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紀歡格

曹光平,1942年生,上海人;中國著名作曲家,音樂教育家;星海音樂學院作曲學科帶頭人,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音樂家協會創作委員會委員,中國合唱協會理論創作委員會副主任,上海音樂學院校友會副會長;先后擔任廣東省音樂家協會副主席、星海音樂學院音樂音響導演系(現代音樂系前身)主任、中國電子音樂協會理事等;1992年起任教授,1993年起被評為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卓越貢獻專家,1995年入選《世界名人錄》和《世界藝術家名人錄》,2002年獲國務院文化部歐永熙音樂教育獎;迄今為止撰寫了50多篇論文,創作約500多部音樂作品,11次成功舉辦個人專場作品音樂會。
曹光平教授作為高產的作曲家,一直致力于現代音樂的研究與創作,很早以前就提出“中國十二代作曲家”的觀點。作為“中國40后作曲家”代表人物之一,曹教授文曲如其人,有著前衛的創作理念、與時俱進的創作態度、詩人般儒雅的氣質、文人般淡泊名利的情懷,以及開闊的胸懷和真誠的處世風格。他對自己的音樂歷程和在不同階段對作曲家身份、作品的創作都有頗多深刻的思考與體會。本次訪談主要就曹光平教授的音樂人生展開話題,圍繞他如何走上音樂創作的道路,如何開展音樂創作的人生,以及近期對音樂創作和學術研究的幾點思考進行回顧與總結。
紀歡格(以下簡稱紀):在大家的眼里,您成長于上海的知識分子家庭,不僅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更是人生導師和一生學習的榜樣。我記得我曾發表過幾篇關于您作品的文章,只能俗淺地提及您音樂中呈現的作曲技法,未曾觸及“靈魂”。我認為一個人的“創作之魂”來源于思想,而思想萌生于經歷。對于您的創作經歷,首先可否介紹下您是如何走上作曲的道路的?
曹光平(以下簡稱曹):走上作曲專業的道路,我屬于比較晚的。我初二才開始正式接觸音樂,高中考入上海音樂學院附中。我父親是經濟學(社會科學)家,母親是法律與法語教授,但我父親喜歡京劇和昆曲,我表姐是音樂老師,在這種機緣下,他們建議我們學習音樂,先是我妹妹學習鋼琴,而后我再學。我的性格屬于做什么事情都很專注,并且一定要完成,所以1955年4月份,就在我讀初二下學期的時候,我決定選擇音樂這條道路。我考上海音樂學院就是初二到初三這一年的時間復習,啟蒙老師是梁玉楨老師和尤大淳老師。尤大淳畢業于上海音樂學院,是上海交響樂團的鋼琴獨奏家。在他們的指導下,一年后我順利考入上海音樂學院附中鋼琴專業。上海音樂學院的鋼琴專家有很多,包括鋼琴家吳樂逸、李翠貞等。印象最深的是高一的時候,當時的系主任范繼森先生專門看了看我的手,我的手不是特別大,但張力很好,可以演奏十度的作品,因此得到范先生的肯定。他很高興我的入學考試表現,驚訝我能在一年內完成這些進步,于是也更堅定了我走音樂道路的決心。
紀:一個名校除了悠久的歷史外,還擁有大量資歷頗深、名氣很大的專家學者。履歷顯示您附中與本科都畢業于上海音樂學院。都說隨大師學習總能激發出閃亮的思想火花,因此好老師不可多得,您在這期間都遇到哪幾位令您記憶深刻的先生?
