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生
如何認識社會世界?哲學認識論和科學方法論展開了歷久彌新的理論對話,①郭臺輝:《西方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歷史之維》,《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8期。體現于唯理論與經驗論兩種認識論,本質主義與表象主義兩種科學觀,符合論、融貫論、冗余論、約定論、實用論、語義論等多種真理觀,歸納與演繹兩種邏輯思維,實證主義、解釋學、批判理論、建構主義四大理論流派,定量與定性兩種研究方法,證實與證偽兩種科學檢驗方式,價值中立與價值無涉兩種科學態度,等等。韋伯曾指出:“‘抽象的’—理論的方法與經驗的—歷史的研究處在一種無法調和、明顯無法消除的對立之中。”②轉引自王楠:《價值的科學: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再探》,《社會》2014年第6期。更多論述可參見馬克斯?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秋零、田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Max Weber, Collected Methodological Writing, translated by Hans Bruu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2。近年來,國內學者試圖克服西方社會科學方法論困境,比如,洪大用在費孝通提出文化自覺和鄭杭生提出理論自覺基礎上提出實踐自覺,指出學術研究要直面中國社會的事件巨變,創造兼具中國特色和普遍意義的知識體系。③洪大用:《實踐自覺與中國式現代化的社會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2期。黃宗智倡導實踐社會科學,并以此研究中國近現代歷史。④黃宗智、羅雯、聶銳:《基于中國現實的社會科學探索》,《國外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趙鼎新基于中國道家思想等建構對西方社會科學具有挑戰性和突破性的方法論,如道家時間、本體創新等理論。⑤趙鼎新:《時間、時間性與智慧:歷史社會學的真諦》,《社會學評論》2019年第1期。但是,國內方法論研究同樣面臨二元對立困境與論戰。渠敬東立場鮮明地批判“方法主義”,倡導社會研究要有價值追求和人文關懷。①渠敬東:《破除“方法主義”迷信:中國學術自立的出路》,《文化縱橫》2016年第4期。可見,任何哲學認識論和社會科學方法論都不可避免地陷入“無法調和、無法消除”的二元對立中,關鍵的問題在于如何正視社會科學中的諸多論戰并發現其二元對立的邏輯基礎。為應對多元理論之爭,哈貝馬斯提出商談理論,布迪厄提出生成結構主義,吉登斯提出行動—結構二重性理論,他們共同致力于走向綜合的社會科學,即使結果未必如其所愿。對此,謝立中認為,許多意見分歧實際上是“話語之爭”。②謝立中:《當代中國的自殺率:話語之爭的一個案例》,《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7期。實際上,各種主義越是主張世界統一于其闡明的主義之中,越是證明世界可從不同角度觀察從而達成其自身的整體性。故而,社會科學研究不過是不斷探索發現社會世界的過程,我們必須采取現實主義態度回到產生這種二元對立的社會科學活動本身,闡明社會科學行動的邏輯。
本文主要勘察哲學認識論和社會科學方法論,進一步闡明社會科學尤其是社會學如何發現和報告社會世界。主要觀點為:社會科學統一于“社會世界的創新發現”,創新發現服從導賞、表征、評判、干預社會世界的四種方法;其中,評判社會世界服從“對標研究”策略,包括“評估、演繹、歸納、猜想”四種不同的思維方式。
