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歸途

☉小 喬

一

2011 年2 月21 日，寧 波華豐公司總部接到一通電話：他們駐利比亞的一個項目部被持槍暴徒洗劫，情況十分危急，請求總部將項目部員工迅速撤回國內。放下電話，公司馬上聯系民航，希望能得到幫助。就在此時，他們得到一個好消息：國家已經啟動撤僑行動。

第一架民航包機將在23日出發，同時還有其他交通工具駐守在利比亞附近海域，隨時準備接人撤離。然而，就在總部打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項目部時，卻發現電話怎么也打不通了。滯留當地的936 名員工全部失聯，生死未卜。

此時，在萬里之外的利比亞，項目負責人倪永曹心急如焚。就在3天前，員工們還有說有笑地度過元宵節。結果短短幾天，利比亞政局突變。暴徒們走上街頭打砸搶燒，無辜民眾死傷無數。此前，他已通知項目部全面停工，員工們全部待在廠區里不得出門，以保護自身安全。然而，暴徒還是來了。他們帶著刀槍進入廠區大肆搶劫，有年輕氣盛的員工想阻攔，很快就被暴徒用槍抵住腦袋。不僅如此，暴徒們還引火燒廠，整個廠區瞬間成了一片火海。

看到這種情況，倪永曹心里明白，再這樣下去，大家的生命安全難以保證，后果不堪設想。于是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帶大家逃跑！

經過分析商討，他們有兩條路可選：一個是去往1000多公里外的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那里沒有被戰火波及，比較安全；另一個是去200 公里外的班加西，那是個港口城市，可以從那兒坐船離開。

為了摸清情況，倪永曹派出兩撥人去探路。可沒想到，探路的人竟然連城市都沒走出去就回來了。因為他們剛一出發，車就被路上的暴徒搶走了。

坐車走顯然行不通，要去1000 公里外的首都更是成了奢望。倪永曹左思右想，心一橫，做出一個決定：帶領全項目部936 人穿越大沙漠，徒步去往班加西。

那荒無人煙的沙漠，此時卻成了他們回家唯一的希望。于是大家紛紛輕裝上陣，這個近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不只華豐公司，此次暴亂中，在利比亞的中資企業，“中交”“中建”“中鐵”“中水”，都沒能幸免。有的公司與暴徒發生激烈沖突，員工們挖戰壕，投擲石塊和鋼筋來驅趕、抵御前來搶劫的暴徒。一時間，這些滯留在利比亞的中資企業工作人員，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此時，沙漠里的華豐員工們也陷入困境。夜晚來臨，沙漠中變得異常寒冷。為了保存體力，他們的行李非常簡單，幾乎沒有人帶御寒的衣服，所帶食品也很有限。長途跋涉使人體力透支，而隊伍里還有70 多名婦女，以及一個剛出生15 天的嬰兒。大家再也走不動了。

就在幾近絕望的時候，附近一個農莊的人說愿意收留他們。一開始，倪永曹比較警惕，不敢答應。面對他的顧慮，老莊主親自來對他說：“你現在應該做的是讓所有中國人吃好喝好，安全我來保證……如果有子彈射過來，我會用自己的身體去擋。”

聽到他這樣說，倪永曹非常感動。他也明白，員工們的體力消耗已到極限，夜晚露宿沙漠，很有可能因失溫而被凍死。這些人就在農莊安頓了下來。農莊里的人很熱情，每個家庭都捐出食物、衣服等必需品。他們心中懷有一種淳樸的情感，覺得中國人來幫助他們建設祖國，卻遭此劫難，心里過意不去。然而對這個近千人的隊伍來說，這些幫助十分有限。最困難的時候，倪永曹他們每個人每頓只能吃上半個面包。

身體上的苦還好說，最難受的是心理上的絕望。由于通信訊號時斷時續，無法及時與外界取得聯系，他們不知道前路還會遇到什么，不知道國家知不知道他們現在的情況，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家……就在絕望之時，一個員工突然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這個員工的家屬自他失聯以來，一直沒有放棄打電話，這一刻終于接通了。在電話里，大家得知國內已經成立了救援小組，救援力量正在趕來的路上。這個消息讓所有人振奮，他們終于又有了期望與力量。

二

接到大使館對利比亞暴亂的匯報電話后，外交部領事司司長黃屏立刻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要求大使館火速確定中國公民在當地的位置，隨時準備撤離。隨后，他一邊上報情況，一邊抓緊時間收集各種信息。

當時共有3 萬多名中國公民在利比亞，如此龐大的數目，撤僑行動應該如何開展？從哪兒撤？怎么撤？和誰協商？怎么調動各部門工作人員？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把所有人撤出？撤出來的人員如何安排？需要動員多少人力財力？萬一期間有人出意外怎么辦？

每一個環節都要迅速而清楚地決斷。就在此時，中央發來指示：“不惜一切代價，要將滯留在利比亞的中國同胞全部安全撤回國內。”

隨后，民航局、交通運輸部、商務部、財政部、中國氣象局……全部加入以配合撤僑行動。經過緊急商討，一個海陸空三線并行的龐大撤僑計劃形成了。海路方面租用郵輪，從的黎波里和班加西兩個港口接滯留同胞撤離；空路計劃從塞卜哈、的黎波里等機場包機撤離；陸路則是在埃及、突尼斯等邊境租用大客車接人，再轉運至相應機場包機回國。

