也。”周密撰,孔凡禮點校《唐宋史料筆記叢刊·浩然齋雅談》,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8頁。,渡江后中原百姓也用多余的糧食接濟災民。詩作通篇如一部災荒實錄,記敘江浙地區水災的發生及災害發生后災民所面臨的困境和遭遇,詩人只是如實地記述災害的發生與自己的親眼所見,并未流露太多的個人思想感情,詩歌的結尾寫“饑民饑民心勿欺,爾今飽后當自思。不是中原多米麥,浙西無術療爾饑”也表明詩人是站在旁觀者的位置看待這場災難。
同樣是視察疫情,任松江府掾史的袁介作為“檢田吏”赴災區觀察并上報災情,期間創作記錄災情的詩篇《踏災行》,讀之“彼苛吏者不惻然,可謂無人心矣”[3]。作為詩人的袁介,只留下這一首詩歌,但這首詩歌被認為“是元代也是中國古典詩歌史上不多見的優秀敘事性作品。”[1]303詩云:
有一老翁如病起,破衲?毿瘦如鬼。曉來扶向官道傍,哀告行人乞錢米。時予奉檄離江城,邂逅一見憐其貧。倒囊贈與五升米,試問何故為窮民。老翁答言聽我語,我是東鄉李福五。我家無本為經商,只種官田三十畝。延祐七年三月初,賣衣買得犁與鋤。朝耕暮耘受辛苦,要還私債輸官租。誰知六月至七月,雨水絕無湖又竭。欲求一點半點水,卻比農夫眼中血。滔滔黃浦如溝渠,農家爭水如爭珠。數車相接接不到,稻田一旦成沙涂。官司八月受災狀,我恐征糧吃官棒。相隨鄰里去告災,十石官糧望全放。當年隔岸分吉兇,高田盡荒低田豐。縣官不見高田旱,將謂亦與低田同。文字下鄉如火速,逼我將田都首伏。只因嗔我不肯首,卻把我田批作熟。太平九月開旱倉,主首貧乏無可償。男名阿孫女阿惜,逼我嫁賣陪官糧。阿孫賣與運糧戶,即日不知在何處。可憐阿惜猶未笄,嫁向湖州山里去。我今年已七十奇,饑無口食寒無衣。東求西乞度殘喘,無因早向黃泉歸。旋言旋拭腮邊淚,我忽驚慚汗沾背。老翁老翁無復言,我是今年檢田吏。[4]
延祐七年(1320年),松江地區發生罕見的災荒,作為檢田吏的詩人所創作的這首《踏災行》通篇采用口語化的形式,直陳災情,通俗易懂,借由一受災老翁的悲慘經歷記述了當時百姓所遭受的深重苦難,而在聽完老翁自敘遭遇之后,詩人“忽驚慚汗沾背”,在結尾處陳言“我是今年檢田吏”,敢于宣稱這是自己的職責所在,表現出一名正直地方官員被責任心所驅使的深深的懺悔與責任感。
除了水旱災害,地震災害也在元朝頻發,詩人們用紀實性的筆觸記錄這突如其來的災難,以寫實的筆法記錄了地震發生瞬間地動山搖的場景。古典詩歌中很早就有反映地震災害的作品,如《詩經·小雅·十月之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5]至宋代,出現了專門吟詠地震災害的詩歌,地震成為詩歌著重表現的內容和主題。(6)李朝軍在《論宋代的地震詩》(《井岡山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一文中指出:“宋代以前,中國詩歌關于地震的書寫很少。宋代出現了多首專門吟詠地震災害和以地震命名的詩作。”直至宋代,才出現了所謂的“地震詩”。到了元代,記錄描述地震災害的詩歌更是大量出現。地震在元代頻發,其中有史料記載者僅大都即發生十余次,《元史·五行志》載:“皇慶二年六月京師地震。己未,京師地震,丙寅又震,壬寅又震。”[6]1083其時正在京師的詩人范梈作《己未行》記錄了當時這一災難的實時現場:
