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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二胡

2022-12-08 05:16:05張運(yùn)濤
啄木鳥 2022年12期

張運(yùn)濤

愛,是自己長出來的。

——題記

第一章?愛情與婚姻

遇到蘇仁秀,是在余大志工作的第三年。

余大志比很多人都幸運(yùn),考上了大學(xué)——其實是師專,但那個年代,只要是能讓人吃上商品糧的學(xué)校都叫大學(xué)。余大志對人生沒什么規(guī)劃,對教學(xué)也談不上喜歡,跟大多數(shù)同學(xué)一樣,“考上”是他的終極目標(biāo),只要“考上”,其他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也確實,無論年成好壞,余大志都有一份固定工資了,吃上商品糧了,住進(jìn)公家的房子了,跟王畈的同齡人比,他就像在天上。只是還有一個問題他沒想到,或者說他沒想到有這么難,就是找女朋友。

按說也不難,余大志要是松了口,漂亮的女人隨他挑。可最關(guān)鍵的還是那個“口”——女方也必須是吃商品糧的,要不然,辛辛苦苦“考上”有什么意義?

中午時間寬余,余大志一般都回王畈吃飯,學(xué)生食堂沒油水。學(xué)校在街西頭,出了鎮(zhèn)街到王畈有兩條路,公路寬敞平展,生產(chǎn)路窄,貼著河,只能過架子車,騎自行車的話,就有點兒受罪了。但天氣好時,余大志都走生產(chǎn)路,趕上下午沒課,他還會在岸邊的樹林下草叢中坐一會兒。

飯后下起了雨,雨不大,卻粘人,一時半會兒像是停不了。父親出去放水耙田,母親在地上鋪席套被子。出門前母親跟他說:“前兒個你三嬸給你介紹了個隗灣的女孩兒,她爹就是那個卷毛?!?/p>

余大志知道卷毛,在鎮(zhèn)上放電影。

“我看相片中,趕緊定下來,你也不小了?!?/p>

“你看哪個都中,只要是個女的。”余大志本來想提醒她,你兒子好歹也是吃商品糧的人了,要門當(dāng)戶對才行,又覺得太勢利,終沒說出口。

男老師找吃商品糧的對象難,無權(quán)無勢,幫不了人家。學(xué)校好多男老師的老婆都是農(nóng)村戶口,有鎮(zhèn)上的臨時工、民辦教師,還有做買賣的,但好歹都不在農(nóng)村做農(nóng)活兒。余大志至少也得是這個標(biāo)準(zhǔn)。曾經(jīng)跟一個姓魯?shù)呐禾庍^一段,對方是鎮(zhèn)民政助理的閨女,供銷社臨時工,已經(jīng)工作兩年,長得白白凈凈。兩個人差點兒就成了。問題出在女孩兒身上,女孩兒說將來不給他父母養(yǎng)老。余大志說不用她,家里還有一個哥。女孩兒又說空口無憑,得簽婚前協(xié)議。余大志這才認(rèn)真起來,不行,養(yǎng)不養(yǎng)無所謂,如此態(tài)度,將來肯定是個大麻煩。

回到學(xué)校,余大志的褲腿濕透了,好在走的是柏油路,騎車不費(fèi)勁兒。學(xué)校不大,兩扇鋼絲編成的大門,一圈水溝代替了圍墻,沒有門房。不時有賣麻花賣饃賣油條的進(jìn)出,拖著嗓子吆喝。

余大志的宿舍是以前的圖書室。學(xué)??偣舶藯澐孔?,全是起脊瓦房,三棟教師宿舍、三棟教室、兩棟學(xué)生寢室。圖書室跟學(xué)校大門差不多,也是擺設(shè),里面幾張桌椅,一個老式書柜死沉死沉的,沒人愿意費(fèi)勁兒挪走。住了一個多月,余大志沒忍住,撬開了書柜。也沒什么好書,能看的就一套《魯迅全集》、一套《安徒生童話》。

學(xué)校沒有老師辦公室,宿辦一體。余大志經(jīng)常往萬老師家跑。最初還有點兒忌諱,后來發(fā)現(xiàn)學(xué)校其實跟王畈差不多,老師之間也沒什么隱私。二十幾個人,門挨門住著,誰中午來客了,哪里的客,做了幾個菜,想不知道都難。

萬老師是民師轉(zhuǎn)正,年齡足足比他大了一輪,之前在村小學(xué),轉(zhuǎn)正后調(diào)到中學(xué),教學(xué)經(jīng)驗和處世經(jīng)驗同樣豐富。那幾年風(fēng)氣不好,街上的小混子不時來學(xué)校找事,不點名地罵老師幾句,趁黑砸碎兩塊玻璃,打?qū)W生甚至老師,搞得校園里人心惶惶;學(xué)生也不消停,欺負(fù)同學(xué)的,還有跟老師對打的。萬老師說:“不管吧,其他學(xué)生也跟著學(xué),管吧,可能會挨打。街西頭的陳老三不是愛來咱學(xué)校操場打拳嗎?我有空就湊他跟前去閑扯幾句,學(xué)生以為我們關(guān)系好,沒人敢跟我搗蛋?!?/p>

預(yù)備鈴響了,萬老師的兒子萬福要去上夜自習(xí),萬嫂的輔導(dǎo)還沒結(jié)束,跟在正朝外走的兒子后面:“根號12不是可以寫成根號3乘4嗎?根號4等于2,不就成了2倍根號3嗎……”

“你嫂子也當(dāng)過老師。”萬老師解釋。

“聽說過?!庇啻笾菊f。

萬嫂正好折回來:“大兄弟,都聽說過你嫂子啥了,說來聽聽。”

余大志沒法兒講,都是葷段子,只好轉(zhuǎn)移話題:“前幾天劉老師在門口輔導(dǎo)兒子作業(yè),小家伙不開竅,恨得劉老師一巴掌打在他后腦勺上……”

“不打孩子,這是我們的原則?!比f老師說,“我挨我爹打的滋味,現(xiàn)在想起來都受不了?!?/p>

“還好,我看萬福挺聽話的,還沒叛逆?!?/p>

“叛逆不叛逆是咱大人的說法。小孩兒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再依附大人了,大人就說他叛逆?!?/p>

“萬老師這觀點挺新鮮的?!?/p>

“他一個民師,”萬嫂撇嘴,“土八路,有啥新鮮的?!?h4>二

蘇仁秀來報到的時候還沒開學(xué)。那天陰得厲害,雨卻老也不下,悶得人在屋里坐不住。四個老師坐在西屋外面打麻將,圍觀的還能開四五桌。蘇仁秀推著一輛嶄新的女式輕便車,光腳穿著涼鞋,身上是淡黃色的連衣裙——黃色異常挑剔,年紀(jì)稍微大一些的女人穿了顯矯情,太小了又撐不起來,穿在蘇仁秀身上正好。

“這個女孩子不簡單,”有人說,“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

直到蘇仁秀和她身上的黃色連衣裙被前面一排房子遮住,余大志才收回目光。

“來報到的,聽說今年分來兩個新老師。”萬老師問他,“喜歡不?”

余大志搖頭,腦子里卻都是蘇仁秀黃色連衣裙上的奶白色花朵在跳躍。他不是不喜歡,是不敢想,女老師都心氣高,要找縣城里的干部,至少也得是鄉(xiāng)政府干部。

“喜歡就追,孤男寡女,正好?!比f老師湊近余大志,“再清高的女人,跟你睡過之后就死心塌地了……”

開學(xué)第一次例會,余大志特意守在門口。蘇仁秀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胸前像藏有一碗水,在衣服底下漾過來漾過去。余大志的心也被漾起來,越漾越高。

蘇仁秀其實不漂亮,這一點再次印證了萬老師的理論——長得漂亮的女生少不了男生騷擾,學(xué)生成績都不好。能考上大學(xué)的女生都長得不怎么樣,沒人騷擾,只能專心學(xué)習(xí)。但蘇仁秀也不難看,身材還好,從背后看像根小電線桿。小電線桿是萬老師對女人好身材的評價標(biāo)桿,身材不好的呢,是“一堆兒”。

蘇仁秀教初一英語。她想教語文,在師范一直朝語文努力,但學(xué)校急缺英語教師,得有人頂。新人沒討價的權(quán)利,又是女老師,不好意思討價。有一次看到蘇仁秀在教室門口批評一個學(xué)生,那學(xué)生不服氣,聲音比她還高。余大志有點兒心疼她,上去踢了學(xué)生一腳:“立正站好!在家里跟你爸你媽也這樣說話?”那學(xué)生看看他,沒敢再吱聲。

余大志決定立即下手,再拖,就被別人瞄上了。他去商店買了盒化妝品,晚自習(xí)就站在學(xué)校西南角的水塘邊,等蘇仁秀從屋里出來。他不敢去敲門,兩邊都是老師,怕人家聽見。

蘇仁秀住第二排西頭第二間,第一節(jié)夜自習(xí)下課了,屋里還亮著燈。等第二節(jié)夜自習(xí)上課,屋里的燈卻滅了。余大志估計她不會睡這么早,可能剛才下課時去誰家串門了,還沒回來。他朝東走幾步,離蘇仁秀的宿舍近了些——不能太近,太近了,教室的燈光就能照到他,但也要足夠近,他得保證蘇仁秀進(jìn)屋前他來得及沖過去。

直到最后一節(jié)夜自習(xí)下課,余大志才又看到蘇仁秀屋里的燈光,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回去的。

第二天早自習(xí)他又去等。周一周三周五的早讀都是英語,蘇仁秀肯定得進(jìn)班。天剛麻麻亮,人都影影綽綽的,余大志死死盯著蘇仁秀宿舍的門,生怕再錯過。門終于開了,蘇仁秀背對著他鎖門。

“大志,”身后萬老師叫他,“咋起恁早?”

余大志只得回頭招呼。等萬老師走了,蘇仁秀也進(jìn)班了。

下午第二節(jié)課,余大志貓在會議室翻報紙,心思當(dāng)然全都不在報紙上。沒想到,蘇仁秀竟主動來找他了?!坝嗬蠋?,我臨時有個事兒,你能幫我看著學(xué)生不?一(2)班的課,余老師,麻煩您了?!?/p>

蘇仁秀肯定是有急事,她教初一,余大志教初三年級,兩個人根本就沒法兒調(diào)課。余大志下意識摸兜,空的,化妝品放屋里了。

“好”聲未落,蘇仁秀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上午,蘇仁秀上門道謝。余大志這次準(zhǔn)備充分:“我送你一個小禮物?!?/p>

蘇仁秀說:“余老師幫了我,我應(yīng)該送您禮物的?!?/p>

說話間,余大志已從兜里掏出了化妝品。蘇仁秀可能意識到什么,說太貴重,堅決不收。余大志沒敢推讓,怕鄰居聽到。蘇仁秀走后,他左思右想,難道她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

憋了兩天,終是不甘,寄了封匿名信給她,說你知道我是誰,我喜歡你,你要是有了男朋友,就把這封信退還給我。

熬了一個星期,沒接到退回來的信,心里想了各種可能。一天晚上,趕上學(xué)校停電,學(xué)生只能點蠟燭自習(xí)。余大志去找蘇仁秀,黑燈瞎火的,蘇仁秀無事可做,正悶在屋里發(fā)呆。她給他倒水,余大志想想萬老師的話,橫下一條心,順勢捉住了她的手……

隔天再將化妝品送過去,蘇仁秀問他愛她什么,余大志沉吟半晌:“愛你這個人……”

這話也不假,蘇仁秀吃商品糧,有正式工作,是那個年代婚姻的最重砝碼。

元旦學(xué)校放假,余大志領(lǐng)蘇仁秀回王畈。

天好,他們沿著河走。余大志特別喜歡這條路,清靜。他家在王畈西頭,走大路得穿過整個村子,一路上要不停地招呼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哥哥嫂子。最怕遇到那些嫂子們,真真假假地開他的玩笑,都是葷段子。

河邊的路緊貼著河,西邊就是陡峭的河坡,對面是大片的沙灘地。河面上突然竄出一只小船,兩頭尖翹著,幾只魚鷹哨兵一樣立在船幫上。冬天太陽起得晚,此時正好映在河水里,小船劃過河面,太陽碎了,波光粼粼。

“好美,”蘇仁秀贊嘆,“要是住河邊多好。”

“也不好,王畈以前就在河邊,老輩人講,1968年河水漫了,浸倒了好多房子。怕再發(fā)水,河邊的村子都搬到離河遠(yuǎn)的地方去了?!闭f著,余大志兩手做喇叭狀,向著河面喊了一聲,“慶河叔!”

“大志回來了?”慶河叔向他揮了揮手,腳下的船好像也隨之晃了晃。

“在我家后面住,”余大志對蘇仁秀說,“跟我爹同年?!苯又执舐暩系娜烁鎰e,“慶河叔,我們走了啊。”

“那個是我兒媳婦吧?”船上的人喊。

“明年就是了?!庇啻笾掘T上車。

蘇仁秀在后面揪了他一下:“誰說明年了?”

“今年趕不上了啊,”余大志笑,“馬上就過年了。”

路邊地里都是菜,蘿卜、蒜苗、菠菜、上海青、小白菜。

“王畈是菜園?!碧K仁秀說,“以后不愁沒菜吃了。”

時間還早,他們在河邊林下草地上坐了會兒。

“我媽腿不好,有點兒顛。”余大志說,“不太明顯,不注意看不出來。以前她脾氣不好,一生氣就沖我們大聲嚷嚷。其實她是跟我爸生氣,生了氣誰也不理誰,搞得我們也提心吊膽的。可小孩兒又沒記性,玩著玩著忘了,我媽就嚷我們?!?/p>

“你爸呢?”蘇仁秀問。

“我爸……”余大志想了想,“不愛說話,也不愛笑?!?/p>

“人家沒見面都先說好的,你咋盡揀不好的說?”

余大志也搞不懂,嘴里說:“好讓你有個思想準(zhǔn)備。不過我媽見了你肯定開心得合不攏嘴。”

“丈母娘見女婿合不攏嘴,你媽可是見丑媳婦?!碧K仁秀笑。

“你不丑。再說了,我媽老怕我找不到媳婦呢。”

兩個人準(zhǔn)備第二年五一旅游結(jié)婚。余大志這邊沒阻力,蘇仁秀卻遲遲不敢跟自己父母說。拖到寒假,蘇仁秀說:“你跟我爸媽見面說吧?!?/p>

寒假第一天,余大志跟蘇仁秀一塊兒回蘇莊。還沒進(jìn)院子,余大志腿就發(fā)軟。院墻足有兩米高,紅磚到頂。兩扇黑漆大鐵門,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蘇仁秀在前面推門進(jìn)去,一條大狗瘋跑出來,繞過蘇仁秀,直撲余大志,被蘇仁秀喝止,一個急停,身子的重量集中到兩條后腿上,兩只前腿凌空晃著,對余大志狂叫。

紅磚紅瓦的房子,正屋三間,東邊一間廚房,西邊兩間偏房,廊檐下掛著一條一條的豬肉、魚、羊腿。蘇仁秀的父親蘇天義是村支書,余大志早知道,但沒想到家里居然這么氣派。

屋里很快有人出來,披著軍大衣的男人應(yīng)該是主人,也就是蘇仁秀的爹。來啦?別走了?喝兩杯……都是疑問句,客氣的虛話。蘇天義旁邊一個年輕人,中分頭,余大志猜應(yīng)該是蘇家的老小蘇仁順——老大蘇仁偉是復(fù)員軍人,在村里單過,可能還不知道他們過來了;老二蘇仁強(qiáng)在城里上班,工廠還沒放假。蘇母不用猜,在場的除了蘇仁秀,就她一個女的。蘇母沒說一句話,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顧自取下廊檐上的一塊肉。

蘇天義問:“放假了?”

余大志臉上堆著笑:“是,今天正式放假。”心里嘀咕,他們還是知道自己的。既然知道,卻不讓蘇仁秀帶他來,明顯不同意嘛。

蘇仁順沏好茶遞過來:“中學(xué)現(xiàn)在多少人?”

“學(xué)生四百多,老師三十多個?!?/p>

蘇仁順很驚訝:“有恁多?我那會兒才五個班。”

余大志知道那驚訝是裝出來的,他能沒問過蘇仁秀?“哦”了一聲,接下來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蘇仁順問他爹:“我去叫大哥?”

蘇天義點頭。

午飯很豐盛,酒是大紅的紙盒包裝。蘇天義坐上首,余大志東向,對面是老大蘇仁偉,還留著當(dāng)兵的平頭,左耳上別著支煙,一直也沒見他抽。老小蘇仁順坐南面北,掌酒瓶,倒酒。蘇母和蘇仁秀都不入座。

酒斟好,蘇天義看看余大志:“咱先喝一杯?”

余大志說“好”,舉杯一飲而盡。第二次舉杯時,只抿了一小口。準(zhǔn)女婿第一次上門不能多喝,但禮節(jié)還是要有的。

蘇仁偉、蘇仁順敬完酒,余大志回敬。第一個自然是蘇天義,他叫叔。然后是兩個兒子……沒有第二輪敬酒,也沒有人邀請余大志猜拳。

有點兒冷場。蘇仁偉沒話找話,問蘇仁順咋不去接媳婦回來,馬上就過年了。蘇仁順說不急,住夠了她自己知道回來。蘇天義說馬上家里客就多了,你媽一個人哪忙得過來……余大志插不上嘴。

蘇仁秀過來上湯。蘇天義問:“余老師教啥課?。俊?/p>

蘇仁秀替他答:“語文?!?/p>

“最好教的學(xué)科,”余大志抓住話頭,“也是領(lǐng)導(dǎo)最喜歡指導(dǎo)的學(xué)科?!?/p>

蘇仁秀回廚房了,沒人再接他的話。

吃罷飯,蘇天義和蘇仁順都不見了。蘇仁偉還好,過來跟余大志告別,說是得回去照護(hù)孩子,他媽感冒了。

余大志一個人坐在堂屋,面前是殘羹冷炙。旁邊供桌上貼的是毛主席像,宗堂也有,很小一個相框,斜靠在墻上。

熬到該告別的時候,蘇母又露面了,將他提來的酒和點心原封不動掛到車把上,也不多話。余大志滿臉通紅,好在有酒掩護(hù)。

蘇仁秀眼角鼓出一泡淚:“他們不稀罕,你就拿回去吧。”

“我沒事。哪個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子好?好不容易成了公家人,還是工作穩(wěn)定的教師,他們當(dāng)然希望女兒嫁個體面人。”余大志吸溜下鼻子,騙腿上車。

出蘇莊不遠(yuǎn),余大志停下來,看著車把上的酒和點心,賭氣想扔進(jìn)路邊的水溝里。水淺,還結(jié)了冰。不好,浮在冰上明顯是給蘇家找難堪。等一個大點兒的水塘吧,塘要是也結(jié)冰,還有河,淮河啥時候結(jié)過冰?

前一場雪還沒化,雪與泥攪在一起,自行車跑不起來。路兩邊清一色的白楊樹,樹枝被結(jié)成冰的雪壓著,像有氣無力的老人。余大志覺得不像來時的路了。王畈在鎮(zhèn)街南邊,蘇莊在北邊,北邊的路他極少走,不熟悉。凜冽的冷意也是他不熟悉的。

有人從對面過來,猶豫著下了車,叫他余老師。寒暄,讓煙。這家孩子也在三年級,萬老師那班。

“走親戚?”對方問。

余大志指了一下車把上的禮物:“回家,托朋友從城里買了點兒煙酒。”

許雯雯給他寫信是在年后。信里夾了朵桃花,信紙的中間被花的水分浸過,字跡有些模糊。余大志能想象得到,許雯雯整個假期肯定都在思忖這件事,就像他一直忐忑不安地想象蘇仁秀的假期一樣。

夜自習(xí),余大志把許雯雯叫出來。他們站在學(xué)校西南角的水塘邊,那是教室的燈光能照到的邊界。許雯雯指著腳下的水面:“桃花落了也好看?!?/p>

桃樹在塘南岸,兩棵,夜里漆黑兩團(tuán),看不清。余大志無心桃花:“雯雯,你還小……”

許雯雯挺挺身板:“再過兩個月我就十六了?!?/p>

“十六也是小孩兒?!庇啻笾静幻靼鬃约簽槭裁聪惹恿耍桓铱此?。

“你跟我爸一樣,找不到理了,就說我們還是小孩兒。”

余大志想起雜志上的老生常談:“你還不知道啥是愛……”

許雯雯打斷他:“那你說啥是愛?”

余大志被問住了,總不能說愛是有前提有條件的,比如他和蘇仁秀?!澳隳鞘浅绨?,是對老師知識的崇拜,不叫愛。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嘁,長到多大算大?”許雯雯不屑,“燕妮跟馬克思好的時候還沒我大呢。”

余大志沒能說服她,說服她的應(yīng)該是蘇仁秀的母親,他猜。

余大志去上課,老遠(yuǎn)見蘇仁秀宿舍門前一堆人。萬老師拉住余大志:“別跟她一般見識……”

余大志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叫罵:“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是蘇母,余大志馬上就想到了那個在院子里不看他也不跟他說話的女人。蘇母是在跟蘇仁秀嚷嚷,但說的是自己。往下的字眼兒更粗俗,余大志漲紅了臉。

“狗,他就是條狗!”

余大志渾身發(fā)抖。他從小就怕母親罵人,那尖細(xì)的嗓音就像恐怖電影的伴音,盡管他沒看過讓他真正感覺恐怖的電影。母親只是嚴(yán)厲,蘇母則是污辱,肆無忌憚。

“潑婦!典型的農(nóng)村潑婦!”萬老師推搡著余大志往回走,“人家是狗,你閨女算啥……你先回去吧,我替你上課,別嫌我講得不好啊?!?/p>

哪還顧得上課,要是地上有條縫,余大志非鉆進(jìn)去不可。

那天晚上,蘇仁秀一反常態(tài),主動來了余大志的宿舍。余大志扔了手里的雜志從床上坐起來:“要不,算了吧,你爹媽都不樂意,你夾在中間……”

余大志是認(rèn)真的,他想了一下午,反正他又沒損失什么,還白睡了一個黃花閨女。但那晚后來的事證明,萬老師的話又對了,女人跟你睡了,真的會死心塌地。

許雯雯沒有參加當(dāng)年的中考。她去跟余大志告別,說是準(zhǔn)備跟著小姨去南方打工。蘇仁秀正好也在,勸她考完試再走:“試一試也好啊,萬一考上高中了呢?”

許雯雯到底沒忍住,出門的時候眼睛紅了。

蘇仁秀看著她的背影,語氣不咸不淡:“也像根小電線桿。”

余大志佯裝不明白:“誰?”

“還能有誰?!?/p>

“不要亂說,人家小孩兒。”

蘇仁秀冷笑:“小孩兒你也下得了手?”

暑假,參加中招評卷的老師都回來了,獨(dú)不見蘇仁秀。余大志找了一個學(xué)生去蘇莊,以學(xué)校通知開會的名義。學(xué)生回來說,蘇老師不在家,去城里親戚家?guī)兔θチ恕?/p>

晚上,學(xué)校的男男女女都在第一排宿舍前乘涼,萬嫂在講葷段子,眾人嘻嘻哈哈一片。余大志無趣,仰頭看天。天上繁星點點,月半彎。那條淡淡的、暗白色的長綹,是天河。還有牛郎和織女……

“蘇老師回來了。”有人說。

余大志扭頭看了一眼,蘇仁秀辦公室果然亮著燈。但他沒好意思馬上走,坐在那兒又聽萬嫂講了一會兒婦聯(lián)主任的緋聞才起身。

蘇仁秀似乎一直在等著他?!拔夷镒屛胰ソo城里一個親戚輔導(dǎo)孩子,那小孩兒根本沒心學(xué)習(xí)。下學(xué)期的課分了嗎?我是跟班還是初一?”

似乎蘇仁秀還不知道那個消息,看樣子不像裝的。

“你怎么拿這種眼神看我?”蘇仁秀問。

“你進(jìn)城了。”余大志沒頭沒腦地說。

“進(jìn)城不是又回來了嗎?”

“是調(diào)進(jìn)城里了,你真不知道?”

“你說什么啊?”蘇仁秀站起來,“哪有恁好的事,不哼不哈就把我調(diào)進(jìn)城里了?”

“文件我都看見了,蘇仁秀,調(diào)到縣城二中?!?/p>

蘇仁秀恍然:“估計是我爹干的好事?!?/p>

“你爹一個村支書,有這么大能量?”

“他說過要把我調(diào)到最遠(yuǎn)的鄉(xiāng)……我知道那是氣話?!碧K仁秀眼里噙著淚。暑假期間回蘇莊,她給家里人看了結(jié)婚證。

“舍不得你嫁人?!庇啻笾菊f,“你娘沒罵你?”

“她躲在屋里哭……”

余大志不信。她肯定罵了,罵得肯定還特難聽,蘇仁秀不好意思說而已。余大志自我解嘲:“沒想到,駙馬爺是個窮教師。”

“他們一定對我很失望……”蘇仁秀擦擦眼淚,目光落在余大志臉上,“我這樣,值得嗎?”

“值得。”余大志扳著她肩膀,“我會對你好,一輩子!”

國慶辦的婚禮,用的是縣城二中的教師辦公室。七桌,每桌由兩張辦公桌拼湊而成。門上有大紅的喜字,四面墻上也都有剪紙畫,戲水的鴛鴦、接吻的戀人、對拜的夫妻、手拉手的三口之家……頭頂上還有對角拉成的彩條,跟新房一樣,除了沒掛亮晶晶的小燈泡。

對余大志來說,這個排場已經(jīng)有點兒奢華了。想到再過幾天,或者幾個星期,這些彩條會被扯掉,扔到外面的垃圾箱里,余大志又略感惆悵。

萬老師和萬嫂本想早點兒來幫忙,可根本插不上手——二中年輕老師多。萬老師問那個齊耳短發(fā)的是誰。余大志說:“團(tuán)委劉書記,劉雪瑞?!?/p>

萬嫂笑:“劉書記比新娘還像新娘?!?/p>

年輕教師戀愛結(jié)婚算團(tuán)建工作的一部分,劉雪瑞這個新任團(tuán)委書記很重視,不時來找蘇仁秀商量婚禮的細(xì)節(jié)。農(nóng)村的所有程序都不要了,什么相家、提親、下定物、過禮……年輕人嘛,都不喜歡陳規(guī)舊俗?!胺饨ǖ臇|西,”劉雪瑞說,“你們帶個好頭,下面就好辦了。”

偶爾也會閑聊,她比余大志小,卻讓余大志叫她姐,理由是她比蘇仁秀大一歲,她是蘇老師這邊的人,余大志得比著蘇老師叫。

余大志畢竟是農(nóng)村出來的,去接新娘子之前,還是準(zhǔn)備了二十斤豬肉、一籃子油條,偷偷放在接親的客貨兩用車?yán)?,算是給蘇家父母補(bǔ)個禮。

婚禮上用錄音機(jī)放了一小段《婚禮進(jìn)行曲》——這也是劉雪瑞的主意。劉書記兼著婚禮主持,化了妝,描了眉,涂了口紅,臉上打得紅撲撲的,頭發(fā)用蝴蝶花卡束著。穿的是白色連衣裙,領(lǐng)口略顯大,一條小紗巾正好蓋住肩膀處的鎖骨。萬嫂說她比新娘還像新娘,確實。

擔(dān)心出錯,劉雪瑞的每一句話都在她手里的小卡片上寫著,第一項第二項第三項第四項……奇怪的是,劉雪瑞自始至終都沒說過類似“余大志蘇仁秀結(jié)為夫妻”之類的話。好在他們早就辦了那個紅本本,婚禮不過是個形式。

第三天回門,蘇仁秀急不可耐。余大志心里有點兒別扭,但還是買了兩瓶好酒、一條煙、兩鐵盒麥乳精。哪個丈母娘不希望自己的閨女嫁得好一些?別扭是因為丈母娘罵他的那些話,還有第一次上門時的輕慢。

蘇家的鐵門敞開著,余大志走到老槐樹前就下了車。之前他只上過一次門,卻偷偷來過好多次,就躲在這棵老槐樹背后。老槐樹上被人刻了字:“小玉跟安慶是兩口”。余大志在旁邊也刻了一行:“志愛秀”。暑假刻的,他當(dāng)時沒等到蘇仁秀,她去城里親戚家了。這事余大志一直沒跟蘇仁秀講過,講出來好笑的還不是自己?

最先沖出來的還是狗,但是比上次客氣,老遠(yuǎn)沖著他汪汪叫了兩聲,歇了。緊跟著是蘇仁偉,上前接過余大志的自行車,扎好。蘇仁順也小跑著上來,幫忙卸車后座上的箱子。然后是幾個女人,圍住蘇仁秀。余大志特意瞥了一眼岳母,她站在廊檐下,離蘇仁秀她們只幾步遠(yuǎn),眼睛里漾滿了笑。

老二蘇仁強(qiáng)跟蘇天義是最后一撥。余大志在城里見過二哥二嫂幾次,問他們什么時候回來的。蘇仁強(qiáng)搓著兩手:“女人事兒多,我們計劃八點到的,晚了一個多小時?!?/p>

女人們都擠到廚房了,剩下五個男人。蘇仁順問:“打會兒麻將吧?飯還得一會兒。”

蘇天義瞪他一眼:“就知道打麻將!”轉(zhuǎn)身問余大志,“這一段應(yīng)酬多吧?”

“不多,該待的當(dāng)天都去了。”余大志說。

那天余大志喝醉了。沒人灌他,他自己搶著喝。蘇仁秀偶爾過來看看,勸他別喝醉了出洋相。他說沒事兒,自家人。然后敬泰山,敬兄弟仨……

睡到半晚,余大志醒過來,身上蓋著的薄被子是新的。他坐起來,端起床頭桌子上的水杯一飲而盡??看驳膲ι腺N著電影明星,是1984年的舊掛歷。余大志只認(rèn)得張瑜,《知音》里小鳳仙的裝扮。

余大志吭了一聲,沒人響應(yīng)。他走到窗前,對面隱約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他們在打麻將。

蘇仁秀不會打麻將,她負(fù)責(zé)端茶倒水。余大志找個機(jī)會跟蘇仁秀說想回鎮(zhèn)中學(xué)一趟。蘇仁秀說:“吃過晚飯再走吧,喝點兒稀飯,不喝酒了?!?/p>

“你自己在家可以,我在這兒他們好意思只喝稀飯?別麻煩他們了,元旦咱再回來?!?/p>

臨走,蘇家讓他們帶上花生、紅薯、菜籽油。余大志說:“給二哥吧,我們想吃了就去他那兒?!?/p>

岳母說:“有你二哥的,你的是你的?!?/p>

出了村子,太陽快落了。自行車跑起來,坐在前梁上的蘇仁秀寬大的幸子衫像鼓起了風(fēng)帆。余大志的下巴抵在她頭頂,覺得世界就此在他們面前展開。

第二章?過年

如果說戀愛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那么結(jié)婚則是痛苦的開始。這是萬老師的話,在其他地方也聽說過,比如雜志上、名著里,還正幸福著的余大志當(dāng)然不信。

余大志第一次在縣城過的那個年,本來應(yīng)該很喜慶的,夫妻終于團(tuán)聚了嘛。可事實是,那是最無聊的一個年。以前過年他們都是回王畈,一大家人,出出進(jìn)進(jìn),說不上多精彩,卻像個年樣兒。

初一走自家,余大志在縣城沒有自家,只能出去閑逛。大街上跟年前一樣,成箱的水果就摞在路邊,方便串親戚的人買。好多商店外面還搭了棚子,酒、土雞蛋、牛奶、點心,騎車的人不用下車就給你放到車架上固定好。王畈也有小賣部,但王畈的小賣部更像縣城的臺球室,不僅賣東西,還是一個娛樂場所,好多人進(jìn)去就是為了湊熱鬧……

“嘭——”一聲炮響,余大志拉著兒子緊走幾步。余思賢笑:“爸,我放的?!?/p>

余思賢七歲,膽小,不敢放大炮,喜歡威力小一點兒的甩炮。

不到中午,街上突然空了,商店也都關(guān)門了。縣城像商店外面突然跑光了氣的充氣玩偶,攤在地上扁平一塊,讓人不敢相信剛剛還那么夸張的熱鬧。

下午不興拜年,這一點縣城和王畈一樣。初一中午吃罷席,人都待在屋里打麻將、看電視。余大志不打麻將,看電視還得跑鄰居家里,他想下午就回王畈。踅到車站,人家卻說初一不出車,初二也不一定,初三上班。

蘇仁秀也等不了初三,說干脆騎車吧。

拜年串親戚都是男人的事,結(jié)了婚的女人只能過罷十五回娘家,但蘇仁秀一個人在屋里待不住。兩輛車,蘇仁秀自己騎一輛,余大志的后座上帶一箱酒、一箱方便面,余思賢坐前梁上。

二十多公里呢,好久沒騎過這么遠(yuǎn)了,騎到半路上,余大志有點兒累。兒子順勢下車甩了幾個炮,恨不得這樣一路甩回去。蘇仁秀在后面扎好車:“那時候帶我也沒說累過?,F(xiàn)在要是讓你帶著鞏俐,你騎到鄭州都不累?!?/p>

“瞎說什么!”余大志看看正興致勃勃甩炮的兒子,“老了……”

“干脆,咱先去蘇莊?!碧K仁秀突然改了主意,“歇一晚,明兒個再回王畈?;貋聿蛔咛K莊了,直接回城?!?/p>

“下午不興串親戚……”

“哪有那么多不興?我爸不在乎這個?!?/p>

你爸是支書不假,支書也是農(nóng)村人。但余大志不想和她吵架,這話沒說出口。農(nóng)村人哪個不在乎?不說罷了。

“你是怕思賢的爺說吧?”