曹:上音的高中是四年,大學五年,每門課程都由幾位老師輪流授課,一個學期或一學年換一位老師,因此我接觸到不少老師。我1956至1960這四年附中時間師從方仁慧、錢琪老師學鋼琴,也上樂理和視唱練耳,樂理師從金村田老師,視唱練耳師從郭法先老師。附中畢業后當時有部分同學選擇繼續深造,另一部分安排就業,我選擇攻讀大學本科。
1960至1965年我就讀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師從作曲家陳銘志、黃鈞、沙漢昆先生學習作曲。60年代教育改革,把和聲與復調合并為多聲部寫作,放在一、二年級學習,同時也寫歌曲。黎英海、劉福安老師教多聲部寫作,曲式分析師從錢仁康老師,配器法師從宗弼老師。外國音樂史為譚冰若,這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師,后來當過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主任。民間音樂課為韓洪夫、高厚永老師授課,這兩位老師上得很好,他們請來了很多民間藝人,其中高厚永老師還教授中國音樂史。民樂作曲家胡登跳先生教授民樂作曲,他為此寫過一本民樂配器法,當年何占豪高我們一個年級,他就是師從胡先生,我也請教過胡先生好幾次。除了直接授課的陳銘志、錢仁康、黎英海三位先生外,還有四位先生對我影響很大,分別是賀綠汀、丁善德、朱踐耳和桑桐。這四位先生雖不直接授課,但非常熱情,只要學生愿意提問,他們都會非常悉心地教授知識。
還有一些老師接觸不多,像于會泳、鄧雅靜(我們的系主任)等。之所以我要強調這些老師,是因為很多先生們雖然名氣不大,但教學很好,這也是上海音樂學院最了不起的地方——老先生們授課讓學生基礎打得很牢,同時各個專業都擁有大量的專家。
紀:您在上海音樂學院學習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我們作曲系學生都有一個最大的心愿,那便是自己的作品尤其是樂隊作品能得到首演的機會。您在這期間有什么作品首演過嗎?
曹:我最大的收獲是,大量的課程為我們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像基礎課《樂理》《視唱練耳》《鋼琴》《中外音樂史》等學得非常扎實。但我們上大學時也有局限性,我們的作品,包括小作品,都沒有辦法找人來演出,不像你們現在這般條件。那會鋼琴作品沒人彈,要彈自己彈,大型作品更談不上了。我們當時大概有兩屆左右沒搞過管弦樂隊作品。比我們高幾屆的施詠康,他最近剛發表了當時的畢業作品《東方的曙光》;還有王酩,他和施詠康同班,比我高一個年級,他寫了《難忘今宵》,也是他們班學習好的代表。他們都很有創作才華,但從他們開始到我們班,這幾屆的畢業作品都沒有強調管弦樂、交響樂,都是寫鋼琴、聲樂、室內樂。你看現在你們都很強調畢業作品要管弦樂隊了。我的老師陳銘志先生看我的作品,也就是看譜子,當時大家都在忙“下鄉”,運氣特別好的,也只能聲樂作品過一下,偶爾演出個小作品。
紀:但您還是平衡好了時間,順利從上海音樂學院畢業了。以我們今天的觀念,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多少人向往走向大城市,多少人會選擇留在大城市,您當初為何會離開上海,選擇去四川就業?
曹:1965年我畢業時,遇到了就業選擇。我們當時的工作和你們現在不一樣,那時候還是國家統一分配,國家有政策,今年有哪些專業、哪些政策等。為此我們的作曲系書記常受宗老師經常找我們談話,想了解我們的就業分配意愿。常老也上專業課,算起來今年該有90多歲了。第一次談話時,我就向常老表態:我不想留在上海,我想去西藏,向往新疆。我出生在上海,整個學生時期基本沒離開過上海,下鄉最遠就到浙江嘉興地區的嘉善縣,后來又去了昆山。深受賀綠汀先生和丁善德先生的影響,尤其是賀老對民間音樂非常重視,希望學生到處采風。當年每次見賀老,他都會說“你們要好好學習民間音樂和戲曲”,然后介紹一些戲曲的名演員給我們。因此當時我有一種思想,覺得搞作曲留在大城市,眼界會受限。隨后第二次談話時,常先生就說,你們這一屆的指標沒有去西藏的,只有四川,你愿不愿意去?我說可以呀!我們都學過地理,四川離西藏比較近嘛,川藏嘛。所以我就到了四川,這是1965年發生的事。
紀:您1965年9月份到了四川以后,第一份工作是在四川省文化局,這份工作可以經常下鄉嗎?