二年六月己未朔,京城五更大地作。臥者顛衣起若吹,起者環庭眩相愕。室宇無波上下搖,乾坤有位東西卻。自我南來睹再震,依微初震不今若。昨朝展席坐堂上,耽玩圖書坐無覺。堂下群兒又驚報,方饌饔人喪杯勺。櫛者倉皇下床榻,門屋鏗鏘振鈴鐸。祇今猶自騰妖訛,旦暮殊言共郛郭。大家夜臥張穹廬,小家露坐瞻星落。焉知怪變不可屢,安巢盡有南飛鵲。昔聞上帝憂瀛洲,親敕巨鰲十二頭。特為群臣舉首戴,萬古不與水東流。豈其九州亦類此,此事或誕或有由。上帝甚神吾甚愚,戴者勿動心優游。[7]
該詩記述了皇慶二年六月十五日五更時京師發生的地震,開篇交代地震發生的時間地點,之后描述地震發生時那種地動山搖、“櫛者倉皇下床榻,門屋鏗鏘振鈴鐸”的恐怖場面。因為發生在晚上,所以百姓只能在室外露宿,并且不斷受到余震的侵擾,其悲慘窘迫不難想見。詩作紀實性特質明顯,從個體親臨地震的感受出發,鋪寫了地震發生時的災況。同類詩歌還有陸文圭直接以“地震”為題的《和心淵雷雨地震詩》,詩寫:“海運三山動,江高數尺彊。”[8]紀實的語言描述了地震發生時大自然的劇烈變動;楊維楨的《地震謠》記敘了至正二年發生在江浙的大地震:“四月一日南省火,七月一日南地震。地積大塊作方載,豈有壞崩如杞人。如何一震白毛茁,泰山動搖海水泄。便恐昆侖八柱折,赤子啾啾憂地裂。唐堯天子居上頭,賢相柱天如不周。保國如甌馭民如舟,吁嗟赤子汝何憂。”[9]寫出了當時“地震如雷,民屋杌隉,土出毛如白絲”(7)楊維楨《地震謠》詩前序。的現實場面,記錄真實,如在眼前。
元代詩序數量豐富(8)據楊匡和《元代詩序研究》(廣西師范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一文統計,現存元代詩序總量約3600首,既包括處于詩題和詩歌正文之間的詩前序,也包括可以獨立成篇的詩集序、詩文集序、詩詞集序、詩引等,數量可觀。,元代災害詩歌多長篇詩前序,詳細地記錄災害發生事件、時間、地點和人物,這樣詳實的記錄有助于了解災害發生的真實過程,為詩歌創作提供了一個具體可感的創作背景,從而增加了詩歌的紀實性特征,同時增強了詩作的藝術感染力。
前一年記錄了江浙水災的元淮第二年再次被上級派往災區視察災情,詩人看到處于水深火熱中的災民,在廣德路建平縣,再次寫下了一首水災紀實之作《書建平縣驛》,詩前有長序寫道:
廣德路建平縣臨湖西北之田,與蘇、湖、常、秀、溧陽河道相鄰,丁亥秋夏之間,霖潦不止,禾苗悉為水毀,農家非唯失望,而官租亦不能免。茲蒙上司委予親行體訪,已得其實。力為保申,少解倒懸,此去不特蠲租,其賑恤之惠兼行矣。就書五十六字,寄邑之驛舍,以為民田水潦之證印也。戊子春仲。[2]第10冊,139
詩序交代了建平縣所處的具體地理位置,介紹了該地所受的災情,說明了自己此行的原因和目的,內容可謂翔實。完整地交代完寫作背景之后,詩人在詩作中發出“老夫捧檄蘇民力,且免田夫日夜啼”的慨嘆,道出了自己責任的重大和面對災民時對自身的反思。
大德十一年(1307年)夏,江西鄱陽發生重大饑荒,當地百姓只能以竹實為食,詩人汪炎昶作《次韻竹米》記錄這一事件,詩前長序介紹了困頓之際,百姓如何采食竹米以自救:
父老相傳,前丙午、丁未皆大饑。今丙午之饑,民用困甚。自里之南入窮山,處處皆有竹實,始或采以自給,卒轉相告,無老稚畢往,日至數千百人,涉旬乃已。其竹甚細,野人呼為“苦油竹”。露苞攢綠,既實而槁,實圓大,色深紫,酷侔麥粒,鑿則燦如,可淅可糜,氣味宛類赤小豆,或屑為湯餅。自窮源迤邐而東北,逾修寧界,民得之尤多。通計戶與丁日采不下三千石,民賴以安。而壤與衢接,彼數未預也。或云方麥熟時,其實正蕃,至是所得才十二三耳。聊因暇日,次石卿江先生韻,因并紀其事云。[2]第20冊,26