社會科學往往有“客觀有效性”和“普遍代表性”兩大追求。任何一項社會科學的研究,都免不了會受兩個基本問題的“誘惑”:一是求“真”——探尋生活中真實的社會存在;二是求“全”——生活的真實若不能說明社會全體的脈絡和邏輯,自然就難說是“社會”科學的。③渠敬東:《邁向社會全體的個案研究》,《社會》2019年第1期。但是,求真求全只指向社會科學研究的科學性問題,即手段取向,而科學研究的真正價值在于不斷求“新”,發現社會世界,即目標取向。
哲學認識論對到底什么是真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形成了符合論、約定論等諸多真理觀。這些真理觀不同程度地影響社會科學并形成了諸多實現客觀性和真實性的研究方法,如價值中立、懸置前見、反思社會學等。
第一,“價值中立”防線。為確保社會世界研究的科學性,韋伯提出了價值中立的觀點。隨后,許多研究者以此作為科學研究的基本規范要求。但是,韋伯將社會科學研究活動實際上分為四個步驟,只有其中的第三個步驟,即以“理想類型”評判和解釋“歷史個體”時才在科學研究行為本身邏輯上可實現價值中立。④更多論述可參見陳玉生:《“人文科學”知識的技術實現與德性規范——韋伯人文科學學說分析》,《黑龍江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這個過程就是“范疇整理實在”,也就是以理念評判經驗的“對標研究”(下文將闡述的概念)過程。其他三個步驟,包括基于先驗前提確立文化現象、基于文化意義和科學興趣確立研究對象和理想類型、基于價值中立和責任倫理為科學結論的適用立法,均包含著文化意義、科學興趣、價值選擇、責任倫理等。
第二,“懸而不論”策略。受胡塞爾現象學影響,社會科學研究者也常采取“懸置”方法。“懸置”的目的是為了獲得在排除了研究者自己先入為主的各種成見和觀念之后對訪談對象所賦予訪談與訪談場景的意義的感知和認識。應該說,它與研究者感受被訪人、訪談內容和訪談現場這樣的“材料”是基本同步的。所以,懸置是感知的前提條件。⑤楊善華:《感知與洞察:研究實踐中的現象學社會學》,《社會》2009年第1期。但是,“人類能夠感受、能夠思考、能夠言說的那個實在世界是經過了我們的符號系統和話語系統過濾的,因此也是由我們特定的話語系統所建構的,不再是純粹自然的。……比如,我們對于‘殘疾人’的話語就不是對作為純粹自然的、客觀實在的殘疾人的再現”。⑥謝立中:《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社會》2010年第2期。在定量研究中,同樣存在類似“懸而不論”的研究思維。比如,趙鼎新認為:“科學其實只是一種片面而深入地看問題的方法。面面俱到的觀點一般都不科學,由科學試驗得出的結論也并不一定正確。特別是,科學結論都是特定條件下的結論,離開這些條件,科學結論往往就不正確。”①趙鼎新:《社會科學研究的困境:從與自然科學的區別談起》,《社會學評論》2015年第4期。可見,科學在對復雜經驗現象進行解釋時,都會用“加括號”的方式設置條件,明確聲言只對“加括號”內的經驗現象才具有解釋力,從而將限定條件之外的社會世界不予置評。
第三,“反思社會學”倡導。布迪厄提出社會科學要采取三重反思:研究者對調查過程中被訪人提供的信息的反思,對研究者自身理論前見的反思,對適用的他人理論的反思。②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第355—375頁。經由三重反思,以克服研究中的各種前見,從而保障科學研究活動中的客觀性。
求“全”包括經驗通向理論和理論通向經驗雙向度的求全。在經驗社會科學研究中,有許多求“全”的研究策略,如定量研究中以“樣本”信息推論“總體”狀況,大數據應用為跨過“樣本”直接研究“總體”提供了可能,扎根理論中在“范疇飽和”“理論飽和”指引和約束下對文本信息內容的充分發掘。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潘綏銘及其團隊提出“信息飽和”法,指出為研究新現象及現象內部類屬,經驗調查中如果再也收集不到新的信息,則在理論上達到了“信息飽和”。③鮑雨、潘綏銘:《定性研究中的求異法及其理論依據》,《社會學評論》2015年第2期。渠敬東更是對個案研究如何邁向社會全體進行了系統梳理,闡述了各種求“全”的方法。④渠敬東:《邁向社會全體的個案研究》,《社會》2019年第1期。