路肩上還有沒化盡的雪,余大志不看她,彎腰用樹枝在雪上亂劃。思賢的爺奶確實在乎這個,他們要是知道余大志大年初一就去岳父家了,肯定沒好臉色。

后面過來兩輛自行車,老遠(yuǎn)就能聽到說笑聲。余大志直起腰,手插在兜里,裝著悠閑的樣子等他們過去?!八假t姥爺不在乎,姥姥呢?她要是再扔了我們的東西……”

“余大志,你還是個男人嗎?”蘇仁秀惱了,把臂彎上余大志的外套扔在地上,“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還念念不忘。我媽是對你發(fā)過飆,你臉上不好看,我臉上就貼金了?”

余思賢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怯怯地將外套撿起來:“媽媽,別生氣了,爸爸的衣服我洗好吧?”

余大志也心虛了,結(jié)婚前的事,不該拿出來炒。

蘇仁秀問他:“自從結(jié)了婚,我媽對你有半個不好不?”

余大志不得不承認(rèn),沒有,確實沒有,可心里還是覺得別扭,尤其是進(jìn)了蘇莊,見到岳母。結(jié)婚八年,余大志記不清他們吵過多少次了。起初還不想讓別人笑話,門窗關(guān)嚴(yán),放低聲音,次數(shù)多了,余大志也不在乎了,嗓門越來越大,就差動手了,哪還顧得上人家笑話?他安慰自己,所有的夫妻都一樣。萬嫂說得對,兩口子的仇,不過夜。

終于還是去了蘇莊。余大志在前面騎,不用回頭,蘇仁秀肯定在后面跟著。

蘇仁秀哪方面都好,畢竟是干部家庭出身,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就是有一點——結(jié)婚這些年,蘇仁秀經(jīng)常糾正他,啥你姨我姨的,咱姨。余大志說那都是形式,關(guān)鍵是心里分不分你我。

蘇仁秀確實心口不一。對她那邊的親戚禮數(shù)周到,但對余大志這邊,連一個路人都不如。逢年過節(jié),蘇仁秀都要去她姥姥家看看,說小時候姥姥待她好,有點兒好吃的都給她留著。余大志這邊想去看姑姑,蘇仁秀卻說,姑姑對你好,那是看著你父母的面,這個情應(yīng)該你父母去還,跟我們無關(guān)。余大志一時想不出這邏輯有什么毛病,待到醒悟過來,早已時過境遷。

蘇家院子里依然是黑壓壓一片,一堆人圍著推牌九。有人認(rèn)得余大志,朝屋里喊:“支書,來客了!”

蘇母先出來,看到他們,一愣:“今兒不是初一嗎?”

“騎不動了,”蘇仁秀將車子靠墻扎好,“歇歇,明兒再回王畈?!?/p>

堂屋的麻將局散了,外面牌九攤?cè)詰賾俨簧?,贏了的想走不好意思,輸了的還想著再撈幾把。蘇天義站在廊檐下說:“散了散了,明兒再來?!?/p>

老二老三都沒回來。蘇仁強(qiáng)計劃初二回來,蘇仁順夫妻在南方打工,買不到回來的火車票,家里只有岳父母和蘇仁偉夫妻。蘇天義問要不要請仁宏,余大志說家宴,又是過年,算了——蘇仁宏是余大志教的第一屆學(xué)生,家也在蘇莊。初中畢業(yè)考到市供銷學(xué)校,后來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現(xiàn)在是鄉(xiāng)政府秘書,聽說年后要提拔副鄉(xiāng)長。

酒過三巡,孩子們都吃好跑外面玩去了,桌上只剩下六個大人。大嫂站起來,倒?jié)M一碟酒——那一陣兒就興用碟子喝:“我敬大志兄弟一個。姑父姑父,半個爹呢,波波你得管管。”

蘇波是他倆的兒子。余大志問:“波波怎么了?”

蘇仁偉在一旁說:“成績這個樣,怕是高中都考不上,看看能不能轉(zhuǎn)到二中她姑那兒?!?/p>

余大志仰頭喝下碟里的酒:“不是啥事兒。”然后回敬一杯,“可問題是,蘇波在鎮(zhèn)上不學(xué),到了二中就能學(xué)?”

大嫂眼睛看向蘇仁偉,蘇仁偉吭哧:“換個環(huán)境,興許學(xué)了呢。”

“高中他要是真考不上,托關(guān)系去上也沒意義,三年下來,無非混個畢業(yè)證,高中畢業(yè)證有啥用?”

“那干嗎去?當(dāng)兵?”蘇仁偉以前當(dāng)過兵,他也只能想到這條道了。

“不是,”余大志說,“縣里最近賣商品糧戶口,可能年后一上班就開始?!?/p>

“戶口能賣?”蘇天義不信。

“糧食放開了,醫(yī)保也沒了,商品糧戶口用處不大了。但有商品糧戶口,技校畢業(yè)還可以安排,技校好上啊,有分?jǐn)?shù)就成。”

“你是說,買個戶口上技校,回來就能安排工作?”蘇仁偉明白過來。

“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政府好多政策還沒有配套,是個機(jī)會??h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開會議過了,聽說外地早行動了?!?/p>

蘇天義半信半疑。余大志理解,他這個村支書年前到鄉(xiāng)里開會都沒聽說過,自己咋知道得這么清楚?其實余大志本來也沒資格知道這個消息,巧了,采訪途中,常務(wù)副縣長跟人通電話,他正好聽見了。

第二天回王畈,村里的路還泥濘著,自行車只好放在大路邊上大樹叔的小賣部里。小賣部里多是十幾塊錢一箱的方便面、火腿腸、點心,上百元一箱的酒都沒有。余大志想想算了,啥也不買了,給家里二百塊錢,讓他們自己買吧。

串完親戚已到破五,余大志也該回單位值班了。夫妻倆一起朝鎮(zhèn)上趕,余大志想到中學(xué)去看看萬老師,蘇仁秀想回蘇莊再住兩天,學(xué)校十五以后才開學(xué)。街東頭兩人分開,余大志走前街,蘇仁秀走后街。

路過郵政所,仍像年前逢集一樣,人多得擠不動。陡溝鎮(zhèn)在外面打工的人多,每年從外面寄回來的錢是全縣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總和。余大志貼北墻走,快要穿過人群時看到一個側(cè)影,短發(fā),戴一頂長檐布帽。

“許雯雯!”余大志喊了一聲,可剛才的人影已經(jīng)被人群淹沒。再想想,興是看花眼了?余思賢都七歲了,她還戴那樣的帽子?

許雯雯輟學(xué)后并沒有立即去南方,先是在縣城幫親戚帶了一陣兒孩子。第二年又來跟余大志告別,帶了一袋子花生,有炒的,有煮的。

蘇仁秀正好在陡溝中學(xué)休產(chǎn)假,雖然記不住她是誰,但也沒什么好臉色:“一看就不像好女孩兒,帽子遮著眼睛,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余大志不忍心無故埋汰人家許雯雯,又不能辯解,怕越描越黑,只好說:“社會是個大染缸?!?/p>

蘇仁秀不買賬:“什么染缸?還不是怪她自己,那么多走上社會的女生,幾個像她這樣?”停會兒又問,“她為啥非要來跟你告別?”

“我是她老師。”

“那么多老師她都去?”

當(dāng)然不會。但沒法兒解釋,余大志訕訕的,轉(zhuǎn)身去倒水喝。

蘇仁秀仍不罷休,盯著他的后背——余大志能感受到背上的灼燒:“她去南方肯定能掙大錢?!?/p>

掙大錢是陡溝的黑話,指女人賣肉。他回想許雯雯的穿著打扮,確實有點兒張揚(yáng),怪不得蘇仁秀反應(yīng)這么強(qiáng)烈。

萬老師一家人正在打麻將,看到余大志,萬嫂趕緊招呼女兒出來叫人。

余大志問萬惠:“該上高中了吧?學(xué)習(xí)怎么樣?”

“一般,”萬嫂說,“不努力,趕不上她兩個哥。”

萬惠剛上高一,老二萬貴在中專讀財會,大哥萬福師專畢業(yè),分配到二中。

“怎么沒帶思賢?”萬嫂問。

“現(xiàn)在的小孩兒都不愿串門,不像我們小時候。”余大志說。

“可不是,”萬老師說,“自家都有吃有喝的,串門走親戚沒啥吸引力了。”

余大志沒多少朋友,他說話直,不太招人喜歡。萬老師是個例外,余大志說什么他都不計較。他們能成為朋友,也不光是萬老師不介意余大志情商低,萬老師身上有很多讓余大志羨慕的地方,比如他容易滿足,對職業(yè),對生活,對家人,都是如此。

聊了一會兒,萬嫂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飯菜。臘排、臘魚,雞是新鮮的,燉了湯,素菜是青椒炒雞蛋、醋溜白菜、花生米。有個人能記得你喜歡吃青椒炒雞蛋,那種感覺,既簡單又純粹。

萬福恰在此時領(lǐng)回來一個姑娘,介紹說叫曉敏。萬老師他們跟曉敏應(yīng)該很熟悉了,招呼都沒打。曉敏很時尚,毛呢大衣里面是淺藍(lán)色的西裝,白襯衫領(lǐng)口系了一條比西裝的顏色深一點兒的絲巾。尤其是頭發(fā),不長不短,支棱著,看似有點兒亂,其實是精心設(shè)計,與衣著極其協(xié)調(diào)。

席間,曉敏很少說話,萬福不時給她布菜,她也只是笑笑——笑容很得體,過一點兒就有諂媚的嫌疑。不得體的是萬老師和萬嫂,兩人幾乎沒跟曉敏說過什么話。

余大志問萬福工作怎么樣。萬福說還行——“還行”是他的口頭禪。

萬老師說:“還行肯定不行,頭幾年很重要?!?/p>

“你爸說得對?!庇啻笾菊f。

萬福笑:“我爸啥時候說得都對?!?/p>

余大志聽蘇仁秀說過,萬福的課上得好,學(xué)生喜歡。他看看萬老師:“我也經(jīng)歷過萬福這個階段。剛到學(xué)校上班時,我爹說你得彎下腰好好干,爭取在學(xué)校立住腳。我沒當(dāng)回事,我爹一個農(nóng)民,他懂啥?其實真是那樣,頭幾年你認(rèn)真搞,出成績了,即使以后懈怠下來,別人也覺得你行;要是你一開始就不好好搞,即使你后來拼命努力,別人也說你不行——最初的印象很重要?!闭f著,余大志跟萬福碰杯,鼓勵他,“好好干?!?/p>

“我覺得當(dāng)老師挺有意思的。”萬福說。

“以后讓你兒子也當(dāng)老師?!比f嫂像是埋怨他沒出息。

萬福看看曉敏:“他要是喜歡,也可以啊?!?/p>

不是矯情,余大志還真有點兒懷念學(xué)校。

余大志報考縣廣電局,倒不是為夫妻團(tuán)聚。日子太沉悶太枯燥,他希望有點兒變化。結(jié)婚后,蘇仁秀動用了各種關(guān)系調(diào)余大志進(jìn)城,學(xué)生家長、親戚朋友,只要是跟縣城教育口有關(guān)系的,拐彎抹角上門說情,可一直沒動靜。去年縣廣電局招考,余大志本也沒抱多大希望,人家肯定是緊著關(guān)系戶。沒想到,那里確實急需能寫稿子的記者編輯,余大志這才從一百多名報考者中脫穎而出,筆試第一,面試第三,九月份正式從中學(xué)調(diào)到廣電局。

親戚朋友都說他轉(zhuǎn)行政了,當(dāng)官了,其實還是事業(yè)單位編制。聽朋友轉(zhuǎn)述,有一次父親在進(jìn)城的公交車上跟人家說,大志調(diào)縣政府了——廣電局屬于縣政府管,父親也沒說錯。

初六早上,余大志磨磨嘰嘰不想起床。窗簾的背面映得紅紅的,太陽出來了。余大志強(qiáng)迫自己坐起來。劉雪瑞昨天倒是說替他值班,可既然回來了,還是不要麻煩人家。

進(jìn)了辦公室,劉雪瑞已經(jīng)到了,一個人坐在桌前,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到她身上,像是給她上半身鑲了一層金邊。余大志說:“知道我回來了你還來?”

“在家也沒事?!眲⒀┤饐?,“你沒喝多?”

“不多,咱又不是重點。”

年前采編部就約好了,初五晚上給局長拜年。余大志在學(xué)校沒給領(lǐng)導(dǎo)拜過年,當(dāng)老師的目標(biāo)是職稱晉級,中級、高級,有了成績,誰都不用求;沒成績,校長說了也不行?,F(xiàn)在不一樣了,局長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龐局長能喝?!庇啻笾靖袊@。

劉雪瑞笑:“總得有一樣?!?/p>

這幾年他們單獨(dú)相處的時候并不多。女人一結(jié)婚好像就沒朋友了,家里的客人都是男方的,連同學(xué)也不走動了。哪怕劉雪瑞從二中調(diào)到了廣電局,又和余大志一個小組,天天碰面,也沒多少私下的交往,互相頂班倒是常事。

辦公室舍不得裝空調(diào),有人下鄉(xiāng)的時候從鄉(xiāng)政府辦公室順了一個電爐子回來。兩人坐在爐子前烤火,說起昨晚酒桌上的事。

之前單位里的一個編輯,因為頂了龐局長兩句,被停了工作。那個編輯趁此機(jī)會復(fù)習(xí)參加成人高招,竟然考上了。飯桌上就有人拍龐局長的馬屁,說那個編輯得感謝龐局長,要不是龐局長逼他,他能考上?那時候飯局才剛開始,誰都沒喝多。余大志沒忍住,懟了一句,龐局長當(dāng)時是想逼他考試?

“你這樣說話可不行,”劉雪瑞說,“這兒不比學(xué)校。像你這么任性的,得遇著好領(lǐng)導(dǎo)才行。我就經(jīng)常跟我家老丁說,一個班子里,真正讓你每天都警著心的人才是你的朋友。當(dāng)年,也只有你才會批評我?!?/p>

“我批評過你?”余大志真不記得有這檔子事,“我批評你什么了?”

“你可能忘了,我記得清清楚楚。當(dāng)時我和仁秀都在二中嘛,仁秀嫁給你了,家里人就催我,同事也給我介紹。我就放話說,我的男朋友必須是大學(xué)生,必須是城里的,必須是干部……你就說我,做人不能目的性太強(qiáng)。”

“我這么說過?”余大志還是想不起來,這才七八年前的事。

“只有你一個人這么說過我,我當(dāng)時聽著有點兒不舒服,現(xiàn)在我才明白,對于婚姻來說,喜歡最重要,其他硬條件都是虛的。”

余大志覺得劉雪瑞話里有話,但她不說,他也不好問。

“我經(jīng)常想,人們對愛情、對婚姻的態(tài)度到底來自哪里??隙ú皇菚?,我覺得應(yīng)該是父母投射出來的?!?/p>

這個說法余大志還是頭一次聽說。照劉雪瑞的理論,他沒理由融不進(jìn)岳父母那個家。

“我媽強(qiáng)勢,”劉雪瑞說,“什么事必須她說了算。我爸太懦,事事都聽我媽的?!?/p>

余大志笑:“我們家也一樣?!?/p>

“必須是一強(qiáng)一弱,要是兩個都強(qiáng)了,日子肯定不好過?!?/p>

這個余大志有同感:“我爹前半輩子跟我媽吵,后半輩子認(rèn)了,才不吵了。不過,吵架不一定是壞事,這也是一種溝通,肯定是你來一句我還一句。最怕架都不愿吵了……”

“人家蘇老師好,性格溫柔,沒見她跟誰紅過臉?!?/p>

對此,余大志不予置評。不過,今天他對劉雪瑞有了重新的認(rèn)識,以前她在二中當(dāng)團(tuán)委書記的時候,他只覺得她工作能力強(qiáng),是個女強(qiáng)人的性格,沒想到,心思還是很細(xì)膩的。

“結(jié)婚這事,真的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這是劉雪瑞的總結(jié)。

余大志突然想起了萬老師:“我有個朋友——朋友的兒子,你應(yīng)該認(rèn)識,也是二中的老師,叫萬福。他找了個對象,是個發(fā)型師,開了個曉敏發(fā)屋。萬嫂……哦,他媽不同意,一個老師,一個理發(fā)的,怕說出去人家笑。萬老師,哦,是他爹,就是我那朋友,開始也別扭,后來就想通了,畢竟日子是他們自己過,他們倆好就好,否則,哪怕娶的是縣長的閨女,兩個人擱不住,日子也過不下去……”

第三章?餃子

這個世界上流行過的很多東西,丁富昌生活的小縣城幾乎都沒落下。

丁富昌的父母是縣勞動局的干部,他出生在縣城,成長在縣城,除了在市里上了兩年技校,幾乎沒離開過縣城??h城刮過的風(fēng),或大或小,他都經(jīng)過。那些風(fēng)源于遙遠(yuǎn)的大城市,刮到小縣城,有一個時間差,半個月一個月,也或者半年一年。就像海上起來的臺風(fēng),先到沿海,再到內(nèi)陸,逐漸減弱,最后可能只余一絲微風(fēng)。

比如流行歌曲吧,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的港臺歌曲,到崔健的搖滾、西北風(fēng),到黑豹唐朝,再到網(wǎng)絡(luò)歌曲,小縣城都曾風(fēng)靡一時;服裝也是,連衣裙、A字裙、一步裙,喇叭褲、錐子褲、皮褲……還有迪斯科,但電影電視上兩個人摟在一起的交際舞,直到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才正兒八經(jīng)地出現(xiàn)在小縣城。丁富昌被人拉去跳過幾次,但熟人太多,丁富昌不好意思多去。

這股風(fēng)最盛的時候是1997年——丁富昌后來經(jīng)常想到這一年,是香港回歸帶來的,還是內(nèi)地自然而然發(fā)展到了那個階段?他說不準(zhǔn)??h城的飯館像是誰下了一道命令,每個房間配了KTV,服務(wù)員不僅負(fù)責(zé)點菜上菜,還要陪舞。要是哪個飯館女服務(wù)員少了,飯館的生意就不行;要是哪個飯館的女服務(wù)員年輕漂亮,即使飯菜差一點兒,生意也照舊大好。而且女服務(wù)員的稱呼也變了,叫小姐。

丁富昌在縣里開會,第二天各鄉(xiāng)鎮(zhèn)計劃生育工作推磨檢查,抓計劃生育的副鄉(xiāng)長要帶隊。會結(jié)束得有點兒早,丁富昌想請同行的副書記吃飯,對方說小姐都回家拔花生了,改天找到好地方,他請。

丁富昌無聊,開著計生所的昌河車在大街上轉(zhuǎn)悠。腰里的傳呼機(jī)響了兩次,一次是縣計生委發(fā)的計生工作宣傳標(biāo)語,另一次是天氣預(yù)報,明天多云轉(zhuǎn)晴,東南風(fēng)二到三級。繞到酒店集中的南環(huán)路上,沒碰見什么熟人。兩個酒店門口還有戴白帽子的廚師跟人閑聊,可見生意不好。

丁富昌住在縣政府家屬院最后一排,起脊的老式磚瓦房,不到一米寬的廊檐,原是給單身漢準(zhǔn)備的宿舍。他最早在政協(xié)辦公室當(dāng)通訊員,分了一間房。房改的時候,用母親的一間房跟鄰居對調(diào)了一下,一間變成了兩間,隔墻打通,算是一套。門前倒是寬敞,政府不讓私搭亂建,那十多米的空地就被改成了菜園,一家一綹。

丁富昌停好車,看到劉雪瑞正在菜地澆水?!霸趺椿貋磉@么早?”

“我哪天不是這樣?”劉雪瑞說,“倒是你,這個點兒回來反常?!?/p>

丁晨曦聽到他們在外面說話,拿著兩張卷子跑出來:“爸,我數(shù)學(xué)98!”

丁富昌說:“好,我閨女厲害!”

劉雪瑞問:“有考100的不?”

“三個……”

“你怎么沒考100?”

丁晨曦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了,扭頭問爸爸:“爸,你今天在家里吃飯不?”

“不在家里吃在哪兒吃?”

“你還好意思!閨女這樣問,你也不知道羞?!眲⒀┤鹫f,“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嘛?!?/p>

丁富昌笑,從懷里掏出一枝玫瑰遞過去。

“誰說不是從西邊出來了?”劉雪瑞也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丁富昌仍笑瞇瞇的:“你猜?!?/p>

“結(jié)婚紀(jì)念日!”丁晨曦插嘴。

“你怎么知道?”丁富昌問。

“電視上都這樣,女的一問什么日子,男的就想不起來,最后才知道是結(jié)婚紀(jì)念日?!?/p>

劉雪瑞點了閨女一下:“好的不學(xué)。”扭頭又小聲問,“不會是又干了什么壞事,心虛吧?”

丁晨曦三歲那年夏天,丁富昌給劉雪瑞買了一套絲綢睡衣。不年不節(jié)的,劉雪瑞正納悶兒,保姆打來電話,說不干了,家里有事。劉雪瑞覺得不正常,懷疑跟丁富昌有關(guān)。丁富昌心虛,不打自招,說他不是故意的,從保姆面前走,手不小心碰到她胸了……兩口子大吵了一架,劉雪瑞隨手拿起茶幾上的暖瓶向他扔過去。她可不是做做樣子,要不是丁富昌躲閃得快,非破相不可。暖瓶摔在地上,開水濺到他腳面上,燙了一片燎泡,鞋都穿不進(jìn)去。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動手,丁富昌從此開始怯她。

女人的直覺還真厲害,丁富昌確實是心虛。他裝作不屑分辯,扭過身子擺弄沙發(fā)旁邊的花盆。

中午在計生所,樊亞平去他辦公室找他簽字報銷,都是往返縣城的車票,加起來不過一百塊錢。丁富昌沙沙寫上同意。樊亞平拿了票仍不走,又從兜里掏出一張:“丁鄉(xiāng)長,我家的電話費(fèi)能不能幫我解決了?”

丁富昌抬頭看她,樊亞平的臉漲紅了。所里有規(guī)定,只有所長副所長才可以報銷電話費(fèi)。但也不絕對,也報過好幾個分隊長的。丁富昌說:“你去找?guī)讖埰渌?,我給你處理一部分。”

“什么樣的票???”樊亞平的聲音里多了種嬌媚,“飯店的行嗎?”

樊亞平是計生所的職工,長相并不好看,但年輕,豐滿。產(chǎn)假剛剛結(jié)束,她隔三岔五請假,丁富昌也沒說什么,計生所不指望女人干活兒。但他沒想到樊亞平這么容易上手,本打算晚上不回去了,今天正好輪樊亞平值夜班。正暗自高興呢,突然接到縣政府通知,三點半到計生委開會……

電話鈴響了,劉雪瑞拿起聽筒,聽了一句,遞給丁富昌。

是鄉(xiāng)教育工作站的郭站長?!岸∴l(xiāng)長,我?guī)煼兜耐瑢W(xué)過來了,找了好幾個飯館都沒小姐,轉(zhuǎn)到皇宮酒店才有,迎春閣,我去接你吧?”

放下電話,面對劉雪瑞的白眼,丁富昌訕笑:“本來想好好陪你們吃頓飯的,鄉(xiāng)里又來客了,身不由己啊……”

皇宮酒店過去是針織廠廠房,老板租下來,改裝了一番,成了酒店。用老板的話說,來皇宮吃飯,你就是皇帝,肯定有宮女伺候。皇宮酒店的名聲就這么傳出去了,天天爆滿。

丁富昌到的時候,前面的包間門口有個人在抽煙。那人個頭不高,短發(fā),上唇留了點兒胡子,像魯迅。丁富昌覺得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正要推門進(jìn)迎春閣,他卻迎過來:“丁鄉(xiāng)長。”

丁富昌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猶豫著不知該怎么稱呼。

“丁鄉(xiāng)長不記得了,我廣電局的……”

丁富昌馬上想起來:“余主任!”

最早丁富昌在自己的婚禮上見過余大志,閨女生日余大志也來過家里,有一年丁富昌還被劉雪瑞拖著去二中余大志家里吃過飯。后來劉雪瑞考到廣電局他才知道,余大志也考進(jìn)去了。

郭站長聽到外面的動靜出來迎接,余大志拍拍丁富昌的肩膀:“別喝多了。”

“一會兒我過去敬酒?!倍「徊f。

請的客人是鄰縣電業(yè)局的辦公室主任,其余也都是郭站長的同學(xué)。包間里有人跳舞,有人唱歌,郭站長喊上菜,跳舞的小姐趁機(jī)從男人懷里掙脫。

菜上齊,開始喝酒。因為樊亞平,丁富昌今天心情不錯。第一碟喝罷,郭站長遞上酒瓶。丁富昌有個習(xí)慣,在座如果沒有比他級別高的,他就要抱著酒瓶,能喝的多倒,不能喝的少倒,美其名曰“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冤枉一個好人”。

郭站長講情:“領(lǐng)導(dǎo),他們都是老師,喝不了?!?/p>

“領(lǐng)導(dǎo)”是統(tǒng)稱,怕小姐記住名字。丁富昌眼睛掃了一圈:“老師也有能喝的啊,你看你弟妹,以前不也是老師?”

“那是,誰敢跟弟妹比啊?!?/p>

第一圈丁富昌沒有耍奸,一飲而盡。鄉(xiāng)長都這樣喝了,其他人不能講價,都干了。第二圈的時候,丁富昌聽隔壁好像是散了,把瓶子交給郭站長:“旁邊有領(lǐng)導(dǎo),我得過去敬個酒。”

隔壁這一桌,主家是鄉(xiāng)里一個中學(xué),余大志他們是客??h城小,說起來都是熟人,丁富昌去了也不多說,先喝了滿滿一碟。主座的年齡略長,余大志叫他屈老師,丁富昌也跟著喊老師。第二個就是余大志。丁富昌握著他的手:“哪天有空專門約你,咱弟兄倆好好喝一場?!?/p>

一個姓毛的拉著丁富昌非要單獨(dú)碰一杯,許是喝多了,毛老師說:“我跟你們書記好?!?/p>

余大志看不過,問:“怎么個好法?”

在座的都聽出余大志話里的沖味,唯獨(dú)毛老師沒聽出話音,可能真是喝多了。“他閨女上大學(xué),我們學(xué)校就通知了三個人,我是其中之一,你說好不好?”

余大志終是沒忍?。骸八ㄖ闼投Y就證明你們好?你兒子結(jié)婚他送禮沒?”

對方愣了片刻,默默端起面前的酒,干了。

丁富昌的酒醒了大半。換作自己,該怎么應(yīng)對這種局面?聽口氣,余大志應(yīng)該認(rèn)識毛老師,說的也是實話。他記得劉雪瑞跟他講過這個余大志,性直,話也直。劉雪瑞問丁富昌身邊有沒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朋友說真話,讓人警醒。丁富昌認(rèn)真想想,那么多朋友,還真沒一個像余大志這樣的。

這次,算是見識了。余大志確實是藥,能治人的病??赡怯秩绾??他自己也會變成藥渣。

余大志送他回迎春閣。郭站長他也認(rèn)識,囑咐讓丁鄉(xiāng)長少喝。答應(yīng)得都挺好,結(jié)果六個人喝了四瓶,已經(jīng)有人趴桌上睡著了。郭站長讓小姐陪丁富昌跳舞,丁富昌說你們玩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出了皇宮酒店,丁富昌先找電話。他酒量大,其實還沒喝盡興,就想找點兒能盡興的。

等了快一個小時,樊亞平才過來,開著鄉(xiāng)政府院子里那輛半截頭,這車平時只在鄉(xiāng)里開,沒牌照,左邊的大燈也壞了。丁富昌讓她開到招待所。招待所大門關(guān)著,保安見是半截頭,又破又臟,連牌都沒有,裝著沒看見。

丁富昌說:“算了,咱到二輕賓館吧,那兒條件也不錯?!?/p>

“我送你過去,我還得回鄉(xiāng)里值班?!?/p>

丁富昌知道她不敢和自己住賓館,縣城這么小,誰不認(rèn)識誰?罷,還是回鄉(xiāng)里。

眼看著快十一點了,回鄉(xiāng)里其實也不方便,鄉(xiāng)政府大門肯定鎖了,他能翻大門,樊亞平翻不了。計生所倒是可以去,可那四周都是住戶,半夜還有人在外面摘花生,碰見了不好。

車頭一拐,進(jìn)了清水河河壩。清水河從縣城東邊過來,呈弧形,從南邊繞過縣城。說是壩,其實只是一條很窄的生產(chǎn)路,走不多遠(yuǎn)就沒法兒走了。

已經(jīng)有霜了,草是濕的,不能坐。前面有個配電房,丁富昌沒找到砸鎖的東西,干脆就在門口那一片填了沙子的地上坐下。樊亞平縮著身子,可能是冷,也可能是緊張,丁富昌脫了自己的夾克披在她身上……

棍是斜著來的,丁富昌頭勾著,肩膀替他卸掉了大部分力道,可身體還是軟了,一頭栽倒在沙地上。他聽到樊亞平“啊”了一聲,還有廝打的聲音。丁富昌腦子還清醒,趴在地上裝死,兩只手悄悄抓滿沙子,瞅個機(jī)會,用力撒向那團(tuán)黑影。黑影罵了一聲,是當(dāng)?shù)赝猎?,掄著棍子胡亂揮了幾下,跑了……

回到家已是凌晨,劉雪瑞嚇一跳:“丁富昌,你挨了悶棍?”

丁富昌頭一偏,躲過她的手:“我傻啊,多少事辦不了,非要到野地里!”

“那你咋受傷了?還有血……”

“跟你們余主任一塊兒喝酒,喝多了,車開進(jìn)溝里了?!迸滤恍牛终f,“開的是所里那輛半截頭,同事要送我,我逞能,非要自己開?!?/p>

“嚇?biāo)牢伊?,你要是挨了悶棍,我怎么出門啊。”

劉雪瑞趕緊把他拉到衛(wèi)生間清理傷口,還好,不嚴(yán)重。

“夏商家電的老板前天被打了悶棍你知道不?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躺著。據(jù)說當(dāng)時他和一個女營業(yè)員在一塊兒,人家老早就瞄著他了,摩托車也被搶走了。”

丁富昌裝著第一次聽說:“兇手沒抓住?”

“去哪兒抓?連報案都不敢。要是再下手狠一點兒,命都沒了?!?/p>

悶棍這個詞,是從夏天開始掛在縣城人嘴上的??h城不像大城市,都是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找情人不敢開房,去哪兒解決?野地里。蒼蠅不叮沒縫的蛋,有人專門盯上這類人,趁他們意亂情迷,從后面打暈?zāi)腥?。黑吃黑,沒聽說誰去報案,小道消息卻沒有斷過,誰誰在西關(guān)關(guān)王廟那兒被打暈了,誰誰在化肥廠南邊挨了悶棍,第二天才醒過來……這些受害者,或者有錢,或者有權(quán)——平頭百姓哪有資本找情人?

劉雪瑞對丁富昌說:“你就有權(quán)。”

丁富昌頭皮奓了一下:“我就管個計劃生育,最邊緣的部門,哪有什么權(quán)?”

劉雪瑞這次沒有借題發(fā)揮,轉(zhuǎn)述了余大志對此的評價:“這事怎么看怎么像《皇帝的新裝》。”

曉敏最初在老家鎮(zhèn)上開理發(fā)店,一年不到就關(guān)門了——逢集忙得飯都顧不上吃,背集沒活兒。到縣城一個溫州女孩兒開的店里打了一年工,見空瞅了一間房子,自己出來單干,起名就叫“曉敏發(fā)屋”。

認(rèn)識萬福是在溫州女孩兒的店里——萬福喜歡那女孩兒,有南方人的水靈,還大方得體。這一點,就連曉敏也承認(rèn)。后來問萬福為什么沒追上,萬福囁嚅:“人家眼光高……”

兩人真正認(rèn)識,是萬福去參加同學(xué)的婚禮,同學(xué)正好跟曉敏一個村。再去理發(fā),萬福就去找曉敏,曉敏發(fā)屋正好在二中邊上。

老師都傳統(tǒng),沒什么特別要求,開剪之前萬福說:“正常點兒?!?/p>

“還有不正常的發(fā)型?”曉敏輕輕摁下萬福的頭。

萬福卻又把頭抬起來,看著鏡子里的曉敏:“你能辦下執(zhí)照?”

