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一個浪子的成長

押沙龍

一

燕青是非常有現代感的水滸人物。他不但個性有現代人的前衛灑脫，而且容貌俊秀，是頂級小鮮肉。施耐庵曾在書上濃墨重彩地渲染，“唇若涂朱，睛如點漆，面似堆瓊”，還專門為燕青寫過一首詞：“褐衲襖滿身錦簇，青包巾遍體金銷。鬢邊一朵翠花嬌，玉環光耀。紅串繡裙裹肚，白襠素練圍腰。落生弩子棒頭挑，百萬軍中偏俏?！笨梢娧嗲鄬儆谡麄€梁山的顏值擔當。

燕青從小父母雙亡，是盧俊義把他撫養成人。盧俊義很寵溺燕青。燕青外號“浪子”，吹拉彈唱、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一不精。這些本事都是他花著盧俊義的錢，出入風月場學來的。

燕青不光有全套的江湖技能，其性格也頗有浪子開朗隨性的特點，心胸光明磊落，這跟他從小感受過家庭的溫暖有關。而給予他這份溫暖的人，是盧俊義。

盧俊義剛愎自用，但對燕青是善良溫情的。不過盧俊義雖寵愛燕青，但始終不太信任他。

比如，盧俊義中了吳用的計謀，從大名府跑到山東，被梁山捉到山上又放了。就在他快到家時，碰見了燕青。燕青已經成了衣衫襤褸的乞丐，他對盧俊義說：管家李固和主母勾結起來，說盧俊義投靠了梁山，還把自己趕了出來。

盧俊義完全不相信，根本不聽燕青的分辯：你這廝休來放屁！肯定是你在外頭惹事，才被趕出來了！接著悶頭悶腦趕回家里，結果被差役直接抓走。

又比如，盧俊義帶兵攻打王慶，燕青覺得有問題，建議不要出兵。盧俊義不聽。燕青就退讓了一步，要求分給他500士兵。

盧俊義猶豫再三，把士兵分給他了，但“冷笑不止”。燕青領著這500人砍樹，盧俊義看了更覺得好笑。最后，當他被王慶殺得一敗涂地時，幸虧燕青用樹木搭了一座浮橋，才得以安全撤回。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燕青很能干，但盧俊義偏偏不怎么認可他。就連燕青最后向他辭行時，他也只是笑道：“看你到哪里！”就像父母面對一個吵吵著要離家出走的熊孩子。

那么，盧俊義不信任燕青的根源在哪里呢？在于大人對孩子的居高臨下——要么不放心地叮囑：我出去這幾天，別出去惹事；要么發脾氣：撒謊！你肯定是闖禍了；要么不當回事：好好，給你500個兵，砍樹玩去吧！

在盧俊義眼里，燕青似乎永遠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這種關系，好的地方是有一份溫情在，壞的地方就是不把對方當成獨立的個體。

二

燕青面臨著成長的瓶頸。

盧俊義給他提供了一個溫室般的環境，燕青天資極好，確實學會了很多東西。但是，這個環境像個籠子，限制了他的發展。所以一旦出了籠子遇上麻煩，燕青就傻眼了。

在《水滸傳》里，存在著兩個燕青。一個是梁山版的燕青，機靈能干，隨機應變，被稱為“天巧星”；另一個則是大名府版的燕青，處理事情的能力非常低下。梁山版的燕青，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沒有他探不來的情報；而大名府版的燕青，被李固趕出家門時，連口飯都吃不上，只能乞討。

后來，盧俊義被發配到沙門島，半路上燕青把盧俊義給劫了，這算是他的一個閃光點。但很快他就發昏了。按理說，劫完以后就趕緊跑啊，他倆居然還去村店里吃飯。吃飯也就罷了，燕青一見只有飯沒有菜，難以下咽，居然拿了弩箭，跑到樹林里打野味去了。燕青一走，盧俊義又被趕來的差役捉走了。

總之，大名府版的燕青思路不清，昏招不斷。一直生活在盧俊義的羽翼之下，燕青的心智很難成熟，本質上還是個大孩子。

在他的身體里，沉睡著一個梁山版的“天巧星”燕青，但是要把那個燕青釋放出來，首先就要走出盧俊義的陰影，去到一個更開闊的地方。在那里，人們會把他當成獨立的個體，根據他的行為來評判他。