此外,還有理論對世界的解釋能力的“覆蓋性”問題。趙鼎新引入“覆蓋性”作為評價研究者建立的科學的解釋機制的重要維度。他指出:“一個理論的合理性取決于它能解釋或者解讀的經驗現象的廣度。”⑤趙鼎新:《從美國實用主義社會科學到中國特色社會科學——哲學和方法論基礎探究》,《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1期。為此,趙鼎新建立了社會權力的取值概念:經濟權力、政治權力、軍事權力、意識形態權力,并以此闡述社會變遷。在此之后,趙鼎新又提出了“道家時間觀”,并以之突破西方社會理論中的沒有時間的橫向比較、固定時間下的縱向比較、進步時間、循環時間、無規律多樣時間等時間敘事觀。⑥趙鼎新:《時間、時間性與智慧:歷史社會學的真諦》,《社會學評論》2019年第1期。
社會變遷的解釋機制的覆蓋性應該建立在社會變遷的本體覆蓋性基礎之上。不管社會變遷還是結構,都必須創新社會本體,闡明社會到底是什么。謝立中認為:“從這些特殊性或地方性知識當中歸納出來的普遍性知識不僅不比這些特殊性或地方性知識更具優越性,而且還不如后者有價值、有意義,因為在這種歸納過程中有許多細節性的知識都被抽象掉、過濾掉了,而對我們了解和理解事物具有關鍵意義的可能正是這些細節性的知識。”⑦謝立中:《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社會》2010年第2期。因此,社會科學研究不斷建立具有覆蓋性的本體范疇和解釋機制,其最終目的還是要回應細枝末節的日常生活,其結果是社會科學知識體系。理論與經驗雙向求“全”無法回應社會世界的無限性問題。
社會科學研究除求“真”和求“全”,更在求“新”。科學研究的目的是創新發現,為人類認識社會世界的無限性貢獻新知識。那么,科學研究為何要創新發現?
創新發現是學術價值追求和學術規范要求。科學研究在于揭示未知世界,對前人尚未述說或尚未述說清楚的現象即剩余范疇作進一步探究。正因如此,學術論文發表通常被要求綜述文獻和闡明創新,學位論文對此更是有明確的規范要求。研究者必須通過綜述前人研究來自證創新發現。但是,科學研究“不是闡明某一現有理論或意識形態”,而是要“創立或推進適合新證據的新概括”,“最終目的是最好地認識真實世界”。⑧黃宗智:《探尋扎根于(中國)實際的社會科學》,《開放時代》2018年第6期。
創新發現是社會學本土化的重要旨趣和必然效應。謝立中將那些從本土語境出發補充、修正和革新西方社會學的概念與理論稱為“補充—修正—創新型本土化”。⑨謝立中:《后西方社會學:是何以及為何?》,《社會學評論》2017年第2期。我國社會學界提出的差序格局、倫理本位、一本一體、單位、面子、關系、名分、氣等學術概念,所闡述的結構社會學、社會運行理論、社會互構論、“民-群”視角、社會結構轉型理論、多元話語分析、后社會學、結構—制度分析、感性選擇理論、道家時間、過程—事件分析等理論范式,均屬于本土化的創新發現。
創新發現是建構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的必然要求。我國社會科學本土化的創新發現取得明顯成就,但顯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對此,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提出了要求,國內學者就中國特色社會學話語體系的建構也進行了廣泛的討論。洪大用指出:“能否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完整的話語體系是社會學學科是否成熟的重要標志”,并認為“所謂話語體系,至少應該是建立在一定知識、概念、命題和理論基礎上的,包含有研究范式、方法論和具體方法的話語組合,這些話語內容豐富但又有共享的問題意識和研究方法,邏輯自洽但又具有開放性和延展性。”①洪大用:《超越西方化與本土化——新時代中國社會學話語體系建設的實質與方向》,《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1期。