曉敏不解。

“你有十八歲?”

曉敏笑了,還第一次聽到這么夸人的。

沒人看好他們的愛情,包括雙方的家人。母親勸她,趁早斷了,不然吃虧的是你,到時候都哭不及。曉敏明白,媽媽是怕自己被弄大了肚子再被拋棄,丟人。父親沒怎么怪她,還勸母親。夜里隔著一道墻,父親的話曉敏聽見了:“你越是反對,她越是堅持,年輕人不都這樣?時間長了,她說理發(fā)人家說教學(xué),說不到一塊兒去,她自己就瓤了。”

曉敏想,萬福從來沒在我面前說過教學(xué)啊,我也沒跟他說過理發(fā),但我們還是有說不完的話。

誰說福無雙至?結(jié)婚以后,曉敏的生意越來越好,干脆把堂弟也拉了過來,又請了兩個專職洗頭的女孩兒,在東關(guān)還開了一家分店,同樣取名曉敏發(fā)屋。

兒子萬世龍三個月大的時候,曉敏就回去上班了。她讓堂弟負(fù)責(zé)西關(guān)店,給他百分之十的干股,東關(guān)店她自己管。婆婆在這兒帶寶寶,她半晌午回去喂一次。七月八月,流金似火,曉敏騎著摩托車西關(guān)東關(guān)來回跑。

萬福來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候上午,有時候下午。那天晚上八點多,孩子剛睡,曉敏正準(zhǔn)備試試店里新來的發(fā)型師,萬福來了。

屋里悶熱,兩人出來散步,就聊到了各自的見聞。

“今天有件尷尬事,”曉敏說,“下午店里的客人在說一個副鄉(xiāng)長帶情婦打野被打了悶棍,沒想到,副鄉(xiāng)長的老婆就坐邊上打理頭發(fā)呢……”

“劉雪瑞?”

“你也認(rèn)識?”

“她以前是二中的老師,跟余叔一起考進(jìn)廣電局的?!?/p>

“你說可笑不可笑,她竟然不知道大家說的就是她老公?!?/p>

“這種事,當(dāng)事人一般都是最后一個知道?!比f福轉(zhuǎn)了話題,“最近生意怎么樣?”

“可以啊。西邊那個店跟去年同期基本持平,東邊這個你看見了。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生意來了?”

“我們房子也有了,摩托車也有了,錢夠花的了?!?/p>

來之前萬福認(rèn)真數(shù)了一下,從二中出來到東關(guān)曉敏發(fā)屋,一共二十一家洗頭房,幾乎隔個幾十米就有一家。按說洗頭房多了勢必影響曉敏發(fā)屋的生意,可是沒有,曉敏發(fā)屋針對的是女性客戶,跟洗頭房的客戶人群不一樣。洗頭房的客戶都是男人,喝罷酒吃完飯的第二項活動,目的也不是洗頭。辦公室的同事閑聊,聊到洗頭房就住嘴了,萬福知道他們顧忌他的感受,但越是這樣他就越難受,好像曉敏發(fā)屋也在做那樣的生意。

“你是嫌我給你丟臉?”曉敏問。

“不是……”萬福趕緊否認(rèn)。結(jié)婚前他們多次討論過這個話題,萬福也沒覺得教書和理發(fā)有什么沖突?,F(xiàn)在該怎么解釋呢?他只好敷衍,“我是說,發(fā)屋太拴人,咱也積累了一點兒本錢了,看你能不能轉(zhuǎn)行做點兒別的,孩子總不能老讓咱媽帶啊?!?/p>

“我只會理發(fā)?!?/p>

往常兩人晚上散步,最多半小時就回去了,怕寶寶夜里認(rèn)生,醒了鬧人??山裉斓脑掝}有點兒不尋常,兩個人都想說服對方。曉敏后來反復(fù)說,是自己害了萬福,她怎么突然想朝北走呢?他們很少朝北走的……

往北幾百米是一個村莊,路中間站了幾個年輕人,萬福沒再朝前走,拐到一條土路上。有涼風(fēng)了,可能是哪里在下雨。曉敏說回吧,連個人影都沒有。這時,她聽到了動靜,下意識回頭,棍子正朝萬福頭上落下……

那天早晨萬老師就覺得不正常,東邊的朝霞灰白與金黃間雜,像一個巨人隔著百葉窗偷看人間,詭異得很。還有頭天晚上的夢,夢里的藍(lán)天上有一道幾何題,兩個疊在一起的三角形,像是白色粉筆畫在藍(lán)色木板上。萬老師最怕的就是幾何,第一次轉(zhuǎn)正考試只得了23分。

天氣預(yù)報有雨,但總也不下,還不到中午就又悶又燥。國慶節(jié)初三年級只放了半天假,也沒有補(bǔ)課費(fèi),老師們牢騷滿腹。

萬老師找學(xué)生起來朗讀《雨說》。女生聲音還好,但缺少變化,沒有節(jié)奏感。窗外白云像鱗片,太陽孤單單的。要是這會兒下雨,他真想讓學(xué)生出去淋淋雨,感受一下《雨說》的意境。學(xué)生年齡小,不知道用心去感受。二月的風(fēng),四月的雨,七月的雷電,還有十二月的雪,他們都經(jīng)歷過,但沒有記憶。萬老師有。

來中學(xué)之前,萬老師已經(jīng)在萬莊做了多年的小學(xué)教師。學(xué)校就在大隊部邊上,他每天步行過去。萬老師喜歡那段路,曲里拐彎的,一會兒貼著人家的屋山,一會兒又走到人家門前。村子里什么時候都熱鬧,牛叫、豬哼、雞鳴、狗吠,還有小孩兒任性的哭,不像大路那么單調(diào)。

挨著學(xué)校有個水塘——真正的水塘,有水,水邊還有斜到水面的樹。水塘邊上那家有個漂亮的女孩兒,頭發(fā)長長的,經(jīng)常端著碗蹲在水塘邊吃飯??吹饺f老師,也不說話,臉上卻有笑意,像是他們兩個之間的暗語。

繞過水塘向左一拐,就是學(xué)校。逢到雨天,雨下得小,尤其是四月,他很少打傘,雨衣也不大穿。那個年代,農(nóng)村人的雨具都是就地取材,麻包、簸箕、鍋蓋,大樹甚至牛肚子下面。在他身后,穿一件土布夾衣的女孩兒端著空碗在那兒發(fā)呆……

靠南墻有個女生在打瞌睡,萬老師踱到那個女生旁邊,發(fā)現(xiàn)她桌子上有幾株茄子花,紫色,花蕊是黃的。萬老師點她的名字,叫醒她:“在哪兒掐的?”

女生說:“人家給我的?!?/p>

“知道這是啥花?”

女生搖頭。

“茄子?!比f老師希望,這些花不是從他地里掐的。

下了課,也日薄西山了。萬老師直接回到自家的菜地。

在他身后,穿一件土布夾衣的女孩兒端著空碗在那兒發(fā)呆……

地里一共有八棵茄子秧,已經(jīng)吃幾茬兒了,茄子戀秋。以前的菜地就在老師宿舍邊上,學(xué)校建教學(xué)樓,沖了。老師們發(fā)現(xiàn)操場的水溝邊上可以種菜,就把陣地轉(zhuǎn)移了過去。一家一窄綹,一米多寬,十幾米長。除了茄子,萬老師還種了辣椒、黃瓜、番茄、小白菜、韭菜,還有一綹荊芥——竟然還有受不了荊芥的人,他想起兒媳曉敏,真稀罕。

萬惠過來拔小白菜,說晚上搟面條。萬惠復(fù)讀了一年,又沒考上。她英語差,平時都是四五十分。分?jǐn)?shù)下來后,萬老師讓她再復(fù)讀一年,現(xiàn)在大學(xué)擴(kuò)招,機(jī)會多了。萬惠說算了,自己沒有上大學(xué)的命。萬老師不同意,不努力的人都怨命。萬惠不示弱,你當(dāng)年咋不考?轉(zhuǎn)正不也考了好幾次?

萬老師嘆氣,萬福萬貴都溫順,反倒是這個閨女說話尖刻,有點兒像余大志。他沒說他們那個年代別說復(fù)習(xí)資料,連課本都難找,萬惠理解不了。當(dāng)年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代數(shù)書,人家只給看兩天。他天不亮就去萬莊小學(xué)辦公室學(xué)習(xí),在老師們來之前,能看多少看多少……

晚飯在門口吃,手搟面條筋道,萬老師吃了三碗。哪兒下雨了,有了點兒涼風(fēng),萬老師招呼萬惠出來。萬惠說:“爸,我跟大嫂學(xué)理發(fā)吧,好歹也算一門手藝?!?/p>

萬老師裝著在看天,不理她。

萬惠把椅子挪到他身邊:“大嫂是老板,我正好連學(xué)徒費(fèi)都省了?!?/p>

萬老師心里莫名一酸。

萬惠兀自說:“等學(xué)好了,我給你理發(fā)……“

夜里下雨了,撲嗒撲嗒打在窗戶上。萬老師起來,關(guān)了里屋的窗戶,又去外屋查看。萬惠還在看電視。萬老師關(guān)緊窗戶:“下雨都沒聽到?”

電話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萬老師心里一緊,十點多了,能有什么事?萬惠看他發(fā)呆,搶著接起電話。

萬福出事了……

曉敏身邊有幾個警察,沒見萬嫂。萬老師坐在醫(yī)院太平間外,以為又是夢。天快點兒亮吧,天一亮夢就醒了。有人在哭,像老伴,氣朝上,一頂一頂?shù)?。萬惠嚇傻了,她哪兒經(jīng)過這種事,一路上緊緊攥著萬老師的胳膊。還有一個人在哭,嚶嚶的,壓抑著。是兒媳婦……

余大志來了。他讓余大志帶他出去,去萬福出事的地方。雨早停了,土路還泥濘著,到處都是雜亂的腳印。離公路二三百米,他們來這兒干什么啊?

余大志領(lǐng)他進(jìn)了一個小飯館。還真餓了,四個盤子很快見底。

余大志問:“牛肉太咸了吧?”

“不咸。”萬老師說。他面前是一碗燴面,已經(jīng)吃了一半。萬老師又夾了一塊牛肉,“不咸,真不咸?!痹偬粢豢曜訝Z面送進(jìn)嘴里,跟牛肉一樣,沒味兒。“有荊芥不?”他問。

余大志到旁邊桌上抓了一小撮荊芥,放他碗里一大半。萬老師嘗一口,還是沒味。余大志干脆把剩下的都放他碗里,萬老師嘗一口:“萬福是個好孩子……”

“我知道,”余大志說,“萬福好樣的?!?/p>

“有一次我腿疼,他背著我樓上樓下找醫(yī)生,拍片子檢查?!?/p>

“我知道……”

“對他媽也好,不讓她吃剩飯,不讓她沾冷水,給我們廚房專門裝了一個熱水器,冬天刷鍋洗碗不用碰冷水了。對曉敏也好,去年我去他們家,曉敏到陽臺上晾衣服,萬福跟著,一個人用衣架撐好,另一個人往繩子上掛,多好啊,我當(dāng)初不該反對他們啊……”頓頓,又說,“他們也瞎?。∪f福哪有情婦,是他老婆,宋曉敏……”

“我知道……”余大志握住他的手。

“大志啊,我咋也想不到萬福會出這事啊。街上那開窯廠的就被打過悶棍,都是有錢人,要么是當(dāng)官的,萬福怎么會……”

“放心吧,萬老師,命案必破,跑不了他們!”

葬禮是萬老師的父親在家里操持的,老人家七十多歲了,還在建筑隊里干活。去看墓地之前,萬老師跟萬嫂說:“給孩子做點兒他愛吃的,最后一頓飯了。”

萬老師家的祖墳在萬莊西南角??右淹诤?,離萬老師的爺奶隔了好遠(yuǎn)。萬老師心里清楚,中間是給老父親、給他們留的空兒,還有萬老師弟兄幾個的位置,依長幼順序都計劃好了,老父親當(dāng)初曾經(jīng)交代過他的。當(dāng)時萬老師沒用心,一切都還遠(yuǎn)著哩,沒想到萬福會走在他們前面。

萬老師站在那兒,向南向西視線所及,都是一望無際的田地,剛犁過,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敞著懷的老男人露出的肋骨,一種從沒有過的孤獨(dú)感襲上心頭。

晚飯時,萬嫂偷偷過來說:“福兒不是愛吃手搟面嗎?曉敏說他愛吃餃子?!?/p>

萬老師一怔,從小到大,萬福一直說他最愛吃的是他媽搟的面條啊。“依孩子,包餃子?!?/p>

萬嫂轉(zhuǎn)身去準(zhǔn)備,萬老師又說:“兩碗吧,一碗手搟面一碗餃子?!?/p>

萬嫂惴惴的:“可以嗎?”

“可以,兩碗飯一雙筷子,萬福還能吃不了兩碗飯?”

晚上封棺前,曉敏又做了件讓人意外的事——給萬福理了個莫西干頭。曉敏沒跟任何人商量,她是美發(fā)師,給萬福最后理一次發(fā)在情理之中。意外的是那個發(fā)型,兩邊幾乎剃光,只留下中間一綹,從額頭一直到后脖子,用發(fā)膠定型,像豎起羽毛的斗雞。萬老師看到時,曉敏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解釋說,萬福曾經(jīng)跟她說過,這是他最想要的發(fā)型。

第四章?美好的小草

路上一不小心發(fā)生了剮蹭,處理事故耽誤了時間,余大志回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快一點了。他隨便找了個餐館,要了盆番茄雞蛋湯,就著饃對付一頓。吃了兩口,余大志跟老板娘說:“你這不是陡溝饃?!?/p>

陡溝饃是本地一絕,手工和面,柴火鍋蒸,吃的時候可以一層一層揭起來。老板娘看著他笑:“陡溝做的饃,誰敢說不是陡溝饃?”

余大志也笑了,人家這是在跟他開玩笑呢。

老板娘又說:“想吃真正的陡溝饃,得等過年。平常誰有工夫?”

中學(xué)新修了大門,聽說是一個在外面發(fā)了財?shù)膶W(xué)生捐資??捎啻笾居X得還是不大氣,到底是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眼界就這么點兒。

見到余大志,萬老師說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余大志說哪能。陡溝這一片兒,女方送親得提前一天。客人在飯館吃過飯就散了,萬老師家里只剩幾個近親,都在萬惠房里看嫁妝。余大志過去賀喜,萬惠叫叔,余大志糾正她:“叫姑父,不能再叫叔了?!?/p>

萬惠嫁的是蘇波,蘇仁偉兩口子的兒子,余大志作的媒。

萬老師將茶桌搬到外面,不耽誤女人們嘰喳。十月將盡,外面云淡風(fēng)輕,秋高氣爽。余大志感嘆:“真好,我們像在畫里?!?/p>

“主要是你心情好?!比f老師說,“所謂境由情生。對了,報紙上署名‘若愚的評論是不是你的手筆?”

“是?!庇啻笾緩娜請笮侣劜空{(diào)到評論部了,副主任。

“這名字好,大智若愚嘛。思賢那個學(xué)校怎么樣?好快啊,一晃兒都上大學(xué)了。”

“雖然是個爛三本,他自己覺得還好。開學(xué)也不讓我們送,要獨(dú)立。”

“早放手好,即使出點兒岔子也是小岔子,不礙事。要是放手晚了,等他走上社會,再出事就是大事了?!?/p>

“唉,帶孩子比帶兵打仗難啊,打不完的嘴仗?!?/p>

年初思賢數(shù)學(xué)退步,老師給余大志打電話,說余思賢小考只考了92分,居班級中下等。馬上就高考了,這樣下去怎么行?那天晚上,思賢哼著“我和你纏纏綿綿翩翩飛,飛越這紅塵永相隨”,就進(jìn)了家門。余大志問他,數(shù)學(xué)考成這樣還有心思唱歌?余思賢恍然,老師告訴你了?是不是老師想找你辦什么事?余大志不屑,找我辦事還用拿你的分?jǐn)?shù)說事?余思賢說是小考,沒當(dāng)回事。余大志更不滿意,你看你這態(tài)度,真得好好向人家丁晨曦學(xué)習(xí)。余思賢不樂意了,好在你只認(rèn)識丁晨曦,要是你認(rèn)識我們學(xué)校第一名,那我還能活?接著又問他,爸,你當(dāng)年高考怎么不考第一?

“問得好啊,”萬老師笑,“不能把我們當(dāng)年實現(xiàn)不了的理想都強(qiáng)加到孩子身上?!?/p>

道理余大志都懂,可就是不甘心:“畢竟他是老師的孩子……”

市日報社老早就想調(diào)余大志過去,但解決不了蘇仁秀的工作。余思賢中招差十幾分上不了市一高,余大志問報社可以協(xié)調(diào)不,報社說可以,余大志才同意調(diào)過去。以前兒子的學(xué)習(xí)都?xì)w蘇仁秀管,到了市一高,余大志才體會到蘇仁秀之前的付出。余思賢上課吃東西了,余思賢上課注意力不集中了,余思賢跟前桌的女生說話太多了,余思賢英語成績大幅度下降了……總之是一點兒不讓人省心。

“孩子也需要尊重,要跟他像朋友一樣交流。”萬老師說。

“他要是朋友就好了?!庇啻笾究嘈?,“最作難的就是跟他交流,我的缺點他幾乎都有:虛榮、說話嗆人,包括怕水——從小就怕洗頭,一洗頭就哭……他現(xiàn)在的學(xué)習(xí)是為他的未來買保險,他怎么就不明白呢?現(xiàn)在學(xué)習(xí)越好,將來的幸福就越有保障?!?/p>

“哪個父母不是半輩子都活在這種糾結(jié)里?一方面不想委屈了孩子,另一方面又希望孩子走上社會時能有一個更好的平臺。萬福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怎么樣才算幸福。萬福沒有權(quán)也不算有錢,至少在他活著的時候,你能說他不幸福?”

“年輕輕的就看淡了功名利祿,是萬老師帶得好?!?/p>

“我也后悔,當(dāng)時對他的婚姻那么抵觸,多俗啊,就因為他是老師,他媳婦是剃頭的。后來萬惠去學(xué)美發(fā),說實話我也不樂意,好在萬福的事讓我警醒了,忍住了沒干涉?,F(xiàn)在萬惠還不錯,手藝好,而且喜歡這行。喜歡很重要,喜歡才會想方設(shè)法做好。曉敏給了萬惠20%的股份,她一個月的收入都快趕上我一年了。她有成就了,什么時候都有精氣神,這不就是幸福?你掙一百萬一千萬,天天愁眉苦臉的,幸福嗎?換到孩子身上,家長只知道讓他們上快班、考高分,孩子快樂嗎?家長沒考慮?!?/p>

余大志對照自己,父母操心的是他們的吃穿,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孩子的內(nèi)心感受?好在他這一代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了,但也做得不好——因為根本解決不了。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天才。教育的目的不是把一棵小草培養(yǎng)成參天大樹,而是要把一棵小草培養(yǎng)成一棵健康的、美好的小草。”

曉敏出來問余大志在不在這兒吃晚飯。余大志說他得趕到縣城去,蘇波那邊也得看看。萬老師沒勉強(qiáng),人多,吃飯也說不了什么。

上了車,余大志又下來:“萬老師,下午咱聊的,我可以整理出來發(fā)表不?”

萬老師說:“胡侃一通也能成你的素材?以后跟你聊天得當(dāng)心啊?!?h4>二

聽說余大志回縣城了,丁富昌做東請余大志吃飯,說是就兩家人。

余大志和蘇仁秀去得早,包間里就一個人,胡子拉碴的,手上戴枚大戒指(小縣城年輕人戴戒指的少),他們還以為進(jìn)錯了門。戒指男問,余老師吧?丁鄉(xiāng)長讓我先過來等你們。原來戒指男是個村支書,姓張。余大志納悶兒,讓一個不相干的支書來干嗎?

蘇仁宏跟丁富昌一起到的,兩個人同一個文件提拔,丁富昌接任蘇仁宏的鄉(xiāng)長,蘇仁宏調(diào)到另一個鄉(xiāng)任書記。仁宏是余大志教的第一撥學(xué)生,倒也不是外人。

席間問起丁晨曦的學(xué)習(xí),丁富昌說還行,前十名吧。劉雪瑞謙虛,班級前十,不是年級前十。余大志說:“你們知足吧,丁晨曦夠優(yōu)秀的了,我家思賢要是有晨曦妹妹一半努力,我就燒高香了?!庇啻笾巨D(zhuǎn)向蘇仁宏,“丁鄉(xiāng)長這閨女,我從小看大的,跟你當(dāng)年一樣,是傳說中‘人家的孩子。”

蘇仁宏擺手:“我那時候全靠姐夫調(diào)教?!?/p>

丁富昌的手機(jī)響了。他看了眼號碼,皺著眉頭接聽:“這事兒也跟我說?按慣例辦吧……”放下電話,他跟大家說,“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個大夫死了。”

“柏大夫?柏相奎?”半天插不上話的張支書問。

“就是他。小時候我們兩家住隔壁,我爸和他是酒友。這個柏大夫有故事,余主任可能感興趣,寫作素材嘛。柏大夫三十多歲的時候與他科室的一個護(hù)士好上了,經(jīng)常頂替其他醫(yī)生值班,住辦公室不回家。后來他老婆病重,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查不出問題,最后終于查出是她老公做的手腳?!?/p>

蘇仁宏說:“我也聽說過,啥事就怕內(nèi)行人??!醫(yī)生給病人下毒,誰看得出來?”

“怎么判的?”余大志問。

“好像是二十年。”丁富昌說,“早出來了。這人醫(yī)術(shù)好,在監(jiān)獄也給人看病,減刑了。出來之后,好多私人醫(yī)院爭著要他?!?/p>

“他老婆跟那個護(hù)士呢?”蘇仁秀問。

“下毒的事護(hù)士不知情,后來她怎么樣不知道,但夫妻倆又好了。他老婆一直等到他出獄。柏大夫是個人物。”

“只有自己的老婆才會等著他,護(hù)士一個野女人,能指望?”劉雪瑞似乎跟那護(hù)士有仇。

余大志說:“我不相信他跟護(hù)士就沒有愛情?!?/p>

蘇仁秀站在劉雪瑞一邊:“那是情欲,不是愛情?!?/p>

丁富昌說:“他老婆相信他是被誘惑的,誤入歧途。”

柏大夫的故事結(jié)束了,余大志突然想起了曉敏。昨天從萬老師家回來,曉敏搭他的車。聽說曉敏交了個男朋友,余大志順嘴問了問。曉敏說不好。“不好”兩個字剛出口,眼淚就下來了——余大志從后視鏡里看到的。他沒敢繼續(xù)問,趕緊把話題轉(zhuǎn)向沿途的風(fēng)景。

屈指算算,萬福走了六七年了,曉敏依舊沒走出來。余大志有時候想,如果萬福活到現(xiàn)在,他和曉敏會不會也如自己和蘇仁秀,抑或丁富昌和劉雪瑞?

如果從空中俯瞰,這兒有點兒像歐洲某小鎮(zhèn)的一角。東邊、北邊還有零星的小塊菜地,往西往南則是一望無際的麥地。剛返春,麥苗長勢正旺,綠油油的,像油畫。

這里是南菜的地盤,位于南菜西南角。因為離城遠(yuǎn)、房租便宜,人越聚越多,城區(qū)也因此慢慢向南延伸。賣菜肯定不如收租,南菜很少還有人種菜,菜地都建上了房子,后來嫌蓋房子費(fèi)事,就代之以棚屋。再后來,連棚屋都懶得搭了,直接賣地,房前屋后稍微有一點兒空,都賣了。村委見有利可圖,也開始賣,先是賣村部,后來又賣機(jī)動地,沒現(xiàn)成的地賣了,把水塘填上賣……賣地可不像賣白菜,剩下的爛菜幫子沒人要,地幫子地邊子地角誰舍得扔?稍微捯飭捯飭都比賣幾年菜強(qiáng)。

西南角這兩棟房子,分居小溪流的兩邊,都是偏房,坐東朝西,兩間。東邊是蘇波的,西邊是余大志的。最初蘇波買這塊地時,余大志不看好,嫌離城太遠(yuǎn)。蘇波說遠(yuǎn)是遠(yuǎn)了點兒,可看這個發(fā)展趨勢,要不了幾年就到這兒了。結(jié)果,蘇波的話應(yīng)驗了。

季節(jié)也好,陽光親人,像給寒冷披上了一件大衣。此刻,溪流東邊的戶外有一場聚會正在進(jìn)行,桌子上有水果干果,溪流旁架著地鍋,熱氣騰騰。

“忘了買蒜,”蘇波問,“誰去買蒜?”

余大志的父親站起來:“不用,我屋里有。”

眾人感嘆,遠(yuǎn)親不如近鄰啊。

蘇仁秀穿了一件絳紫色的風(fēng)衣,脖子上圍了一條紅絲巾。她身體發(fā)福了,六十五公斤,穿什么衣服都顯不出過去的曲線了,小電線桿不復(fù)存在。每天起床穿衣服的時候,她都覺得像是在把自己往衣服里塞。她這個年齡,愛美之心肯定有,但再也沒有與人爭艷的恒心了,吃照舊,生活照舊。

大紅絲巾買對了,蘇仁秀邊走邊朝外拉了拉紅絲巾。之前她從沒穿過大紅的衣服,覺得紅色太耀眼,過于奔放,不適合她——現(xiàn)在也沒覺得適合,但今天例外。昨天她特意買的,反正只在父親生日這一天戴。

蘇仁秀比過生日的主角兒更興奮,到處轉(zhuǎn)悠,叮囑孩子們不要玩水,見誰的杯子淺了趕緊續(xù)滿,問廚師要不要人手幫忙……見到萬老師,蘇仁秀問怎么沒見萬嫂。萬老師開玩笑說萬嫂在大城市享?!谛鹤尤f貴那兒照顧孫子。萬老師馬上就要退休了,學(xué)校沒再給他分課,現(xiàn)在他很自由。

宴會開始,客人三桌,女人孩子一桌。沒有儀式,音響鬧騰一陣又關(guān)了,吵人。前年蘇天義七十大壽時還請了司儀,在侯王大酒店辦了九桌,蘇仁秀的意思,長長久久。今年是蘇波辦的,還說以后每年都要辦。蘇波請姑父講兩句,余大志說:“怎么輪到我講了,我……”差一點兒“一個外人”就要脫口而出,趕緊收住,“我……們都是配角,你爺爺生日,他是主角,他講。”

蘇天義站起來清了清嗓子,都是老生常談,現(xiàn)在政策好了,日子好過了……我在蘇莊做了十幾年支書……諸如此類。接下來兒女輩的向蘇天義敬酒,蘇仁秀替余大志喝了——余大志要開車。

蘇仁偉拉著蘇波挨桌招呼,轉(zhuǎn)到余大志這一桌,扭頭對蘇波說:“你有今天,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你姑父。”又轉(zhuǎn)向余大志的父母、萬老師,“他姑父看他成績不好,讓我們給他買了戶口,去上技校,技?;貋碛滞腥税阉揭恢?,聽說趕的都是末班車……”

“不是聽說,”蘇波糾正,“真是末班車。從那以后,技校畢業(yè)就沒人管了?!?/p>

“還是人家蘇波自己腦瓜活,技校畢業(yè)那么多人,幾個能跟他比?”余大志說的也是實話。那時候蘇仁偉兩口子也不寬裕,買戶口的錢都是借的。蘇波技校畢業(yè),說是在城里有了工作,為了盡快還債,頭幾年過得跟要飯的一樣,開過三輪車、雜貨店……如今當(dāng)然不一樣了,打老遠(yuǎn)看就富貴逼人,還戴了副金絲邊眼鏡——就為顯得有文化,其實他視力挺好,一點兒不近視。

“當(dāng)年老去姑姑家蹭飯?!碧K波叫過萬惠,“來,我倆敬姑父姑姑?!庇终f,“賣房子也是姑父提醒,小賺了一筆,才有后來做事的本錢?!?/p>

這是實情,不過,余大志當(dāng)初也是瞎貓碰死耗子,蒙的。不然,他自己為什么不賣了房子做買賣?

男人亂酒,又是平日午休時段,蘇仁秀吃好了,早早離席,到父親的小屋里小憩片刻。

前年給父親辦完七十大壽不到一百天,母親就沒了,心梗。誰都沒說過什么,蘇仁秀心里卻起了疙瘩,懷疑是大辦生日犯了忌。七十一歲就沒有頭一年高調(diào),蘇波要操持,蘇仁秀沒答應(yīng)。今年父親七十二,蘇仁秀沒爭,完全交給了蘇波——蘇家第三代,以后就指望他了。

屋子不隔音,兩個人經(jīng)過屋門口,又喝了酒,聲音比平時高得多。

“老伴咋不回來?”

“那邊離不開,孫女就認(rèn)奶奶,去哪兒都得跟著。這邊世龍也是,天天跟我后面?!?/p>

聽出來了,是萬老師和公公。

“大了就好了,你看我那孫子,現(xiàn)在喊都喊不到身邊來了?!惫f的應(yīng)該是思賢。

公公跟婆婆住在溪流那邊。蘇波跟南菜本來講好了三處宅基地,蘇家兄弟仨一人一處,可蘇仁強(qiáng)和蘇仁順不愿要,沒錢是一,還嫌離城遠(yuǎn)。蘇仁秀撿漏要了一處,想著萬一余思賢將來回縣城,讓思賢住城里,自己和余大志可以把家安在這兒。當(dāng)然,思賢回來還是很久以后的事,就先讓公公婆婆住過來,院子里全種上菜,蘿卜白菜菠菜,自給自足,不用上街買了。今天的宴席就沒買青菜,全是公公婆婆種的。

聊天聲漸漸遠(yuǎn)去。屋里進(jìn)來兩個小孩兒,一個是蘇仁順的小兒子,父親帶著在縣城上學(xué),另一個蘇仁秀眼生,看著比侄子小一點兒。兩個人你一胳膊我一腿,鬧著玩,嘴里也不閑著,罵街的話估計是和大人學(xué)的。蘇仁秀咬著牙:“小屁孩兒,打嘴!”

困勁兒都被兩個小孩兒攪和了,蘇仁秀干脆不睡了。外面宴席已經(jīng)結(jié)束,幾個女人正忙著收拾。剛才那個小一點兒的男孩兒坐在萬老師身旁,在玩萬老師的手機(jī)。蘇仁秀想起來了,是曉敏的兒子世龍,一晃兒都這么大了。

曉敏去年結(jié)婚了,婚禮很簡單,只請了幾個近親。聽說她找老公只提一個條件,對她兒子好就中。蘇仁秀說給余大志聽時,像一個早已醒悟的過來人:“跟我當(dāng)年一樣傻。”

蘇仁秀其實早意識到自己對公婆的冷落了。宴席上她給父親敬酒,給父親夾菜,雙手就像籃球運(yùn)動員投籃,靠的都是肌肉的慣性記憶。她也想對公婆好些,至少得讓外人看得過去。他們和父親住得近,可以相互照應(yīng),父親不想做飯時,甚至可以去公婆那兒蹭飯。她強(qiáng)迫自己給公婆夾了菜,給公公敬了酒,但叫爸媽的聲音含混,不那么自然。他們是陌生人,如果不是余大志,蘇仁秀不可能認(rèn)識他們。余大志呢,也是陌生人嗎?盡管一起睡了二十多年……

客人走得差不多了,蘇仁秀去跟父親告別,讓他少吃肥肉,飯后多散步。公婆還沒回去,蘇仁秀上前招呼:“我們走了,家里缺什么不?”

婆婆應(yīng)該很意外,但馬上反應(yīng)過來了:“不缺不缺,你們放心。缺青菜了就過來弄,打電話我送也中,我們閑?!?/p>

坐上車,蘇仁秀又換了一副面孔,板著臉不說話。余大志倒車,打方向,上路?!皼]見丁富昌啊?他不是說也過來嗎?”

蘇仁秀眼睛不看他,專注地盯著路面,仿佛她一眨眼車就會跑偏?!皠⒀┤鸬膵尶人院脦滋炝?,兩口子帶她去醫(yī)院。”

余大志也不看她:“你的朋友圈里,除了女婿帶岳父母看病、幫妻侄辦事,就沒有媳婦回家給公婆祝壽、帶公婆看病的?”

“有啊。”

“舉個例子,你說過誰?”

蘇仁秀一時想不起來:“所以,你今天才不喝酒?”