曹:當時文化局里有個農村文化工作室,人事處和我說這個部門可以經常下鄉,搞農村文化,我欣然應允,報到后就留下來沒有離開了。隨后印象中大概過了2至3個月后,到了11月份左右,我迎來了第一個工作——參加農村工作隊下鄉。本來而言,那個年代的下鄉時間不是很長,就像現在出差一樣,這個地方去個三五天,那個地方去一個禮拜,但這次的下鄉經歷卻讓我印象深刻——我去了大涼山冕寧縣,將近一年時間,這就到了1966年。
紀:您來到彝族地區,了解了不少彝族音樂。在接觸農村文化的過程中,是否與您想學習民間音樂的心愿接軌了?
曹:這段時間彝族的民間音樂對我的影響很大,我們經常會參加一些運動,生活也很艱苦——冕寧地區即便到了今天也還是很窮。當時我們住的地方叫河邊,有個河邊人民公社,我們組了一個大隊在那里。我住在一個最窮的農民家里,那年我23歲,他30多歲,是個單身漢,也沒結婚。他家就一間房子,買不起牛,唯一的一頭豬也睡在里面。睡覺時我就和他擠在一張床上,然后旁邊就是豬。剛開始我也不喜歡,畢竟我們從上海過來,后來過幾個月也就慢慢習慣了。我們和他們一起施肥、種田、擔柴,每天的活動都和農民一樣。這個階段我寫作不多,主要是接觸了少數民族和他們的音樂文化。冕寧縣的人員構成以彝族為主,也有一部分漢族,但平日里和彝族打成一片,很多都彝化了。彝族勞動很辛苦,老百姓很窮,平時都是吃蔬菜,恰逢火把節才會宰羊,連雞蛋都是很珍貴的。有一次火把節,由于我從小不吃羊肉,他們還特意給我炒了雞蛋,非常淳樸和熱情。他們熱愛生活,到了周日就會唱歌、跳舞,我去的時候也看了他們的歌舞,我還為此寫了一首歌。
紀:您的寫作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進入正軌的?
曹:1969年恰逢建國20周年,省里面從1967年開始就準備搞一個大型創作項目——雙管樂隊《光輝的里程》(1967—1969),其中用川劇的旋律做了大合唱,歌詞全部用毛主席的詩詞。我當時在文化局,重慶歌舞團正在成立一個創作班子,知道我是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的,就把我也拉進來。除了我、重慶歌舞團,還有四川音樂學院、川劇院的老師,就這樣組成了一個創作小組。這是我畢業之后第一次參加的大型創作實踐,歷時一年多,先是搞這個作品,因我是上海人,他們更熟悉川劇,所以這個旋律主要是他們在寫,我參加配器。當時這個作品的創作大概8到9人參加,越劇主要是四川省歌舞團、民樂團在承擔;唱腔部分由李湖昌、何紹成老師負責;大合唱大概有十段左右,合唱和旋律部分由重慶歌舞團、四川音樂學院、川劇院負責;配器部分有川音姚允文老師、川劇院林老師和我,每人大概配三段左右。我第一次參加配器,第一次接觸樂隊,我們在大學的時候沒有寫過管弦樂作品,配器經驗較為缺乏,于我而言這次的創作經驗意義重大。
紀:您為樣板戲的配器與《光輝的里程》相較,有什么區別?
曹:《光輝的里程》完成之后他們對我的配器比較感興趣,覺得我配的還不錯,我們就開始搞樣板戲,我依然是配器,完成了《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鵑山》等作品。當時的樣板戲都是混合樂隊,這比由雙管樂隊、歌舞團樂隊配器的《光輝的里程》在編制上要小一些。后來我們就以川劇團為主成立了一個混合樂隊,有來自四川省歌舞團的,也招了一些青年音樂家,當時有位大提琴手是川音畢業的,叫姜本忠,他后來在深圳樂團當團長,現在退休了,和我關系不錯,我們一起搞了一些配器。我大概有兩年左右沒下鄉,專心參加集體創作。
川劇對我的影響很深,以至于后來我在《第十二交響曲》的第二樂章里也用了川劇的旋律。
紀:這樣看來,您從1965至1971年大概有六年時間斷續的下鄉經歷,您是什么時候回到文化局的?為何后來又調去了川劇院?
