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阿刀田高

瘋狂與正常之間大概并不存在一條明確的界線。在我們周圍的人中,有的人看上去相當正常,心中卻隱藏著瘋狂的念頭和沖動;而有的人正相反,雖常見奇言奇行,卻不能說他精神有問題。
這樣的人,我遇到過兩個,而這兩個人都與拿破侖·波拿巴相關聯(lián)。一位是南澤金兵衛(wèi)先生,還有一個……應該是叫村瀨什么的,一個50多歲的男人。我想叫他們?yōu)椤澳闷苼隹瘛薄?/p>
南澤金兵衛(wèi)出生在福井縣的一戶貧窮農家。16歲時,他偶然讀了長瀨鳳輔的《拿破侖傳》,受到了強烈的啟示:“讀后全身熱血沸騰,一夜未曾合眼。這才是人類中誕生的最高人格!雖然不能再與拿破侖相遇,但我下了決心,至少也要盡可能地收集關于拿破侖的所有資料。”
當初只是買了幾本散見于鄉(xiāng)村小鎮(zhèn)書店的拿破侖傳和西洋史料,隨著書架上的書一冊兩冊地增加,少年的夢也隨之膨脹,這一志趣并沒有因他長大成人而有所削減。
另一方面,南澤金兵衛(wèi)非常能干,他致力于藥品包裝機的改良,一項項專利使得他賺了大錢。但他對錢沒有興趣,他的全部收入——除了妻子和他自己最低限度的少得可憐的生活費用,他的一切都為拿破侖消耗掉了。
其結果是,在東京世田谷區(qū)的郊外出現(xiàn)了一幢叫作“拿破侖紀念館”的四層樓城堡。老夫妻兩個在四樓的一隅給自己留下了一塊棲身之地,其他三層裝滿了南澤金兵衛(wèi)以畢生心血搜求來的有關拿破侖的藏品。
所收范圍——這是南澤先生自己說的:“只要是與拿破侖有關,什么都收。玄關那里的凱旋門,那是法國紀念拿破侖逝世一百周年制作的。拿破侖的遺物,當然不必說了,與拿破侖有關的所有文章,全在收藏之列。”
我與南澤先生的相識,是由于做了他一段時期的法文教師的緣故。如果要從事拿破侖的專題收藏,當然以能讀懂法文為好。南澤先生學習法文的熱情確實叫人敬佩。
書頁的空白處,寫滿了他課前預習時翻檢詞典、仔細搜尋所得的材料。每當書里提到拿破侖,南澤先生的眼里就會放出熱烈的光輝,呼吸也急促起來。
家庭教師做了兩年,在此期間我有多次機會接觸到他的收藏。拿破侖自己的著作和書簡自不消說,各語種的評傳、研究、有關史料,拿破侖登場的小說、戲劇,各種遺物、紀念郵票、金幣,不可勝數。
只要有符合紀念館要求的介紹,一般人也可以參觀紀念館的藏品,但是那只限于極為普通的藏品,一樓的陳列室就是為此設置的。來訪者如果顯示出對拿破侖有相當的知識,就會被引入二樓,可以看到一些稍稍特別的收藏。要是脾性相投,則有可能打開三樓的重鎖,讓你遠遠一眺其中的秘藏。紀念館里到處都是上著鎖的小房間,置身其間頗感像一個17世紀的古堡。
說到這里,話題必須暫且離開南澤金兵衛(wèi),我得說說另一位“拿破侖狂”了。
先要從不相干的話說起。臘制的河豚魚干,是我的心愛之物,把半透明的蜜色魚干放在電熱器上烤,烤到表面有幾分焦,然后撕開來下酒,真是極品美味。
說這些并非無因,一想起那個男人,臘制河豚魚干便隨之而來。記得是在去年夏天,一個奇特的男人找到了我。
乍一見那男人的臉,我覺得在日本人里可太像西洋人了。
兩眼之間距離狹窄,眼窩深陷,鼻梁很細,長相里有明顯的白色人種的混血成分。他的個子跟普通日本人差不多,肩膀卻相當寬厚。寬闊而光禿的前額上,有垂下來的柔軟鬈發(fā),像貼在那兒似的。我看著他的臉覺得很像一個什么人。
“我叫村瀨……”
可能他說了全名,但名字部分我已經毫無印象。
我在一家大眾雜志的隨筆欄里,偶然寫了一篇游歷拿破侖出生地的印象記,這個男人讀了以后竟以為我是研究拿破侖的專家,這就是他特地遠道而來訪問我的原因。
說了一些寒暄話以后,他突然吞吞吐吐但表情嚴肅地說:“嗯……我,前世是拿破侖。”
“什么?”