總之,求真和求全是科學活動的規范要求,其形式上鼓勵研究者盡情發揮“想象力”,實質上要求研究者不被情感左右,保持冷靜。哲學認識論致力闡明“真”是什么,形成了符合論、融貫論、約定論、基礎論等多種真理觀。這些真理觀有一個共同點,即研究者探究世界須超越自我,以符合客觀世界或融通符號世界等。求全邏輯上是通過研究者借助已知“世界”走向社會“全體”或世界“整體”。科學研究者通常被要求還原日常生活,以便描述和闡明的社會存在的真實性和社會整體的覆蓋性符合生存體驗。超強想象力的研究者可以根據很少的證據洞察世界,實現求真和求全雙重目標。
社會科學研究的根本目的在于創新發現。創新發現包括本體創新、解釋創新、技術創新,分別對應“是什么”“為什么”“怎么辦”三個相互關聯的問題。彭玉生認為:“理論創新既包括創造新理論、新概念,也包括有創意地應用一般理論,擴展或整合現有理論。”②彭玉生:《“洋八股”與社會科學規范》,《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
社會世界“是什么”指向“社會”的存在(being),也就是社會世界的本體。趙鼎新認為:一個社會科學范式得以確立的最大關鍵在于本體創新。③趙鼎新:《從美國實用主義社會科學到中國特色社會科學——哲學和方法論基礎探究》,《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1期。社會世界的本體創新相當于生物世界和物理世界的博物學,它是社會世界的“博物學”。比如斯科特發現“日常抗爭”,就是對社會世界之社會運動或社會抗爭類型的新發現,它定義了此前尚未得到學術研究的社會現象。本體創新是社會世界“是什么”的澄明,服從“名分秩序”邏輯,即研究者創造學術概念,以學術概念照亮、表征、分異社會世界,使社會世界清晰可見。謝宇指出,刻畫總體異質性唯一可靠的工具就是統計學,刻畫的方式就是簡化研究總體,采用社會分組。分組的依據來自社會結果(social outcomes),即社會分組要有利于研究結果以差異的形式呈現。④謝宇:《社會學方法與定量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41—43頁。顯然,科學研究均服務于社會世界異質性的描述與解釋。韋伯提出的方法論是“范疇整理實在”,知識的增量就在于世界的范疇化成就。
本體創新所照亮的社會世界邏輯上包括:(1)常人熟知但尚未被學術論證的社會現象;(2)常人日用而不自知且尚未被學術論證的社會現象;(3)已有學術論證但仍然有待繼續深入研究的社會現象;(4)已有學術論證但需要重新論證的社會現象。研究者要對這四類社會現象分別采取轉義說、顯現說、繼續說、重新說四種策略,以便創新性地描述和定義本體。
社會研究者通過本體創新,構建了非常復雜多元的范疇來描述和表征社會世界,如社會團結、社會變遷、社會運行、社會轉型、社會分層、社會流動、社會系統等。創新的本體通常被表達為社會世界的取值,如基尼系數、恩格爾系數、犯罪率、大學生師比、總和生育率等指標。取值指標分為定比、定距、定序、定類四類,既是對測量指標的描述,更是對本體的描述。
本體描述形成科學研究中的本體性論斷。本體論斷主要指對本體類屬的判斷。“天鵝是白色的”和“所有的天鵝都是白色的”均屬于本體論斷。社會科學研究中,許多研究涉及到社會世界的本體論斷。費孝通先生將中國的人際關系模式描述為“差序格局”,相對應的西方人際關系模式是“團體格局”,兩個概念既是人際關系模式的取值,①彭玉生:《“洋八股”與社會科學規范》,《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也是對中西人際關系模式的論斷。
