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生活撒了一點兒謊

☉查 非

桑貝和他筆下的小淘氣尼古拉

桑貝先生是全世界最出名的淘氣鬼。他出生在法國西南部城市波爾多，上小學的時候就已經成為全體老師的“敵人”。他在淘氣這件事上非常用功——每天按時來學校，很少遲到，從不早退，準時上每一堂課，然后，努力搗亂。

這就是童年的桑貝，像一輛開足馬力的碰碰車，每天認真練習自己的淘氣。但是學校里的人都很喜歡他，他的成績不好，但他總是很快樂，喜歡逗所有人開心，每天都有講不完的故事。他讓同學稱呼他“德·桑貝”，一個貴族式的名字。他最喜歡分享的話題是“我家的美好夜晚”，好像每天放學回家都有開心的事等著他——美味的晚餐、外國的趣聞，還有快樂的鋼琴練習。他會在集體出游的時候讓大巴車停下來，因為他的爸爸馬上要上一檔電臺節目，他必須下車，到附近的人家里聽廣播。

日子久了，他的故事漸漸變得不大對勁。起初同學們只是納悶，為什么桑貝從來不邀請他們去家里玩，他的爸爸從沒有出現在任何節目里，“德·桑貝”也是一個不存在的貴族名字。他們去少年之家玩耍，那里有一架鋼琴，桑貝講了那么多和音樂有關的故事，可坐在鋼琴前，他竟然是用一根手指彈鋼琴的。

他家的鄰居修正了桑貝的故事。桑貝家里既沒有鋼琴，也沒有“美好的夜晚”，那里住著貧窮的小商販一家，每晚上演的都是鬧劇——酒瓶砸在墻壁上的碎裂聲，小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尖叫，醉漢的嘶吼，還有打在小桑貝臉上的響亮耳光。

桑貝喜歡上學，因為只有離開家，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才能短暫忘記家里的所有悲劇，創造一個只有快樂、沒有暴力的謊言世界。

在真實的生活里，小桑貝沒有朋友，他必須偽造一種美好的生活，唯一能給他慰藉的伙伴是家里的收音機。每天晚上十點半，等父母吵架結束后，他就從房間里溜出來，沿著長長的樓梯來到樓下，把耳朵貼在收音機上，收集快樂。

收音機里有一個他喜歡的世界。他從收音機里第一次聽到的音樂——他記了一輩子的一首歌——是雷·范圖拉演繹的《我們期待的幸福是什么樣的》。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它，這就是幸福啊！”桑貝說，“收音機曾是我活下去的理由。通過廣播，我可以逃離現實，可以去想些別的事情，去愛一些人。我很愛聽廣播，因為我覺得它拯救了我。”

12 歲那一年，桑貝開始重寫自己的童年。他把廣播里的聲音默默記下來，然后敲打身邊所有能敲打的東西，尋找那些熟悉的曲調。他敲過鞋盒，敲過木頭箱子，琢磨怎么復現爵士樂里的聲音，周圍的人都覺得他瘋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目標。其實他如果能上音樂課，學一門樂器，這些目標會更容易實現，但是他的童年底色是貧窮，他只能自己想辦法，在有限的生活里建立一種可行的美好。

桑貝插畫

桑貝插畫《童年》

事實證明，再窘迫的人生也會有出路。沒人教過他指法，他也不懂樂理，但只要見到鋼琴，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能用一根手指一個音一個音地摸索著彈出自己喜歡的曲子。在少年之家的鋼琴上，他找回了自己從廣播里聽到的曲子，用一根手指彈出了格什溫的《愛人》。后來他在訪談里常常說起這一幕，這首歌就這么漂洋過海地來到他的手指下，這是人生中最讓他陶醉的一個下午。