“我的臉,在日本人里不是很特別嗎?從小時候起,大家都欺負我,叫我‘美國佬、美國佬。進了中學,老師說‘你真像拿破侖啊!以后‘拿破侖就成了我的綽號。
“后來我看到書里的照片,才知道的確非常像,不由得想,我的前世也許就是拿破侖呢。
“從那以后,我就開始關心起拿破侖這個人。小時候常夢見孤零零的海島,海上低低地垂著黑云……那叫什么島來著?”“你是說圣赫勒拿島嗎?
拿破侖最后的流放地。是不是您小時候聽誰講起過拿破侖的事跡?”
男人不容置疑地搖了搖頭:“我們是鄉(xiāng)下人,沒人知道拿破侖是誰。”“因此……您就認為自己是拿破侖再世?”
“是的,還有其他的證據。
外國有個叫韋萊的人,發(fā)現(xiàn)了‘死齡轉世說,說60歲死掉的人,在死了60年、120年、180年后,也就是整數倍的年數后轉世;50歲死的人,是100年、150年、200年后轉世……拿破侖死在1821年,51歲。我是生在1923年,隔了102年,正好是51歲的兩倍。”“偶然的一致吧。”
“砒霜的化驗也做過了!是請中學里的理科老師做的。砒霜這東西,厲害得很,死了以后多少年,只要有一根頭發(fā),就能查出來……拿破侖不是被砒霜毒死的嗎?”“確實有這樣的傳說。結果怎樣呢?”
“少量地有一些。看來是真的呢,真是被砒霜毒死的呢。”
“不過,這恐怕不能說是證據。”大概是含有砒霜成分的農藥飄落在村瀨的頭上了吧。
“我會不會就是拿破侖呢?”
“不知說什么好……”我又一次觀察了被書齋昏暗的燈光映照著的臉。
眼前的這個男人,與畫像里的拿破侖形象確實甚為一致。
雖然那褐鼠色的已經走形的西服,與英雄的扮相差距太大,可只要給他穿上那當年的華麗軍服,戴上我們熟悉的三角帽,晚年的法蘭西皇帝立馬就會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雖是這么說,可理性并不讓我輕信人的轉世。從結論來說,這一切都是偶然玩的惡作劇。
“那么,您要我為您做什么嗎?”
“先生是拿破侖專家,想請先生告訴我以前的種種事情,看看我頭腦里還有沒有記得的。”
村瀨完全像一個記憶喪失癥的病人想恢復記憶似的,要我給他講講拿破侖的歷史,想以此來測試自己是不是拿破侖再世。
可遺憾的是我并不是“拿破侖專家”,“這樣吧,我給您介紹一個人……”我這么說,是想起了南澤金兵衛(wèi)先生。要說對拿破侖的事跡熟悉到如親眼看見,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了。
當他面對與時代英雄有關的眾多遺物,這個男人會想起什么呢?——大概不會有任何記憶因而復蘇吧,這樣一來,他就能從自己是拿破侖的妄想中解放出來了。他特地從九州來東京找我,對他的這份辛勞,我也有幾分回報的意思。
男人聽了關于南澤先生的介紹,立刻現(xiàn)出了安心的神色。
“那就拜托先生了。”他說,然后窸窸窣窣地解開了他帶來的包裹,“不成敬意,這是我們鄉(xiāng)下生產的。”
“嗬,河豚,臘制魚干。”
“是的,先生喜歡吃嗎?”
“嗯,東京難得有好的,這可是我喜歡的東西。”
村瀨登時變得滿臉笑容:“要是這樣,以后每個月給先生寄些來。”
這個男人走了以后,我用手指估摸著那半透明的魚干厚度,一邊想這世上還真是有各式各樣的怪人呢。看他的樣子,以后每個月我都會收到“拿破侖”特制的河豚魚干了。
但后來,他并沒有按約寄來河豚魚干。印象中他該會遵守那態(tài)度堅定的仗義的諾言,是不是他跟南澤先生的會面并沒有達到他預想的效果呢?