本體創新后需要“走出本體”,聯結到其他本體。比如,研究“殘疾人”不僅要依據“殘疾人”定義考察個體或群體狀況,更要探討“殘疾人”如何被話語系統建構,探討話語系統的約束和引導下形成的“殘疾人”體制機制及其實踐效應。對其他如“自殺”“階級”“家庭”“農民工”“吸毒”等現象的考察也應如此。②謝立中:《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社會》2010年第2期。
社會科學本體創新依賴“社會”整體來建構自身,因此,新本體通常表達為關聯本體體系的范疇。這種建構,內含研究者對社會的想象。社會想象中,除了本體描繪,還有本體間性描述,闡明各社會本體間的邏輯關系。趙鼎新認為,高質量的社會科學范式是能夠聯通本體性命題和機制性命題的。一個高質量的社會科學范式需要遵從的四個方法論條件:第一,該范式的本體命題能被定義為互相獨立的理想形態,并且每一命題都具有很強的經驗上的不證自明性;第二,任何其他相關命題都是該范式本體命題的推論或組合,即范式具有完備性;第三,其他范式很容易被吸納為該范式的一部分,即范式具有包容性;第四,該范式中的每一本體命題都應當指向一些重要的社會機制,即與社會機制有直接的連接。③趙鼎新:《從美國實用主義社會科學到中國特色社會科學——哲學和方法論基礎探究》,《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1期。那么,新本體能否以及如何關聯社會世界的其他本體呢?我們以個案研究為例闡明。
經驗社會科學研究中的個案置身于社會全體,必然具有通達社會全體的可能。渠敬東認為個案研究可經由“人文地理志、制圖術、人口志、歷史編纂學、傳記學、語詞編纂學等各類民族志方法,通過‘事件化’的社會激活過程,呈現出多重社會構成的脈絡”。④渠敬東:《邁向社會全體的個案研究》,《社會》2019年第1期。科研活動可以而且需要通過個案邁向社會全體,即使這個過程不可能那么完美。新本體是可以走出本體聯結到其他本體,并與其他本體形成邏輯關系的:一方面,研究者創新發現了這些邏輯關系,并以此解釋社會現象的產生和變遷,這是解釋;另一方面,新的本體為何如是及為何有如此屬性,同樣需要將新本體安置在包含其他本體的環境系統中才能得到解釋。
個案內含無限意義和無限價值,為個案走出本體提供可能。社會科學研究的首要任務就是定義現象,研究者將個案分解為一個個“分析單元”,并對應構建一個個“取值概念”,以便描述依托個案闡述的社會世界。當若干本體共同闡明一個個案時,通常表達為某種邏輯關系。如果通過個案定義的某個現象具有特殊性和新穎性,則因其構建的“概念”意味著本體創新;如果通過個案定義的邏輯關系具有特殊性和新穎性,則因其構建的“概念體系”意味著解釋創新。比如,梯利等學者發現,由零散的個體事件發展為群體性的暴力活動,需要經過一系列中層機制才能實現:連接貫通、廣為擴散、協同行動、社會采用、邊界激活、證實確認和身份認同轉換。⑤Doug McAdam, Sidney Tarrow, Charles Tilly, Dynamics of Conten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該案例轉引自張靜:《案例分析的目標:從故事到知識》,《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這些以本體形式表達的中層機制相互作用,共同構成個體事件向群體性事件轉化的邏輯機制,若其具有新穎性則屬于解釋創新。社區公共服務空間中,居民集群服從“空間參與-活動參與-組織參與-政治參與”梯次展開的參與層次模型。⑥陳玉生:《“民-群”視角下的社會參與層次:社區公共活動場所的集群效應研究》,《社會科學》2020年第12期。這四個參與層次分別對應四個本體,其本體間性的邏輯關系表達為解釋創新。
概括起來,如何“走出本體”要經由以下邏輯關系:
新本體的生產邏輯和機制是什么,即其他本體如何孕育新本體?(因變量)
新本體將導致怎么樣的社會效應,即對其他本體產生什么影響?(自變量)