余大志狠狠摁了兩下喇叭,進(jìn)了城,人車都多了。

“你到底在跟誰生氣?”蘇仁秀追著問。

“修那條路占了咱的宅基地,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

蘇仁秀變成了雕塑。

余大志一只手拿出手機(jī),撥號,打開免提:“爸,修路占了我那邊多少宅基地啊?”

蘇仁秀聽見父親的聲音:“一小綹兒,到你種的樹那兒。”

“你咋不跟我說一聲呢?”余大志問。

“嗐,一小綹兒?!碧K天義說,“修路是為了大家,咱也更方便了,地皮也升值了,請都請不來呢?!?/p>

“為了大家的利益,就可以隨便占我的宅基地?”掛了電話,余大志問蘇仁秀,“這事你不知道?”

蘇仁秀扯掉脖子上的紅絲巾,扔到腳下。想想不對,紅絲巾是喜慶的東西,又撿起來,手忙腳亂地塞進(jìn)自己包里。

“蘇莊你大哥的房子修路沖了,你大哥知道不?”余大志還在問,“修路是好事,他咋不說占了就占了,為啥管人家要賠償?”

“最煩挑撥是非的人,聽外人瞎叨叨……”蘇仁秀擠出一句。

“占了我的宅基地還不讓人跟我說?我眼睛瞎了啊,還用人家說!”

車慢下來,到二中了。蘇仁秀沒下車,這會兒她確實有點兒后悔了?!拔野肿龅檬遣粚Γ伤吘故悄阍栏赴。阍趺茨苓@么質(zhì)問他?”蘇仁秀的聲音軟下來,“再者說,這是多大的事兒,不是也方便了自己嗎?我先去上課……”

“我就想知道,”余大志的情緒平穩(wěn)了些,“蘇莊修路沖了你小哥的房子,你爸通知你小哥沒?”

“兩碼事,我小哥是當(dāng)事人,當(dāng)然得知道。”

“這邊誰是當(dāng)事人?”

“你爸你媽?!边@話一出口,蘇仁秀又后悔了,這不是成心拱火嗎?明明自己是不想吵架的。

果然,余大志剛剛平穩(wěn)下來的情緒又被點燃:“就算是我爸我媽,他們咋一直不知道?修路那天人家才說是你爸答應(yīng)了的。就算按你爸說的,占就占了,提前跟他們打個招呼總可以吧?”

“不是沒把你當(dāng)外人嘛?!?/p>

“謝謝,那我再問一句,蘇莊修路占你小哥的房子,補(bǔ)償了多少?”

蘇仁秀警惕起來:“你懷疑我爸私吞了補(bǔ)償給你的錢?”

“我可沒這么說。這邊是修路,是為了大家的利益,蘇莊也是修路,也是為了大家的利益,那你爸為什么還要補(bǔ)償?”

“這才占多少?我小哥那兒占了一個屋山?!?/p>

“一旦說到你的家人,你就一點兒原則都沒有了。蘇莊占了多少,這條路占了咱的宅基地多少,你知道不?”

蘇仁秀覺得委屈:“這就是你今天生氣的原因?”

“我是生氣了,但這不是我不喝酒的原因,我晚上還有個協(xié)調(diào)會,得回市里,喝酒還能開車?”

“是,你不高興都是我家惹的?!碧K仁秀開門下車,“開你的會去吧。”

公路到二中校門不到五百米,她覺得后背越來越?jīng)觯癖灰粋€冰袋追著。

下午有課,第二節(jié)、第四節(jié)。第二節(jié)還好,嘴里機(jī)械地說著,沒空多想。第三節(jié)坐在辦公室里,簡直是在煎熬,腦子里一會兒涌上來的是余大志的惡:沖撞老人,尖酸刻薄,得理不讓人……一會兒又是自己的悔:這事處理得確實不好,更不該讓余大志氣呼呼地開車回市里,太不安全了……

他們倆的爭吵大多是因為她。他比她聰明,她心里承認(rèn)。他視野開闊,接受新事物快,個人能力強(qiáng)。但也不絕對,好多事,僅靠個人能力是不行的,得靠協(xié)調(diào),得靠集體。比如他的工作,毫無疑問,教書好,當(dāng)記者好,現(xiàn)在搞評論,也好。但要說到口碑,毀譽(yù)參半,學(xué)校、廣電局、報社,都是。他愛較真兒,什么事兒都要論個高低出來,在單位這樣,回家里也這樣。偏偏蘇仁秀從來也沒學(xué)會示弱,哪怕心里服了,嘴里仍是硬的。

她母親的言傳身教,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女人不能向男人示弱。比如床頭的尿罐子,女人進(jìn)門第一天端了,以后就是你的活兒了。厲害的女人得學(xué)會看不見,直到男人自己端出去。蘇仁秀有過成功的經(jīng)驗,比如她不會和面,也不學(xué),余大志想吃手搟面,就得自己動手。還有烤箱,蘇仁秀說她看不明白,余大志中計,研究了半天,后來家里燒烤類的食品都是余大志的活兒……

下班回家,望著空蕩蕩的屋子,蘇仁秀突然有種溺水的感覺。手機(jī)響了,她恍惚了一會兒才接通。教研室來聽課,晚上想找一些老師座談。

時間還早,她在樓下健身區(qū)找個地方坐下。那個中了風(fēng)每天蹣跚著練走路的男人手里拄上了拐杖,女人不用再扶他了,在后面漠然地跟著。乒乓球臺邊,幾個孩子在玩過家家,好像誰都不愿當(dāng)小孩兒……

座談會很短,蘇仁秀卻磨蹭到十點多才回去。泡了個澡,換上新睡衣,準(zhǔn)備好明天要換的衣服……外面門響,余大志回來了。差十分鐘十二點。他怎么這個時候回來了?難道他下午沒回市里?

余大志洗漱畢,進(jìn)入臥室。蘇仁秀的眼睛沒有離開書,但心思全在余大志身上。他身上有酒味,應(yīng)該一直在縣城,沒回市里。

坐到床上,余大志打開電視。選臺,都是廣告,選來選去,終于找到一個電視劇。偷偷瞥一眼,是《金婚》,她好像看過幾集。同事們在辦公室議論過這個劇,金婚五十年,真能熬。

女聲:你個騙子。

男聲:你干什么?

女聲:讓他出來。

另一個女聲:梅梅,冷靜一點兒。

男聲:人家結(jié)婚你在這兒鬧什么鬧……

鬧哄哄的,余大志卻笑了,很隱忍,蘇仁秀還是捕捉到了。

男聲:我們?yōu)槭裁床缓线m?

女聲:你說為什么,這還用說嗎?我們倆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根本就不一樣,所以我們根本就談不到一起去。

男聲:那我就請你說一說,我是什么樣的道德觀、價值觀、人生觀……

啪,電視關(guān)了。她正想聽聽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怎么不一致呢。這正是余大志的風(fēng)格,他經(jīng)常以同樣不屑的行動或話語結(jié)束他們之間的交流。

“看,你一向就這樣霸道,為什么不問問我還看不看就關(guān)了電視?”

“你不是在看書嗎?”余大志說。

蘇仁秀看看手里的書,忘了這茬兒了……

她重又拿起那本書,這才注意到,原來是講女性生理心理健康的,正翻到更年期那一節(jié)——“多發(fā)于45至55歲,最典型的癥狀是潮熱、潮紅”。

雖然她還不到四十五歲,但提前幾年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摸摸自己的臉,熱的。

第五章?歧途

早餐店里沒幾個人,凳子涼,劉雪瑞不愿坐,蹦幾下,抱怨:“為什么紅白事都集中在冬天?”

余大志回來參加廣電局老領(lǐng)導(dǎo)的葬禮。靈車走了,劉雪瑞帶他來喝羊肉湯。葬禮天不亮就結(jié)束了,他們來得太早,羊肉湯才熬好。

“余思賢還沒走?”劉雪瑞問。

“上午的火車。丁晨曦呢,該上研究生了吧?”

劉雪瑞吸溜一小口湯:“我們正做她工作呢。她不想再上學(xué)了,不想考研,也不愿保送。你說,現(xiàn)在的孩子都怎么了?看人家余思賢多聽話?!?/p>

余大志尷尬地低下頭,裝著喝湯。他知道劉雪瑞不是為了問余思賢的情況,更不是羨慕余思賢聽話,她只是想找個機(jī)會說說丁晨曦——她和丁富昌都為之驕傲的閨女。余大志其實也挺喜歡這丫頭,成績好,長得也漂亮,要是能嫁給余思賢,他們還真攀了高枝——當(dāng)然,這不現(xiàn)實。

但他不喜歡她在他面前炫耀。才十幾年啊,眼前的劉雪瑞,還是當(dāng)年二中那個團(tuán)委書記嗎?身材胖得不像樣了,精神也俗,虛榮得厲害,再難找到一點兒可愛的地方。除了丁晨曦,劉雪瑞已經(jīng)沒有值得驕傲的了。

他還記得他們?nèi)V電局上班的第一個春節(jié),兩個人在辦公室圍著電爐子聊天,她談自己對婚姻的理解、對生活的認(rèn)知。冬日的陽光從她背后照過來,好像給她描了一層金邊。那時候多好啊……

喝完湯,身體暖和多了。余大志借口上午還有個會,開車先走了。上了車,又覺得自己有點兒小心眼,兒子不爭氣比不上人家,怪誰?遂又打開車窗,伸頭向劉雪瑞喊了一句:“下次我?guī)嫌嗨假t,讓他現(xiàn)場感受一下人家丁晨曦的強(qiáng)大?!?/p>

其實單位沒有會,他只是不想再看到劉雪瑞驕傲的樣子。

剛上高速,蘇仁秀打電話過來,說兒子沒趕上火車。他說活該,一再跟他說早點兒動身,誰也保證不了中途會有什么預(yù)料不到的事,兒子不聽,說他多少次都這樣,不等到出門不收拾行李……越想越氣,余大志把車停到應(yīng)急車道上,打兒子的電話。

“你在哪兒?”

“火車站啊,”兒子說,“沒趕上車?!?/p>

“沒趕上火車你還挺……”余大志沒把話說完,這語氣,太像孩子奶奶了。

“你想讓我怎么樣?哭?”兒子已經(jīng)感受到父親的惱火。

“以后注意點兒,火車不等人。其他重要的事也是這樣。”

“多大的事兒啊,重新買票不就妥了?!眱鹤硬灰詾槿?,“你打電話就為這個?”

“我說的是態(tài)度,由此及彼,老這樣,會誤事。”

“我知道我知道……”兒子比他更不耐煩。

“你知道什么?傳銷你知道?去東莞做酒店被人家騙你知道?花那么多冤枉錢買客戶資料你知道?”

那邊半天沒動靜,余大志以為斷線了,看看,還連著?!澳愕梦〗逃?xùn),不再犯類似錯誤才叫知道?!?/p>

“你希望我怎么吸取教訓(xùn)?回家,重新出發(fā),像你說的那樣,提前一個小時到火車站?”

“別裝傻,你懂我的意思。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人家丁晨曦,有事多跟父母商量?這個世界上誰是對你最沒有保留的……”

“又來了又來了,我知道,是你們,好吧?你能不能也聽我一句話?以后少管我的事兒。我自己的路能不能讓我自己走?你們能替我走一輩子?”

“哪一步不是你自己走的?我們只是給你個建議……”

“你那叫建議?建議是讓別人參考的,你哪次不是非得讓我按你的意思做!”

“不是建議是啥?你說你哪次聽了?我們又不是富裕人家,就那點兒死工資,經(jīng)得起你這樣折騰……”

每次都是不歡而散。掛了電話,余大志坐回車?yán)铮叵胨麄兏缸又g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好好說話的。

兒子剛進(jìn)大學(xué)的時候還好,動不動就給他打電話:爸,體育課我選修羽毛球你覺得怎么樣;爸,你幫我看看我競選學(xué)生會組織部干事的演講稿;爸,我想進(jìn)點兒防曬霜賣給軍訓(xùn)的新生你看中不……

這樣的電話越來越少。畢業(yè)那年,兒子想和兩個同學(xué)租下學(xué)校門口的兩間房子開超市,學(xué)校離市區(qū)遠(yuǎn),超市有前途。余大志問前期得投入多少,余思賢說二十萬,后面基本不用怎么投入,貨都是經(jīng)銷商送過來。二十萬,余大志連猶豫都沒有,一口回絕了。不到一周,那房子就被別人租下了,果然是開超市,生意火爆得不行。兒子跟他媽聊天,說他們干不成大事。余大志心里冷笑,什么大事?小屁孩兒,心比天高。

后來兒子不聲不響租了超市旁邊的房子賣電腦耗材,當(dāng)年就賺了六七萬。這個小小的成功刺激了兒子的野心,結(jié)果被騙入傳銷窩……如今,又接了人家一臺舊機(jī)器,準(zhǔn)備搞印刷,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自己呢?余大志又想到自己和父親,他們父子之間是什么時候開始不好好說話的?那個時間點似乎也很清晰——從他上大學(xué)開始。為什么都是從大學(xué)開始?因為他們終于掙脫父親的束縛了。

這樣一想,余大志就有些釋然了。傳承,或者說影響,余大志影響了自己的兒子。過去他太相信兒子,覺得兒子獨(dú)立性強(qiáng)、有想法,現(xiàn)在看來,他的判斷有偏差,兒子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優(yōu)秀。

兒子是在廣州上的大學(xué),城市影響了他,他想創(chuàng)業(yè),沒畢業(yè)就有了打算。已升任副縣長的蘇仁宏說,讓余思賢回來,安排到事業(yè)單位還是可以的。電話里余大志跟兒子說,干幾年說不定就有升遷機(jī)會,還有可能轉(zhuǎn)成公務(wù)員。兒子說至少得十年吧?給人家當(dāng)十年孫子,不值得。掛了電話,余大志還在想兒子的話,自己是不是一直在當(dāng)孫子?比如廣電局招考面試的時候,為晉副編審去找評委的時候,還有寫的評論太不著調(diào)被主編罵的時候……

兒子在深圳做的第一份工作是酒店營銷。他們是一個團(tuán)隊,想做APP,兒子負(fù)責(zé)市場調(diào)研。做了三個多月,余大志問他,工資給你開多少?兒子說,這份工作非常鍛煉人……余大志打斷他,哪份工作都鍛煉人。兒子又說,老板非??粗匚遥靡蝗f塊錢很容易,只要我開口。余大志問,你的意思是,你現(xiàn)在沒工資?兒子說,暫時沒有,馬云最初建立團(tuán)隊時也沒有工資……余大志說打住,馬云是啥時代?醒醒吧,在這樣一個用工資衡量能力的社會,不給你一分錢卻說你非常重要,你不覺得好笑?兒子說,老板月底就討論工資的事,放心吧……

但那份工作兒子沒能熬到月底。余大志以為有過教訓(xùn),兒子會警心的。但他以為錯了。

兒子后來又買下一個小印刷廠。說是廠,其實只有一臺機(jī)器。做了大半年,余大志問賺錢不?兒子說當(dāng)然,一年能賺二十萬。但是……兒子又開始支支吾吾,得先還賬,當(dāng)初買了人家的客戶資源。余大志問多少錢?答曰十五萬。十五萬買人家的客戶資源,余大志實在難以理解。

中間,兒子還進(jìn)了一次傳銷窩。

余大志給兒子打電話,問他在哪兒。兒子說在南寧。余大志立即緊張起來,問知不知道廣西傳銷多?兒子說知道,我們是做正當(dāng)生意,一個房地產(chǎn)項目。余大志追問,你投了多少?一個房地產(chǎn)項目得投入多少你知道不?兒子說沒有投錢,人家答應(yīng)給分紅。余大志苦笑,那么大的項目你不用投錢就能分紅,這你也信?你是個大學(xué)生啊,怎么這么沒腦子呢?

管兒子要介紹他去的那個朋友的電話,兒子答應(yīng)得好好的,卻一直沒下文。再撥兒子的電話,想提醒兒子不要跟其他任何人——當(dāng)然是指他那個傳銷組織里的人,只不過那時還沒挑明——透露他們之間的通話,兒子的電話一直占線。他懷疑兒子在向上線匯報,不停地重?fù)堋?/p>

那一刻,余大志的心被氣憤和失望占據(jù),兒子竟然連自己的親爹都不相信!

兒子走了,老婆也回縣城了,家里只剩下余大志自己。他沒心思做飯,啃了一個蘋果。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聯(lián)播,余大志開了電腦。

QQ蹦出好多消息,空間里也有了新動靜。大胖的簽名改成了“可與人言無二三”——大胖是他的QQ好友,聊了好多年了,卻一直不知道是男是女、多大年紀(jì)、在哪兒生活,其實這樣更好。

電腦剛開始普及那會兒,他還在廣電局,辦公室配了兩臺,多是年輕人用。余大志好不容易學(xué)會打字,速度上不來,稿子基本還是手寫。有個年輕同事給了他一個QQ號,他試著用了幾次,聊天上了癮,竟然連帶著把打字也練熟了。

每到下班,余大志就以各種理由磨蹭,等同事都走完了,他就登錄QQ。那時候他傾訴的欲望特強(qiáng)烈,總想上QQ找個人聊聊,隨便找個人。說隨便,又不能隨便,同事不行,朋友更不行。余大志就是想傾訴,傾訴完了最好各走各的路,誰也不礙誰。最適合的當(dāng)然是互相不知道誰是誰的網(wǎng)友,傾訴是真實的,傾訴的對象卻不現(xiàn)實。大胖就是那時候認(rèn)識的,當(dāng)時他也沒想到,這個“陌生人”,竟然一直陪著他聊到了這把年紀(jì)。

后來家里也買了電腦。不過在家里上QQ就要小心點兒了,有時聽到外面的腳步聲,他情急之下干脆直接關(guān)了電源,反倒引得推開書房門的蘇仁秀大驚小怪:“電腦也不開,你坐這兒發(fā)什么呆?”

余大志給大胖發(fā)了個笑臉。

大胖很快回了一個笑臉。

余大志貼出對方簽名的上半句:“不如意事常八九?!?/p>

對方回復(fù):“揀‘能與人言的說?!?/p>

“兒子被騙了,算不算難言之苦?”

“損失大嗎?”

“錢的方面倒不算大,可心態(tài)壞了?!?/p>

“怎么騙的?不會是傳銷吧……”

“你猜對了?!?/p>

“???!他不是大學(xué)生嗎?唉,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都變傻了。我那親侄子,剛畢業(yè),被騙到巢湖搞傳銷。我哥知道大概位置,去了,在那兒待了七天,侄子硬是不出來見面。親父子啊,你能相信?”

余大志完全相信,余思賢不也是自己的親兒子,還瞞著呢?!昂髞砟??”

“半年后才回家,被騙了十萬?!?/p>

余大志又緊張起來,兒子這次從他這兒要了三萬,說是有筆生意,得先墊付五萬。余大志當(dāng)時就想問他具體用途,兒子挺不耐煩。余大志想想,罷了,早晚還不都得給他。

兒子倒不像大胖的侄子那么絕情。余大志到南寧的時候,兒子去接了站。中午他們就在火車站附近吃的飯,還有余大志的兩個當(dāng)?shù)嘏笥?,一男一女?/p>

兒子起初很排斥那兩個人,小心地避著他們的話題。男的從南寧的經(jīng)濟(jì)環(huán)境,說到政府對傳銷的打擊力度,女的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講了自己一個親戚的經(jīng)歷,幾乎與余思賢一模一樣。余大志看到兒子的表情從不屑到驚訝的變化,感到了希望。

飯局結(jié)束,那兩個朋友走了,兒子問他們是做什么的。余大志如實說了,女的是本地晚報專跑政法新聞的記者,男的是朋友介紹的老鄉(xiāng),警察。余大志安慰兒子,錢騙走就算了,趕緊回頭,干點兒正事還來得及。

兒子回家待了一周,余大志盡量不提傳銷的事。最生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兒子畢竟是兒子,氣、恨都有過,但轉(zhuǎn)眼又消散了。

余大志其實是個記仇的人,他做不到跟人吵過之后若無其事——他羨慕那些吵過之后能夠若無其事的人——除了跟兒子。

大年初六,兒子要請丁晨曦的父母吃飯。

余大志很驚訝。小縣城與鄉(xiāng)下有著扯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比如過年的習(xí)俗。過年過節(jié)一般不會主動邀客,邀客相當(dāng)于索要禮品,來客哪能空手上門?除非關(guān)系非常近的親友。丁富昌、劉雪瑞是兒子的長輩,邀也應(yīng)該由余大志或蘇仁秀來邀——劉雪瑞給他們主持過婚禮,是他們曾經(jīng)要好的同事。

曾經(jīng)是過去。那時候劉雪瑞經(jīng)常來他們家,逗逗兒子,跟蘇仁秀講些女人的私房話,偶爾,也會和余大志聊聊。那時候他們都年輕,余大志記憶中,他們聊的好像都是人生、理想之類的大事。后來他們又一同到了廣電局,余大志調(diào)到市里不久,劉雪瑞也進(jìn)了縣委宣傳部。工作忙了,圈子大了,共同的話題少了,不知不覺就疏遠(yuǎn)了。

蘇仁秀有一個解釋,人家男人做了鄉(xiāng)長、書記(劉雪瑞前年升了外宣辦主任,丁富昌同時升了鄉(xiāng)黨委書記),兩個家庭差別大了。余大志批評她,人家有追求,不斷進(jìn)步,你還原地踏步,當(dāng)然有差別。蘇仁秀說,我也去當(dāng)記者?余大志說,非得當(dāng)記者?不當(dāng)記者也能進(jìn)步。關(guān)鍵是有沒有向上的心態(tài)。蘇仁秀說,我就是個初中語文教師,晉了中級晉高級,到頭了,怎么進(jìn)步?余大志說,老師也有一般老師和優(yōu)秀老師,優(yōu)秀老師還分縣級、市級、省級甚至國家級。

說不過余大志,蘇仁秀一副懶得跟他說的樣子,打開電視。她不爽的不是自己比不上劉雪瑞,而是劉雪瑞在她面前的優(yōu)越感。工作、兒女的教育,哪方面劉雪瑞都能昂著頭。但畢竟是女人,蘇仁秀雖然明顯被她比下去了,見了面,還是會摟住她,做做樣子給旁人看。

蘇仁秀以為兒子想攬丁富昌鄉(xiāng)里的業(yè)務(wù):“鄉(xiāng)里能有多少活兒?”

“不是,”余思賢說,“有事,要緊的事。”

不是生意就是感情,難道兒子在追丁晨曦?蘇仁秀說:“思賢啊,要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你得主動去人家家,這樣邀請人家過來可不禮貌。”

“想哪兒去了。”兒子說。

余大志放了心。他也幻想過兒子和丁晨曦在一起,兒子比她大兩歲,從小到大都熟,兩家大人也熟。但不可能,他心里清楚,劉雪瑞心氣高,人家也不缺錢,閨女成績又好,劉雪瑞想讓閨女出國留學(xué),不可能看上兒子這樣三本畢業(yè)、在深圳打拼的孩子。

“那還能有什么要緊的事?”蘇仁秀緊張起來。他們剛剛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春節(jié)——至少表面上是愉快的。

“跟你們無關(guān),跟咱們家也沒關(guān)系?!?/p>

丁富昌兩口子過了十一點才過來,當(dāng)然沒空著手。余大志不好意思:“大過年的,思賢非要約你們,什么事不能以后說?”

余思賢從臥室里出來:“丁叔,劉姨?!?/p>

丁富昌跟他握手:“聽說你當(dāng)老板了,好厲害?!?/p>

余大志說:“小生意,還處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

劉雪瑞說:“現(xiàn)在的孩子比咱那時候機(jī)會多,考公務(wù)員、考研、創(chuàng)業(yè),多自在。”

蘇仁秀問:“晨曦考研怎么樣?”

“還行吧,也不指望她掙錢,再讀兩年吧?!?/p>

丁富昌還有活動,早就約好的。蘇仁秀催兒子:“你不是有事跟你丁叔說嗎?你丁叔忙?!?/p>

余思賢說:“丁叔有事就先忙吧,跟劉姨聊也中。”

余大志送走丁富昌,回來看書房門關(guān)著,蘇仁秀在廚房準(zhǔn)備午飯?!岸「徊辉?,不用喝酒,菜也可以簡單點兒?!?/p>

蘇仁秀說:“待客的禮數(shù)總得有吧,總不能兩個家常菜擺上去?你不怕笑話我還怕呢。唉,人家也是養(yǎng)兒女,我爹娘也是養(yǎng)兒女,差別怎么那么大呢?”

“又受什么刺激了?”

“當(dāng)然受刺激了,看看人家丁富昌,岳父母過年的年貨哪一樣不是人家丁富昌送去的?”

余大志想問她為什么從來不提劉雪瑞為婆家做過的事,上次他們就因為這個吵了一架。過年了,家里還有客人,余大志忍住了。他看著書房緊閉著的門,一個小孩兒一個大人,有什么可說的?

不一會兒,兒子從書房出來,隨手關(guān)上門。余大志問:“你劉姨呢?”

兒子手放在嘴上,壓低聲音:“丁晨曦賭博……”

余大志腦子一時沒轉(zhuǎn)過來,一個女生,211大學(xué),賭博?

“網(wǎng)絡(luò)賭博,”兒子聲音更低,“欠了幾十萬了?!?/p>

余大志是記者,自己沒賭過,但這樣的案例看過不知多少,結(jié)局無外乎家破人亡。不說別人,余大志的舅就是個賭徒,有點兒錢都送到賭場了。舅賭了一輩子,現(xiàn)在還是家徒四壁,好在他一直沒成家。

“你怎么知道?”蘇仁秀不知什么時候湊了過來,手里還掂著鍋鏟。

“人家找她討債,她沒辦法了,找我。幾十萬,我哪有?怕家里知道,還反復(fù)叮囑我別跟別人說?!?/p>

“那你這是……”余大志向書房示意。

“已經(jīng)做通她的思想工作了。我跟她分析,幾十萬不是一筆小錢,你一個學(xué)生去哪兒借?還是得靠父母。晚說不如早說,我可以幫忙做丁叔和劉姨的工作?!?/p>

“哎呀,我的鍋!”蘇仁秀大叫一聲跑回廚房。感嘆詞拉得好長,像是唱歌,明顯很興奮——余大志后來回想。

其實余大志心底也有一種隱秘的快感。他當(dāng)時就覺察到了,暗罵自己變態(tài)。丁晨曦走了邪路,他應(yīng)該惋惜才對。他承認(rèn)他嫉妒丁富昌,官二代,讀了個技校就當(dāng)了鄉(xiāng)長書記,憑什么?還有丁晨曦,一路都是好學(xué)生,兒子總是比人家低一頭。唯有現(xiàn)在,他們才算勝出一籌——兒子雖然也走過彎路,好在沒有太大損失;而丁晨曦入了歧途,到現(xiàn)在還沒走出來。

有人敲門。劉雪瑞從書房出來,徑直去開門,眼睛紅著。

是丁富昌,應(yīng)該是她急召過來的。丁富昌進(jìn)門就問余思賢:“晨曦現(xiàn)在在哪兒?“

“還在上海,”余思賢說,“我做她的工作讓她回來。”

“對,先回來要緊?!庇啻笾菊f,“孩子回了家,一定不要責(zé)怪她,不然,萬一再有什么事,他們更不會在第一時間找我們了?!?/p>

兒子看著丁富昌:“之前一直沒跟我爸我媽說,他們也是剛剛知道?!?/p>

丁富昌拍拍余思賢的肩膀:“謝謝!”

“怎么會這樣?”蘇仁秀問,“難道先前一點兒跡象都沒有?”

丁富昌看看劉雪瑞,劉雪瑞苦著臉:“都怪我,我對孩子的要求太苛刻了……”

丁富昌這會兒也不顧忌外人了:“動不動就跟孩子說,只要成績好,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你也是當(dāng)過教師的人,怎么能這么引導(dǎo)孩子?”

余大志心想,怪不得。晨曦之前一直在嚴(yán)管之中,現(xiàn)在突然離開了父母,沒人管了,感覺終于自由了,稍微有點兒外力,就走上了彎路。那么,是不是越早放手越好呢?他又想到兒子思賢。思賢獨(dú)立得早,去廣州上大學(xué)都不要父母送,獨(dú)立得根本就不需要父母了,做什么都不跟父母商量……這跟丁晨曦有多大區(qū)別?闖的禍大禍小而已。

回想自己在兒子這個年齡,并不比兒子強(qiáng)多少,基本上沒征詢過父母的意見。父母嘮叨兩句,他也會不耐煩地說“知道了”。可他們都是農(nóng)村人啊,只知道犁田耙地種菜種莊稼,社會上的事,他們確實沒他知道得多。但這邏輯似乎也有毛病,思賢一樣會借用過去對付自己……

蘇仁秀那邊飯上桌了,可誰有吃飯的心情?臨出門,丁富昌再次道謝,一再叮囑思賢:“勸你晨曦妹早點兒回來……”

劉雪瑞還在自責(zé):“我對晨曦的想法關(guān)注太少了。有一次我跟老丁開玩笑,說再生一個,要是兒子更好,老丁家有后了。你們猜晨曦怎么說?她說生啊,你們敢生我就敢掐死他!”

余大志努力掩飾住自己的震驚。余思賢會這么說嗎?

“即便她說了這么殘忍的話,我當(dāng)時也沒在意?,F(xiàn)在想想,一個女孩子——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上高中了,不是小孩子了——竟然說出那樣的話,我……”劉雪瑞終于繃不住,眼淚下來了。

丁富昌說:“還是你家思賢管教得好,懂事,讓父母省心?!?/p>

“他懂事?”余大志白了兒子一眼,“一家有一家的難,思賢其實并不適合做生意,太容易被忽悠。”

“就是,一兩年了,也沒見利潤,實話說,都是我們在幫他撐著。”蘇仁秀難得順著余大志說話,有故意讓丁富昌夫婦心理平衡的意思。

余思賢不愛聽了,跟丁富昌夫婦打過招呼,先回屋了。

余大志盯著他的背影:“啥利潤,一直在賠錢,家里的錢幾乎都貼給他了。唉,反正早晚都是他的,現(xiàn)在給了,將來就沒的給了。”

客走了,蘇仁秀看著余大志:“我感覺你今天有點兒興奮?!?/p>

“你也一樣。”

第六章?龍蝦

“深圳!深圳!”一個穿校服的學(xué)生指著遠(yuǎn)處的樓群喊。

蘇仁秀比余大志醒得早,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發(fā)呆。她是第一次來深圳,馬上就要見到未來的兒媳婦了,她比余大志激動:“那些樓,像是從地底下突然長出來的樹,真是神奇!”

“那么大的樓,怎么會像樹?”余大志不以為然。他昨晚沒睡好,車廂里有個小孩兒哭了半夜。之前他來過幾次深圳,下了火車有車接,采訪要么在酒店要么在咖啡館,對這座城市其實并沒多少了解。老家的人都來這兒打工,他們從這里寄回去孩子上學(xué)的錢、結(jié)婚的錢、蓋房子的錢,有人甚至成了億萬富翁。這就是余大志對深圳的印象。

兒子在出站口接他們,一個女孩兒拉著他的胳膊?!熬昃?。”蘇仁秀小聲跟余大志說。準(zhǔn)兒媳的信息兒子早給了他們,湖南郴州人,大學(xué)學(xué)的是園藝,父親是中學(xué)教師,母親無業(yè)。

這就足夠了。以前他們只是聽其他人說,你兒子的女朋友是黑龍江人,你兒子的女朋友姓左,你兒子的女朋友如何如何……可兒子不承認(rèn),說是同事、客戶或者同學(xué),讓他們不要亂想。即使是女朋友,不跟你們說就是還沒到那種程度。

這回答其實已經(jīng)很具體了,但他們還是希望兒子早點兒和一個女孩兒達(dá)到他們想要的那種程度。兒子說二十八歲前不結(jié)婚,人都沒安定下來,結(jié)什么婚?女朋友可以有,但也只是女朋友,離老婆遠(yuǎn)。

二十天前,兒子打電話讓他們來深圳轉(zhuǎn)轉(zhuǎn),順便見見娟娟。夫妻倆知道兒子故意反著說,邀請他們?nèi)ド钲谄鋵嵵饕且娋昃辏D(zhuǎn)轉(zhuǎn)才是順便的。日子定在五一。

近了,娟娟上來接蘇仁秀胳膊上的包:“阿姨、叔叔,路上辛苦了?!?/p>

余大志暗中打量娟娟,跟兒子差不多高,也瘦,有點兒亭亭玉立的樣子。在娟娟眼里,余大志想,自己一定拘謹(jǐn)?shù)糜悬c兒滑稽。沒辦法,這種拘謹(jǐn)他從王畈初到鎮(zhèn)上時有,從鎮(zhèn)上初到縣城時有,從縣城初到市里時也有。唯有在王畈,他不會拘謹(jǐn),因為他熟悉它的角角落落,熟悉它的一草一木,知道小賣部在哪兒,診所在哪兒,賣饃的、賣油條的每天什么時候過來……

在王畈,余大志就是余大志。但深圳太強(qiáng)大了,相比他生活過的任何地方。他的拘謹(jǐn),確切地說,與這個女孩兒沒有多大關(guān)系。

“差一點兒來晚了。”兒子打斷了他的思緒,“娟娟換了兩次衣服——第一次見你們,她緊張?!?/p>

“我們長得不嚇人吧?”蘇仁秀比余大志放松。

娟娟笑——她臉上始終笑瞇瞇的:“阿姨好會開玩笑?!?/p>

上車時,蘇仁秀又跟兒子重復(fù)早晨在火車上說過的話:“這么多樓,從遠(yuǎn)處看,多像樹啊……”

車停了,兒子說到了。余大志下來伸了個懶腰,問路邊是什么樹。兒子說不知道,娟娟說是小葉榕,多見于熱帶亞熱帶。余大志以前來也見過,很奇怪,根都長在外面,有的甚至從樹枝上垂下來,扎到地下。初見時有點兒不習(xí)慣,像是突然看到一個人的內(nèi)臟。

他們從主路上拐進(jìn)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又走了幾百米才到。三室一廳,里面跟外面倒是相稱,都顯年代??蛷d墻上畫了很多簡筆畫,太陽、草、向日葵、媽媽牽著孩子……兒子說,上任房客留下的。

這里離機(jī)場很近,在屋里就能聽到飛機(jī)的起落。兒子說屋里信號不太好,他去外面打個電話。娟娟領(lǐng)他們參觀,一間是兒子的臥室,另外兩間是員工宿舍。員工們?nèi)B門自駕游去了,正好空出來他們住。

午飯就在附近隨便吃了。兒子說晚上去酒店。余大志在外面跑得多,說全國的酒店都一個樣,華而不實,還不如當(dāng)?shù)匦〕越o人印象深刻。等菜的過程中,娟娟帶蘇仁秀去旁邊的商場閑逛,余大志趁機(jī)問兒子:“是不是丁晨曦?”