一晃很多天過去了。一次,因為急需拷貝南澤先生的資料,我再次訪問拿破侖館。
“很久沒見了,我先生有時還談起您呢。”夫人一面把我讓進四樓那間冷清的客廳,一面說。
“身體都好吧!”
“是啊……我有點神經痛,我先生倒是健康得很。”
“還在忙他的拿破侖?”
“反正到死也不會改了。近來越來越厲害,好像有了被迫害妄想的癥狀,老是覺得有誰在打他寶貝的主意。”
遠處傳來了沉重的門發(fā)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響,接著是鑰匙串的聲音。
“四樓也有收藏室嗎?”
“對,最寶貴的東西藏在這里。整天這么提心吊膽,坐立不安,連我都不讓看一眼,其實請我看我都不想看。”
客廳的門開了,南澤先生來了。“啊,是您啊!”久違的南澤先生的神情與往日有點不一樣,好像還在夢里徜徉,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不知為何,我產生了“南澤先生已經步入老境”的感覺。
可是,我這樣感覺的時間不長,交談了幾句話以后,南澤先生馬上恢復了常態(tài),豁達地展開了拿破侖的話題:“前些日子,皇帝遠征俄羅斯時的帽子拿出來拍賣了。”
“那價格一定相當可以吧。”“是啊,當然。”
“什么價位?”
南澤先生含笑不語,好像是說出了價格也就證明了自己的瘋狂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這樣啊,不管什么價格,反正拿到了手!”
“嗯……那可是皇帝陛下戴過的真正的御冠,非常難得啊,還稍微染有一些皇帝的體味呢……給您觀賞一下吧。”
南澤先生興致勃勃地拿起鑰匙,站起來出去了。四五分鐘后,那富有特征的三角帽被他舉在眼睛的高度,用雙手捧了過來。帽子保存完好,可是這兒那兒地分布著一些污漬,一個一個都是悲慘的大潰退留下的痕跡。
“歷史好像就在眼前。”“正是這樣。”城堡的主人莞爾點頭。
拷貝資料的事情說完以后,我想起了那個姓村瀨的男人,就順便問了一下。
“啊,您這樣一問,我倒想起是見過這么個人呢。”南澤先生眨巴著眼睛說。
“是個怪人呢,沒給您添什么麻煩吧?”
在拿破侖的遺物面前,那個男人會不會突然發(fā)狂?這一擔心在我的頭腦里閃現(xiàn)了一下。
“這倒沒有,世界上自以為是拿破侖再世的人,還真不少!
收集報紙、雜志的資料,常常會碰到這樣的人。”
“那個姓村瀨的人也是……”
“不知道啊。”
一個不想討論下去的回答。
看起來,南澤先生和村瀨先生的會面沒有產生我所預期的戲劇性結果。
“可那臉形是不是非常像?”
“是啊。”南澤先生曖昧地說著,顯得相當困惑……
夜色深了,南澤先生露出了希望盡快和我分手好再沉浸到對拿破侖回憶里去的神情。于是,我告辭了。
南澤先生一定也無法否認那個男人的外形與拿破侖毫無二致,不過作為一個對拿破侖陛下懷有最大敬意的崇拜者,對一個來自九州農村的鄉(xiāng)下大叔竟然與皇帝如此相像,心里也許老大不舒服。他那困惑的表情流露出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心理,當時我是這么想的。
然而,隨著南澤先生的家漸漸遠去,一個奇怪的想法涌上了我的心頭。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并不只是由于夜里的寒氣。
我捕捉著眼底深處那件東西的殘像,似乎察覺到它的存在大有玄妙。剛才在那兼作書齋的客廳里,攝入我眼底的那件東西——當時并未引起我的注意——它的存在在這冷峭的夜的黑暗中明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南澤先生的書桌上,和往常一樣,堆積著與拿破侖有關的新資料,但在書架的一角,還有一冊另類的書。
那本書的書名清清楚楚地在我的眼底蘇醒過來,和那個叫村瀨什么的人一起,和那三角帽上滲出的微量的防腐劑味道一起——寫在書脊上的文字……是的,確實是《動物標本的制作方法》……
我不由得朝走過來的路回過頭去。拿破侖館被一片黑暗包圍,只有四樓的一角還有一盞燈在寂靜中亮著,像是在守望著久遠的歷史。
說好了的河豚魚干至今還沒有寄到我這兒,從村瀨先生離去以后,哪怕一次都沒有……
(摘自《拿破侖狂》,上海譯文出版社,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