新本體變遷的協變因素是什么,即與其他本體時空變遷有什么邏輯關系?(協變量)
所以,“走出本體”意味著創新發現新本體與其他本體之間的邏輯關系,也即意味著解釋。社會科學的定量和定性方法都重視相關關系發現,因果機制的探尋基于這樣一種思想:因果關系不僅是一種形式上線性穩定的關聯,更是一種動態力量。①張靜:《案例分析的目標:從故事到知識》,《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走出本體”實際工作是循著新本體走向其他本體,從而邁向更加廣闊的社會世界。按照韋伯的理解,社會學要“致力于解釋性地理解社會行動并因而對原因和結果做出因果說明”。王小章認為,理解意指要領悟行動者賦予行動的主觀意義,也即行動者的動機、目的;解釋則意指要對原因和結果之間的真實的、客觀的聯系做出科學的、合乎實際的說明,也即要對具體社會行動發生的事理邏輯做出經得起檢驗的因果性說明。②王小章:《馬克思主義社會學:打通實證與理解的藩籬》,《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5期。
那么,“走出本體”要將新本體安置到何處呢?筆者研究網格化服務管理,一是將其定義為科層化精細治理,區別于黃宗智闡明的中國歷史經驗中的簡約治理,二是賦予其應對基層治理中“官進民退”的行動意義,三是闡明其孕育于社區保障居民個體自由與自我修復能力下降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效應,四是警示其雖然彌補社會自我修復不能的缺陷,但可能強化系統世界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③陳玉生:《細事細治——基層網格化服務管理中的科層化精細治理與社會修復》,《公共行政評論》2021年第1期。因此,“走出本體”不只是理解、解釋和因果說明,還包括其自身的話語過程即存在之存在本身,以及其文化效應和社會化效應。由此,本體的屬性特征,以及該本體與其他本體的邏輯關系、它的社會意義、它的建構過程、它的未來價值等方面,都能得到闡明。總體而言,走出本體必然將新本體安置到社會世界,包括“實在界、意義界、話語界、想象界”,以確定其經驗邏輯,賦予其行動意義,闡明其文化效應,分析其社會影響。
“走出本體”會產生不同的學術效應。第一,當“走出本體”取得豐富的理論成果時,它可能形成一種理論范式,比如“社會資本”“社會轉型”“現代化”“符號互動”“社會沖突”“場域”等本體范疇及其相關理論。第二,當“走出本體”建立了該本體與其他本體之間的邏輯關系,且該邏輯關系能夠解釋特定社會現象時,就形成了相對可靠的、具有解釋力的邏輯機制,如“價格規律”“公地悲劇”“同構效應”“擇偶梯次效應”“社會參與層次”等。理論和機制均表達為不同本體之間的邏輯關系,是“走出本體”的結果。
邏輯關系與本體一樣,對應具體的社會世界,是社會世界內在諸本體之間的關系的表征和闡明。本體實際上是對混沌世界的概念化,勾勒出世界的名分秩序。在這個名分體系中,自古至今的學者思想家都在建構一種能夠覆蓋整個世界的概念,如老子將其定義為“道”或“自然”,現代西方哲學將其定義為“對象”或“存在”,等等。包括機制在內的邏輯關系也一樣,在于闡釋世界諸要素的深層關系。不同的邏輯關系及其理論對社會世界現象的解釋范圍和解釋能力有所不同。趙鼎新根據深層邏輯所能覆蓋性解釋的自然世界或社會世界的范圍為標準,認為可以分為機制解釋(mechanism)、法則解釋(law)和覆蓋性法則解釋(covering law)三種方法。比如,價格規律是機制,牛頓定理屬法則,進化論為覆蓋性法則。④趙鼎新:《時間、時間性與智慧:歷史社會學的真諦》,《社會學評論》2019年第1期。不過,“走出本體”雖然產生理論和機制,但理論和機制的生產不一定需要“本體創新”,發現諸多已知本體存在新的邏輯關系也屬于解釋創新。