兒子一愣:“你怎么知道?”

剛才開車的時候兒子有個電話,摁斷了沒接。下車回電話的時候,余大志在后面,聽到他叫“曦曦”?!斑€在賭?”余大志問。

“一直沒停。年前她來過這兒,住了半個多月。畢業(yè)后一直在上海,跟她爸媽說在復(fù)習(xí),準(zhǔn)備考研,反正不想回去,也不愿工作?!?/p>

年前兒子還不認(rèn)識娟娟,那半個月丁晨曦和兒子住一起?余大志心里不由得一緊。曾經(jīng)余大志幻想過兒子和丁晨曦戀愛,但她成了賭徒之后,他再也沒有朝這方面想過。211大學(xué)又怎樣?清華北大畢業(yè)還有殺人犯呢。還好,兒子選擇的是娟娟,不是丁晨曦。

“別跟她爸媽說,”兒子囑咐,“她不想讓他們知道她的行蹤。”

“你不勸她?”

“勸不動,鬼迷心竅了,還說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規(guī)律了,只是自己不堅定,就差那么一點點……”

賭博之所以容易上癮,就是總給人一種馬上就要贏的希望。

菜陸續(xù)上來了,余大志給蘇仁秀打電話。兒子繼續(xù)說:“我什么都跟她講了,她說投入了那么多,就應(yīng)該再堅持一把。起初說堅持到國慶,再不行的話就徹底放棄。國慶過了,她又說元旦。元旦后我問怎么樣,她說過完年就收手……”

“現(xiàn)在都五一了?!庇啻笾菊f。

蘇仁秀和娟娟回來了。余大志岔開話題:“你們再不回來,我們就開吃了。”

親家——嚴(yán)格說應(yīng)該是準(zhǔn)親家,是傍晚到的。

中午吃過飯,兒子送他們回去休息,說他和娟娟下午還有點兒事,兩人一起出門了。出租屋很簡陋,床、桌子、一個單人沙發(fā),余大志懷疑沙發(fā)是兒子從外面撿回來的。

其實也睡不著,兩人一直在討論兒子和準(zhǔn)兒媳。蘇仁秀低聲問:“他們這是同居了?”

余大志白了她一眼:“你還在上世紀(jì)啊,都這樣了還沒同居?”余大志示意床上疊好的被子,“你兒子在家疊過被子嗎?”

“可能是因為咱們來,兒子才疊的。”

“他會因為咱們來疊被子?”余大志笑笑,“你也太抬舉‘咱們了吧。”

“我是他媽?!碧K仁秀說。

“我是他媽的老公?!薄袄瞎鼻懊娴娜齻€字,余大志刻意加了重音。

“唉,對了,忘了問你,怎么樣啊?”

“還能怎么樣?”余大志知道她是在問準(zhǔn)兒媳,“要是不怎么樣,你還能干涉?”

“我總覺得別別扭扭的……”

“我覺得還算順眼吧……”

“不是長相,我也說不清,反正心里就是別扭?!?/p>

“一個陌生女孩兒搶走了你兒子,你心里當(dāng)然別扭?!?/p>

外邊客廳有人說話,聲音像吵架。兒子他們回來了,還有三個人,男的穿灰西裝、黑褲子,皮鞋蒙了一層灰。女的穿連衣裙,很長,只露出兩只腳。后面跟一個男孩兒,十三四歲光景,拉著娟娟的手。

兒子介紹是娟娟爸媽。余大志很意外,兒子只說見娟娟,沒說準(zhǔn)親家也要來。但不能失了禮數(shù),上去跟準(zhǔn)親家們握手寒暄。娟娟推了推那個男孩兒:“我弟弟,今年剛上初一?!?/p>

娟娟父親說:“非鬧著要跟來?!?/p>

兒子解釋:“五一,你們來旅游,正好見個面,一舉兩得。”

余大志一邊批評兒子不早說,他們沒有準(zhǔn)備,一邊熱情招呼準(zhǔn)親家坐,客廳沒那么多坐的地方,余大志指揮兒子回屋搬椅子、拿礦泉水。這兒是兒子租住的房子,他得有個主人樣。

還好娟娟的父親是教師,跟余大志有共同語言,不至于冷場。娟娟的母親很少說話,娟娟說她媽普通話不好。

晚上去吃海鮮,兒子說是真正的海鮮,剛撈上來的,就在海邊。余大志知道海鮮貴,低聲說自己人,有必要花那個冤枉錢嗎?他覺得中午那個小店就不錯,石鍋魚,魚肉鮮嫩,性價比也高。兒子說很便宜,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沒看到海,人和排檔卻跟海水似的。外面批發(fā),拿到棚子里加工,一個菜十元加工費(fèi)。余大志看那些奇形怪狀的海鮮,沒幾個他認(rèn)識的,囑咐兩個年輕人,挑實惠的。

圓桌,但余大志還是推娟娟父母坐上首,他們是客。他們不肯,理由是他比他們大,是兄長。推讓半天才各自坐好,兒子站起來,叔叔阿姨爸爸媽媽叫過一圈。

“吃飯之前我先說個事?!币蛔廊硕伎此?。“今天這個場面是我和娟娟早就策劃好的,我爸我媽還有叔叔阿姨,你們趁這個假期出來看看,順便見個面認(rèn)識一下。還有一個事,也是最主要的,我和娟娟今天就算訂婚了。”兒子從包里拿出一個盒子,打開,是兩枚戒指,給娟娟戴上,娟娟也給他戴上。

余大志帶動一桌人鼓掌。他看著兒子,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兒子就從一個每天都粘著他的小屁孩兒長大成人了。還記得兒子初到市里上高中時,有一天夜里下雨,他接兒子回來,電梯里一個鄰居夸余思賢聰明。過后余大志問兒子,知道人家為什么都喜歡用聰明來夸你?因為聰明是個最虛、最泛的詞兒,可以用到任何人身上。怎么沒人說你帥?說你成績好?說你個子高?因為這些都可以量化,你沒有,誰都能看出來……他至今還記得兒子聽到這番話時的表情,還有崇拜的眼神。現(xiàn)在呢,無論他說什么,兒子都不會覺得父親有什么了不起了,兒子獨(dú)立了,生活和思想都獨(dú)立了。

開始上菜。兒子要了三個杯子,說阿姨也能喝點兒。娟娟母親再三擺手,嘰里呱啦像說外語。娟娟翻譯:“我媽說她不能喝,喝多了不舒服。”

余大志笑:“沒事,我們定量,二斤,好不好?”

余大志其實喝不了三個人的平均數(shù),號召老婆兒子上陣敬酒,自己少喝了兩輪。二斤酒喝完,娟娟的父親主動要酒,余大志看向娟娟的母親,對方表情漠然,不置可否。娟娟的弟弟高聲說:“我爸快喝醉了?!?/p>

娟娟趁機(jī)說:“那就別喝了,何必非要喝醉呢?”

正好龍蝦上來,吸引了眾人的目光。蝦殼很大,屹立在大盤的冰上,后面十幾塊晶瑩的蝦肉。余大志心說小孩子不知道節(jié)儉,嘴上卻說:“咱們聽孩子的,不喝了?!?/p>

只是,那盤龍蝦好大一會兒都沒人動,孩子們是不好意思在大人之前動手,余大志有點兒心疼錢,還有讓著客人的意思。很快他就反應(yīng)過來,娟娟父母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該怎么下手。他自己先夾了一小塊,在備好的小碟子里蘸了一點兒料,一桌人才跟著動起來。娟娟弟弟說:“這個好吃!”

回到出租屋,娟娟的父親走路已經(jīng)不穩(wěn)。大家在客廳喝茶,娟娟的母親還是話少。兩泡茶喝罷,娟娟父親頭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余大志父子協(xié)助娟娟把他弄到屋里,安頓他睡下。娟娟囑咐弟弟警著點兒心,醒了讓父親喝水。余大志當(dāng)時就有疑惑,怎么娟娟的母親一點兒也不關(guān)心自己的男人?

接著娟娟安排住房,余大志夫婦住兒子的房間,余思賢睡客廳的沙發(fā),娟娟和母親住一間。余大志看看蘇仁秀,蘇仁秀也一臉狐疑,三間房,兒子他們一間,余大志他們一間,親家住一間,多好,非要這樣打零散了???是不是他們老家有什么特別的規(guī)矩?

兒子進(jìn)屋來拿毯子才道出真相:娟娟父母離婚了。蘇仁秀立即板起臉。她之前多次強(qiáng)調(diào)過,兒子找媳婦她只有一個要求,不能是單親家庭。兒子這個時候才說,可見心里也有顧慮。但他若無其事——也可能是裝出來的——我是和娟娟結(jié)婚,又不是和她父母結(jié)婚。

那天晚上,夫妻倆都難以入睡。蘇仁秀擔(dān)心的是兒子未來的婚姻生活,單親家庭長大的娟娟,婚姻觀可能扭曲,這種扭曲難免會折射到他們?nèi)蘸蟮纳罾?。余大志難得地和蘇仁秀的觀點一致,一個人走進(jìn)婚姻之前,對婚姻其實知之甚少,對婚姻的了解都源于身邊的例子。也就是說,離自己最近的父母就是自己婚姻生活的教材。

由此及彼,余大志腦子里突然電光石火:對,根源!他心里對岳父母疙疙瘩瘩的根源還是在于岳母那次到中學(xué)的叫罵。蘇仁秀呢,她對余大志家人的排斥肯定也有根源。以前,余大志總是在為自己對兒子的影響焦慮,但這個晚上,余大志終于意識到,自己上面也有父母,自己的婚姻觀同樣離不開父母的影響。從根源上講,他的婚姻現(xiàn)狀與父母貪小便宜的思想有關(guān)。當(dāng)年余大志結(jié)婚,父母不愿再出錢,還不是想著他們已經(jīng)供兒子上了大學(xué)?蘇仁秀跟兒子睡都睡了,婚還能賴掉?提親、定親、相親、下定物,余家父母省掉了幾乎所有農(nóng)村該有的娶兒媳婦的程序,連新房都是蘇仁秀的單身宿舍……余大志覺得這才是蘇仁秀排斥他父母的根源,她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換位思考,余大志這邊有錯在先。

“不行,”蘇仁秀突然從床上坐起來,“關(guān)系到兒子一輩子的幸福,我不同意,我明天得跟他們說明白?!?/p>

“有用嗎?”余大志說,“別搞得兩個孩子都不高興——你當(dāng)年不是也沒聽你父母的?”

“我要是聽了,肯定比現(xiàn)在過得好。”

“換了別人你就是女神?”余大志說,“在一起叮當(dāng)幾十年,哪個不是一地雞毛?”

“還有對我的家人,不冷不熱的,我圖什么??!”

“我對你哥不冷不熱?對蘇波不冷不熱?”余大志問,“你對我們家哪個人熱過?”

“說兒子,別避重就輕和稀泥!”

“明明是你先跑題的……好吧,說兒子。我們得多支持兒子,應(yīng)該慶幸他沒有愛上丁晨曦?!?/p>

“丁晨曦不比娟娟強(qiáng)?”蘇仁秀說,“除了賭博……”

“這一條就能搞得家破人亡,你還想她吸毒?”余大志猶豫了一下,沒跟她說丁晨曦還在賭博的事?!叭松喽蹋灰獌鹤蝇F(xiàn)在覺得和娟娟在一起幸福,我們就應(yīng)該支持,哪怕他過兩年離婚——畢竟也過了兩年幸福日子啊。日子最終還是得他自己過,他自己去體會,即使前面有條溝。”

余大志從電梯里出來,許雯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五年前他們匆匆見過一面,在縣城,一個小飯館前。他急著走,沒說上幾句話,也沒顧上仔細(xì)端詳他。

男人變化小,余大志跟二十五年前差不多,五官幾乎沒什么變化,頭發(fā)長了,她其實挺喜歡他那時候的板寸,更貼近他不愿與世俗合流的氣質(zhì)。T恤衫還是白色的,年輕的時候他就喜歡白色——也可能是因為當(dāng)時沒多少選擇。手腕上戴了塊金色的表,顏色太重,與他的年齡身份都不太匹配。

“許總。”服務(wù)生看到她,過來打招呼。

她噓了一聲:“我來見個朋友,不要驚動你們王總。”說罷迎上前,向余大志伸出手,“好久不見?!?/p>

余大志一愣。

“不認(rèn)識了?”

余大志握住她的手:“哪里,好久不見?!?/p>

“許總好!”一個迎賓小姐也跑過來打招呼。

“不好!”許雯雯瞪了她一眼,“給我找個喝茶的地方。先別跟你們王總說啊,等會兒我自己給他打電話?!?/p>

服務(wù)員準(zhǔn)備好包間,燒好水,許雯雯說:“你去忙吧,我們自己來。”扭頭問余大志,“來深圳出差?”

“來看兒子,順道看個朋友,沒想到這么巧?!庇啻笾究粗S雯雯用開水沖洗杯子,洗茶、泡茶,動作嫻熟。

許雯雯看出他的拘束,盡量找大家都熟悉的話題?!奥犝f我們班主任出車禍不在了?”

“是啊,走了一兩年了。騎電動車,撞到前面的小四輪……”

手機(jī)在桌上振動,許雯雯接起來:“好……你看著辦吧……嗯……我有事,沒在東莞……”掛上電話跟余大志解釋,“馬上端午節(jié)了,酒店得備點兒粽子。”

“酒店是你自己的?”

“小酒店?!痹S雯雯問,“都去過哪些地方玩了?”

“跟著他們跑了一天,”余大志說,“無趣。年齡大了,不喜歡旅游了?!?/p>

“不大,還不到五十歲吧?正是做事的年齡。經(jīng)驗有了,人也沉穩(wěn)了?!?/p>

“我一直覺得有點兒恍惚,包括現(xiàn)在你坐在我對面。好像還是當(dāng)年那個許雯雯,但肯定不是了,這么多年,經(jīng)歷應(yīng)該很豐富吧?!?/p>

“你怎么知道我經(jīng)歷豐富?”

“聽說啊?!庇啻笾静缓靡馑嫉匦α诵Α?/p>

“別當(dāng)真,在這兒,大小做個事都是總。你兒子在這兒創(chuàng)業(yè),不也是個總?”

“你是真總。”

“這么肯定?也是聽人家說的吧?”這個問題不需要余大志回答。“哦,剛才說到你兒子,他在深圳搞印刷?可以和我們酒店對接,你讓他來找我。第一單看你面子,往后就得看他的產(chǎn)品了?!?/p>

眼看中午了,許雯雯提議吃海鮮。余大志以為又要去海邊,許雯雯說不用,就在這兒,海邊人太多,亂糟糟的。

三樓就是餐廳。許雯雯點菜,各種貝、螺、魚,還包括一只龍蝦。余大志說太多了吃不了,就連服務(wù)員都說,兩個人吃有點兒多。

“不多?!痹S雯雯說,“你不太來,嘗嘗味?!?/p>

菜很快上齊。魚蝦還好,那些貝類,余大志總是等許雯雯先下手。他想起那天娟娟的父母被那只傲然屹立的龍蝦鎮(zhèn)住的窘迫,今天在這兒,他也跟娟娟父母一樣。

席間,許雯雯幾乎跟他講完了自己的前半生。余大志在縣城多少也聽說過一點兒,現(xiàn)在算是確證了。其實并不新鮮,無非就是當(dāng)了有錢人的二奶——稍微夸張點兒的是,許雯雯可能算是“六奶”——然后生了兒子,也得到了相應(yīng)的回報,這方面,那個男人不曾虧待她。

余大志是記者,這類故事聽得多了。不過,就發(fā)生在曾經(jīng)熟悉的人身上,而且聽許雯雯親口說出來,還是感覺有點兒不真實。

“現(xiàn)在呢?”余大志問。

“他的女人太多了,后來又找了好幾個,現(xiàn)在恐怕都忘了我了吧。”

第七章?孝順

“怪不得一大早就覺得花草比平常綠。”許雯雯說。

“昨晚下雨了?”余大志裝傻。

“不是你給我留言了嘛?!痹S雯雯在攝像頭前轉(zhuǎn)了一圈,“網(wǎng)絡(luò)真好,以前都不敢想,那時候要是能視頻……”

余大志只能轉(zhuǎn)移話題:“聽說馬上就通高鐵了,到時候就方便了,你想回來看看,隨時。”

外面有人敲門。余大志趕緊關(guān)QQ:“不跟你說了啊,有人來?!?/p>

是副總編劉有慶。“又得請您出馬救急,你們縣里的那個會我參加不了。市里政法委有活動,本來派記者去了,今天早晨又臨時通知說副書記到會,那我就得去陪著了?!?/p>

“有好事你總是第一個想到我。”

劉有慶怔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好事,夫妻團(tuán)圓當(dāng)然是好事。”

“兩周沒見你嫂子了,上周末咱不是去嵖岈山開會了嗎,你嫂子過來撲了個空。”

“撲了個空……”劉有慶笑,“余老師這形容詞用的,嫂子看樣子攢了好大的力氣?!?/p>

“老夫老妻了,”余大志也笑,“不像你們年輕人?!?/p>

“老兄,”劉有慶壓低聲音,“咱報社都在說,你這一年可比在日報精神多了?!?/p>

余大志剛調(diào)到晚報。去年他還未滿五十歲,還有最后一次沖刺副處的機(jī)會,沒沖成功。領(lǐng)導(dǎo)安慰他,讓他去晚報做了副總編,平級,權(quán)力卻大多了——權(quán)力是男人的春藥嘛。當(dāng)然,余大志不是為了這個,不過,策劃稿件不像以前那么束手束腳了,這也是事實。

從深圳回來,余大志有過短暫的愧疚——見到許雯雯的事,他沒跟蘇仁秀說起。和蘇仁秀結(jié)婚多年,他現(xiàn)在承認(rèn),當(dāng)初功利的目的更多一些,他在精神上一直是許雯雯的。但這么說也不全對。他真愛許雯雯嗎?他完全不愛蘇仁秀嗎?說不清。

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又見過一次。平時也就打打電話,方便的時候還可以QQ視頻。忙什么,吃的什么,見了誰,天氣如何,工作怎么樣……如此而已?;蛟S,關(guān)系就這么保持下去,挺好。

到縣城還不到十一點,下午的會,午飯也還早,余大志讓司機(jī)朝南開,去南菜。父親打過幾次電話了,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余大志問,有事?父親吭吭哧哧,說也沒什么事。余大志估計,電話應(yīng)該是母親指揮著打的,父親在電話里說的話,大多是母親的授意。父親沒那么多心思,就知道干活兒。

余大志不想見父母,他寧愿給他們錢。這想法多么大逆不道啊,他不敢跟人說,一旦想起來,就有負(fù)罪感。百善孝為先啊,孝不光是供養(yǎng),還得有陪伴……

副總編劉有慶就很孝順,把八十多歲的爹接過來伺候,喂飯洗澡,都是他上手。他有資格在酒桌上說,我不跟不孝的人交朋友,連父母都不孝,會對朋友好?每次他這樣說時,余大志就會緊張,生怕誰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他暗暗敬佩劉有慶這一點,雖然他不喜歡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為人。

這次他來看父母也是因為劉有慶,劉有慶像是一個標(biāo)桿,把他量矮了。昨晚劉有慶在飯桌上說他爹前幾天感冒了,沒跟他說,早晨吃飯時看他爹臉紅撲撲的才知道。余大志的父母似乎從來沒有感冒過,這當(dāng)然不可能,可能的是他們感冒從來沒跟他說過。他們是農(nóng)民,皮實,感冒不算病。

進(jìn)了南菜,道路兩邊的小棚屋更多了,有些都快擋住路了。司機(jī)埋怨城管不來清理違建。余大志說都是窮人,有房子誰愿意擠在這小棚子里。司機(jī)說,你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多高興。余大志說窮人最容易滿足,他們的難明擺著哩,孩子進(jìn)不了學(xué)校,掙的錢不夠養(yǎng)家,病了舍不得進(jìn)醫(yī)院……

那條小溪流正在清理,兩邊砌了人行道。溪流東西的樓房是同時動工的,三間兩層。余大志本來沒想建,蘇波游說他,建好房即使自己不住,賣了也劃算。兩套房子需要的建材量大,采購時可以享受批發(fā)價,建造成本能降不少。現(xiàn)在房屋主體已經(jīng)完工了,院墻也拉起來了,蘇波那邊正在裝修,余大志這邊正在粉刷大門西邊的院墻。

余大志下車給那兩個工人散煙:“歇會兒唄?”

“不敢歇,歇了今兒要摸黑?!闭f話的這位,臉像羅中立的那幅著名油畫《父親》,滿是皺紋。

“您老高壽?”

“七十三。”旁邊年輕點兒的替他說。

“???七十多了還出來做活兒?”余大志知道農(nóng)村人老相,本以為對方六十多,沒想到還是保守了。“老板也不在,歇歇唄?!?/p>

“可不敢。活兒就這么多,多少天能做完誰心里不清楚?今兒猾明兒猾,以后就沒人愿意用你了?!?/p>

余大志一人塞了一包煙:“好吧,不打擾你們干活了。”

司機(jī)把后備廂里的酒、土雞蛋、咸鴨蛋卸到過道里。余大志進(jìn)屋,父母正看電視。母親站起來,騰出屁股下的椅子讓他坐?!霸趺催@個時候回來了?”

“回來開會,順便過來看看,坐會兒就得走?!闭f著,余大志從兜里掏出早準(zhǔn)備好的信封遞給母親。他每年都給他們兩千塊錢,零花。

“我們還有錢,”母親讓得很虛,“給你爸吧?!?/p>

余大志把信封放到父親面前的小飯桌上。

“你爸想回王畈?!蹦赣H說。

“為啥?這兒不是挺好嗎?”

“好啥好,誰都不待見?!?/p>

母親話里明顯透著不滿,余大志忍著,不順著她的節(jié)奏。“回去你們跟我嫂子也擱不住,這兒多清靜。”

“好像我們誰都擱不住,”母親不高興,“不吃她的不喝她的,咋擱不住?”

正好有電話進(jìn)來,問他什么時候到。余大志說馬上。其實才十一點半,但他不想再在這兒待下去了?!斑€缺啥不?”

“啥也不缺,”母親明顯有話要說,不然不會讓父親打那個電話。果然,她吞吞吐吐,“那……本來不想說的,怕你們又吵架……”

“那就別說了?!庇啻笾菊酒饋?,肯定不是啥好話。

但母親還是說了:“早知道不去了,想著蘇女子忙,我們包的粽子多,給她送點兒過去。從頭到尾,沒跟我說一句話……”

“粽子她接沒?”

“接了?!?/p>

“你們地下黨接頭啊,你送她接,一句話不說?”

“說的都是誑話?!?/p>

“老百姓說的都是誑話。又不是領(lǐng)導(dǎo)講話,句句都重要?!?/p>

“連讓我在那兒吃飯都不客氣一句。”

“你在那兒吃飯我爸怎么辦?”余大志又看看表,“你到底想說啥?”

“看看,我就知道不該說,一說你就這樣?!?/p>

“哪次你都知道不該說,可哪次你沒說思賢的媽這不好那不好?”

“也不是說她不好啊,我不就是說事嘛。”

“她不理你,不就是她不好?你說你想讓她跟你說啥?說她咋教課?”

“算了,以后再不跟你說了?!?/p>

“這話你也說過多少次了吧?”

“不說我心里窩氣?!?/p>

“你這不是明擺著想讓我們吵架嗎?你說她待你不好,我回去就要怪她,能不吵起來?還不如你當(dāng)面怪她,啥事說到明處?!?/p>

“我敢怪她?她那個樣子,恨不能吃了我!”母親的嗓門漸漸大了。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們離婚?”

“誰巴望自己孩子離婚?你咋這么說話……”母親又開始跟他吼了。

余大志小時候,母親就是這么跟他吼的。父母冷戰(zhàn),有時能持續(xù)十幾二十天,誰也不理誰。母親經(jīng)常把怒氣轉(zhuǎn)嫁到孩子們身上,每天余大志都提心吊膽。

“要不是你們,我早就不活了!”類似這樣的話,不僅讓他恐懼,還讓他覺得自己是家庭的罪人。余大志沒法兒要求兩個在地里做了一輩子農(nóng)活兒的人反思自己對兒女的態(tài)度,也無法跟他們講透其中的邏輯,他只能要求自己,今后別對自己的子女吼。

父親終于開口了:“我們還是回王畈吧,你這房子早晚要賣的,是吧?”

余大志理解了父親。跟母親什么時候能說清楚道理?蘇仁秀也是。是不是女人年齡大了都這樣?從南菜出來,余大志心里一直在糾結(jié),我到底受了我媽多大的影響?是不是我自己都沒意識到?

第二天到辦公室,桌子上擱著有關(guān)原生家庭問題的選題策劃方案,編委會意見欄寫著:過于放大人性的弱點,負(fù)能量太多。

扯淡。余大志也知道這是把人性的幽暗之處拿出來展示,但展示不是目的,警示才是。

“婚姻與家庭”版是余大志到任后提出來的,希望通過與讀者的互動引出問題,多角度討論,給出合理建議。總編很支持,晚報嘛,就是要強(qiáng)化話題性,加強(qiáng)加深與讀者之間的互動。

這個版塊的設(shè)想,源于他來晚報后第一次出差。

來市里之前,余大志很少有出遠(yuǎn)門的機(jī)會,最遠(yuǎn)不過是鄭州。記得第一次被報社派到西安培訓(xùn),小組討論,大家都說沒聽懂他的話。他當(dāng)時很驚訝,河南話跟普通話沒差別啊。余大志以前一直認(rèn)為,王畈就是全國的中心,包括語言。其實,只是他自己生活的中心。那個時候他才真正明白,為什么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是自己太狹隘了。

那次原本應(yīng)該是主編到長沙開會,主編走不開,余大志代表。上車時天色已晚,他剛在下鋪安頓好,對面的小伙子就打起了電話,聲音還挺大。好不容易等他打完了,頭頂中鋪的電話又響了……余大志本就不習(xí)慣在火車上睡覺,這下僅有的一點兒困意也被攪沒了,干脆在窗邊的折疊凳上坐下,看外面的夜景。

昏暗中,有人拉下對面的折疊椅。過了一會兒,那個人接了一個電話,但聲音很輕,而且盡量簡短,完全沒有前幾位打電話時的那種無所顧忌,余大志對他頓生好感,扭過頭去看了對方一眼。那人剛剛收好手機(jī),向他歉意地一笑。

禿子——他頭發(fā)稀少,余大志后悔沒問他姓名,只能用禿子指代——從青島看閨女回來。聽說余大志是去開會,禿子說世上最無聊的事就是開會,臺上的人臺下的人都難受,還都得死撐著。余大志笑,說得對,但又不全對,至少不算最無聊的事,比挨批評、做檢討好多了,比讓你去搞出成績輕松多了。

禿子是老師,和余大志一樣,喜歡老師這個職業(yè)。碰到這樣有共同語言的旅伴,余大志相當(dāng)滿意。更讓他意外的是,禿子與岳父母家的關(guān)系也跟他類似,甚至比他還緊張。

忘了他們是怎么扯到老婆身上的——余大志后來又有些慶幸,要是問了他的名字,興許就聽不到他下面的話了。

“畢業(yè)后我分到鄉(xiāng)中學(xué)。鄉(xiāng)政府的食堂人少,菜做得好一些,我跟老教師去蹭過幾次飯,認(rèn)識了我現(xiàn)在的老婆,她當(dāng)時在政府食堂窗口賣飯。我岳父是另一個鄉(xiāng)的副書記,認(rèn)為我跟他們不是一個階層,極力反對我們戀愛。我能理解,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家閨女嫁個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那時候老師工資低,連供銷社的營業(yè)員都不如。后來我們結(jié)婚了,岳父母氣得要與女兒斷絕關(guān)系。這我也能理解。年輕時我們都以為婚姻跟戀愛一樣,只是兩個人的事,你情我愿就行了。其實不然。再后來我們也有閨女了,按我們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要去岳父母家報喜。為了緩和關(guān)系,我自己提著禮物去了。你猜怎么著?岳父把我的禮物扔了出來。閨女滿月,媳婦回娘家走親戚是我們那兒的風(fēng)俗。我老婆堅持要回去,我也理解,去就去吧,父母丟不了。可岳父母仍然不搭理我們。我真的生氣了,孩子都有了你們還這樣,也太過分了。當(dāng)時我就要回去,老婆不愿意,我干脆抱起孩子,跟老婆說你要是今兒晚上不回去我們就離婚……一九九四年,我得了一場大病,差不多花光了積蓄,親戚朋友借遍了,老婆要回娘家借,我堅決不同意,我寧愿死也不用他們的錢……”

余大志問:“現(xiàn)在呢?”

“岳母去世了,岳父八十多歲了,在子女家里輪養(yǎng)?!?/p>

“包括你家?”

“當(dāng)然。輪養(yǎng)是我提出來的,岳父現(xiàn)在就在我家。我跟老婆說,他想吃什么喝什么,盡量滿足。就是有一點,不要強(qiáng)迫我跟他說話。岳父四個孩子,兩兒兩女,一個兒子在縣城,一個在本地,他們互相推諉,都不愿養(yǎng)。兒女都是父母養(yǎng)大的,都有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wù),所以我才提出輪養(yǎng),一家一個月,先從我們家開始。我這樣一說,其他子女也就不好意思再扯皮了。”

余大志感慨,蘇仁秀的母親不過是罵得難聽些,還不是當(dāng)著他的面,只是不巧被他聽到了。跟禿子相比,自己在岳父母那里受到的慢待簡直不值一提。余大志仿佛一下子釋然了——為什么人愛看悲劇,就是這個道理。

開會那幾天,余大志一直想著禿子的話,原來世上并不是他自己才有這樣深的黑洞。報紙應(yīng)該開一個“婚姻與家庭”欄目,圍繞“人性的幽暗”做文章,肯定能吸引讀者。

這次被否定的選題,主旨是原生家庭——兒女還未成婚前與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家庭——對一個人一生的影響。附后的讀者來信本來有兩千多字,余大志讓編輯刪了一半,不僅考慮到版面有限,也是擔(dān)心過于真實、過于負(fù)面。沒想到,編委會還是認(rèn)為太過負(fù)能量了。

第八章?舉報

六月底,還沒入伏,天氣已燥熱無比,憋悶壓抑,像是住在一間低矮逼仄的小房子里。

電梯運(yùn)行到13層樓的時候,就剩下余大志自己。他還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想法是,辦公室里的空氣不好,得讓后勤多擺幾盆花。出電梯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抬頭看樓層,錯了,是17層。17層全是會議室、接待室,大的小的,簡易的豪華的,都有。電梯已經(jīng)下去了,等它上來太耽誤時間,走下去吧。

余大志的辦公室在16層,晚報、日報領(lǐng)導(dǎo)都在這一層。他后來無數(shù)次地回憶過這個細(xì)節(jié)——命,誰都逃不脫的命。

第六接待室挨著樓梯,門口欄桿上趴著兩個人,一老一小,都是女的。雖然是背影,余大志依舊看得出,那個老的像是有病,身體借著胳膊的力量架在欄桿上,有氣無力。

年輕的聽到有人問,說是汪主任讓他們?nèi)c半過來。小汪跑社會新聞,正好是余大志分管。打他電話,答曰正在樓下等電梯,他想促成企業(yè)對一個貧困大學(xué)生的幫扶。

進(jìn)了辦公室,第二天見報的清樣已經(jīng)放在桌上。沏好茶,正要拿起來看,辦公室打電話通知余大志四點半去市委宣傳部開一個黨建工作會。他給宣傳部黨建科打電話,說報社負(fù)責(zé)黨建宣傳這一塊的是劉副總編,我去參加這個會不合適。對方解釋,領(lǐng)導(dǎo)點的名,說你策劃能力強(qiáng),這次爭取搞出點兒動靜。余大志堅持說不合適,這樣會影響我和劉副總編的合作,影響報社的工作,希望領(lǐng)導(dǎo)理解。工作我全力配合,會還是請你們通知劉副總編參加。

看完清樣,余大志突然想起17層那一老一少,幫扶達(dá)成了嗎?

