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恰似一座花園

/明前茶

這是需要雕刻的最后一個字了，是小男孩最喜歡的“春”字。照例，要把已經雕刻好的小木塊一一放進挖槽中，用木栓子拴緊。小男孩再一次打磨他的美工刀，將“春”字刻成陽文反字，并將四角的木頭都修掉，讓這個字從柔軟的木紋中凸顯出來。

小男孩蹲下來，以目光丈量每一個陽文反字的上緣。看上去很齊，他滿意地出了一口氣，開始在陽文反字上刷墨，將一張綿紙覆蓋在這些古老的木活字上，用沾了少許白蠟的鬃毛刷，輕壓輕刷綿紙的背面，不到兩分鐘，揭開綿紙，就可以看到小男孩連上四節活字印刷體驗課的成果——紙上顯現的是一首勾畫勻整的五言絕句，小男孩刻了一首王維的《鳥鳴澗》。

接著， 他把木栓子拆掉，讓這些充盈著倔強與氣力的小小活字，從挖槽中釋放出來。他一手攥著一個“春”字，要考考我：“王維的詩中，有‘春字的還有哪些？”我慌忙在記憶的版圖中搜尋，小男孩看我窘迫起來，笑了，開始背《輞川別業》給我聽，還說：“我二年級的時候，特別喜歡‘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這兩句，可是兩年一過，卻喜歡‘披衣倒屣且相見，相歡語笑衡門前了，阿姨，你說奇怪不奇怪？”

我說：“不奇怪。你長大了。小孩子寫作文都喜歡煉字，喜歡渲染顏色，就像畫畫離不開水彩筆一樣；可兩個暑假過去了，你如今發現，倒是樸素的素描，寥寥幾筆，更讓人感動?！?/p>

小男孩穿著斜襟中式衣裳，寸頭被媽媽用剃頭推子刨得溜光，很像電影里的功夫小子。暑假里爸爸每天帶他來上班。爸爸是書畫院的行政人員，大部分時間無暇照管他，好在領導照顧，給小男孩特批了兩項福利：允許他去上書畫院暑期的公益課程，還給他安排了一個小小的“工作室”——在木樓梯的下方放了一張大茶幾。

小男孩向我展示他的硯臺，展示書畫家送給他的徽墨，展示他替奶奶卷的艾灸條，展示他覺得應該帶到外太空，給外星人欣賞的“最美的木活字”。他說：“我不喜歡動畫里的二次元小孩，唐詩才是我最喜歡的二次元世界，每次，只要撲通一聲跳進唐詩的世界，就覺得渾身上下都洗得清爽極了?！?/p>

說到這里，他飽滿的小臉忽然垮了下來：“我爸說，我是一個穿越來的古人。他好像對我很擔心……”

我忽然想起小男孩爸爸曾悄悄咨詢：“各位老師，給我出出主意，怎樣讓我們家這孩子活得像一個‘10 后？我給他買盲盒，買游戲手柄，買輪滑鞋，買羽毛球，大部分都被他送人了。他媽媽覺得就是因為我在書畫院工作，孩子耳濡目染才變成這樣的。我娃養成這樣，究竟對不對？”

這世間的孩子，哪能像農作物一樣，到了時辰就長成一樣高，呈現出整齊劃一的豐收姿態？這個小男孩，他的精神世界已經暗自長成了一個美麗的花園，草木葳蕤，萬物競生。某些時刻，那種無來由的歡欣與憂傷，沁潤過王維的心，千年后也會靜悄悄感染他。

比別人更敏感， 更敏銳，不見得是一件需要檢討的事，它暗含藝術的、人文的滋養，像一場從天而降的露水一樣，只會讓花園所有的植物更加生機勃勃，根深葉茂。

（丁強摘自2021 年11 月4 日《解放日報》，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