社會世界的本體創新與解釋創新,通常表現為對社會群體及其生活狀況的“取值”概念與“價值”評判,形成名分秩序,并最終激發人們的“理想”追求。為此,人們創新改變生活狀況的管理學、社會工作、社會政策等技術知識。比如,社會工作研究側重技術創新,探索和驗證社工實務方法。技術創新的目的在于干預社會世界,使其符合人類生活價值目標和理想追求。
如何干預社會世界呢?自然律不因社會變化而變化,比如萬有引力。人們可以認識和利用自然律,但不能改變它。社會卻不同,社會一直包含著人類的創造知識,即上述有關社會現象的本體創新和解釋創新,并且受這些創新的約束和指引。福柯將這種知識話語的歷史效應稱為話語事件。比如,在“精神病學話語”的約束和引導下,社會甄別出了“瘋子”群體,并導致“瘋子”的社會隔離、監禁、治療現象。再如,人們在英格爾斯“現代化指標體系”話語系統的指引下,會將“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工業產值在國民生產總值中所占比例”“人均預期壽命”“城市化比重”等指標作為政策方向;在帕森斯的現代化話語系統的指引下,實踐工作和政策促進的方向就會發生重大變化。①謝立中:《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社會》2010年第2期。所以,技術創新通常建立在本體創新和解釋創新基礎之上。
“技術創新”主要以某技術的具體實現程度和效果為經驗現象,以某技術設定的目標為理念,通過描述實際效果與理想目標之間的差距,解釋造成該差距的原因,提出改進技術的辦法。針對技術創新的方案研究和行動研究需要理論支撐,需要運用理論來解釋某技術的效果。但是,“技術創新”為主的研究,可以側重技術的改進,而不必強調科學邏輯機制的發現和創新,故可以運用他人的研究成果,甚至綜合利用他人研究成果。循證研究就是如此。所以,此類研究是理論回到實踐并接受實踐檢驗的重要組成部分。
我們需要統一“本體創新”“解釋創新”“技術創新”三個社會世界創新發現維度。哈貝馬斯將認知旨趣分為“技術旨趣”“實踐旨趣”“解放旨趣”,對應“經驗—分析的科學”“歷史—解釋的科學”“批判性的社會科學”三種知識類型。②哈貝馬斯:《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與科學》,李黎、郭官義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126頁。可以說,哈貝馬斯從哲學認識論角度對科學研究旨趣的分類,就是有關社會世界“是什么”“為什么”“怎么辦”三個根本問題的類型化。但是,解放旨趣不僅僅是批判,更主要的是建設性反思批判。③鄭杭生:《論建設性反思批判精神》,《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對應“怎么辦”的知識類型主要是“建構”。我們可以將社會科學旨趣分為“本體創新”“解釋創新”“技術創新”三類,分別對應社會世界本體的“描述”“解釋”“建構”三種知識類型。
實際上,批判反思在“是什么”“為什么”“怎么辦”三個問題上均可體現。張靜認為,知識來源于兩種途徑:其一,經驗現象的證明、歸納、演繹和推論;其二,反思,通過考量一種潛在性——評估確定和已知的事實,將其與人類的經驗、信仰和追求聯系起來。④張靜:《案例分析的目標:從故事到知識》,《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按照張靜的知識論,知識要么來自經驗現象,要么來自理念。眾所周知,笛卡爾通過普遍懷疑提出“我思故我在”著名論斷。知識來自于經驗或理念,均表現為對經驗或理念的“懷疑”,即問題意識。正是對社會世界的追問,對經驗和理念的批判反思,才成就科學追問。米爾斯在闡述社會學的想象力時指出了社會科學研究的三重問題:個人問題、公共問題、學術問題。但是,并非所有個人困擾問題都是公共問題,即具有公共價值;并非所有公共問題都是學術問題,即未被學術界研究或未被研究清楚。研究者只有對已知經驗或理念提出質疑,并證明該質疑對象具有公共性且尚未被學術界研究或未被研究清楚時,才可將其設置為可研究的學術問題。⑤C.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張永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3—12頁。因此,學術問題本身一方面意味著研究者對經驗和理念的批判反思,另一方面意味著對社會世界的創新發現。由此推斷,社會科學研究工作的起點是有關社會世界的經驗或理念的批判反思,批判反思貫穿于描述、解釋、建構三種社會世界知識形成的過程,最終皆統一于社會世界的“創新”發現。
