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懸命”95年

羅宜淳

2月7日，95歲的杉內壽子在日本棋圣戰預選賽中，戰勝31歲的男棋手菊地正敏。這是這位世界最年長的現役棋手時隔795天、經歷19連敗后久違的勝利。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從2020年開始，日本棋院取消了大部分比賽的直播，最后一張公開的對局照中，杉內壽子一頭短發梳理整齊，胸針別在衣領左側，目光緊盯棋盤，姿態端正。見過杉內壽子比賽的棋手說：“被先生筆直的對局姿勢、毫不慌亂的讀秒應對所感動。”

95歲時的再次勝利意味著只要再贏得幾次比賽，杉內壽子就會成為日本圍棋的第一位女性九段棋手。對此，她回應道，體力是在下滑，但在注意健康的同時，仍然會“一生懸命地面對每一盤棋”。

“敏捷而剛烈”的95歲女棋手

進入21世紀，杉內壽子不斷打破自己留下的最高齡參賽、贏棋紀錄。2000年，杉內壽子實現了日本女子棋手首個500勝，2014年達成首個600勝，在日本棋院女子棋手中排名第一。20歲到60歲間，杉內壽子十獲女子冠軍，決賽對手年齡跨度極大，她憑借強大的競技生命力，始終活躍在賽場上。當她成為世界女子棋壇首位女子七段時，日本棋界為她召開了升段紀念會。此后，這一天變成了日本的“女子圍棋節”。而她在56歲再次創下紀錄，成為世界第一位女子八段。

2017年，杉內壽子八段對戰15歲的上野愛美初段，是當時女子比賽的最大年齡差對局，相當于中間隔了三代人，引發棋界驚嘆。懂棋的人評價杉內壽子的下棋技法，“敏捷”“剛烈”，“靈活得像一個高低杠上的體操運動員，高來低去，讓人目不暇接”。而將目光從棋盤上移開，會發現下棋這樣“兇”的是一位表情平靜的老人。

2018年12月，91歲的杉內壽子在比賽中使出了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屠龍、對殺、劫爭，擊敗加藤啟子，刷新了世界最高齡贏棋紀錄。而僅僅過了1個月，杉內壽子又完勝小她整整50歲的頂尖男棋手溝上知親九段。

布局階段，杉內壽子便下出了26靠的強手，朝氣蓬勃，從此招開始步步緊逼，46靠無視黑棋深入的威脅，奮力挺頭，盡顯剛烈，54靠緊抓黑棋弱點，72靠置敵于絕境，82靠冷冷一并，就像一座大山的氣勢。

在比賽的直播中，解說員不禁感嘆：“真的不敢相信這是近100歲的圍棋。”并再次強調，白棋確實已經92歲了，但是心和斗魂，還是18歲。

無關年齡，不分性別

圍棋對個人算力的要求高，大多數高手30歲就告別了巔峰期。在韓國，與AlphaGo交手的著名棋手李世石九段在36歲選擇退役，圍棋文化里“吐血的名局”也說明了圍棋對體力、心理要求之高。

生于1927年的杉內壽子不受年齡和性別束縛。迄今為止，她共獲得10個女子冠軍。

她的父親本田榮三是圍棋教練，女兒出生時，他就希望孩子將來成為職業高段棋士。

在職業圍棋中，職業四段以下被稱為低段者，職業五段以上則被稱為高段。當時雖然有女子職業棋手，但大都為職業低段，罕有職業高段的女棋手。

5歲的杉內壽子還沒有上小學，就先與圍棋打了交道。軍官學校出身的父親對她要求嚴格，杉內壽子每日早晨起床后，首先用冷水洗臉，接著在院子里做完廣播體操，須得回到房間里擺名棋手的棋譜，擺完之后才能開始吃早飯。

圍棋成了必修課，游戲時間則是為增強體力而進行的身體鍛煉。有時，同學叫她一起上學，壽子母親心疼地回答：“壽子還在學習圍棋，你先去上學吧。”