報業(yè)大廈在城區(qū)的西南角,屬于剛剛劃出的新區(qū),百業(yè)待興。17層是這一帶的制高點,朝上看是天,即使陰沉著,也一望無際。朝下看,一覽眾山小,房子又小又矮,被大片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地分割開。

一干人都集中在第六接待室里。小汪站起來介紹,工會辦公室裴主任,華英化工廠李總,藥廠辦公室張主任,機(jī)械廠辦公室岳主任……幫扶對象是那個小的,叫胡芳,今年高考過了二本線。家里姊妹四個,父母離婚,母親又有病——就是陪她一起來的那個老的,今天請一些企業(yè)代表過來,就是想做一次精準(zhǔn)扶助。

他坐到她們對面。很平常的一對母女,甚至可以說是庸常。胡芳的眼神里透露出對這個世界的敬畏,那是未經(jīng)世事的少女特有的。她母親呢,醬紫色的臉,頭發(fā)蓬亂,略顯邋遢。她們是市郊的農(nóng)民,地賣完了,錢被胡芳的父親卷走了——他在外面跟一個年輕女人同居,還生了一個孩子。五口之家僅靠大姐一個人打工維持,胡芳倒是很勵志,高一沒上完,輟學(xué)出去打工,后來覺得打工沒前途,一年后又回去讀高三,竟然考中了……

“閨女高考后我才做的手術(shù),子宮癌。”胡芳的母親一點兒也不避諱自己的病,聲音跟她人一樣,有氣無力。

“醫(yī)生說是早期,不礙事?!焙技认窀娙私忉?,又像安慰母親。

小汪接著介紹:“李總認(rèn)了胡芳大學(xué)四年的學(xué)費(fèi),每年五千。張主任、岳主任各認(rèn)了胡芳一個妹妹中學(xué)期間的生活費(fèi),每年三千?!?/p>

余大志說:“感謝企業(yè)對胡芳同學(xué)的扶助,報社的經(jīng)濟(jì)狀況大家都了解,但我也表個態(tài),我個人認(rèn)下胡芳同學(xué)的生活費(fèi)?!?/p>

一屋子人都鼓掌。

余大志是真誠的,沒有絲毫高高在上的施舍心理。一方面他有切膚之感,另一方面,也希望借此刺激一下會場的氣氛。

“胡芳同學(xué)讓我想起了我的高中生活?!边@是余大志第一次跟人說這件事,過后他自己都有點兒莫名其妙?!案咧凶詈笠荒辏依飳嵲谀貌怀鲥X供我讀書了,我也不想再被父母領(lǐng)著挨家挨戶借錢了,太傷自尊了。我決定放棄,退學(xué)。在家里待了一個星期,班主任騎自行車來找我,說他給我爭取到了學(xué)校的助學(xué)金。其實學(xué)校哪有什么助學(xué)金,是他個人掏的錢——他覺得我不上學(xué)可惜了。如果當(dāng)時班主任沒有伸手拉我一把,我現(xiàn)在可能正在外面的工地上掂泥包呢……”

對于這個情節(jié),小汪在當(dāng)天的新聞稿中大書特書,煽情之至。審版時,余大志都刪了?!巴怀銎髽I(yè),”他說,“報紙自己表揚(yáng)自己會讓人笑話的?!?/p>

胡芳進(jìn)了大學(xué)后,偶爾會給余大志打電話,匯報她的學(xué)習(xí)生活情況,諸如申請了學(xué)校專為貧困生設(shè)置的公益崗位,參加了系學(xué)生會宣傳部干事的競聘,在圖書館做義工……余大志很欣慰,胡芳這孩子有心,自己沒白白浪費(fèi)感情。

胡芳的母親,余大志后來也見過幾次,卻一直沒記住她的名字。還通過幾次電話,余大志印象里,應(yīng)該不超過十次,有時候是開發(fā)區(qū)領(lǐng)導(dǎo)去她家探望之后,有時候是一些政策方面的咨詢,還有一次是匯報她最小的孩子考進(jìn)了市重點高中。余大志一直沒存她的手機(jī)號,隱約記得后兩位是22。

周五下午,華英化工廠的李總打電話問余大志有空不,正好廠里還有一些捐助物資,想在雙節(jié)之前送到胡芳家。余大志說這是正事,沒空也得有空。

小汪跟村里熟,提前聯(lián)系了村主任。村主任介紹說,胡家窮有歷史原因,他們是外姓,胡芳的父親本來是村里的能人,年輕時就被市印染廠招走,胡芳的母親跟去廠里食堂幫忙,他們很少回村里。后來廠子不景氣,一家人才回來,村里再沒空地給他們,他們也不要——那時候到處都是拋荒的地,種地不劃算。兩口子在外四處打工,日子倒也過得去。直到胡芳的父親在外面有了人,胡芳的母親帶著四個孩子回來,日子才難起來。

到胡芳家里看了看,胡芳的母親正準(zhǔn)備去接孩子,學(xué)校下午放假。三間房子,買別人的,據(jù)胡芳母親說,原先這家死了人,嫌晦氣,便宜賣了,她弟弟幫著添了點兒錢。堂屋還好,干干凈凈的,一張飯桌,一個鋪了破被單的長沙發(fā)。沙發(fā)對面是電視機(jī),老式的,大方殼子,天線低垂。又探頭看了看臥室,東屋兩張床,西屋兩張床,床上的被褥都看不出底色。

余大志其實有很多終止這個事件的機(jī)會,都被他完美錯過了。這次慰問之后,胡芳的母親又打來電話感謝。最后一次是晚上,十點左右,吞吞吐吐,問你喜歡我不?當(dāng)時余大志在開車,以為自己聽錯了,也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說好好過你的日子,我快到家了,掛了。

事后,余大志感到不可思議,我是不是給了她錯誤的信號?仔細(xì)查看手機(jī)來電,她最近的幾次電話都是晚上十點前后。

過了兩天,那女人竟然找到報社了。保安打余大志的電話,余大志當(dāng)時在辦公室里,找到那個手機(jī)號,拉黑,跟保安說,我在下面縣里,讓她有事電話聯(lián)系。中午余大志出來吃飯,她竟然還站在大門口:“余總編,我給你帶了點兒土雞蛋。”

余大志沒有理她,也沒有停留,疾步走了。那時候他才覺得可怕,要是這個女人到處張揚(yáng),他怎么跟人解釋?思量再三,不能硬來,不能逼她——一個得了絕癥的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給胡芳打電話,沒說別的,只是讓她轉(zhuǎn)告她媽,別來單位找他了,影響不好。

那段時間,余大志一直提心吊膽,生怕胡芳的母親會鬧出什么事。他不知道該怎樣終止這件事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更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他記得萬老師和他聊過“失敗學(xué)”,到處都是成功學(xué),但失敗了怎么辦?

余大志這事不能算是失敗,至多算挫折。挫折這個詞又讓他想到初中的思想品德課,考卷上遇到過這樣的題,好像也答得八九不離十??捎惺裁从媚??試卷上的答案,用不到生活里。兒子初中時,有一次老師打電話,讓他看看兒子的思想品德試卷。試卷上的題目是你在生活學(xué)習(xí)中有沒有遇到過挫折?如果有,如何解決?兒子答題就兩個字,沒有。細(xì)想想,兒子沒錯,錯的是命題的老師。

兒子無知無畏,可他不行。那天早晨,余大志路上摔了兩跤。雪還沒有化凈,地面結(jié)了冰。他在電梯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狼狽,褲子上、胳膊肘上都有泥,手腕還滲血了。

剛進(jìn)辦公室想收拾一下,內(nèi)線電話響,總編讓他去第二會議室:“紀(jì)檢委找你。報社早就在傳你跟一個女人的事……別擔(dān)心,聽說沒什么事。”

其時調(diào)查已近尾聲。紀(jì)檢委的人說他們接到舉報,晚報副總編余大志利用工作之便與有夫之婦保持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違反黨紀(jì)政紀(jì)。紀(jì)檢委調(diào)查了半個月,發(fā)現(xiàn)高慶麗(那是余大志第一次聽說她的名字)的表述邏輯不通。再查通話記錄,發(fā)現(xiàn)所有的通話都是高慶麗主動撥出的,不存在余大志半夜打電話騷擾對方的可能性。

還是組織英明,余大志松了口氣,又對舉報中“有夫之婦”這個說法產(chǎn)生了疑問,不是說她離婚了嗎?紀(jì)檢委的同志說是分居,沒辦離婚手續(xù)。

胡芳后來在微信里一再道歉,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讓來調(diào)查的人看了您給我發(fā)的微信,讓我轉(zhuǎn)告我媽不要再去找您。其實我也轉(zhuǎn)告了,可她不聽。真的很對不起,您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不久,晚報紀(jì)檢組長就在職工大會上傳達(dá)了市紀(jì)檢委的結(jié)論:對我報副總編余大志同志的舉報查無實據(jù)。

這樣的消息,傳播速度甚至比他們的報紙快。余大志打算回去主動跟蘇仁秀說,蘇仁秀應(yīng)該能理解??蛇€沒等到周末呢,蘇仁秀就來了,后面跟著蘇波。

“余大志,你到底還想不想好好過啊?”

蘇波也跟著起哄:“我跟你說啊姑父,你要是在外面胡來,我們?nèi)叶疾火埬悖 ?/p>

余大志只有耐心解釋。從深圳回來之后,混和著對蘇仁秀的愧疚,他收斂了不少,盡量不跟蘇仁秀拌嘴。蘇仁秀也感覺到了,有一次問他,是不是看到兒子都要娶老婆了,你收心了?余大志嘁了一聲,我的心一直收著。說罷,余大志暗暗替老婆難過,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理解自己。

待蘇仁秀的情緒平靜下來,余大志從跟胡芳母女第一次見面一直講到紀(jì)檢委的調(diào)查結(jié)論:“我從沒有單獨(dú)見過她,也沒主動給她打過電話……”

“那你去人家里干什么?”蘇仁秀的表情稍有緩和,但語氣依然生硬。

“雙節(jié),跟企業(yè)領(lǐng)導(dǎo)去慰問,一行五六人,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再說,她一個患了絕癥的……”

蘇仁秀搶過話:“男人都是畜生,是個女人就想上?!?/p>

余大志看看蘇波,蘇波的眼睛轉(zhuǎn)向一邊。

“你想著老的,你兒想著人家小的,真是有什么樣的老子就有什么樣的兒!”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蘇波看看他姑,又看看余大志。他不認(rèn)識丁晨曦。

天黑透了,也冷起來。余大志說吃飯,天大的事也不能餓著。蘇波要回去,余大志說太晚了,已經(jīng)上凍了,路上不安全。蘇仁秀也說,明天咱一塊兒,我也得回去上課。

風(fēng)波平息,第二天一早,似乎昨天的一切都煙消云散,蘇仁秀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余大志不知道其他夫妻是不是也跟他們這樣,彼此不滿,而又有所牽掛,或者期望。

但余大志相信,蘇仁秀是忠于他們的婚姻的,盡管他們之間有齟齬。蘇仁秀在婚姻中看到的是希望,是兒子,可能還有孫子。余大志同樣無法接受自己背叛婚姻,所以,他才刻意與許雯雯保持距離。

余大志甚至想過,自己也匿名給晚報寫信,細(xì)述自己的婚姻狀況,讓大家討論,請專家支招。有一天都動筆了,又覺得無法描摹他們的關(guān)系,太瑣碎,太復(fù)雜,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這個想法隔一段時間就會冒出來,接著被他自己否定。事實上,他懷疑討論的作用,懷疑專家的作用,“婚姻與家庭”欄目只是他為晚報策劃的一個噱頭,什么實際問題也解決不了。

在QQ里跟許雯雯講述舉報事件的始末,許雯雯一直在笑:“她不可能舉報你呀,救助她不想要了?人家是想感謝你,傻瓜。她一無所有,除了以身相許,還能給你什么?”

一語驚醒夢中人?!拔以趺礇]想到這個呢?”

“你都得罪誰了?”

余大志想想:“沒得罪誰啊……”

“那女人不可能跟外人說,很可能是去報社找你時有人聽說了,借此作文章?!?/p>

余大志想起紀(jì)檢委來問話時,提到舉報材料里有一處說他長著一雙桃花眼,生活作風(fēng)一向腐化。而桃花眼這個梗,源自有一次報社的編委去山里開年會,遇見一個算命的老頭兒,大伙兒無聊,找那老頭兒相面,那老頭兒說余大志長著一雙桃花眼,招女人。

許雯雯又笑:“現(xiàn)在知道舉報你的人是誰了不?打倒了你,他應(yīng)該能有好處。”

按這個邏輯,副主編劉有慶的嫌疑最大。“問題是,”余大志說,“我馬上就二線了,用得著這樣著急嗎?”

“趕緊二線,酒店這邊急缺副總?!?h3>第九章?天馬弗羈

周二一天沒課。蘇仁秀步行去的曉敏發(fā)屋,才八點多,店里還沒上人,店員正打掃衛(wèi)生。曉敏在樓上已經(jīng)泡好了普洱。

“喜歡普洱的那種紅,看著就暖人。”蘇仁秀端起杯,“我看包裝上印的是2006年壓制,十多年了。”

“你還信這個?他印1996年誰攔得住?”曉敏笑,“朋友從云南寄的,回頭帶回去幾餅,給余叔嘗嘗,暖胃,保養(yǎng)?!?/p>

“東升怎么樣,年齡大了,打球別太頻繁?!崩顤|升是曉敏現(xiàn)在的男友。

“走了?!睍悦艚o她續(xù)茶,語氣不咸不淡。

蘇仁秀過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走了?去哪兒?”

“我讓他走了?!睍悦粽f。

萬福死后,曉敏先后處過幾個男人,都不太長,唯有這個李東升,兩人在一起六年了。李東升喜歡羽毛球,有一次來理發(fā),電視里正好在播放羽毛球比賽,頭發(fā)理好他不走,繼續(xù)看球。員工要下班,曉敏只好留下來等他看完。中間暫停時,李東升感慨,陳金生不逢時,遇到林丹,光芒大打折扣。又問曉敏知道林丹的女朋友不?曉敏連林丹是誰都沒聽說過……

此后,他隔三岔五就過來一趟,每次都帶著小禮物,妹妹讓我買發(fā)卡,我看不錯,你戴著應(yīng)該也好看,順便給你捎了一個;朋友推銷化妝品,我不好意思拒絕,要了一套,你試試吧;還送了曉敏一個球拍,要教她打羽毛球。曉敏心里漸漸松動。

李東升在國土局工作,老婆車禍死兩年了,女兒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因為經(jīng)常打球,人顯得比實際年齡小。李東升想去領(lǐng)證,正兒八經(jīng)地在一起生活,曉敏卻一拖再拖,生意忙、身體不適,各種借口……追急了,又說這樣不挺好嗎?

萬惠擔(dān)心她是不是有陰影了,怕結(jié)婚。曉敏說也不是,總感覺還沒到那種地步。那么,到哪種地步才結(jié)婚呢?她說即便找不到跟萬福在一起的感覺,至少也得差不多吧。后來雙方都退一步,證沒扯,辦了幾桌酒席,也算是昭告天下。

蘇仁秀問:“你跟萬福在一起也就兩三年吧?”

“一千一百一十九天,如果從認(rèn)識的那天算,一千六百二十天。”

蘇仁秀心想,難怪,她心里被萬福占得滿滿的,哪能容得下別人。

“命吧,我跟他命中注定就那一千多天?!睍悦粽f。

“跟你推薦你余叔的晚報,有一版是關(guān)于婚姻的,我們辦公室的同事就經(jīng)常討論……”

“發(fā)屋訂了。我也知道自己有問題,遇到講這方面的文章、電視節(jié)目,都認(rèn)真看?!?/p>

“我記得有一期講一個女人離了兩次婚,根源好像都是她偷偷翻人家的東西,在婆姐家翻過,在婆叔家翻過……她也沒偷什么,就是忍不住想看看人家抽屜里有啥、柜子里有啥。這確實是一種心理疾病,但我能理解。小時候家里窮,總是餓啊,我經(jīng)常挖空心思找大人藏起來的吃食。也許她小時候跟我一樣,還養(yǎng)成了習(xí)慣,長大后改不了了。同理,你跟萬福,你只記住了你們倆美好的一面,但你們還沒有真正進(jìn)入婚姻的日常,萬福就……我的意思是,你還沒來得及看到婚姻的另一面?!?/p>

“嗯,我聽明白了。蘇姨是文化人,左比右對的,道理就說透了。”

“很多事我們難以共情,因為我們經(jīng)歷不同。拿我來說,我對你余叔滿意嗎?說心里話,不滿意。他可能對我也不滿意??苫橐鍪莾蓚€人的啊,甚至是兩個家庭的,我們有思賢,有那么多早已融進(jìn)我們共同生活的親戚朋友,像筋與肉,離不開了……”

蘇仁秀的手機(jī)響了,是蘇波。

“我爺涼了……”

蘇仁秀一屁股坐在地上。

蘇波打第二個電話時,蘇仁秀已經(jīng)快到了。蘇仁秀讓他先去買壽衣,其他的,等幾個哥回來再說。母親走的時候是幾個哥操持,蘇仁秀沒經(jīng)歷過這事,她得鎮(zhèn)定。大哥在蘇莊,中午才能趕過來,二哥三哥都在外面,對了,還有余大志。

屋里沒人,父親被挪到當(dāng)院的地上,底下鋪了席,上面蓋著毛毯。蘇仁秀第一反應(yīng)是冷,進(jìn)屋取了床被子蓋在父親身上。

蘇波買了壽衣回來了,還帶了十幾個朋友。“小姑你先回避一下,到新房里坐會兒也行,我給我爺穿衣服?!?/p>

新房三層,開放式電梯。一層是大理石地板,二三層都是木地板。蘇仁秀對客廳的那幅畫很好奇,水草稀稀落落,還有一條魚,都很簡約。落款是草書,看不懂,印章是小篆,更認(rèn)不出來。還有樓梯拐彎處的那幅字,蘇仁秀只認(rèn)出個“馬”字,另外三個字一頭霧水。蘇波說,亂世買黃金,盛世藏古董。他辦公室里掛了很多字畫,書房里更多。過年時他還向大家展示過他的部分藏品,個個都有來頭。余大志不以為然,這個侄子啊,就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缺什么。過了好久,蘇仁秀才明白余大志的意思。

父親的新居就在一樓,床和家具都準(zhǔn)備好了,還單獨(dú)給他在墻上掛了臺電視,就等搬家那天住進(jìn)來。雖然不向陽,但窗戶高,采光好,屋里很敞亮。

中午先生過來,算了一下,說是明天入土。蘇仁秀問,不是三天嗎?先生說是啊,人是昨晚不在的,正好三天。蘇仁秀覺得時間太緊,可先生說,要再往后推,得七天以后。大哥蘇仁偉跟余大志商量了一下,最終還是定在明天,七天太長了。

萬老師也過來了,說是前天還來這兒喝過一次酒,看著精神挺好的。余大志說,洗澡時滑了一跤。萬老師去看了洗浴室,防滑墊沒在花灑正下方,肯定是墊子滑了才摔倒的。

蘇仁秀這個時候特別不想余大志炫耀他的先見。父親七十二歲生日,一家人興之所至,說要給父親整個洗浴室。余大志說不好,老年人不宜淋浴,太容易滑倒??上]人聽他的,他們還因此吵了一架。當(dāng)時蘇仁秀覺得,余大志的動機(jī)就是不想讓她父親好——他對她父母一直有成見。

面子,蘇仁秀不得不在心里承認(rèn),父親死于他們的面子。洗浴室是讓外人看的,一個老人,能出多少汗?一盆水撩撩就行了。

還好,余大志沒有多說什么。

村里寫好悼詞,蘇波拿來給蘇仁秀過目。蘇仁秀說讓你姑父看,他是行家。余大志說,這可是你姑第一次當(dāng)著那么多人夸我??戳说吭~,余大志感慨,老頭子這么厲害啊,民兵連長、村主任、支書——支書當(dāng)了十二年。

蘇仁秀說:“要不是爸,我們四個能有今天?二哥進(jìn)城當(dāng)工人,大哥小哥當(dāng)兵,要是不跟人打架,小哥也安排工作了……”

蘇仁偉笑:“怎么單單不提你自己?福都讓你享了,我們幾個誰有你千金的待遇?小時候家里但凡有點兒好吃的,都?xì)w你了?!?/p>

蘇仁秀問有修改的地方?jīng)],沒有就趕緊打印,都十點多了。余大志提了個建議,悼詞說的都是職務(wù),是政治身份,還應(yīng)該在“好帶頭人、好黨員”后面再加一句,也是一個好父親、好爺爺。

話音剛落,蘇仁強(qiáng)一家趕到,也不說話,進(jìn)院就跪在棺材前嗚嗚地哭。蘇仁強(qiáng)兩口子都在東莞,他看工地,老婆在旁邊的菜市場給人家看攤,兒子一家四口在縣城留守。兒子有手藝,帶一班人給工地支殼子,老婆帶孩子。蘇仁秀讓余大志去勸二哥,勸不動。余大志干脆找了個墊子,也跪在旁邊:“二哥,咱爸今年八十整,也算高壽。無病無災(zāi),沒受罪就走了,是兒女的福氣……”

大哥熬不了夜,腰疼,守到半夜去偏房的床上睡了。二哥三哥披了大衣,靠著棺材小憩。蘇仁秀對余大志說:“你也去睡一會兒吧,最后一夜了,我陪著爸?!?/p>

蘇波說:“小姑我陪你。”

院子里只能聽到風(fēng)聲,帆布棚應(yīng)聲起伏。蘇仁秀問蘇波:“客廳那幅畫,好像畫得也不好看啊。”

蘇波說:“那可是一個大畫家畫的,魚是桂魚,草是什么富草,寓意大富大貴?!?/p>

蘇仁秀心想余大志說得對,蘇波也就這品位了,畫好壞不重要,重要的是寓意。又問:“還有那幅字,我就認(rèn)出個‘馬,寫的啥?”

蘇波說:“是天馬什么的,我也忘了,齊白石的字?!?/p>

蘇仁秀不信:“齊白石的?”

“我是說,是齊白石題過的幾個字?!?/p>

“什么意思,喬遷新喜?”

“我也不知道,一個省書法協(xié)會的副主席寫的?!?/p>

蘇仁秀從手機(jī)上查出來了,是齊白石寫的篆書四言聯(lián)“陽春有腳,天馬弗羈”。意思是才高藝大的人天馬行空,不受羈束。“掛你家里不合適啊?!?/p>

終于熬到起棺的時辰,家屬跟在靈車后面。離大路還有好遠(yuǎn),靈車就停下來,說是前面堵車。蘇仁秀不解,天還沒亮呢,堵什么車?一會兒傳來消息,一輛車剮了另一輛,兩個司機(jī)差點兒打起來。蘇仁秀趕緊招呼蘇波:“你請的到底是什么朋友啊,這事也能打起來!”

蘇波喜歡排場,組織了八十輛車送葬。

過了元宵節(jié),年味漸行漸遠(yuǎn)。路邊的柳樹已吐出新綠,綠化帶里還殘留著污黑的積雪。漫長冬季累積起來的寒冷有些凝滯,像是不愿拱手讓給正在不遠(yuǎn)處等候的春天。早過了立春,但到處還是冬天的冷色,真正的春天離這個中原小城還遠(yuǎn)著哩。

蘇仁秀發(fā)現(xiàn)乳房里有腫塊是在一個早晨,正準(zhǔn)備起床,窗簾只拉了一半,外面霧沉沉的,陰郁、朦朧,她瞬間就想到了死。這一年,她四十九歲,余大志五十二,以聯(lián)合國的人口標(biāo)準(zhǔn)論,他們都是中年,還沒進(jìn)入老年。她沒起來做早飯,在床上無力地坐了半上午,直到有人打電話過來。

腫塊切除之后,周圍的人都說她變了。不是身體上的,是精神狀態(tài),以及對生活的態(tài)度。蘇仁秀似乎因此掠過了更年期,驟然進(jìn)入老年。同樣不是身體上的老,手術(shù)切掉了蘇仁秀身上最柔軟之處的堅硬,不再鋒芒,不再較真,變得寬容大度了。

手術(shù)是在市醫(yī)院做的。乳腺增生,小手術(shù)。余大志一直陪著她,在醫(yī)院待了十六天。第十一天,蘇仁秀握住余大志的手:“你追我那會兒也沒這么耐心吧?”

余大志坐到床頭上,攬住蘇仁秀的肩:“那時候我也耐心,只不過你當(dāng)時年輕,有資本左右顧盼,體會不到。蘇莊有棵槐樹上還有我刻的字?!?/p>

“什么字?”

余大志另一只手握住蘇仁秀的手:“志,愛秀。”

蘇仁秀臉上露出笑意:“下次我回去找找?!?/p>

“沒了,”余大志說,“那樹早就倒在水里了。”

說好不告訴兒子的,蘇仁秀還是沒忍住,趁余大志不在病房時打了電話。

“兒子,忙什么呢?”

“有事嗎?”

“沒事不能打電話?”

“你有事就說,我正忙著,沒事我晚點兒再打給你。”

晚上余大志下班過來,問她想吃什么,蘇仁秀說不想吃,沒食欲,在下面買盒飯就行了。第二天還是如此。

余大志讓她放寬心:“真是乳腺增生,你不信,我讓醫(yī)生過來跟你說。”

“不用,我相信。”

“等你出院了,我陪你出去轉(zhuǎn)一圈,你不是一直想去蘇杭嗎?咱自駕,喜歡哪兒就在哪兒住兩天?!?/p>

蘇仁秀眼里噙滿淚:“大志,你說我是不是有問題?”

“不是大問題。不是說了嘛,增生,切除了?!?/p>

“不是這個,是兒子。我昨天給兒子打電話了,什么都沒說,他說忙,晚點兒回電話,可到現(xiàn)在也沒回?!?/p>

“他不是不知道你住院嘛,正是打拼的時候,肯定是忙忘了?!?/p>

余大志抽空給兒子打電話:“思賢啊,你媽手術(shù)了知道不?”

兒子啊了一聲:“什么手術(shù),怎么了?”

“小手術(shù),想著你忙,沒告訴你?!庇啻笾竟室廨p描淡寫,怕兒子擔(dān)心突然回來,反讓蘇仁秀起疑,畢竟病人的情緒更重要。

兒子問:“到底怎么了?”

“乳腺增生,做了個微創(chuàng)手術(shù)?!?/p>

“我先打過去兩千塊錢吧,這段時間公司忙,過一段我再回去。你看我媽需要什么,我買給她。”

“買東西不重要,你先給你媽打個電話。”

這年清明,余思賢回來了。在余家七畝園的墳地,思賢挨個兒墳頭磕頭,嘴里還念念有詞。

余家沒有族譜——世代務(wù)農(nóng),家族里沒出過文化人或當(dāng)官的。余大志查了縣志,王畈的余姓是明末清初從湖北麻城遷過來的。麻城重視移民文化,據(jù)說從那兒遷出的每一支都能查到源頭。余大志一直想查查自家的先祖,但王畈這里沒有記錄,與麻城對接不上。余家的祖墳有兩處,一處在另一個村子的東頭,活著的人沒人能說清為什么他們的祖先埋在那個村子,更說不出他們的名字。七畝園這邊,可以往余大志上面追溯四代,也就是余大志父親的爺爺那一輩。

回縣城的路上,兒子說:“晚上我做飯,你們嘗嘗我的手藝。”

“你都會做飯了?行,等會兒咱直接去買菜。”

“不用,我都準(zhǔn)備好了?!?/p>

兒子用保鮮箱帶回來的海鮮,蝦爬子和海虹,做法簡單,清蒸,蘸著蒜泥吃。蘇仁秀提前在家里蒸了一只雞,兒子回去干炒一下就好了。

一家人就座,余大志突然想起來:“你媽吃不了海鮮,剛做過手術(shù)?!?/p>

蘇仁秀哦了一聲:“我也忘了?!币妰鹤右荒樳z憾的表情,蘇仁秀說,“兒子的心意領(lǐng)了,本來我就不喜歡吃海鮮,不擋餓?!?/p>

余大志依舊毒舌:“還是太窮,吃少了,吃多了肯定能擋餓?!?/p>

閑扯幾句,兒子的語氣鄭重起來:“爸,媽,跟你們說件事?!?/p>

夫妻倆懵了,兒子好像從沒這么嚴(yán)肅地跟他們說過話。

“娟娟退群了,你們注意到?jīng)]?”

“知道啊,我跟你爸還納悶兒,怎么沒見人了呢?想著可能是不小心掉了?!碧K仁秀點開手機(jī)。

“我們離婚了。”

“???”蘇仁秀突然反應(yīng)過來,“過年你不回來,我住院你也沒回來,清明突然回來了,原來……我當(dāng)時就反對,那種家庭……”

“又來了,”兒子打斷她,“家是兩個人的,我們都有問題?!?/p>

余大志點點頭:“本來挺擔(dān)心的,聽你這么一說,我又有些安慰,思賢長大了。你們倆不是一路人,一個積極上進(jìn),要干一番事業(yè),另一個只希望平平淡淡。離就離吧,總比將就一輩子好?!?/p>

“我們吧,其實也沒什么大問題,甚至沒吵過幾次架。”

“沒吵架不一定就是好婚姻。”蘇仁秀說。

“你媽的意思是,我跟她就經(jīng)常吵,不也一輩子?吵架也是一種溝通,雙向的,你來我往,總比不溝通好?;橐霾幌癖?,只要有個眼兒就不能再用了,婚姻其實更像一塊布,這邊破個眼兒,縫上,那邊破個眼兒,再縫上,時間長了,布可能就變成了一幅畫,變成了一個紀(jì)念。”

“我以前老想著一定不能學(xué)你們,生氣了就冷戰(zhàn),誰也不理誰。結(jié)了婚才知道,沒用,我身上有你們的血液,天生就帶著這些東西?!?/p>

余大志不禁想起他策劃的那個有關(guān)原生家庭的選題?!拔疑蠈W(xué)的時候家里窮,交不起學(xué)費(fèi),你爺你奶就領(lǐng)著我挨家挨戶借錢,美其名曰讓我知道借錢的難,才能發(fā)奮學(xué)習(xí),可他們這么做也嚴(yán)重傷害了我的自尊,導(dǎo)致我長大后一直自卑?,F(xiàn)在想想,兒子為什么跑深圳那么老遠(yuǎn)?其實跟我也有關(guān)系。我自己就不愿回王畈,想起你奶我就頭疼。我一回去,就是各種是非,不回去吧,又有負(fù)罪感。剛工作那幾年還好,就我自己,吃飽穿暖就行了,結(jié)了婚還那樣,我就有點兒緊張了,想躲他們,寧愿讓人把錢捎回去。其實也沒躲過去,他們到處跟親戚投訴,搞得我多不孝似的……不過,父母的影響只是一方面,自己的修煉也很重要,你爸我就屬于沒修煉好的那種人。”

“我也借這個機(jī)會向你爸認(rèn)個錯,”蘇仁秀說,“很多時候我倆吵架,其實我心里明白你爸是對的,可讓我嘴上承認(rèn),太難了。”

余大志突然笑了:“奇怪了啊,兒子離婚了,我們好像一點兒也不難過?!?h4>五

五一長假,余大志兌現(xiàn)諾言,帶蘇仁秀去蘇杭。

沒走高速,走一路玩一路。第一站是安徽金寨的一個古村,路邊各種樹,蔥郁碧綠。空氣也好,格外清新。中午停在一個小鎮(zhèn)吃飯,一碗燴面才五塊錢。跟老板打聽古村,老板竟然沒聽說過。

古村很小,十幾戶,大多是沒人住的舊房子,明顯帶著徽派建筑的風(fēng)格。進(jìn)村一口水塘,水也沒多清澈,一處極老舊的房子匣在中間。那是村里紅白事集會的公房,里面還是古時候的樣子,一進(jìn)一進(jìn)的,東西均帶著耳房。

村子后面有一個吳氏祠堂,不遠(yuǎn),幾百米的距離。一位老人熱情地要帶他們過去,余大志謹(jǐn)慎地謝絕了。老人訕訕的:“我家里有新茶,你們折回來可以來嘗嘗,晚上要在這兒吃飯?zhí)崆罢f,我殺只老母雞?!?/p>

“大爺,謝謝您,”余大志說,“我們還得趕路,天黑視線不好,開車就危險了。”

離開老人,蘇仁秀說不如就在村里住一晚。余大志說:“還是算了吧,他要是漫天要價怎么辦?”

