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落
“211 畢業的碩士生,來我們這里大材小用了。”這是江雪到學校報到時,副校長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怎么會……”江雪輕聲說著,目光落在副校長捏著的那張紙上。陽光穿透單薄的紙面,明亮的光線也被篩得黯淡了幾分。那是她的簡歷,個人介紹里各項榮譽寫得滿滿的,卻還是被各大廠一次又一次退回。2022 年畢業季迎來了就業寒冬,沒有經驗的管理類文科生尤其難找工作。最終,焦慮的江雪耐不住家人的催促,參加了家鄉教師編制的考試。
家鄉是個普普通通的小縣城。由于專業不對口,最后要她的只有一家城鄉接合部的鄉鎮初中。好的是學校離家只有十分鐘路程,壞的是這家初中生源差、硬件差。但江雪沒有其他選項。她一時無法接受,自己當初拼了命地考出這個單調乏味的小城,最后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原地。甚至,這所學校都比不上自己當初就讀的中學。
江雪學習刻苦,一路讀的都是重點學校,且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在她的印象里,考上高中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接的是普通班,這個班四十幾個孩子,最后能考上高中的估計不到5人。”開學前一天,教研組長給江雪打了劑預防針,“我也覺得以你的學歷待在這里有些屈才,但這就是現實,該從象牙塔落回地面來了,孩子。”
在國內,經過中考分流,有將近一半的孩子早早脫離了升高中、考大學的賽道,去職校開啟他們的另一種青春。但此前,江雪接收到的信息都是各種“學歷內卷”,大家都忙著考研、考博。直到現在,她才開始正視這個曾被自己忽視的群體。
這些學生將面臨怎樣的人生?
開學第一天,江雪站在講臺上注視著班里的孩子,孩子們也仰頭認真地望著她。她忽然迷茫起來:如果不能讓這些孩子考上高中,那么我站在這里的意義是什么呢?
未等江雪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鋪天蓋地的班主任工作就填滿了她的生活。
一天,江雪加班填寫學籍檔案表,打電話跟家長們一一確認信息,有一位家長的電話始終無法打通。直到將近晚上11 點,她才聯系上那位母親。對方顯然剛從睡夢中醒來,說話迷迷糊糊的,一聽是孩子的班主任,立刻清醒了,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啊,老師,我十點半才下班,實在太累了,沒洗澡就上床睡了……對不起啊,老師,耽誤您工作了,實在對不起……”
一串淚忽然流了下來。江雪不知道是在為這位母親哭,還是在為自己哭。
也是這位母親,在第一次月考過后,小心翼翼地問她:“老師,我家孩子這次考得怎么樣啊,有沒有希望上高中?”
她的兒子很認真,也很努力,在班里考到了第十名,但前三名才有希望上高中。江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一日,江雪到班里問:“你們誰想上高中?”下面有十幾個孩子舉起了手。江雪的腦海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說“那你們好好努力”嗎?但如果最后沒考上,這些全力以赴的孩子該如何面對那個殘酷的現實?他們很努力,但那些比他們擁有更多教育資源的孩子,也很努力——并不是所有敗下陣來的人都沒有努力過。
“你在可憐他們嗎?這太自傲了。”負責帶江雪的是一位溫婉的名師,她像一朵淡雅的秋菊,似乎也不該在此處綻放。“我們學校確實有許多學生沒考上高中,最終去菜場賣菜、去工地開挖掘機、去做貨車司機、去開美甲店……雖然辛苦了些,但收入不一定比你的少。他們不也在努力地生活嗎?腳踏實地的人都該被尊重。”
“但我總覺得,他們應該看到人生的更多可能……”
“他們確實失去了一些可能,但失去這些可能,并不等于陷入不幸。在你看到的那些可能之外,還有其他的可能。受限制的人是你,江雪。”
江雪一時語塞。從小到大,父母、老師灌輸給她的“成功”的定義就只有一種——“好好讀書,上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沒有走上這條路的人生,難道就是失敗的嗎?她的人生中有許多“必須”和“應該”,但在真正走入社會之后,她才發現很多所謂的“天經地義”并不天經地義,對其的執念反而成為人生痛苦的根源。
次日,江雪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幾個學生擠在樹下,伸手摘一個個笑開了口的石榴。歡聲笑語隨晚風飛向遠方,孩子們臉上是明亮而真實的笑容。他們有人看到了江雪,先是緊張,然后三三兩兩大著膽子跑過來,往江雪手里塞晶瑩剔透的石榴粒。江雪的眼眶,驀地變得溫熱而濕潤。
人活著有什么意義?活著本身就是意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來如風雨,去似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