饑荒發生,民用甚困,百姓不得已到山中采集竹實為食,但是受災人口眾多,竹實不多時便被采完,終究沒辦法抵抗災難,現實仍是“性命豪毛輕,骨肉草芥捐”,讀來使人毛骨悚然。然而災害的發生并非一時一地能夠解決,饑荒如同傳染,很快便由江西波及浙江,甚至三年之后,異常的蝗災又一次置百姓于水火之中:“至大己酉,江浙大饑,疫死者眾。自徽衢以南,則稍安,然多艱食。明年夏六月,有蝗自東北蔽天而南,其稍遲于此者,惟食野草及竹葉、粟苗而已,禾黍無大傷也。”[2]第20冊,28詩序介紹了蝗災發生的緣由、經過及結果,為詩歌提供了確切的背景,營造了氛圍。
詩序除了記述災害發生時所造成的黎民困境,有的作品也記錄了官府在災害發生后組織災民進行救災的過程,史伯璿組詩《代頌常平》詩前有長序,如同一篇微型救災實錄: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古者國有兇荒,民不至捐瘠者,蓄積多而備先具故也。切見常平之法,創自漢制,至隋朝行之,獨為盡善,唐宋以來皆莫能及。國朝常平之制,官給其本,谷賤則增價而糴,貴則減價而糶,良法美意,又當非隋氏所及。絜諸古而無愧矣。平陽為州,介山瀕海,土狹人稠。豐年民食僅足,歉歲必至不敷,全賴蘇湖廣米舡接濟。近歲水旱相仍,民貧已甚,雖米無錢可糴矣。今秋收雖云小稔,然冬收尤為民食所賴。近者八月十九,風雨大作,晚禾已出而未實者,并皆損壞。白稴彌望,全無可收者有之。是月二十一日,本州管下二都、三都,農民百有余人,割刈白稴晚禾四十余擔,到州告訴,本州欲與申聞上司,又恐差官體覆,重為民困,以此之故不與受理。今蒙本路發下常平官鈔錢本若干錠,欲令本州增價收糴,但本州境內晚禾損失之故,谷價涌貴倍常,若又增價收糴,則所糴之谷為價甚貴,將來若遇歲歉,出糶雖照原價量減,亦不為賤。以是言之,恐無益于民,徒有損于官,深為未便。今來本州賢侯,公同講究,商確時事,莫若依時價收糴,既不為厲民,將來谷倘騰貴,則減價出糶,庶得官民兩利,實為至便至當,千古救荒良法也。故作歌以紀之。[2]第41冊,236
該組詩歌共有11首,詩前長序主要介紹了“谷賤則增價而糴,貴則減價而糶”這一常平倉制度在元代的施行以及在災荒發生后的確起到一定的作用。常平倉制度肇始于西漢,成熟于唐宋,到了元代,先以“和糴”糧和漕糧撥充常平倉谷本,繼以所征鐵課之資作為糴本,在武宗至大二年(1309年)的詔令中,第一次明確提到了在縣一級行政單位上設常平倉。這一制度在災荒發生時產生了積極作用,詩人贊其為“千古救荒良法”,故而作組詩11首來歌頌常平之制。
“詩言情”是詩歌的本質之一,災害詩歌是敘事文學的典型,但詩人在記錄災害的同時必然也蘊含著自己內心的情感,災害詩歌在紀實的基礎上,廣泛深入地反映了自然災害給百姓所帶來的悲慘境遇和精神傷害。元代災害詩歌在表達作者情感時最突出的特點是表達了詩人的憂國憂民情懷,本節選取張養浩和朱思本這兩位典型詩人的災害詩歌作品,從官員與平民兩個視角來看元代災害詩歌中所體現的詩人憂國憂民情懷。
天歷二年(1329年),此前已辭官回鄉,“凡七征而不起”[6]4092的張養浩獲知關中災情嚴重,饑民相食,于是臨危受命為陜西行臺中丞夕聞命而朝就道,“既聞命,即散其家之所有與鄉里貧乏者,登車就道,遇餓者則賑之,死者則葬之。”[6]4092到職救災四個月,盡職盡責、終日勞碌,最終也因積勞成疾,病死在救災過程中。令人稍感慰藉的是,雖然最終病死在救災現場,但作為文學家的張養浩卻也因此在救災過程中寫下諸多名篇。張養浩于二月接到任命趕往災區,而后的大雨為酷旱的災區帶來了希望和生機,災區的旱情得到緩解,“道經華山,禱雨于岳祠,泣拜不能起,天忽陰翳,一雨二日。及到官,復禱于社壇,大雨如注,水三尺乃止,禾黍自生,秦人大喜。”[6]4092張養浩為此寫下兩套以“喜雨”為題的散曲,表達自己難以名狀的興奮。小令〔雙調·得勝令〕《四月一日喜雨》道:
萬象欲焦枯,一雨足沾濡。天地回生意,風云起壯圖。農夫,舞破蓑衣綠;和余,歡喜的無是處。[10]412
散套〔南呂·一枝花〕《詠喜雨》寫道:
用盡我為民為國心。祈下些值玉值金雨。數年空盼望,一旦遂沾濡,喚省焦枯。喜萬象春如故,恨流民尚在途,留不住都棄業拋家,當不的也離鄉背土。
〔梁州〕恨不的把野草翻騰做菽粟,澄河沙都變化做金珠。直使千門萬戶家豪富,我也不枉了受天祿。眼覷著災傷教我沒是處,只落的雪滿頭顱。
〔尾聲〕青天多謝相扶助,赤子從今罷嘆吁。只愿的三日霖霪不停住,便下當街上似五湖,都淹了九衢,猶自洗不盡從前受過的苦。[10]444
兩首散曲語言通俗易懂,樸實無華,緊緊圍繞“喜雨”這一主題,抒發了久旱逢甘雨后那種情不自禁的喜悅心情,兩首散曲既反映出作者對農民疾苦的關心和同情,同時又充分表現了作者的憂民愛民之心、與民同樂之情。在前往災區途中和救災過程中,張養浩寫下了七題九首元曲名篇〔中呂·山坡羊〕,這一系列的“懷古”名篇既有現實的針對性,又揭示了封建社會的黑暗本質,其中尤以《潼關懷古》為思想性與藝術性完美結合的散曲名作: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10]435
作品記述了救災途中的所見所感,總結出歷朝歷代的興亡帶給百姓的都是災禍與苦難這一歷史現實,詩人雖是懷古實是傷今,以深邃的歷史眼光表達了對人民疾苦的同情,以悲天憫人的情懷表達了關心民瘼的情愫。張養浩“到官四月,未嘗家居,止宿公署,夜則禱于天,晝則出賑饑民,終日無少怠。每一念至,即撫膺痛哭,遂得疾不起,卒年六十。關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6]4092可以說,救災短短的四個月時間,張養浩將“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理想都落到了實處,“作為文學家,為人為文在他是一致的。作為政治家,他體現出應有的人文道義情感。”[1]351虞集曾作詩贊曰:“十年七聘不還朝,起為饑民夜駕軺。嘉樹百年誰忍伐,生芻一束詎能招”[2]第26冊,105。
元代地理學家朱思本早年在龍虎山學道,后于大德三年(1299年)離開龍虎山,考察游歷山川二十載,“跋涉數千里間,山川風俗,民生休戚,時政得失,雨潮風雹,昆蟲鱗介之變,草木之異”[11]第38冊,103,后繪成“長廣七尺”的《輿地圖》。在考察途中,這位久居深山的道士開始接觸社會,同時也了解人民生活的艱辛與疾苦。其時江浙等地都有各種自然災害發生,人民生活困苦,江浙地區發生水災,詩人在目睹百姓受災慘狀后寫下《東吳行》:
君不見浙右良田千萬頃,陳陳積粟深于井。又不見東南漕運輸上京,舳艫千里浮滄溟。去歲江淮丁旱暵,黎民餓死殆將半,米舟來者皆東吳,處處延頸爭歡呼。今歲東吳遭海溢,太湖涌波高百尺。夏秋之間陰氣凝,十旬風雨韜陽精。吳江浙水不復辨,仿佛蓬萊眼中見。稽天巨浸十六州,良田漭漭蟠蛟虬。豪家發粟賑貧乏,室如垂罄無余留。饑民即死不能舍,聚為盜賊橫戈矛。此邦租賦半天下,安得不貽黃屋憂。明年海運何自出,必藉鄰境交相求。江閩湖廣迭兵旱,比歲瘡痍殊未瘳。救荒有術在青史,河東河內非良謀。太平天子至神圣,億萬蒼生仰司命。一念通天天必從,普天愿見年年豐。[12]