“不會吧,看人家多熱情?!?/p>

“現(xiàn)在的山里人可不像過去那么樸實了,尤其是旅游景點的山里人,那熱情都是沖著咱們兜里的人民幣的。”

吳氏祠堂是一座青磚青瓦的大房子,大門鎖著,門口不遠(yuǎn)處有個農(nóng)婦在鋤地,問他們是誰家的親戚,她回去拿鑰匙。余大志支吾著,裝著聽不懂她的話,怕她因此收錢。農(nóng)婦也不追問,很快拿了鑰匙回來。

祠堂里面更大,三進(jìn),兩邊均有偏房。最里面的大廳擺了很多粗拙的桌子凳子,墻上的黑板寫滿了名字,后面是錢數(shù)——婦女介紹那是捐款的數(shù)目。去年五月下了一場大雨,把祠堂后墻沖倒了,村里村外的吳姓族人捐款修補(bǔ)。

晚上住在金寨,賓館就在湖邊,環(huán)境很好,費(fèi)用還沒過百。吃完飯,他們沿著湖邊的棧道散步。余大志說:“興許那個老人只是悶得慌,想和我們聊聊。”

蘇仁秀問:“古村的?”

“是,一路上我都在想,可能人家的熱情是真的,我們想多了?!?/p>

蘇仁秀白他一眼:“不是我們,是你想多了?!?/p>

到杭州已是第三天下午五點。蘇仁秀說傍晚的西湖真美,余大志說我們就在這兒住下,盡情欣賞早晨的西湖下午的西湖晚上的西湖。

游雷峰塔,蘇仁秀感嘆:“真神奇啊,我們竟然來到了白娘子、許仙生活過的地方?!?/p>

余大志笑:“你這語文老師,不說蘇軾、岳飛、錢镠,偏偏說白娘子和許仙?”

去西塘的路上堵車,一眼望不到頭,前邊應(yīng)該是出車禍了。等得無聊,蘇仁秀看著窗外:“你覺得人生哪一個階段最好?”

余大志想了想:“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好,年輕時雖然傻乎乎的,但純真;現(xiàn)在雖然老了,但放下了很多負(fù)累,人更輕松了?!?/p>

“都是正確的廢話。我覺得結(jié)婚頭幾年最好。你還記得不,那時候咱們什么也沒有,住在一間二十平米的房子里,買頓豆腐都得咬咬牙,給兒子買奶粉凈揀便宜的,但那會兒咱們倆誰也不抱怨,哪像后來……”

“你對我父母的態(tài)度,跟我父母也有關(guān),不能全怪你?!庇啻笾菊f,“可能你自己都不清楚是為什么,但我知道……”

前面的車動了,在路邊跳繩的、打牌的都收拾東西,慌慌張張上車。蘇仁秀讓余大志不要急,咱不趕時間。

余大志一邊開車,一邊在心里問自己,我現(xiàn)在愛她嗎?他確定不了。但對她的態(tài)度明顯比以前克制、耐心,這不算愛?也許因為她剛做了手術(shù),或者因為她是兒子的母親?

突然看到去烏鎮(zhèn)的指示牌,蘇仁秀一驚一乍:“烏鎮(zhèn)怎么在這兒?去烏鎮(zhèn)去烏鎮(zhèn)!”

假期最后一天,他們到了溧陽的南山竹海。兒子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

真是竹海,漫山遍野全是竹子。置身竹海中,濃蔭鋪天蓋地,清涼涼的風(fēng),濕潤潤的空氣,深呼吸一口,痛快至極。票根上說,這里是真正的天然氧吧,負(fù)離子含量是城市的十五倍。

當(dāng)晚他們就在這兒住宿。本來想順便泡溫泉的,一問,二百八一位,太貴,就隨便找了個偏僻的小農(nóng)家住下。洗完澡出來,蘇仁秀將自己的手機(jī)遞給余大志:“給兒子回個電話,剛才老打你的手機(jī),后來又打我的,我聽著像是喝酒了?!?/p>

余大志摁了免提:“兒子,有事嗎?”

“沒事,想跟你說說話?!?/p>

“喝酒了?”

“喝了。有客戶來,非要喝,拗不過?!?/p>

“不能喝就別喝,咱家沒有能喝酒的人,你爺喝二兩就醉,你大伯滴酒不沾,還數(shù)你大娘能喝,家里來客都是你大娘……”

“爸,我想跟你說說話。”

“這不正說嗎?”

“我對不起你們,沒掙到錢,把你們攢下的一點兒錢都花了……”

余大志看看蘇仁秀:“兒子,不怕,這點兒小錢咱還是有的?!?/p>

“我對不起你們……”

“慢慢來,兒子,”余大志安慰他,“咱家沒有做生意的人,你是第一個,我們沒有經(jīng)驗和資源給你,全靠你自己,我們知道你不易。”

蘇仁秀問:“兒子,你在哪兒???旁邊有人不?”

“沒事,喝得不多。”

“就你自己?”余大志也擔(dān)心。

“還有一個朋友,他下去買點兒東西,一會兒就上來……我對不起你們……”

兩口子一夜無眠,耳邊總是盤桓著兒子的哽咽:“我對不起你們……”

蘇仁秀說:“看到過一篇文章,說生孩子其實不是一件多偉大的事……”

“是看我們的晚報吧?”

蘇仁秀承認(rèn):“聽辦公室的同事議論,就找來看了幾期。那篇文章說,父母不應(yīng)該把生孩子看作一件多偉大的事,很多父母其實只是想用另一個生命來完善自己、成就自己,包括對孩子的愛。愛是無條件的,不能以孩子優(yōu)秀、聽話、懂事為前提。你接受這個孩子才是愛,哪怕孩子是平庸的。”

第十章?鮮花和絲瓜

萬惠已經(jīng)做了整整十八年的美發(fā)師。起初她只是想出來謀個營生,出徒之后,居然比父親當(dāng)老師的工資高幾倍,于是開始用心。美發(fā)成了萬惠最熱愛的事,每天早晨第一個去開門,下雨下雪也不例外。后來嫁給蘇波,新家在護(hù)城河北,離曉敏發(fā)屋遠(yuǎn)了,依然如此。

春天是最好的季節(jié),她循著護(hù)城河走,向西,再向南,一直走到汽車站再向西。汽車站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方,離老遠(yuǎn)就能聽到賣魚湯、燴面、燒雞、燒餅、烤紅薯、茶雞蛋的吆喝聲。萬惠覺得這就是書上說的生活,活生生的,捂住耳朵也能聞到那些食物的氣味。對季節(jié)的敏感也是始于那個時期,夏雨的舒暢,秋風(fēng)中的蕭條,冬天下雪前的凝重,以及柳樹吐出第一片新綠時的春意,多美啊。

曉敏發(fā)屋后來又開了幾家分店,萬惠還是喜歡循著護(hù)城河走,哪怕繞路。東護(hù)城河往西是縣城最大的醫(yī)院,那是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地方,萬惠在那兒送走了哥哥,也在那兒迎來了閨女蘇春燕。

發(fā)屋的玻璃門兩扇對開,裝得不太好,推門時會摩擦地面,咯吱咯吱響。曉敏讓找人修,萬惠一直拖著,她覺得那聲音沒什么不好,像門鈴,嘿,我來了。進(jìn)店先打掃一下衛(wèi)生,然后檢查吹風(fēng)機(jī)、電推剪有沒有充足電,平剪、牙剪、梳子、夾子、電熨板有沒有在它們該在的位置……萬惠熟悉發(fā)屋里的一切,她在這兒比在家里自在。在家里,她可能和蘇波鬧別扭,女兒蘇春燕有時候也會惹她生氣,但發(fā)屋里的工具不會,它們永遠(yuǎn)是她最好的朋友。

小縣城流動人口少,推門進(jìn)來的大多是附近的居民,三言兩語,萬惠就能跟他們熱絡(luò)起來。曉敏說她天生是個喜翹人,可能是受了母親的影響。萬惠的母親曾經(jīng)是村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但跟農(nóng)民沒多大差別,甚至比農(nóng)民還農(nóng)民。小時候,她家?guī)缀跏钦麄€萬莊的中心,妯娌們生氣、婆媳吵架、鄰居鬧矛盾,都來找母親論理。其實母親從來沒評過理。家務(wù)事哪有啥對錯,母親說,他們也不是來要理的,就是想找個人傾訴,就是想要個姿態(tài)。

曉敏發(fā)屋發(fā)展到六個分店時,萬惠說不能再開了,再開我們管不過來了。萬惠沒曉敏技術(shù)好,但萬惠管理能力強(qiáng),她是縣城里最早提出搞店長負(fù)責(zé)制的人,一正一副,副店長其實是店長的后備軍,店長出去另立山頭,副店長馬上可以頂上來。萬惠不鼓勵員工出去單干,但也不反對,有時還會借錢幫他們啟動。所以曉敏發(fā)屋在縣城只有競爭對手,沒有敵人,出去的人也不羞于說自己從前在曉敏發(fā)屋干過,甚至還把在曉敏發(fā)屋工作過的經(jīng)歷作為證明自己技術(shù)成熟的資歷。

曉敏剛從武漢回來,約萬惠吃六分鐘魚。萬惠趕到二中店時,曉敏正在看亞洲羽毛球錦標(biāo)賽。李東升走了,但看球的習(xí)慣曉敏沒有丟,每周都約人打兩場球,遇到大比賽,都會在電視機(jī)前等著。萬惠羨慕曉敏自由自在,還能說走就走,她不行,離不了春燕也放不下蘇波。

“丹丹要走,”曉敏的目光沒離開電視,“你知道了吧?”

“知道。”

“讓老胡接?”

萬惠說:“我覺得他心機(jī)太重?!?/p>

曉敏一愣,目光終于離開電視:“都說你倆走得近……”

“他是副店長,想當(dāng)?shù)觊L當(dāng)然要巴結(jié)咱。再等等吧,丹丹不是還沒走嘛?!?/p>

老胡是曉敏之前的師弟,原來在鄰縣開店,老婆開車撞死人,賠償官司打了一年多,店開不下去了,來投奔曉敏。那一段時間,蘇波頻繁出入江國店,曉敏聽說了,打電話通知萬惠,蘇波來店里找她。找她不能打手機(jī)?嫂子的提醒,萬惠聽懂了。果然,蘇波勾搭上了店里的小姑娘。萬惠沒感覺太意外,蘇波的相好,她不知道的不算,知道的,這個小姑娘算第十二個。

老胡就是這時候來的,自從跟萬惠搭檔,一直在撩她,時不時給她送花送小禮物,最暖心的是水杯。老胡特地在店里給萬惠準(zhǔn)備了一個水杯,她一去就給她倒上開水。萬惠擔(dān)心自己遲早會淪陷,她罵蘇波作,不怪她,是他自己把自己的老婆推出去的。但今天曉敏的話點醒了她。

“誰說我們倆走得近?”萬惠問。

曉敏不看她:“閑話,我也忘了?!?/p>

萬惠覺得曉敏應(yīng)該是聽說了什么。要是她都聽說了,店里恐怕早傳開了?!捌婀?,蘇波到處花沒人說,我跟人家走近一點兒就有人嚼舌頭了?!?/p>

“女人跟男人不一樣。”曉敏說。

萬惠下了決心,不能再跟老胡扯了,得把他送走。“既然都傳到你耳朵里了,干脆讓他換個店吧。最近事多,別再因為這個扯不清。”

“事多?”曉敏看她。

“萬貴要在咱市里住一個月,好像是巡視吧,我也搞不清。正好讓他也陪陪爸。”

“咱爸怎么樣?”

“下周得帶他去市里檢查一下,老便血。”萬惠說。

大家都以為萬老師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萬惠有時候也替父親難過,癌癥就像婚外情,外人都知道了,唯有當(dāng)事人不知道。她跟母親商量,應(yīng)該跟父親實話實說,他能接受。萬嫂不同意,你爸看著滿不在乎的,其實承受能力不中。

萬老師做完手術(shù)的第二天,余大志又來了。他從一個飯局上撤出來,還帶了一束花,花的清香迅速取代了房間里的消毒液味。萬惠接過花放到父親床頭,萬老師湊近嗅了嗅:“香,還是花好,欣欣向榮?!?/p>

萬惠像不認(rèn)識似的打量老爸:“花真好?我記得有一次我媽說屋后園種點兒月季,你不讓,還說種花哪勝種絲瓜,中看不中用?!?/p>

萬老師訕訕一笑:“病了,才覺得鮮花比絲瓜更有生機(jī),看到花,心里格外踏實,我還活著?!?/p>

萬惠扭頭看母親,母親也正在看她。

余大志說:“還記得以前在學(xué)校,來了個新校長,看老師宿舍門前都種菜,說不好,應(yīng)該種花。我當(dāng)時挺不服氣,覺得領(lǐng)導(dǎo)不接地氣,不了解老師的不容易?,F(xiàn)在想想,他也沒錯,生活經(jīng)歷的不同決定了認(rèn)知的差異,而且,環(huán)境變化了,人也會變,比如萬老師?!?/p>

“看,還是你余叔——哦,又說錯了,你姑父,習(xí)慣了——還是你姑父理解我?!比f老師說,“我就喜歡跟你姑父聊天,你姑父不說假話。你們都瞞著我,我早從他眼神里看出來了,我這不是小病?!?/p>

“眼神?你別想多了,醫(yī)院也只是懷疑?!庇啻笾驹缰溃f老師是聰明人,瞞不過的。

萬惠說:“要真是大病,我們還能這個樣?”

“你小舅都從新疆回來了,還能是小???還有老三的閨女,聽說請不了假辭工回來的,啥病他們會這樣?該見的都見了,我也沒啥掛念了。你們也別多想,我不怕死,我都快七十歲的人了,啥沒經(jīng)歷過,還怕死?”

“等病理報告出來才能確診?!庇啻笾菊f。

“我爹死的時候肚子脹老高,我爺六十一歲死的,吃不進(jìn)飯。那時候窮,醫(yī)療條件也差,我估計都是癌。我上百度查過,我爹那應(yīng)該是肝癌,我爺可能是食道癌,也可能是胃癌。百度還說,癌能遺傳,家族基因?!?/p>

萬嫂說:“網(wǎng)上的你也信?”

萬老師突然想起來:“蘇波一直沒來,肯定有啥事瞞著我?!?/p>

“下手術(shù)臺就是他抬的,沒等你醒又走了?!比f惠說,“被一個項目拖住了。”

萬惠送余大志到電梯口,余大志問:“蘇波的事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二哥找人問了,他那個合伙人還是下落不明,錢要是能還了,人家就不采取強(qiáng)制措施了——可那么多錢,怎么還?我明天得回去看看,我擔(dān)心燕子?!?/p>

“別太擔(dān)心,到處都是攝像頭,而且不干燕子的事,誰也不敢亂來?!?/p>

“人家的錢都是血汗錢啊,就怕逼急了……”

這話說完第二天,就有人找到了病房,一個老人。好在萬惠及時出去了,老人沒進(jìn)病房。說了幾句,老人就跪到萬惠跟前:“你就當(dāng)可憐我們吧,沒有錢,我們這一家就全完了。”

老人一共集資一百二十萬,有自己的,有子女的,錢要不回來,女婿兒媳婦都要離婚,他還能活?萬惠說我就是賣房子賣地也緊著還你。你先回去吧,我爸癌癥,經(jīng)不起折騰。

好說歹說才勸走,萬惠剛回病房,萬老師就說:“我都聽到了,欠人家的錢得還,賴不掉的。”

萬惠松了口氣,父親聽見了,但沒全部聽清?!澳鷦e操心,生意上的事,咱不了解?!?/p>

“都摸到病房來了,人家也是沒辦法了?;莅。易顡?dān)心的就是你。萬貴是公家人,啥都有公家管著。你們不缺錢,我怕的是你受委屈。人活著窮點兒不要緊,就怕委屈。你余叔……又錯了,你姑父跟我聊過幾次,蘇波文化淺,格局小,你得替他掌著眼,可千萬不能讓他走了邪道啊?!?/p>

“他自己的路,他自己走,誰也替不了?!比f惠眼里鼓著淚。

“記住,你們是夫妻,啥時候你都得站在他身邊,維持他?;茧y夫妻什么意思?有福同享,有難也得同當(dāng)?!?h4>三

第三天下午,曉敏也跟著萬惠一起來了。

萬老師說:“正好世龍媽也在,晚上叫老二過來,還有你姑父,他不算外,我有話要跟大家說說?!?/p>

晚上,萬貴請假趕過來,余大志來的時候還沒忘帶上一束鮮花。萬老師接過花:“這花我認(rèn)得,康乃馨、滿天星,還有……”

“知道這個像孔雀的是啥花不?”萬惠說,“天堂鳥,還有這個,粉百合。爸,你想見的人都來了,有事就說吧?!?/p>

“也沒啥事,我一個退了休的老頭兒,能有啥事,想你們了,還有你們余叔……算了,改不過口了,不改了。我和你們余叔,半輩子了,他還跟年輕時一樣,不說假話。年輕時人都喜歡說真話,圓的就是圓的,方的就是方的,時間長了人就變了,明明是方的,有人說是圓的,你也會改口說是圓的。但你們余叔,現(xiàn)在還是這樣。”

“萬老師,慚愧啊,”余大志說,“我有時候也不得不把方的說成是圓的?!?/p>

“假話誰都保不齊說過,正直的人說假話會難受、會愧疚,這就是好人和壞人的區(qū)別?!?/p>

“有時候說假話也是出于好意。有一次思賢喝酒了,可能喝多了,哭著給我打電話,說對不起我們,沒掙到錢,盡讓我們操心……以前他在我們面前的樂觀都是裝的,好多事他都自己扛著,不讓我們知道。”余大志的眼圈紅了,“但是就那么一次,有時候我真盼著他再喝多一次,只有喝多了他才肯跟我們說實話。”

眾人一陣唏噓。

“思賢的生意現(xiàn)在不錯吧?”萬貴問。

“還過得去,至少最難的時候挨過去了。”

“自力更生最好,難是難點兒,心里踏實。”對此,曉敏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

余大志說:“還記得蘇仁宏當(dāng)時答應(yīng)把他安排到事業(yè)單位,他不樂意,我們都覺得孩子太傻。現(xiàn)在看,也未見得,蘇仁宏平時多謹(jǐn)慎……”

“蘇仁宏怎么了?”萬老師問。

“判了,”萬貴說,“受賄。本來前途大好,可惜把持不住啊。”

眾人不免又是一番感嘆。

“爸,”萬惠說,“你今天把大家都叫來,不是為了說這些吧?”

萬老師被提醒:“看見你們高興,把正事忘了。早就想說了,以后,以后我的事……讓你姑父主持……”

萬惠打斷他:“爸,別說晦氣話?!?/p>

萬嫂沒忍住,把頭埋在萬貴肩膀上,無聲抽泣。

“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誰都免不了?!比f老師從枕頭底下取出一個信封,遞給余大志。“我做了一輩子教師,沒權(quán)沒勢,更沒錢,里面寫的,算是我的遺愿吧,等我百年之后,再讓你們余叔交給你們……”

第十一章?天鴿

許雯雯到信陽是下午一點多。余大志接過她的行李箱,問餓不。

“咱去吃信陽燉菜吧。”許雯雯說。

信陽人喜歡吃,一路上都是飯館,余大志找了家燉菜館停下。他低血糖,盡管十二點左右吃了兩塊餅干,但一說吃飯,食欲馬上又來了。

“家里有事?”點好菜,余大志問。許雯雯早晨突然打來電話,說是得回趟老家,讓余大志來接她。

許雯雯嗯了一聲:“忘了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有個老師,姓閆,不在了……”

“是生病?”

“我堂姐跟我說的,沒說清,就說人不在了。才六十四歲……我能有今天,得感謝閆老師,”頓了頓,“還有你……”

余大志在想這算不算恭維。

“閆老師是個好人。有一年過年,他聽說我們村東頭稻草堆里有個要飯的要死了,每天都去送飯……我跟我媽也去送過一次?!?/p>

吃罷飯重新上路。

“怎么樣?”許雯雯問。

“還不錯,”余大志說,“我也喜歡信陽菜,不辣不麻,靠真材實料?!?/p>

許雯雯幽幽地看著他。

余大志岔開話題:“你兒子什么時候結(jié)婚?”

“可能年后。女孩兒是東北人,大大咧咧的,可兒子喜歡。以前有個姓雷的女孩兒,咱老家出來的,條件比這個東北女孩兒好得多,國字頭公務(wù)員,長得也不孬,挺喜歡他,可他偏不喜歡人家。唉,人真奇怪,外人看著多般配的,他們自己沒感覺?!?/p>

“外人看的是條件,年輕人講的是眼緣?!?/p>

“真羨慕他們,可著自己的好惡活,多好。”

意有所指,但余大志只能裝糊涂。換了幾年前,他可能會動心,但現(xiàn)在,他真切地感受到,兒子需要自己,蘇仁秀也需要自己。

閆老師跟許雯雯不一個自然村,又幾年沒回來了,開了導(dǎo)航才找到路。村道上沒有風(fēng)停留的地方,風(fēng)在緊閉的車窗外嗚嗚響一陣,又轉(zhuǎn)去糾纏村道兩邊的小樹,搖下一地枯葉。路上見得最多的是村前屋后的玉米稈,枯了半秋,漸次焦黃,是冬天引火蒸饃或烤火的好材料。麥地里一綹一綹新綠,麥苗剛出齊,還沒到分蘗的時候,沒連成片。

導(dǎo)航說離閆樓村委二百四十米。兩人下車,還沒來得及找人打聽,就聽到鞭炮聲。應(yīng)該離閆老師家不遠(yuǎn)了,陡溝這一片不進(jìn)臘月不興放鞭炮,除非紅白事。

他們循著鞭炮聲走,迎面碰到有人挑著一條蛇過來。許雯雯一步躲到余大志身后,雙手攥住他的胳膊。余大志說不怕,看不到死了啊。沒死,活著哩,那人晃了一下手上的火鉗。是條土蛇,盤在長火鉗上,可能正冬眠,蔫巴巴的——已經(jīng)立冬了。后面一個戴著長孝布的中年婦女反復(fù)叮囑,不要打死它,放了。

戴長孝布的婦女是閆老師的兒媳婦,她見過許雯雯。他們跟著她,左拐右拐到了一個破敗的院子前。院墻半磚半土,墻基是磚,不到一米高,上面是土,一段一段的——雨淋,加上人推,土墻只剩個底。幾十年前的老房子,兒媳婦介紹說。

院子里亂哄哄的,還有警察。余大志本來沒進(jìn)院子,一看這陣勢,正要躲到一邊,丁富昌已經(jīng)看到他了。丁富昌剛調(diào)任政協(xié)副主席,陪市政法委領(lǐng)導(dǎo)過來。寒暄一陣,報社派來采訪的小汪也過來打招呼,余大志讓他晚上幫忙安排個包間。

是閆老師讓他清醒過來。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從閆老師身上

許雯雯從屋里出來,臉上有淚痕。余大志遞上紙巾,節(jié)哀。那兒媳婦一直送到大路上:“雯雯姐也別難過,他自作自受。老婆子才死幾年啊,又找一個,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兩個繼子以為老頭子有錢——誰讓他自己諞,這個要開理發(fā)店,借一點兒,那個要買出租車,借一點兒……錢花完了,兩個繼子不樂意了,不放老婆子再出來,小的要她去照顧孫子,大的要她去幫忙看店。老頭子前天感冒——我們都沒在家,想讓老婆子回來給他做個飯,兩個繼子不放——扯了證的兩口子,他們憑啥?老頭子人財兩空,氣不過,才下藥。大的當(dāng)場就死了,他等老婆子不中了才喝的藥……一院子的人,說要調(diào)查,有啥調(diào)查的?人都死了,還能調(diào)查活……”

一路上,許雯雯坐在副駕,眼睛閉著,一語不發(fā)。直到汽車離開村道,她突然開口,像是自言自語:“他是我小學(xué)老師,民師,可能覺得轉(zhuǎn)正無望,聽說我不想上學(xué)了,就攛掇我跟他去深圳。起初我跟他賣蘋果,他對我是真的好……”

余大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他一直都在猜測閆老師的心理活動,藥死那個兒子還能理解,為什么還要藥死自己的老伴呢?

“不喜歡,死了能躺在她身邊?”許雯雯喃喃自語。

到酒店了,服務(wù)員看著許雯雯的身份證一驚一乍:“東莞的老板啊……”

“打工的,”許雯雯說,“我老家陡溝的?!?/p>

“聽出來了。”服務(wù)員有些饒舌,“陡溝人去南方早。您做什么工作?”

“酒店,咱們同行。”

“不敢,您是老板?!狈?wù)員遞過房卡、身份證,對余大志說,“您的身份證也要登記,公安查得嚴(yán)?!?/p>

“我不在這兒住,”他轉(zhuǎn)向許雯雯,“今晚你嫂子生日,我得趕緊回去?!?/p>

許雯雯低頭擺弄行李箱:“嗯,趕緊回去吧,麻煩你一天了?!?/p>

余大志走兩步,又回過頭解釋:“白天在閆樓碰到了好幾個朋友?!?/p>

“知道?!痹S雯雯拉著箱子朝電梯走。

“走時說一聲,我送你?!?/p>

許雯雯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

余大志強(qiáng)迫自己轉(zhuǎn)身。哪有什么生日,蘇仁秀的生日在夏天,早過了。

是閆老師讓他清醒過來。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從閆老師身上。

兒子每次回來都會給他們帶來驚喜,或者驚悚。

余大志不像蘇仁秀,他已經(jīng)有預(yù)感。有預(yù)感就意味著他比蘇仁秀用心,比蘇仁秀更早發(fā)現(xiàn)這個規(guī)律。兒子很少回來,回來也很少住這么久。已經(jīng)第五天了,這是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和他們在一起待得最長的一次。所以,肯定有事,事情還不小。

兒子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電視上報道了一則新聞:“12時50分前后,臺風(fēng)‘天鴿在廣東珠海南部沿海登陸,登陸時中心附近最大風(fēng)力14級,中心最低氣壓為950百帕,為今年以來登陸中國的最強(qiáng)臺風(fēng)……”

蘇仁秀問:“臺風(fēng)怎么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

余大志說:“跟臺風(fēng)的源頭有關(guān)。”

兒子問:“爸,你這個答案從哪兒來的?”

“猜的?!?/p>

兒子給他科普:“臺風(fēng)的名字都是提前定好的,可以循環(huán)使用?!?/p>

“那為什么都那么好聽?”蘇仁秀依舊不解,然后自問自答,“人的一種愿望吧,希望臺風(fēng)能溫柔點兒?!?/p>

看到余大志在手機(jī)上百度,兒子問:“爸,你不信?有沒有聽說過,螞蚱春季生秋季死,誰要跟它說冬季它會以為人家有病?!?/p>

“孔子的話?!庇啻笾拘Γ瑑鹤蝇F(xiàn)在可以教訓(xùn)自己了。

蘇仁秀沒聽明白,兒子解釋:“延伸一下就是,我們往往對離我們遠(yuǎn)的人事冷漠,對周圍的人事寬容。比如同樣是殺人犯,要是出現(xiàn)在其他地方,我們就會說,咋不判死刑?要是你的朋友殺了人,你就會說他這好那好,罪不至死。萬惠姐做發(fā)型師的時候我爸就是這樣。”

蘇仁秀問:“什么樣?”

“我爸覺得做發(fā)型師也不錯啊,換作我,你猜他會咋說?”

余大志和蘇仁秀對視。

“其實,只要喜歡,能養(yǎng)活一家人,做什么不行?人只有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會認(rèn)真,才會做出成績?!?/p>

又一晚,蘇仁秀拿著遙控器不停地跳臺,停在一個情感類節(jié)目上,主持人和幾對小夫妻討論什么是愛情。蘇仁秀看得挺入迷,兒子不以為然:“說得都不著調(diào),一個個不食人間煙火似的。現(xiàn)在找對象都是先問有房沒房、在哪兒工作,其他都是次要的?!?/p>

蘇仁秀不同意兒子的觀點:“我們學(xué)校有兩個學(xué)生,初三還沒上完,因為在學(xué)校太親密,男生被勸退,去了深圳打工。女生自動退學(xué),回家后割腕自殺。家人及時發(fā)現(xiàn),送醫(yī)院救活了,可沒多久,她服毒自殺,這回救不活了。死前給男生發(fā)短信,男生立刻往回趕,還是沒趕上。男生堅持要見女生最后一面,女方家長恨極了他,不讓見。當(dāng)晚男生回到家,也自殺了。他們太年輕了,太沖動了,死得太不值了,可是,你能說這不是愛情?”

余大志都被感動了:“現(xiàn)代版梁山伯與祝英臺?!?/p>

可兒子說:“那兩個學(xué)生要是結(jié)了婚,過幾年,保不齊也跟你倆似的。”

“爭吵也是婚姻的一部分啊。既然有婚姻,就有愛情,只不過愛情的定義變了。”余大志說,“愛情不是說非得像電視劇里那樣,大多時候,就是平平淡淡地相互扶持。”

“曉敏跟萬福也是個例子?!碧K仁秀說,“不過幾年的幸福,卻耽誤了曉敏后半輩子。要是萬福一直活著,油鹽醬醋的日子,說不定也摔摔打打的。還有你跟娟娟,當(dāng)初不也是愛情?”

兒子哼一聲:“你們不懂?!?/p>

余大志說:“愛情也好婚姻也好,最錯誤的想法是要改造對方。你看我和你媽,一輩子了,誰改造好了誰?彼此包容,這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找的人不完美——你自己也一樣,我們誰都不完美,意識到你自己不完美才能包容別人。比如你姥爺姥姥。你姥姥就對你姥爺百分百滿意?未必。可無論你姥爺說什么,你姥姥都附和,幾乎是無原則地支持,你姥爺對你姥姥也一樣。這也是愛,是他們理解的愛。”

說到這兒,余大志突然產(chǎn)生了一絲疑慮,這場談話是不是兒子故意引導(dǎo)的,他想干嗎?為他的目的做鋪墊?

第五天,風(fēng)暴還沒停。

吃早飯的時候,兒子要了車鑰匙,說下午要用。“晚上回來有驚喜,這個驚喜,可能是你們這一生中最大的一個?!?/p>

蘇仁秀夸張地用手護(hù)住心臟部位:“你可不能嚇壞你老媽。”

余大志猜:“你女朋友要過來?”

兒子笑:“丑媳婦見公婆。沒嚇壞你們吧?”

蘇仁秀拍了兒子一下:“有女朋友了,是喜,哪來的驚,凈嚇人?!?/p>

“我們扯過結(jié)婚證了?!?/p>

“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就扯證?這也算是驚了?!碧K仁秀問,“有娟娟漂亮不?”

兒子白她一眼:“長相沒說的?!?/p>

余大志心里一顫,兒子話里有話,長相沒說的,就是其他方面有問題。什么問題呢?思來想去不得要領(lǐng)。

下班回來,余大志幫蘇仁秀準(zhǔn)備晚飯,外面門響。兩人剛迎到客廳,一個大旅行箱已經(jīng)推了進(jìn)來,然后是兒子,后面跟著蔣平,他們的兒媳婦,稍嫌瘦小,短發(fā),一臉俏皮天真。

“歡迎!”余大志說。

“這是平平。”兒子介紹。

“爺爺奶奶好!”蔣平后面鉆出來一個更小的女孩兒。

蘇仁秀愣在那兒,余大志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原來這就是兒子這幾天做鋪墊的目的,盡管余大志覺得對于這個驚悚來說,兒子的鋪墊還是太少了。但這時候不能遲疑,他上前招呼小女孩兒:“小朋友你好,叫什么名字???”

“我女兒?!笔Y平說,語氣平靜。

“我叫任珍珍,小名珍珍。我爸叫任學(xué)國,新爸爸叫余思賢。”

“飯做好沒?”兒子問。

“好了好了!”蘇仁秀朝廚房奔跑的動作很夸張。

晚上回到臥室,蘇仁秀問怎么辦。余大志反問:“什么怎么辦?”

“這個蔣平啊,”蘇仁秀說,“離婚不說,還帶著孩子,還是個理發(fā)的?!?/p>

余大志糾正她:“人家是美容師,跟美發(fā)師不一樣。要是兒子聽見了,肯定又會刺激你,萬惠曉敏開理發(fā)店你們那么寬容,輪到自己兒媳婦了卻這樣。”

蘇仁秀不滿:“那是他故意給我們打預(yù)防針。萬惠曉敏我們管不著,那是人家的孩子。”

余大志笑:“蔣平你能管得著?”