曹:這兩個項目搞完大概是1969年底,我們跟著局領導下鄉來到米易縣五七干校,在那里待了大概兩三年(1969—1971)。米易縣位于西昌地區,離涼山比較近。1971年我們回來文化局,當時的局長陳杰是一位很受人敬仰的老革命,她在57干校時和我們一起勞動,因我年齡最小,她喊我小曹。由于我當時都是白天勞動,晚上搞業務,買不到什么東西,我就借總譜,把《紅燈記》等總譜都自學了一遍。陳杰局長看我熱衷專業,就鼓勵我繼續創作。恰逢解放時,她找我談話,問我愿意到什么地方去?我就問能不能到歌舞團,畢竟創作業務比較多。她就建議我去川劇院,說川劇院現在還比較缺人,像我這樣的搞配器的很適合。我欣然應允,大概1972年底到1973年初,我就被安排去了川劇院,在那里大概待了11年左右。
紀:您起初到四川工作是為了謹記賀老的教誨,接觸民間音樂,這也一直在影響您的創作觀。前面您提到很多上海音樂學院的同門師兄弟,在這段時間和他們有交流這個問題嗎?
曹:從1972年底開始到1983年,我在川劇院工作。我當時很樂意的,覺得到了川劇院后會對我的幫助很大,一方面是我一直謹記賀老對民間音樂學習的教誨,另一方面是同門王酩的創作觀點也對我產生了影響。王酩和我都跟陳銘志先生學習過,我們在陳先生那里學到了很多復調知識,陳先生告訴我們一定要發揮這個優勢,于是1968年我和王酩在北京見了面,談論了很多這方面的觀點,事實上“民間音樂”和“復調”在王酩的創作中占了很大的比重。王酩寫過多部電影音樂,有一年他來成都搞一個大概是兩三分鐘的電影片段的配樂,還邀請我在他寫的主旋律基礎上加工編配。后來他在電影《海霞》中用了廣東漁歌,為了寫好這部配樂,還專門到了廣東采風,并謹記陳先生的教誨,極大地發揮出復調的優勢。
紀:有了賀老和王酩的觀點加持,這段時間的農村工作您接觸到大量基層、底層的勞動人民,看到了真正的“鄉土中國”,在川劇院也參加了配器工作。那您有嘗試寫旋律或搞唱腔創作嗎?民間音樂素材對您后來的創作有沒產生哪些影響?
曹:我在川劇院時沒有搞過旋律,唱腔都是他們搞的,我就搞配器,包括《杜鵑山》、傳統戲《繡襦記》(后來到北京演出),以及后來寫的第二版《紅燈記》,都用了川劇的旋律,這幾部作品川劇院都很滿意。川劇對我的影響很深,以至于后來我在《第十二交響曲》的第二樂章里也用了川劇的旋律。這段時間(1974年前)我在學習戲曲和民間音樂上還是受到了很多熏陶。配器方面我最滿意的作品是川劇《杜鵑山》,1974年我還專門為它寫了個序曲。川劇《杜鵑山》原先是個民樂和管弦樂版本的混合樂隊,這個稿子的主題也不完全是我寫的,當時是集體創作,但作為整個編配,基本的框架還是由我來完成,所以算是我比較獨立的一個作品。
紀:所以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個階段您仍是處于學習的、打基礎的狀態,創作工作也主要是配器方面,還沒有真正獨立地創作?能否用一句話對您這個階段進行總結?
曹:1955到1974年這20年是我的學習階段,時間比較長。相比較前10年(1955—1965)在上海音樂學院的理論學習,這后10年(1965—1974)的成都工作時期我更偏重于實踐,沒有獨立作品,偶爾寫過一些歌,也參加初步的實踐,但均以配器為主,在這過程中我逐漸對樂隊熟悉,自學一些作品,也在實踐中了解川劇,接觸民間音樂,創作觀念逐步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