放學回來時，本田榮三早早準備好與女兒的對局。小學短短幾年，杉內壽子和父親“面對面下了數千局棋”。

父女對弈了一段時間后，本田開始帶壽子去拜訪住在家附近的圍棋高手。每次下完棋回到家，壽子必須再現棋局。圍棋術語中這叫作“復盤”，從第一手開始，在棋盤上一手手排列出當初下棋的順序，這是檢驗棋局中優劣與得失的關鍵。復盤并不輕松，“有時候，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下的棋或對方下的棋了。”對此，杉內壽子回憶道。

這種時候，本田會讓她重新拜訪對手。冬夜，空氣凜冽，杉內壽子獨自前往，向主人說明：“我忘記了剛才對局的手數，您能告訴我嗎？”有一位棋友給她買了手套，對她說：“壽子，你要好好學習變強啊。”

杉內壽子在獲得一個又一個冠軍后回望當年，認為父親教會了她“每天都重復一件事，養成習慣，精益求精”。

11歲，杉內壽子代表家鄉在東京參加圍棋比賽，獲得了與“日本圍棋教父”木谷實下指導棋的機會。木谷實讓5子，杉內壽子沉心靜氣，發揮出色，最終獲得勝利。那場棋譜，現在還被杉內壽子保存著。

比賽結束后，“日本圍棋界之母”喜多文子來到壽子家，希望壽子做她的弟子。自此，杉內壽子正式踏上職業棋手之路。

用棋有五得

杉內壽子15歲入段成功，并在兩年后升到了二段。1944年，正值“二戰”，男棋手大都參軍，東京的空襲越發頻繁，圍棋比賽終止。杉內壽子前往千葉縣避難，不得不遠離圍棋。

戰后，與圍棋的短暫分別讓杉內壽子更加珍惜訓練的時間，“從來沒有像當時一樣專心”。兩年內，她的棋力快速提升，升到了四段。

這時，杉內雅男走入壽子的生活，他給壽子留下的初次印象并不好，“人非常瘦，臉色蒼白”。但只要坐在棋盤前，杉內雅男便成了另一個人。壽子說，那“目中無人”、全身心投入的態度吸引著她。1954年，杉內壽子與后來被稱為“圍棋之神”的杉內雅男結婚，成為圍棋史上一對著名的棋手伉儷。

婚后，杉內壽子生了4個孩子，10年沒有參加比賽。1966年復出時，她由于實戰不足，賽場上一輸再輸，杉內雅男為妻子復盤，給予她“嚴厲而中肯”的批評，也會鼓勵她：“以學習的心態彌補10年的荒疏，很快就又會贏的。”

杉內夫婦的恩愛是“出了名”的，一同比賽的日子里，夫婦共同赴戰，結束后手牽手去吃飯，繼續探討圍棋。他們上樓時互相攙扶，能走樓梯就不坐電梯。兩人都喜歡聽CD，從貝多芬、莫扎特的鋼琴曲到歌劇。

杉內壽子曾說，丈夫是她的精神支柱。2017年，97歲的杉內雅男突發肺炎去世，在去世前20多天，他仍在比賽。

告別儀式上，杉內壽子用親手創作的和歌紀念丈夫：“活在純潔的世界，逝于晴朗的冬天。”

日本棋院中掛有一個條幅，上面寫著“用棋有五得：得好友，得人和，得教訓，得心悟，得天壽”。這五得，寫盡杉內夫婦的一生。

而今，杉內夫婦只余一人，“我的丈夫到生命的最后也是現役棋手，我想我也必須盡全力去下棋。”

AI時代，棋手的日常訓練會參考AI的選點，曾經的圍棋布局被大量淘汰，新的布局不斷出現，杉內壽子需要重新適應節奏。

2020年和2021年，杉內壽子各下了7盤、11盤正式比賽，全部戰敗。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日本東京、大阪等城市暫停圍棋會所，比賽紛紛被取消。還能進行的比賽，選手須全程佩戴口罩。每次比賽平均六七個小時，杉內壽子需要端坐盤前，全神貫注。

沒有比賽的日子，95歲的杉內壽子會到公園散步，在家看書，她喜歡夏目漱石的作品。談及圍棋，她講道，這是一門藝術，沒有一局比賽是雷同的，沒有一種娛樂活動比它更有意思，下棋可以隨心所欲表達自己的心情，能自由自在玩味變化的樂趣。

她曾說，在圍棋的魅力面前，“感受不到年齡的差異”。

（摘自2022年2月23日《中國青年報》，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