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妹矯牙記

明前茶

她永遠記得，大一時，剛熟悉的室友在她一邊啃煎餅，一邊背單詞的時候，幾次三番欲言又止，鼓起勇氣說了實話：“要是你在十二三歲的時候矯過牙，你會更美，難道你爸媽從來沒有關注過你的牙齒問題嗎？”

她的頭頂仿佛響了一個焦雷。作為一個縣中考上來的學生，在高三結束之前，她真的沒有什么時間照鏡子。為了陪讀，父母到學校附近租了小門面，經營一個包子鋪，每天起早貪黑忙碌。

全家都沒有意識到她的齙牙問題，正隨著她的發育逐漸嚴重起來。

被室友點醒后，她的心塌陷了，仿佛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沼澤，里面纏繞著懊悔、擔憂、自怨自艾，還有一點點不知源于何處的羞憤。那天她還為了宿舍新安在衣櫥上的鏡子，跟室友小吵了一架，理由是鏡子的反光影響了她的睡眠，其實，她心里很清楚，是因為她不想路過鏡子的時候，看見自己的齙牙。

寢室里的空氣驟然有了微妙的緊張。只要她進了門，室友的笑談就會終止，這越發讓她覺得她們在取笑她；加上師兄師姐們都在議論說，找工作面試官也是要看眼緣的，她的焦慮因此有增無減。

這天，室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鏟除了衣柜上的小鏡子。她看到粘貼鏡子的地方出現一溜印痕，忽然又覺得難過起來。她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敏感、脆弱又霸道的人？她應該倔強又孤單地背對室友，走過未來的大學時光，還是應該尋求她們的諒解？

還沒等她想完，室友中最年長的凡姐就約她上了天臺。凡姐問她是否愿意去矯牙？說她已經咨詢過當牙醫的表姐，表姐說19歲開始矯牙仍不晚，當然比十三四歲的時候，時間要長一些，忍受的痛苦要略多一些。

凡姐誠懇地說：“我們都覺得，你那么敏銳、機智的一個人，就算不矯牙，也會有一個好前程。但是若有靈秀的相貌，也許會有更棒的未來。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如果你不想因此增加父母的經濟負擔，我們每個人從自己的生活費里省出150元，支持你分期付款去矯正牙齒。”

她聽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她沒有想到，自己表現得像一只弓著背的野貓，敏感又不好惹，竟然被室友諒解和心疼。

室友們戒掉了奶茶，將贊助她矯正牙齒的錢放在一個儲蓄罐里——是的，在一個普遍使用移動支付的時代，她們特地用這種方式來強化她的決心。儲蓄罐上貼著字條，上面寫著“不怕丑，才會美”。她們都知道，限于經濟條件，她一定會選擇普通鋼絲托槽矯正器，費用低，缺點是舒適度也差，要忍受牙齒的酸脹與敏感。另外，作為“鋼牙妹”，她必須隨身帶著牙刷，只要一吃東西，立刻就要找洗手間清潔牙齒，否則的話，就會出現鋼絲上卡著菜葉或蘋果渣這樣的尷尬事情。

固定為她做矯治的醫生，是一位剛剛成為住院醫師的年輕人。冬天，他在診療臺上放了暖手寶，每一次為她取下鋼絲矯正器進行調整前，他會在暖手寶上捂一捂手，再用免洗消毒液消毒，戴上一次性手套，避免手的冰涼讓她打一個哆嗦。

這個過程相當難熬，在矯正的瓶頸期，她也會失去信心，對醫生抱怨說：“人為什么要矯正牙齒，難道像獅子一樣的相貌，有什么不對嗎？”醫生微笑著看了看她，寬慰說：“不受世俗審美的影響，這需要有一顆大心臟。如果這相貌已經妨礙到你的自信心了，與其天天與明晃晃的自卑開戰，不如做牙齒矯正。我覺得，只要熬過這兩年，我們的自尊心就變得更純粹，不容易被他人的評價所左右。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醫生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更換鋼質絲弓，細心調整牙列的方向，還預言說：“在你矯牙時依舊能愛上你的人，要珍惜他。能夠接受你的不完美，還有你狼狽的矯正過程的人，人品、心胸不會差。”

被醫生說中了，她真是在一吃完飯就奔去水池刷牙的過程中，被后來的男友靦腆地過來要微信的。彼時，她還沒有刷完牙，滿嘴泡沫。男友后來跟她表白說：她的臉自信凜然，像一頭漂亮的獅子，而獅子的牙槽鋼絲上居然沾著青菜，看上去萌感十足。

她回應說：“你不覺得與鋼牙妹交往有點尷尬嗎？不如再過一年，等我拆掉牙齒矯正器再說。”男孩就等在食堂的洗手池旁，說：“我想陪你走這段矯牙路，這很酷。做很酷的事時，不妨帶上自己最在乎的人。請你帶上我。”

（本刊原創稿，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