在大水的侵襲下,百姓流離失所,奪走了無數百姓的生命,造成人間悲劇。而大水過后,揚州一帶又發生旱災、蝗災以及瘟疫等一系列災害,困擾著當地的百姓,詩人的《廣陵行》詩云:
廣陵城外秋草肥,廣陵城中車馬稀。斗雞蹴踘不復見,朱箔青樓塵掩扉。圣世承平六十載,何事繁華一朝改。長老未說淚先垂,聽我長歌爾應駭。去年春旱天無雷,種不入土心已摧。夏秋日色烈如火,萬里良田俱草萊。三冬殺氣更嚴酷,運河凍合光如玉。十室八九無炊煙,父兄愁嘆妻孥哭。今春雨滑動犁鋤,忍饑力作交相呼。奈何螟蠛蔽天起,所至草木無遺余。捕蝗作食已云惡,疫癘無端扇余虐。死亡枕籍無人收,賴有王官為掩胳。廣陵城中十二門,抱關老卒記甚勤。輿尸一門日百數,兩月漸見無行人。廟堂賑濟頒良策,宣閫愛民心甚力。縣胥里正肆奸欺,遠者那能沾帝澤。十人今有幾人留,況值秋田又半收。只今痛定更思痛,轉覺涕泗縱橫流。人生有情須愴惻,惆悵龔黃難再得。大書傳作廣陵行,持斧何人應動色。[12]
朱思本目睹發生在江浙地區的災禍,所作詩篇既是紀實也是哀歌,詩人的出游雖為考察地理方志,但眼前的災禍又讓詩人體悟到作為傳統詩人的憂國憂民情懷,意識到封建統治的殘暴腐朽。他記錄“滿眼流亡何日復,傷心凋瘵幾時瘳”[12]《浙江》“壯健多流亡,老羸轉溝洫”[12]《廟山九日》災民流亡的悲慘境遇,敢于揭露“守令肆豺虎,里胥劇蝗螟”[12]《御河》“見說田家更憔悴,催科隨處吏成群”[12]《南昌道中》統治階級的腐朽黑暗,痛斥“廟堂賑濟頒良策,宣閫愛民心甚力。縣胥里正肆奸欺,遠者那能沾帝澤。”[12]《廣陵行》貪官污吏在災情發生時的位居食祿卻無所作為,表達“東南千萬斛,歲漕輸上國。今茲民力竭,何以繼供億”[12]《廟山九日》對統治者不顧民力橫征暴斂的不滿。可以看出,朱思本書寫災害的詩作都表達出其作為詩人所具有的憂國憂民情懷,他一生不仕,但其始終都在關注百姓和社會現實,敢于揭露統治的腐朽,同情百姓的苦難。
元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少數民族建立的統一王朝,元代文壇也由多族文人構成,少數民族詩人的涌現,使元代文壇充滿生機。“中國的元代文學是一個整體,元代的文壇具有整體性,不管華夷,不論南北,都融入了這一整體。元代文壇不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作者的組合,更不是不同板塊的拼接,它本身具有一體性。這一整體性,源于不同地域、不同民族詩人共同的國土認同、國家認同、文化認同。”[13]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各族人民在長期歷史發展過程中所形成的相互親近、相互關懷、相互依存的多元一體情懷,共同的國家觀念與文化觀念在元代是雙向的,面對災難發生后各族詩人書寫的災害詩歌作品展現出強烈的國家認同,反映出特有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元代各族詩人在災害發生時,面對不同民族、不同階級、不同區域的受災群眾都表現出共同的情感。天歷元年(1329年),東南各地發生嚴重水災,次年,關陜各地又發生嚴重的旱災,連年的水旱災害,百姓流離失所,災區各地餓殍遍野,甚至出現人食人、賣兒鬻女的人間慘劇。民族詩人薩都剌寫《鬻女謠》描寫了災害發生時的悲慘景象:
揚州裊裊紅樓女,玉筍銀箏響風雨。繡衣貂帽白面郎,七寶雕籠呼翠羽。冷官傲兀蘇與黃,提筆鼓吻趨文場。平生睥睨紈袴習,不入歌舞春風鄉。道逢鬻女棄如土,慘淡悲風起天宇。荒村白日逢野狐,破屋黃昏聞嘯鬼。閉門愛惜冰雪膚,春風繡出花六銖。人夸顏色重金璧,今日饑餓啼長途。悲啼淚盡黃河干,縣官縣官何爾顏。金帶紫衣郡太守,醉飽不問民食艱。傳聞關陜尤可憂,旱荒不獨東南州。枯魚吐沫澤雁叫,嗷嗷待食何時休。漢宮有女出天然,青鳥飛下神書傳。芙蓉帳暖春云曉,玉樓梳洗銀魚懸。承恩又上紫云車,那知鬻女長欷歔。愿逢昭代民富腴,兒童拍手歌康衢。[2]第30冊,254
全詩采用對比的手法,寫出了受災百姓和達官貴人貧富差距的無比懸殊,一邊是餓殍遍野、棄耳賣女,另一邊卻是花天酒地、艷歌美人,強烈的對比起到了震撼人心的作用,揭露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社會現實,表達了詩人對社會底層人民不幸遭遇的同情以及對社會貧富懸殊的強烈不滿之情。作為色目詩人的薩都剌,在元代推行的族群等級制度中本屬于統治階層的一員(9)元朝的國策之一,是按蒙古、色目、漢人、南人這四個等級劃分了治下的人群。,但其站在“華夷一體”的立場上關心人民的苦難,敢于揭露統治階級的腐朽,甚至將筆觸指向最高的統治階層,用大膽的詩筆廣泛地表現社會現實,深刻地表達出對各民族人民疾苦的同情。
葛邏祿詩人廼賢被稱為是元代“最后的”色目詩人[14],至正五年(1345年)一路北上訪學旅行的廼賢見到了自上年起發生在黃河南北兩岸的大饑荒一直蔓延持續到今年,饑荒導致的瘟疫使“民之死者過半”(10)《潁州老翁歌》詩后有元代唐兀詩人余闕所作跋語,同為色目文人的余闕記述了當時災荒發生的場景:“至正四年,河南北大饑。明年,又疫,民之死者過半。朝廷嘗議鬻爵以賑之,江淮富人應命者甚眾。凡得鈔十余萬錠,粟稱是。會夏小稔,賑事遂已。然民罹大困,田萊盡蕪,蒿蓬沒人,狐兔之跡滿道。時余為御史,行河(北)河南,請以富人所入錢粟貸民,具牛種以耕,豐年則收其本。不報。覽易之之詩,追憶往事,為之惻然。八年三月,翰林待制武威余闕志。”《全元詩》第48冊,第30頁。,詩人根據自己的見聞,借助一個潁州老翁的視角記述了這場愈演愈烈的災難:
潁州老翁病且羸,蕭蕭短發秋霜垂。手扶枯筇行復卻,操瓢丐食河之湄。我哀其貧為顧問,欲語哽咽吞聲悲。自言城東昔大戶,腴田十頃桑陰圍。闔門老稚三百指,衣食盡足常熙熙。河南年來數亢旱,赤地千里黃塵飛。麥禾槁死粟不熟,長鏟掛壁犁生衣。黃堂太守足宴寢,鞭撲百姓窮膏脂。聒天絲竹夜酣飲,陽陽不問民啼饑。市中斗粟價十千,饑人煮蕨供晨炊。木皮剝盡草根死,妻子相對愁雙眉。鵠形累累口生焰,臠割餓莩無完肌。奸民乘隙作大盜,腰弓跨馬紛驅馳。嘯呼深林聚兇惡,狎弄劍槊搖旌旗。去年三月入州治,踞坐堂上如熊羆。長官邀迎吏再拜,饋送牛酒羅階墀。城中豪家盡剽掠,況在村落人煙稀。裂囊剖筐取金帛,煮雞殺狗施鞭笞。今年災虐及陳潁,疫害四起民流離。連村比屋相枕藉,縱有藥石難扶治。一家十口不三日,藁束席卷埋荒陂。死生誰復顧骨肉,性命喘息懸毫厘。大孫十歲賣五千,小孫三歲投清漪。至今平政橋下水,髑髏白骨如山崖。繡衣使者肅風紀,下車訪察民瘡痍。綠章陳辭達九陛,撤樂減膳心憂危。朝堂雜議會元老,恤荒討賊勞深機。山東建節開大府,便宜斬礎揚天威。親軍四出賊奔潰,渠魁梟首乾坤夷。拜官納粟循舊典,義士踴躍皆歡怡。淮南私廩久紅腐,轉輸豈惜千金資。遣官巡行勤撫慰,賑粟給幣蘇民疲。獲存衰朽見今日,病骨尚爾難撐持。向非圣人念赤子,填委溝壑應無疑。老翁仰天淚如雨,我亦感激愁噓欷。安得四海康且阜,五風十雨斯應期。長官廉平縣令好,生民擊壤歌清時。愿言觀風采詩者,慎勿廢我潁州老翁哀苦辭。[2]第48冊,30