其實,余大志心里也不滿意。哪個父母不對自己的孩子抱有超過現(xiàn)實的期望?他一直在后退,兒子做生意沒賺錢,他們暫時養(yǎng)得起,權(quán)當(dāng)他買經(jīng)驗了;兒子離婚,也沒什么,今后的人生還長著哩……但那畢竟是兒子的人生。所以,只能勸蘇仁秀接受既成事實。

“還記得那次你打兒子吧,打得最狠的那次?”余大志說,“我也害怕他進(jìn)網(wǎng)吧,報紙電視把網(wǎng)吧說成洪水猛獸,哪個家長不怕?小學(xué)五年級吧?我當(dāng)時也支持你打他,你打得太狠了,都把我嚇著了,打得他好幾天不能坐。效果怎么樣?他還不是一直癡迷游戲?上了大學(xué),還到網(wǎng)絡(luò)游戲公司兼職。我們反應(yīng)過度了,那是潮流,就像我們小時候玩泥巴,阻止不了的。我經(jīng)常安慰自己,還好,畢竟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思賢是不是比丁晨曦強(qiáng)多了?再說了,兒子還算正常吧,該上大學(xué)時考上了大學(xué),該戀愛的時候戀愛,該結(jié)婚的時候結(jié)婚,無病無災(zāi),我們還求什么?你還記得娟娟吧?你說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是單親家庭。人家蔣平父母可沒離婚,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小學(xué)老師。這方面稱你心了,又嫌人家?guī)€孩子……”

“我不是為他將來著想嘛?!?/p>

“他的將來他自己著想,不用我們替他想。多想想蔣平的優(yōu)點吧,家庭環(huán)境符合你的要求,歲數(shù)比兒子小,長得也不錯,不告訴你你能看出她生過孩子?再者,女性美容收入也高……蔣平的父母比咱條件好,人家親爹親媽都不反對她做美容,我們憑什么?知足吧?!?h4>四

兒子的婚禮在深圳辦,定在10月6日。余大志他們國慶第二天才出發(fā),想避開高峰期。第一站先到王畈,接父母。

村里的路是新修的,水泥路,從大路上一直通到他們屋后根,就是與大路的銜接處太陡,直角,拐彎極不方便,老家叫“牛頭路”。父母在新路邊上墊了碎石和煤渣,余大志直接將車開進(jìn)了院子。

老兩口是三年前搬回來的,嫌城里沒人說話。這是對外的說法,真實原因是怕死在外面。蘇仁秀父親的死對他們打擊很大,誰知道哪一天會輪到他們?農(nóng)村人都一樣,死也要死在自家屋里,不能在外面成為孤魂野鬼。

院子里擺了一地要帶的東西,一箱咸鴨蛋、一箱土雞蛋、一箱陡溝饃。余大志本來想說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帶那么遠(yuǎn),劃不來。忍了忍,到底沒說出口。帶父母去深圳觀禮,是余大志的意思,余家一直缺少儀式感——余大志和蘇仁秀的磕磕碰碰,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當(dāng)初父母圖省事——這一課一定要在兒子這兒補(bǔ)上。

母親一臉枯皺相,手足無措地站在那一堆土特產(chǎn)中間。余大志最不喜歡母親這種表情,好像全世界都欠她似的。他打開后備廂,把土特產(chǎn)使勁往里塞,最后還剩一箱陡溝饃,實在沒空了。

母親說:“放我腳底下,擠擠,一會兒就到了?!?/p>

余大志皺眉:“一會兒?得整整一天?!?/p>

蘇仁秀說:“帶上帶上,都帶上,咱爸咱媽的心意,給余思賢,又不是給咱們。”

出河南,高速由四車道變成兩車道。余大志問父親:“到了深圳,你們想去哪兒玩?”

父親想了想:“不是離海近嗎?去看看大海?!?/p>

“地下火車能坐不?”母親問。

“能,到時候帶你們坐?!?/p>

兒子打電話過來,問走到哪兒了。余大志說赤壁,正準(zhǔn)備到服務(wù)站吃午飯。

“跟你奶說兩句?”他把電話遞給母親。

母親對著手機(jī)喊:“誰打電話???”這是她接電話的慣用語,就像其他人說“喂”。“我孫兒啊,你吃飯沒……不累不累,坐車?yán)凵?。你爸開車顧不上說話……你跟你爺說不?好,晚黑就到了……”

在服務(wù)站吃罷自助餐,回到停車場,碰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可著嗓子哭叫。問她怎么了,小姑娘抽抽噎噎,找不到姥爺了。說話間,小姑娘撲向一個老人——姥爺去廁所了。

上了路,余大志問:“我姥爺老早就死了,是吧?”

父親說:“那時候你還小?!?/p>

“咋死的???”

父親不吭聲。余大志看看后視鏡,母親也正看他?!按蛩赖?,牢里能有他好過的?”

“我姥爺坐過牢?”

“是哩!”母親的聲音突然拔得老高,好像是說,你姥爺就是坐過牢,怎么著?

余大志不敢再問了。

過一會兒,母親自己說:“你姥爺當(dāng)過土匪——其實也算不上土匪,沒做過啥壞事,就因為給土匪趕過馬車?!?/p>

父親說:“啥趕馬車啊,他就是土匪。”

“人一有難,啥不好的都朝他身上堆?!蹦赣H說,“就因為這,隊長老是欺負(fù)我們,活兒都是最重的……”

“余大志!”蘇仁秀大叫一聲,上來要搶方向盤。

余大志趕緊踩剎車,車斜著停到緊急停車帶上,一身冷汗。

“是不是瞌睡了,瞌睡就睡一會兒。”父親說。

“太危險了……”蘇仁秀心有余悸。

“我下去活動活動吧?!庇啻笾酒鋵嵰稽c兒也不瞌睡,姥爺是土匪,太讓他意外了。

“停在這兒危險吧?”蘇仁秀說,“前面有出口,不如下高速休息一會兒?!?/p>

余大志重新發(fā)動引擎,倒車?yán)走_(dá)閃出一個日期。蘇仁秀哎呀一聲:“大志,今天你生日啊!”

母親也想起來:“咋不是啊,后兒就十五了?!?/p>

好意外的生日禮物啊。余大志心想,很多事情也因此有了答案,母親偶爾的歇斯底里,是不是和她的家族歷史有關(guān)……

“誰不想生在一個吃穿不愁的人家,”母親似有不甘,自己把話題拉回到她的出身上,“因為你姥爺,我們受了多少苦。你大姨其實不是老大,她上邊還有一個,你爸知道。老大受不了這份罪,不聲不響跟一個過路的跑了,到現(xiàn)在也不回來看一眼。你舅你們都看到了,不成事,連個家都沒有。我們那個家,算是絕戶了。咋弄呢,爹娘又不讓我們選……”

第十二章?血脈

天氣預(yù)報說有大雪,沒想到這么大。頭天晚上包的餃子,蘇仁秀想早晨起來再去買香菜,余大志喜歡香菜泡醋再加點兒蒜泥做餃子的蘸料。菜市場離小區(qū)近,出門左拐不到二百米便是,下樓才發(fā)現(xiàn),雪比她平時用的《新華字典》都厚。

餃子煮好,余大志正好洗漱完畢,來到飯桌旁??吹降永镏挥写缀退饽?,問:“怎么沒香菜?”

“這么大的雪,怎么出去?”

余大志嘁了一聲:“多大的雪,還能堵住門?都像你這樣,工作不干了?”

“你出去看看……”

兩個人的手機(jī)同時響了,是兒子兒媳婦以及他們倆的家庭群。

“兒子,有事嗎?”蘇仁秀問。

余大志小聲提醒她:“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

兒子那邊好像也在吃早飯,蘇仁秀把鏡頭對著桌上的餃子晃了一圈,最后轉(zhuǎn)向余大志。

“好幸福啊,又是餃子?!眱鹤诱f。

“那你回來啊,回來讓你天天吃餃子?!?/p>

“你過來我們也能天天吃上餃子。蔣平說你包的餃子好吃。要不你來深圳住一段時間,也陪陪蔣平。”

“她一個大人還用陪?”

“女人生孩子,情緒都不好?!?/p>

“有什么不好?我生你的時候高興著呢……”

余大志插話:“你是你人家是人家,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p>

蘇仁秀猶豫:“我一走,你爸又饑一頓飽一頓的……”

余大志放大音量:“你媽的意思是,沒有她,我就只能過豬狗不如的生活了?!庇謱μK仁秀說,“去吧,兒子需要你,兒媳婦需要你,你就別稀泥巴糊不上墻了?!?/p>

“預(yù)產(chǎn)期就這幾天吧?”蘇仁秀問。

“是啊。珍珍每天上學(xué)也需要人接送,我還真有點兒忙不過來。那就說好了,我訂票了。”

十點剛過,兒子在家庭群發(fā)了一張截圖,第二天中午一點的高鐵票。蘇仁秀趕緊給余大志打電話:“你看群沒?兒子訂的是明天的票?!?/p>

“好啊,明天我送你。”

“也不提前說一聲,什么也沒準(zhǔn)備。”

“準(zhǔn)備什么?是沒衣服啊還是沒首飾?”

“懶得跟你說。我還想著晚一天走,給你包點兒餃子凍著,你吃著省事。這一去不知道得多長時間,肯定得伺候月子。說得好聽,陪陪蔣平,接珍珍下學(xué)……我是他媽,他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以前還信誓旦旦跟我說有了孩子也不用我管,現(xiàn)在都忘了?”

“你提前退休不就為了這個?馬上就能抱孫子了,高興去吧。”

蘇仁秀跟著人流出了站。太陽當(dāng)空高照,天上還有幾片白去,像被誰涂到墻上的白漆,一動不動。兒子打電話問她在哪兒,蘇仁秀說地上,能看到太陽。

上了快速道,蘇仁秀問:“珍珍的學(xué)校很遠(yuǎn)?”

“不遠(yuǎn),有校車?!?/p>

“那我來干嗎?”

兒子扭頭看她一眼:“送珍珍啊——校車開不進(jìn)小區(qū)。”

“小區(qū)門口就是大路,非得我過來送?”蘇仁秀揣著明白裝糊涂。

兒子的聲音突然柔軟起來:“媽,你在家里也沒事,來這兒也能陪陪你兒子嘛。”

蘇仁秀笑:“這話你多少年都沒說過了吧,有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感覺?!?/p>

兒子也笑,身子都晃起來。蘇仁秀提醒他注意安全:“我現(xiàn)在一個月還有五千多塊錢工資,一年五六萬,你得保護(hù)好我。我多活一年,相當(dāng)于你養(yǎng)了幾頭牛?!?/p>

珍珍還沒睡,大大方方地叫奶奶。這孩子確實討人喜歡,長得好看,又機(jī)靈。蘇仁秀在小區(qū)里散步,經(jīng)常有孩子叫她奶奶。但珍珍不一樣,珍珍的媽是兒子的老婆,她這個奶奶不是虛名——雖然沒有血緣。

“珍珍越來越漂亮了?!碧K仁秀夸她。這是實話,兩年沒見——過年說是被親爸接到爺爺家去了——珍珍像是驟然長大了。

蔣平說:“像她爸,不像我。”

蘇仁秀心里酸酸的,她替兒子嫉妒。珍珍的親爸是IT精英,被美國一家大公司挖去,臨走留下這套兩室一廳——嚴(yán)格說,是留給珍珍的。

第二天晚上,蘇仁秀給余大志打微信電話——現(xiàn)在能說話的只有老公了。以前老覺得與余大志隔心,與兒子貼心,但來到深圳才意識到,兒子是蔣平的老公,她有話只能跟自己的老公說。

“照照屋子,看有沒有藏人?!碧K仁秀故意板起臉。

年前丁富昌上了熱搜,政協(xié)副主席被情人舉報。舉報人姓樊,有圖有真相,還說自己被騙離婚,丁富昌卻不離,雙方保持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二十多年。

余大志對著臥室照了一圈:“客廳還看不?”

“不看了不看了,逗你哩。今天親家請吃飯,你知道親家母跟我聊什么嗎?韓愈!”

“珍珍的爸不是姓任嗎?”

“唐宋八大家的韓愈!”

“我印象里親家母是小學(xué)老師吧?你倆同行,有共同語言?!?/p>

“要是光聊韓愈也就算了,人家聊的是韓愈和白居易的比較。”

“這就算是學(xué)術(shù)性研究了。話題怎么扯到韓愈身上去的?總不能上來就說,咱聊聊韓愈與白居易的比較吧?”

“她接了個電話,同事的,掛了電話她跟我解釋,下午是他們學(xué)校語文老師的討論時間,主題是韓愈與白居易的比較?!?/p>

余大志哦了一聲:“小學(xué)老師,研究得有點兒高深。”

“咱一輩子就待在縣城,是不是人家大城市都這樣?”

“有可能,怪不得人家工資高。怎么比較的她說了沒?”

“說了好多,我沒記住。真老了,轉(zhuǎn)身就忘……哦,想起來了,說一個越貶越堅挺,另一個貶了幾次之后妥協(xié)了;還有,一個倡導(dǎo)直白淺顯,另一個倡導(dǎo)言之有物……先不聊了,”蘇仁秀說,“兒子在外面叫我?!?/p>

兒子說蔣平肚子疼,怕是要生了,他現(xiàn)在送她去醫(yī)院。蘇仁秀要跟去,蔣平不讓:“媽,有思賢就行了,您好好休息,明天再過去?!?/p>

蘇仁秀以為是客氣,還是跟去了。兒媳婦去醫(yī)院生產(chǎn),她在家怎么睡得著?

早晨七點多生的,是個男孩兒,七斤六兩。嬰兒被護(hù)士清洗后送回來,折騰了一夜的兒媳婦睡著了。蘇仁秀小心翼翼地抱著他,一個小老頭兒,皺著眉,打了個哈欠。生命真是一份饋贈,是值得慶賀的大事,盡管這生命將要承受很多磨難。

兒子不會抱,因為緊張,也因為孩子太小,太脆弱。蘇仁秀給他:“你也有兒子了,抱著兒子體會體會我們當(dāng)年抱你時的心情。”

兒子樂得嘴都合不上了:“我也有兒子了……”

蘇仁秀抽空出來給余大志報喜:“你把你那張滿月照發(fā)過來,孫子跟你那張照片一模一樣?!?/p>

“不可能,一個剛出生的小毛頭怎么能和滿月的小孩兒比,上次你還說兒子的初中畢業(yè)照跟我一模一樣呢。”

“是啊,我也奇怪呢,這就是血脈吧……”

蘇仁秀這兩年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以前她總是認(rèn)為,她和老公之間的問題都是婆婆引起的,婆婆的小農(nóng)意識、婆婆在他們中間挑撥、婆婆不想有另一個女人分享兒子的愛……那一年得知婆婆的父親是土匪,她有點兒理解婆婆了。

每一代人都在努力,每一代人也都有局限。

沒辦法,誰也無法選擇父母。婆婆說得對。

“這是我們余家的血脈……”余大志在那邊感慨。

“是啊,你們余家的血脈……”蘇仁秀很驚訝,自己的語氣竟然那么像婆婆。

第十三章?遺產(chǎn)清單

余大志遲到了。

本來很準(zhǔn)時的,上到17樓,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五六線小城市有了大城市的樣子。西南方向有一簇建筑,都很高,正在建設(shè)中。塔吊像巨人的手,神奇地扶起一座座大樓,將天空分成幾個立體空間,特別有象征意義。這應(yīng)該是幅好照片,余大志回身下樓去拿照相機(jī)。

進(jìn)入會場,他向參會人員致歉,耽誤大家的時間了。退休職工歡送會,報社每年秋季都要舉行,對退休員工的工作進(jìn)行總結(jié),請他們吃頓飯,表揚(yáng)一下他們平凡工作中的不平凡,恭喜他們脫離苦海。這個時候,他們是中年職工羨慕的對象,再不用熬夜等清樣,不用輾轉(zhuǎn)采訪,不用為一個詞一個標(biāo)點符號費(fèi)神……

這樣的會,余大志一直認(rèn)為很有人情味,也符合中國文化——尊老方能愛幼,也因此成為報社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甚至發(fā)揚(yáng)光大到其他單位。

這一年的歡送會,主角一共三位,均為男性。其中一位姓李,資深校對,平日喜歡熱鬧,開會那天卻堅辭不到,先是借口身體不適,后來干脆不接電話。那個座位只好空著,但程序依舊,鮮花、小禮品、健康體檢券,還有對三位老職工工作的高度肯定——這是會議程序中最重要的一項。

總編不在家,余大志代表報社領(lǐng)導(dǎo)講話。稿子是辦公室提供的,細(xì)致全面,全面到某一年獲評報社優(yōu)秀工作者、優(yōu)秀通訊員,以及在某次評獎中獲得的縣級、市級表彰,等等。念完稿子,余大志由回顧聯(lián)想到展望——這是文字工作者的慣性,回顧過去必然展望未來——退休職工的未來在哪兒?回到無風(fēng)無雨的房子里,一日日昏老下去,直到最后那一刻來臨?

越展望,余大志越恐懼。

余大志突然開始質(zhì)疑這樣的會了,說不定耳順之年的李校對就是因為這個才拒絕露面。橫幅上的“歡”,多像一個人在手舞足蹈啊。人家退了,你手舞足蹈,像是迫不及待地送走了一個隨時都會暈倒在辦公桌旁的老人。

再過兩年就要輪到自己了,想起來都害怕。余大志找工會多要了一張體檢券,那段時間他總是感覺胃部發(fā)脹,食物像是淤積在那里,消化不了。開始以為是活動少,連續(xù)幾個晚上都去球館打羽毛球,也不見效。懷疑是癌,母親前年就是食道癌走的。

癌癥遺傳,這是萬老師告訴他的。萬老師是年初新冠病毒剛出來時走的,封城,余大志沒法兒去主持。萬嫂提起這事就哭,萬老師走得孤單,當(dāng)時身邊只有孫子萬世龍。

做完檢查,醫(yī)生說沒什么,保持良好的飲食習(xí)慣就行。余大志不放心,又加了腸鏡。一切正常。醫(yī)生安慰他,人到中年,就像機(jī)器,零部件磨損在所難免。

整個過程他都沒讓蘇仁秀知道,她一直在深圳幫兒子帶中原——這個名字是余大志取的,意思是要他記住自己是中原人。蘇仁秀過年回來過一次,疫情一過又去了。兒子那邊需要她,她自己也想去。

他也沒跟兒子講,他清楚背負(fù)壓力的痛苦,不想讓他們徒增煩惱。況且,跟他們說了也于事無補(bǔ)。

體檢回來,余大志覺得眼前到處都是老人,他們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跳廣場舞,在幼兒園小學(xué)門口等著接送孫輩……他們同時也是馬路殺手,或者搖搖晃晃騎著電動車,或者橫沖直撞駕駛著三輪車……

“皓首匹夫,蒼髯老賊”,余大志想到《三國演義》里諸葛亮在陣前罵死一個白發(fā)老將的話,能活到“皓首”、“蒼髯”,得經(jīng)歷多少磨難啊。他難以想象自己活到皓首時會是什么樣子,也經(jīng)常莫名地生出一種執(zhí)念:我得活到他們那個年齡,至少得活到母親那個年齡。龍鐘之態(tài),多好,他們至少能熬到“龍鐘之態(tài)”——無論如何,一個人能活到他應(yīng)該活到的年齡,才算圓滿。

余大志擔(dān)心自己活不過父母,這種預(yù)感越來越強(qiáng)烈。去年冬天,他跟一個朋友聊天,說到死亡,他挺悲觀。朋友勸他,你還不到六十歲,別想那么多。但余大志長期受消化道疾病的折磨,對自己的健康狀況不敢樂觀。再就是虛榮心。他是韓愈那樣的人(性格,不是成就),不會中庸不會迂回不會妥協(xié),卻希望能處理好各種關(guān)系,因此又累又乏,有種快頂不住了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很容易把人往絕望里引。

父親今年八十七歲,母親是八十三歲不在的,自己能活到八十三歲?余大志覺得不可能。父母是他的鏡子,但母親的去世讓這面鏡子不完整了,他失去參照,無所適從。從此,八十三歲就成了他生命前路上的另一個目標(biāo)。

余大志曾經(jīng)有過一次自殺的念頭,是在高中時代——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然是矯情。課間,他無意中踢傷了一個同學(xué)的眼睛。醫(yī)院就診花掉的幾塊錢讓他備受煎熬,要知道,他一個月的生活費(fèi)也不過三兩塊錢。他不敢跟家里人說,覺得自己太沒用,還不如死了算了。他還記得那是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他一個人躲到學(xué)校外面的油菜地里,任傷感彌漫全身——上吊怕痛,服毒沒藥,最終又回到教室……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他不愿跟余大旺他們住,一個人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再者,年輕人也看不慣老年人的生活。

10月17號是他生日,余大志買了蛋糕回去。母親走后,余大志回去看父親的次數(shù)反而多了。他不愿承認(rèn)自己心里一直抵觸母親,不愿承認(rèn)自己不喜歡的只是母親。母親確診食道癌后,不到一個月就走了。父親后來跟他們說,她好長時間都吃不下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還說活到這個年紀(jì)了,該走了,不讓父親跟孩子們說。余大志每念及此,都懷疑母親這樣做是不是想改變她給孩子們的印象。

大姐余大玲也來了,中午在余大旺家吃的飯。大人們?nèi)耍蠼憬惴?、哥嫂,唯?dú)少了蘇仁秀。大姐說看咱爸這精氣神,應(yīng)該能活一百歲。咱們余家有長壽基因,咱媽最后一年去接重孫子還騎自行車。

蠟燭點起來,一屋人零亂地唱生日歌,讓老人許愿。余大志也在心里許愿,他希望父親走在自己前面。余大志清楚自己的健康狀況,能不能再熬十年,難說。他不想讓父親經(jīng)歷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傷痛。當(dāng)然,這想法是隱秘的,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后來余大志總是自責(zé),要不是許了那樣的愿,父親興許真能像大姐說的那樣活到一百歲。余大旺在報喪的電話里說,咱爸就像一個熟透了的瓜,頭一栽,就過去了。

父親不像岳父,他沒有做過支書(連村民組長都沒做過),沒有官方給他寫悼詞——也確實沒什么可寫的。好農(nóng)民肯定是,父親熟悉所有中原地區(qū)的農(nóng)事,勤勞本分。除了在那一畝三分地里,他還有什么好?好父親有點兒勉強(qiáng),他祖祖輩輩種地,沒有給兒子這樣的讀書人做父親可以借鑒的經(jīng)驗。好丈夫?也許吧,經(jīng)過多年斗爭,父親屈從了母親的強(qiáng)勢,算得上好丈夫了。

余大志趕回王畈時,院子里已經(jīng)扯起巨大的涼棚。還沒進(jìn)門,就看到父親躺在當(dāng)門一側(cè)的稻草上,衣服已經(jīng)換好了,大姐正跪在他腳下。余大志像是被誰摁著,膝蓋自然貼向地面,一邊磕頭一邊嗚嗚地哭。

他沒想到自己會哭,還哭得那么自然,不是給外人看的,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痛。想到父親送他進(jìn)城上學(xué),想到父親給他送糧食時連兜里的一分兩分錢都掏給他,想到母親吼他時父親在一旁囁嚅著像是想為他申辯……母親死的時候他也哭過,說實話,那哭真有點兒作秀的成分,讓父親看,讓大哥大姐看,讓蘇仁秀和兒子看——這次蘇仁秀和兒子都回不來,深圳有兩個區(qū)發(fā)現(xiàn)疫情,回來就要隔離。

余大旺進(jìn)來陪余大志燒紙:“咱爸肯定知道他要走了,從來沒見他把屋子收拾得這么利索過;自己先把壽衣穿好了,可能是咱媽提前做好的,純手工;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豆腐塊一樣;米面靠桌子腿放著,雞蛋擺在桌子上,還有你上次拿回來的牛奶,牛奶下面還壓著一張紙……”余大旺歪著身子掏了一會兒,什么也沒掏出來,“可能給思佳了,等他回來吧?!彼技咽谴笸膬鹤?。

余思佳到鎮(zhèn)上買菜張羅一屋子人的晚飯,天黑才回來。余大志整個下午都在想父親寫的遺囑——應(yīng)該是遺囑,還能寫什么呢?

他還記得萬老師的遺囑,關(guān)于萬嫂、萬貴、曉敏、萬惠、萬世龍,都有安排,甚至包括喪禮要通知誰參加。還說他雖不是官員,也不是企業(yè)家,沒有什么遺產(chǎn)留給他們,但他相信,他對家人的愛,比那些官員或企業(yè)家一點兒不差。

果然是知識分子。父親一個農(nóng)民,哪能有這種境界?不過,垂死的人都很純粹,跟文化高低沒關(guān)系。

晚飯后,入棺。剛剛經(jīng)歷過母親的葬禮,程序都熟了,父親頭枕三角形布袋,內(nèi)裝十字路口的黃土,棺材底鋪黃白色被褥,以示“鋪金蓋銀”。

大姐不知從哪兒抱來一個細(xì)長的灰色包袱,拆開一看,是一把暗紅色的二胡,琴身锃亮,琴筒的一側(cè)刷著紅色的“毛宣”兩字。

余大志想起來了,小時候這個包袱就掛在門后,當(dāng)時是暗紅色,料是帆布。他以為親戚拿來的果子都藏在里面,趁大人出門,踩著凳子摳摸過,里面硬邦邦的,不像是果子。后來新修了房子,帆布包還掛在新房子的門后面,釘子高高地楔在前屋檐下,只不過已經(jīng)掉了色。

大姐將二胡放在父親懷里。

親戚朋友都散了,余大旺讓余大志回去睡會兒:“累了一天,晚上讓思佳守夜,明兒最后一晚咱們再守?!?/p>

“不累,”余大志說,“我和思佳一起吧,明晚再換你們?!蓖A送?,又問余大玲,“那二胡,怎么回事?”

“哦,你說弦子啊,”大玲說,“咱爸年輕那會兒拉的?!?/p>

余大志還是沒明白二胡跟父親的關(guān)系。

“咱爸當(dāng)年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拉弦子。”余大旺說。

“要不然,咱媽會喜歡上咱爸?”余大玲像是在證明大哥的話。

父親會拉二胡,真是太讓余大志震撼了,就像母親說她是土匪的女兒。要說母親會拉他還能接受,因為小時候母親教過他唱歌:“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父親一雙掌犁子掌耙的手,對誰都唯唯諾諾的,怎么會與文藝搭上關(guān)系?

余大志倒是喜歡二胡,喜歡二胡的綿長、憂傷,他車上就有一張二胡獨(dú)奏的碟片。聽得最多的是《賽馬》,第一個音就拖了很長,像一只手輕輕拉扯開你的神經(jīng),漸漸繃到極限處,你只能屏聲靜氣,生怕一不小心神經(jīng)就會被扯斷。突然弦音一轉(zhuǎn),那只手又慢慢松回去,慢得你差一點兒就失去了耐心……

余大玲說:“小時候聽爸拉過?!?/p>

“我只記得有一次咱爸把弦子拿出來正要拉,咱媽喊他去喂豬。”余大旺說。

余大志好像從來沒看到父母身上閃光的一面,除了這把二胡。上中學(xué)時寫作文,人家都寫父母偉大,無所不能,無所不通,他也跟著寫。當(dāng)然是編,他的父母除了種田趕集,什么也不能什么也不通。

也許是因為父親的基因——這一點余大志之前從沒想過,所有樂器中,余大志獨(dú)獨(dú)喜歡二胡。

他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聽二胡是在高中一年級,學(xué)校的元旦晚會上,主持人報“二胡獨(dú)奏”,上去的竟然是他們的體育老師——為什么二胡總是與意外聯(lián)系在一起?體育老師上臺坐到學(xué)生坐的凳子上,下面的觀眾還沒回過神,二胡就在臺上急促地響起來,有點兒百米賽搶跑的味兒。嘈雜的報告廳突然靜下來,所有的耳朵和眼睛都集中到臺上的體育老師身上。體育老師不看臺下,閉著眼睛,頭隨著琴弓的拉扯一會兒仰起來一會兒又低下去,有清晰的馬蹄聲——過后問身邊的同學(xué),才知道曲名就叫《賽馬》——由遠(yuǎn)及近,漸次增強(qiáng),層次分明,與馬的嘶鳴雜沓在一起……演奏者站起來謝幕,臺下沉寂半晌,掌聲才轟然響起,經(jīng)久不息。

余思佳到晚上才拿來那張紙條。紙是從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上扯下來的,最上面還有一行鉛筆字,全是漢字“十”,頂著格,不知是哪個重孫輩用過的。沒有抬頭,父親的字從第二行開始,個個像是鐮刀砍出來的。

余大玲

余大旺

余大志

24300

黃四海借8000

王林場借2000

三塊銀元

冰相(箱)電視幾(機(jī))

煤氣空條(調(diào))

沙發(fā)

三輪車……

余思佳問:“叔,我爺特意寫了你們仨的名字,意思是這些東西你們仨分?”

“我們仨分還用寫?”余大志看看棺材里的父親,他臉上蓋著張黃裱紙,一身簇新的衣服,鞋是布鞋,連鞋底子都是手工納的。

“我以為我爺不識字呢。”余思佳又說。

原以為父親會寫幾句類似遺囑的句子,像萬老師那樣,盡管他沒有萬老師的學(xué)問。余大志還是想多了,只上過小學(xué)二年級的人怎么會寫遺囑?可是,臨死之前,任誰都有未完的事要交代啊,哪怕他是文盲。

睡不著,余大志坐在父親躺過的稻草上,旁邊就是父親的棺材。成年以后,他跟父親很少這么近過。小學(xué)快上完時,他從樹上摔下來,摔斷了腿,他伏在父親背上,直到母親在一旁數(shù)落完,父親才背他去診所。那是他有記憶以來與父親最親近的一次。余大志多希望回到那時候啊,他十歲,也可能九歲,無憂無慮,一張白紙,一切都可以重來,可以更好,自己的日子,將來的婚姻、家庭,包括跟父母的關(guān)系……

鄉(xiāng)村的白天吵得人不安生,午夜又靜得嚇人。村子里的房子?xùn)|一處西一處,把月光弄得支離破碎的,投射到地上的水洼里,樹葉上的水珠里,房頂上的琉璃瓦片上,光影四溢,晃得人眼花繚亂。王畈睡著了——牲畜家禽睡了,鐵锨犁耙睡了,人也都睡了……寒氣卻活躍著,直朝人衣服里鉆。

余大志打了個寒戰(zhàn)。凌晨一點了,有點兒涼。他走得匆忙,忘記帶厚衣服了。余思佳已經(jīng)靠墻睡著了。余大志悄無聲息地站起來,去翻父親的衣柜,找到一件半長外衣披上。

外面?zhèn)鱽盹L(fēng)吹動樹枝的颯颯聲。他清楚地記得岳父不在的那晚,也是這樣的夜,風(fēng)一吹,頭頂上的帳篷嘩嘩地響,他縮緊身子,有點兒緊張?,F(xiàn)在,他一點兒也不害怕,棺材里是他的親人,是給了他生命的親人。

走了,老人們都走了,岳父母,還有他自己的父母,都走了,他跟兒子會好起來的,跟蘇仁秀也會好起來。

早晨起來,戶族上有兩個婦人過來準(zhǔn)備早飯——請來的廚師只負(fù)責(zé)午飯、晚飯以及出殯那天的早飯。兩個人都四十歲左右,誰家的兒媳婦,余大志不認(rèn)識。她們一邊忙活,一邊在為即將到來的冬天操心。一個說,馬上就冷了,我想買一件毛呢大衣,半長的那種,我喜歡棕色。另一個說她喜歡黑色,黑色好配衣服,還顯高貴……

余大志回到車上,重聽了一遍《賽馬》。父親不可能會《賽馬》那樣的曲子,《賽馬》應(yīng)該在燈光齊聚的舞臺上演奏,所謂廟堂之上,它屬于學(xué)院派,離父親這樣的人遠(yuǎn)。父親拉的應(yīng)該是“天上布滿星”或《卷席筒》那樣的曲子,他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樂手。

但二胡里面肯定有某種可怕的東西摧毀了父親的生活,余大志想,要么就是,生活里某種可怕的東西摧毀了父親的二胡。

吃早飯的時候,院子里人多了起來。余大志看到了兒子發(fā)在家庭群里的話:“紙條上全是我爺留下的錢和物品,最大的是那筆存款,最不值錢的是三輪車,而你們?nèi)齻€排在最前面……”

余大志恍然大悟。三個子女——他們跟銀元三輪車一樣,都是父親遺產(chǎn)清單上的一項。但在父親的心里,他們仨,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大的遺產(chǎn)。是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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