他的家里永遠不可能有一架鋼琴，于是他找來一張紙、一支筆，開始畫畫，在稿紙上展現自己想象中的美好世界。他最早的作品是一個用尾巴拖著平底鍋的小狗，它沒有家，一直在街上流浪，晚上窩在平底鍋里睡覺。他還畫了很多小孩子的童年，全都不符合他的生活現實，里面的孩子淘氣卻快樂，一邊闖禍，一邊笑著奔跑。

桑貝的所有謊話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它們除了讓自己開心，毫無用處。他沒有用謊言騙取利益，也沒有傷害過其他人。他的謊話只對自己有效，其實他在用一個想象中的世界作為目標，給自己打氣——看，我也可以有美好的生活。

14 歲那一年，桑貝輟學了。他其實考上了美術學校，但因為家里沒錢，他根本沒去注冊報名。只有初中學歷的桑貝干過很多苦差事，推銷牙膏，騎自行車給人送酒，后來謊報年齡參了軍，卻因為常常在執勤的時候畫畫被關禁閉。到了23 歲那一年，他才找到人生方向。那時候的他給報社畫插畫，認識了編輯勒內·戈西尼。戈西尼很喜歡桑貝的畫——里面總有一個淘氣的小男孩，什么調皮搗蛋的事兒他都做過。因為戈西尼的鼓勵，桑貝開始專心畫小孩子，成為一個畫童年生活的漫畫家。

童年做過的淘氣事都變得有意義了。桑貝的一部分童年直接變成了《小淘氣尼古拉》。和桑貝一樣，小尼古拉也是一個淘氣鬼，他敏感、善良，喜歡幻想。他在學校里有一群小伙伴，他們一起踢足球，一起奔跑，經常闖禍，也經常開懷大笑。把這些畫在稿紙上的時候，桑貝那些苦澀的回憶似乎沒那么讓人心酸了。漫畫里的孩子依然會挨大人的耳光，漫畫里的媽媽也總是瞪著眼睛發脾氣，但它們變成一種叫幽默的東西，不再讓人感到疼了，反而教人咯咯笑起來。

每天晚上睡覺前，桑貝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幻想另一種生活。他最常做的一個夢是這樣的：星期五晚上，所有的朋友都來他家做客，艾靈頓公爵、拉威爾和德彪西，大家聚在客廳里聊天。他家里有好多架鋼琴，人們各彈各的，還沒完沒了地聊著音樂。有一次連達·芬奇都來了，在大門口用一根小鐵絲撬門。達·芬奇在夢里對桑貝說，他已經畫好了《蒙娜麗莎》，現在他也想試著畫一畫幽默小漫畫。

桑貝總在幻想一種美好的生活，他改不掉這個從小養成的習慣，這一度讓他感到不安，直到他發現了一個秘密：原來每個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他問過很多人，你的童年好不好？結果讓他非常意外，每個孩子都苦悶過，無一例外。沒有人擁有完美的童年。他的童年沒有錢，什么都靠自己摸索，他游泳不好，拼寫總出錯，不懂得社交禮儀，畫畫也不懂技巧，不知道怎樣才能讓水彩紙不翹起來。他希望有人教他游泳，教他規矩，他渴望受管束的生活，但真的長大了才知道，活在規矩里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煩惱。

桑貝給女兒買了一架鋼琴，他想給她自己沒擁有過的童年。他看得出女兒非常有天賦，鋼琴老師也很看好這個小天才，可是女兒并不開心。有一天上完鋼琴課，女兒蓋上琴蓋，非常認真地宣布：“我就想做一個普通的小女孩，音樂到此結束。”完美生活似乎是不存在的。每個孩子都有煩惱，每個大人也一樣。桑貝向往城市，喜歡大都市的街道，喜歡高跟鞋踢踢踏踏的聲音，喜歡傍晚街燈齊刷刷亮起來的時刻；但真的在巴黎定居后，他才清楚地意識到，大人的生活里有很多疲勞的時刻，大都市不總是溫柔地對待每一個人。凜冽的寒冬到來的時候，摩天大樓之間的過道風要比鄉村田間的更刺骨。