詩作記述了一個老病衰朽的老翁因連年的災禍從一個東城大戶迅速破敗的過程,詩人用質樸的語言,敘事化地記錄了這場災禍給廣大人民帶來的苦難,同時也提出“肅風紀”“察民痍”“勤撫慰”“賑粟幣”等措施來使百姓獲存。面對災情,富裕的“東城大戶”尚且如此,那么普通百姓更該如何面對各類災難的侵襲?廼賢的另外一首詩作《新堤謠》記敘水災泛濫時廣大農民的悲慘境遇:
老人家住黃河邊,黃茅縛屋三四椽。有牛一具田一頃,藝麻種谷終殘年。年來河流失故道,墊溺村墟決城堡。人家墳墓無處尋,千里放船行樹杪。朝廷憂民恐為魚,詔蠲徭役除田租。大臣雜議拜都水,設官開府臨青徐。分監來時當十月,河冰塞川天雨雪。調夫十萬筑新堤,手足血流肌肉裂。監官號令如雷風,天寒日短難為功。南村家家賣兒女,要與河伯營祠宮。陌上逢人相向哭,漸水漫漫及曹濮。流離凍餓何足論,只恐新堤要重筑。昨朝移家上高丘,水來不到丘上頭。但愿皇天念赤子,河清海晏三千秋。[2]第48冊,46
詩前有序:“近歲河決白茅東北,泛濫千余里。始建行都水監于鄆城以專治之。少監蒲從善筑隄建祠,病民可念,予聞而哀之。乃為作歌。”水災使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然而幸存的百姓卻要面臨“調夫十萬筑新堤”的征役,相比于天災,人禍給百姓帶來的苦痛更為嚴重。百姓面對災禍苛政,只能“家家賣兒女”“逢人相向哭”,而詩人也只能發出“但愿皇天念赤子,河清海晏三千秋”的呼聲。作為色目詩人,廼賢的災害書寫始終著眼普通百姓的遭遇,不分民族、不論階層,并在關注同情生民疾苦的同時也向統治階級提出減輕徭役、整頓吏治的愿景。
元代統治者在文化政策上“粗放式”的管理,使得元代文人在此期思想上獲得空前自由,“回回人直言敢諫的民族性格,‘也里可溫’(基督教)愛人愛神的宗教心理作用下,諷喻詩揭露社會不平,更加大膽,也更廣泛地關注民生疾苦。”[15]在這樣大的文化環境下,少數民族文人與漢族文人一道書寫記錄下了元代的災害現實,詩人們雖然族屬不同但表達的情感卻是相同的,都表達出關心民生疾苦的共同情感,展現出鮮明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元代自然災害頻發,給受災的百姓造成嚴重傷害,史書只記錄災禍和冰冷的數字,但詩歌作品卻能表達出生民的疾苦和情感。元代詩人用敘事化的筆觸詳實地記錄災害發生的全過程,表現災害發生后災民的困苦,表達出對百姓的同情和對統治者腐朽黑暗統治的批判,而當元代文壇所特有的多民族詩人的表達參與進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各民族詩人的災害詩歌作品中都得到鮮明的印證,各民族詩人的災害書寫表現出“華夷一體”觀念下元代文壇的一體性特征。詩歌作品中的災害書寫能夠補史之闕,記錄社會現實,同時也極具現實意義,至正四年(1344年)九月發生在廣昌的瘟疫導致“時廣昌縣官俱死”(11)隱士詩人黃河清在《至正四年秋疫疾大作書所見》詩前序中寫:“至正四年秋,疫疾大作。書所見。時廣昌縣官俱死。”《全元詩》第30冊,第419頁。,肆虐的瘟疫竟使一個縣級建制被排除出行政管理的運行體系,災情無從上報,救災措施無從下達,“吾州之人疫大作,八月九月死如麻”[2]第30冊,419,這樣駭人聽聞的災難讓如今身處疫情時代的我們讀來依舊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