三

對很多人來說，走投無路才上梁山?？墒菍ρ嗲鄟碚f，梁山卻是一個自由而刺激的樂園。在這里，他找到了自信，變得越來越成熟，才華橫溢的“天巧星”破殼而出。

燕青再次亮相時，差不多是將近兩年之后了。這兩年的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書中沒有明確交代。但對燕青來說，這肯定是一段快速成長的過程。

等他再上場時，已經可以執行高難度的任務。他先是配合柴進，騙取了進皇宮的通行證；接著又打通老鴇子的關節，讓宋江順利見到李師師。

此后的燕青，一會兒在山東打擂，一會兒獻三晉地圖，一會兒在龍門關救盧俊義，一會兒在方臘那里做臥底。而他的巔峰時刻是在東京汴梁，拜李師師當干姐，見到了宋徽宗，促成了梁山的招安，還順手為自己弄到了一份赦罪文書。

這些過程中，燕青表現出了極高的應變能力，對付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一套。跟老鴇子李媽媽，他上去就套近乎：“小人是張乙兒的兒子張閑的便是，從小在外，今日方歸。”天下這么多姓張的，老鴇子一聽就迷惑了，想了半天恍然大悟：“你不是太平橋下小張閑嗎？”燕青馬上就順桿爬，說自己正是張閑！一下子成了李媽媽的熟人。

對汴京城的監門官，他能擺出官架子來嚇唬：“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將著自家人只管盤問！俺兩個從小在開封府勾當，這門下不知出入了幾萬遭，你顛倒只管盤問，梁山泊人，眼睜睜的都放他過去了?！闭f著掏出假公文，一把丟在人家臉上。嚇得監門官不敢仔細盤查。

見了李師師，他又溫文爾雅，討對方的歡心。等李師師顯得對他有點動心的時候，燕青又能馬上控制住局面，“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卻小兩年。娘子既然錯愛，愿拜為姐姐！”起身就給李師師拜了八拜，成了人家的弟弟。

大名府版的燕青遇事慌亂，處處碰壁，而梁山版的燕青幾近完美，偵察能力超強，戰場表現優秀，從未失手。就像書里評價的那樣，“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

而這個轉變的關鍵，就是書中留白的那兩年。

那兩年里，燕青完成了人生的轉變。他從一個大孩子變成了成人。盧俊義確實培養了他，但要成就自己，就必須離開盧俊義的影響。

這就像一個關于青春成長的故事，古往今來，代代相似。

四

燕青的心靈屬于城市。他是一個典型的市井人物，流連的是平康巷陌，喜歡的是風月勾欄，所以不受權力和榮譽的引誘。他只想吟風弄月，輕松瀟灑地過一生。

所以，在征方臘的戰爭結束以后，他就挑著一擔金珠寶貝走了。別的人物離開的時候，都沒有提到錢的問題。武松和魯智深更是把金銀都分掉了，可燕青不會。他知道錢的價值，可不想跟自己過不去。

但這番“看得開”的另一面，就是“看得淡”，灑脫的背后往往就有點無情。

也許在風月場所流連久了，對人性的各個側面看得多了，人就容易淡漠。燕青對別人就有點冷。李逵和他是要好的朋友，經常一起出去探險，柴進跟他一起出生入死搭檔過，可實際上，燕青并沒把他們當回事。走的時候，他跟這些人連招呼都沒打，只給宋江留下了一封很傲驕的信：

雁序分飛自可驚，納還官誥不求榮。

身邊自有君王赦，脫卻風塵過此生。

寫完詩，燕青就不再回頭。

燕青真正牽掛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盧俊義。這是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對于燕青來說，盧俊義是他可以豁出命去保護的人。歸隱之前，他找到盧俊義，勸他跟自己一起走。盧俊義拒絕了，反問燕青要去哪里？燕青的回答是：也只在主公前后。

即便他灑脫風塵，歸隱江湖，還是不會離盧俊義太遠。盧俊義需要他的時候，他還是會過來。但是盧俊義很快就被毒死了，沒有機會召喚他，所以燕青在書里就此消失了。他再也了無牽掛。

（摘自《讀水滸》，三秦出版社，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