“為什么人們總能把美好回憶收藏起來？我見過很多童年過得凄慘的人，但也正是這些人，回想過去的時候總會露出某種微笑。人并不總是幸福的，但每個人總有辦法讓自己幸福一點兒。”這些感受成為桑貝的創作理念，他從不相信那些強調真實的理論，也不追求精準，他繼續畫自己理想中的美好畫面，畫給大人看。他畫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城市生活，里面也都是溫暖的謊言。城市里有凜冽的風，冷漠的人情世故，鋼筋水泥筑成的殘酷生活。但在他的畫紙上，小女孩在高樓林立中的陽臺上練習芭蕾舞；提著公務包的中年人解開了領帶，昂起頭迎接吹來的風；空無一人的兒童樂園里，秋千上坐著戴眼鏡的推銷員，他正歪著腦袋看太陽。

對自己的人生撒一點兒謊，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出名之后，童年的很多夢想成真了。那些在黑暗日子里支撐他活下來的名字，在他的生命里開始變得具體。他在紐約辦新書發布會，艾靈頓公爵的妹妹專程來參加，跟他講了很多哥哥的故事。后來，他在聚會上見到了艾靈頓公爵，還和他一起彈了鋼琴。他也見到了法國爵士鋼琴家雷·范圖拉，但他只面對著他的背影站了一會兒，沒有去打招呼。后來他解釋說，如果走上前問好，自己一定會哭起來。這個人的音樂拯救了小時候的自己，但是他就只是看著童年偶像的背影，什么也沒做。

這是成年桑貝學到的最重要的道理——活著是一種欲言又止的藝術。人生也可以活成一串省略號，讓遺憾和幸福共存，現在這樣就很好。

晚年的桑貝總在聽音樂的時候，想起童年，想起父母，他總是忍不住哭起來。其實，他在很小的時候就體諒了父母的難處。晚年的桑貝在訪談中一遍遍地說：“我不怨他們，他們已經盡力了，是我就這樣闖入了他們的生活，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他們的錯。我父母真的已經盡了貧困家長所能盡的義務。我對他們沒有埋怨，一點兒也沒有，能做的他們都做了。”他其實很喜歡自己的父親。他從小就明白，父母只是普通人，靠賣肉醬罐頭掙一點兒錢養家，累了想要喝一小杯開胃酒，父親的酒量很差，母親的脾氣火暴，這讓一家人的生活陷入悲劇，但他們只是被貧窮困住了。他做小孩子的時候沒法逃脫童年的煩惱，做父母的大概也沒法逃脫他們的煩惱。畢竟，大家都是平凡人，而非童話里的英雄。

只是現在已經沒有人能看出，桑貝有一個不快樂的童年了。他的作品陪伴全世界許多人長大，他們和小尼古拉共同度過了淘氣的童年。桑貝也重寫了自己的童年，他把女兒的鋼琴課退掉，過了一陣子，他把鋼琴搬到自己的房間，請了老師，自己上鋼琴課。他學會的第一首曲子是格什溫的《愛人》，幾十年過去了，他依然記得每一個音。

“只有在人身上，痛苦和快樂會同時存在。”桑貝喜歡這句話，這是他從一個法國戲劇家那里學來的道理。人是一種奇妙的動物——人總是要快樂，如果不快樂，人就活不下去；但人也總感到痛苦，人活著就有無法慰藉的痛苦。人很勇敢，也很懦弱；人很成熟，也總是幼稚。只有人，會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

桑貝先生在2022 年的秋天到來之前去世了，享年89歲。他這一輩子講過很多謊話，可是仔細盤點它們又會發現，當他跟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謊話里的很多細節已經變成事實：讓-雅克·桑貝活著的日子里，學習了鋼琴，聽了很多場音樂會，交到了很多好朋友，擁有很多名副其實的“美好的夜晚”。所有看過他的作品的讀者都可以為他證明，這個人的一生擁有友誼、才華、歡笑和愛，還有一個溫暖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