中央及各地迅速成立工作組，所有人兩班倒，24 小時值班。至此，一場前所未有的撤僑行動開始了！

由于事發突然，與相關國家的溝通協商成了首要任務。中國駐希臘大使羅林泉，在21 日凌晨接到中國外交部的電話。外交部詢問了能否租用郵輪，沒有申根簽證能不能進入希臘等問題，同時要求他盡快給出答復。掛了電話的羅大使馬上致電希臘總統府，請求借道希臘撤僑，并且承諾把所有撤至希臘的中方人員接運回國。不到3個小時，希臘政府便給出回復，同意了中方的請求。

與此同時，撤僑行動的其他環節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可是，計劃還是沒有變化快。

首先是與中國簽訂包機協議的埃及民航突然撕毀合同，聲稱飛機已被國內戰事征用，不能前往利比亞的塞卜哈機場接中國人。塞卜哈被沙漠環繞，想走出去，包機是唯一選擇。此時，那里還有5000 多名中國人在等待救援。到哪里去找飛機呢？

其次，由于倉皇逃難，很多人的護照都丟失了。在通過希臘、突尼斯、埃及等國邊境的時候，他們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對方完全有可能拒絕他們入境。

各種困難如潮水一般襲來。參與救援的每一個人，都在與時間賽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

三

為了讓丟失護照的中國人順利回國，大使館連夜趕制了上百份回國證明，但還是遠遠不夠。

此時，在利比亞與埃及、突尼斯的邊境有大批難民，他們來自各個國家，其中有中國的僑民，也有其他東亞、東南亞國家的人，大家都想離開。本來為了安全起見，埃及和突尼斯封鎖了邊境，后來在中國政府的交涉下允許中國人入境。那么問題來了，沒有護照、沒有回國證明的人，怎么證明自己是中國人？

使館工作人員靈機一動，提議會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就是中國人，可以放行。于是，在距中國一萬多公里的土地上，《義勇軍進行曲》被一遍又一遍地唱響。

與此同時，在埃及民航失約后，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迅速做出決定：派空軍去！一定要把中國同胞安全帶回來。

4 架伊爾-76 運輸機接到這個緊急任務。在場的飛行員沒有一個人去過塞卜哈機場，那里的天氣如何？機場周圍環境什么樣？沒人知道。并且這一路上，他們需要飛經5個國家的領空，需要一個一個去協調。但時間不等人，他們必須馬上出發。

在飛機離開烏魯木齊機場的時候，他們只拿到第一站巴基斯坦的許可。剩下的國家態度如何，都是未知數。直到飛機進入巴基斯坦后，飛行員們才得到通知：其他國家也都允許通行。此時，他們懸著的心才放下。

由于運輸機上沒有座位，飛機起飛前，飛行員們還緊急加裝了座位和簡易廁所，希望撤離人員坐得舒服些。并且，每架飛機都設法多拉了25 個人。就這樣一趟又一趟地來回飛，滯留當地的中國同胞一個不少地被帶回了祖國。

運輸機需要從機尾進去。飛行員們特意在機尾掛起一面很大的中國國旗，抬頭就能看到。撤離的同胞們，在經歷動蕩不安后，看到中國的飛機和國旗，很多人激動得哭了出來。當機長說出“我們現在進入中國的領空，我們已經回家了”時，機艙內掌聲雷動。

那些進入沙漠的華豐員工，在與祖國取得聯系后，也終于抵達班加西港口，坐上了回家的郵輪。上船之后，望著那讓他們心驚肉跳的土地漸漸遠去，他們感慨萬千，發自內心地喊了出來：“祖國萬歲！”

至 此，275 小 時，3 萬 多名中國同胞全部被接回了家。

一位叫馮克榮的中國水電二局工人，一下飛機就長跪在地，久久地親吻祖國的土地。

四

了解這些再回頭看，這不僅是一場史無前例的跨國大救援，也是一次人民與祖國的雙向奔赴。

根據安排，當時有6000多名中國公民在撤出利比亞后，需要在希臘克里特島暫住。后來上島人數過萬，遠超預期。這么多人，僅靠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安排，實在力不從心。再加上當時是希臘旅游淡季，島上的酒店幾乎都關閉了，吃喝住用處處是問題。情急之下，大使館向當地的華人商會求助。商會成員們得到消息后，二話不說，全部放下手里的工作來幫忙。他們帶來各種物資，協助當地酒店開業，安排同胞入住……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克里特島上的中國公民全部得到妥善安置。在跟家里人報平安時，很多人都哽咽了。事后有記者采訪這些不計自身得失的商會志愿者時，他們的想法樸素而坦然：沒有強的國，哪來富的家。

同時，中國政府也絕不會放棄任何一位公民。當時，有一個30 人的小隊伍前往利比亞邊境，等待進入突尼斯。中國駐突尼斯使館工作人員接到消息后，馬上趕到，卻被面前的情景嚇到：現場人山人海，都是想要逃離利比亞的人。想要在這些人中找到那30 個中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情急之下，使館工作人員爬至高處，展開一面五星紅旗。那30 個人向著國旗走來，最終成功離開。

撤僑，遠不只是一句口號。它靠的是成千上萬人不眠不休的協調與努力，靠的是在絕境中絕不放棄的精神，靠的是腳踏實地去解決一個又一個困難……事后，華豐項目負責人在接受采訪時，說了一句讓人深有感觸又很真實的話：“你在和平的時候、安全的時候、在家里的時候，可能感覺不到自己多么需要祖國，但在這種時候，你會深刻感覺到你需要祖國，并且需要祖國強大。”

很多經歷過此次撤僑的中國人，都切身體會到“國富民強”的真實含義。

這就是人民和祖國的雙向奔赴。人民有堅強的意志，同時也堅信祖國是自己最有力的支柱。你知道，自己的背后總有祖國在保護你，她會在你遇到危險與困難的時候，不惜一切代價地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