我們還需要嚴格區分“是什么”的描述、“為什么”的解釋、“怎么辦”的建構這三個領域。趙鼎新認為:“實用主義社會科學范式還有一個其他許多西方社會科學體系所沒有的特點,那就是它很容易就能把本體性論述轉化為機制性論述,從而打通了本體和認知/方法層面的聯系。”他舉例說,涂爾干的著述甚多,但是他的大量工作是建立在“人是規范動物,規范性的禮儀是社會活動最為重要的基礎”這一本體性假設之上的。該本體性論斷具有很大的公理性和完備性。⑥趙鼎新:《從美國實用主義社會科學到中國特色社會科學——哲學和方法論基礎探究》,《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1期。按照本文上述分析邏輯,“人是規范動物”的有關“人”的種類和屬性的描述,屬于本體性論斷;“規范性的禮儀是社會活動最為重要的基礎”,并非“禮儀”的種類或屬性的描述,而是其與社會活動之間關系的判斷,因此屬于機制解釋;本體的描述、解釋、建構的邊界實際上非常清晰。
但是,本體性論述和機制性論述(解釋)是聯通的,對社會世界的描述、解釋、建構均統一于本體,其中,本體描述是基礎。比如,“天鵝是白色的”,是有關本體的特征的經驗概括。當追問“所有天鵝都是白色的嗎”時,其研究結果觸及本體特征的概括,類似結論“所有天鵝都是白色的”屬于本體創新,其借助的方法是描述。當追問“為何天鵝是白色的”“為何所有天鵝都是白色的”“天鵝的白色對天鵝的生存有哪些功能”時,其研究結果觸及解釋創新,需要以某種因果分析來表明。當追問“如何將白天鵝改造為黑天鵝”“如何利用天鵝的白色保護天鵝”時,其研究結果觸及技術創新,其借助的方法是因果解釋和本體建構。由此可見,諸多追問均蘊含“天鵝是白色的”本體描述,故本體的解釋和建構必須以本體的描述為前提,本體創新是基礎性的。
那么,如何抵達并報道本體從而創新發現社會世界呢?任何本體創新,都需要研究者進入社會世界,在邏輯上必然歷經導賞社會世界、表征社會世界、評判社會世界、干預社會世界的過程。這就需要社會研究方法。
社會研究方法到底是什么?彭玉生認為:“方法論范式指學術界通用的連接理論與經驗的基本規則和方法,其存在為形形色色的經驗研究和大大小小的理論討論提供了平臺。”①彭玉生:《“洋八股”與社會科學規范》,《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社會研究方法除了作為連接理論與經驗的規范性媒介外,還是使經驗現象表征出來的視角取向與策略手段。研究方法同時具有創新性地表征經驗現象的視域性,以及約束學術共同體適當表征該經驗現象的規范性雙重性質。說視域性,是指研究方法是打開世界的方式。比如,福柯的知識考古學,為人們透視知識構境的圖景打開了一扇窗;格爾茨的深描,為人們探究主觀意義指明了方向;加芬克爾的破壞實驗,指引人們探究顯而易見的社會秩序的底蘊,將人們日用而不自知的社會秩序展示出來;會話分析引領人們關注談話內容之外的談話形式。對于社會認知而言,新的研究方法能引領人們發現新的社會世界,并使其表征出來。說規范性,是指研究者對其研究所使用的方法規則和程序必須做出說明,以便讀者知曉其所用方法是否符合對該方法的一般共識。科學方法是研究者通向、表征、評判、干預社會世界的路徑、程序和規則。因此,到底用什么方法,取決于研究者研究的社會世界到底是什么。接下來,我們先簡略分析導賞、表征、干預社會世界的方法,然后另起一節再詳細闡述評判社會世界的方法。
研究社會世界,需要通向社會世界的路徑指引。通向不同的社會世界形成了不同的方法。這類方法如同導游一樣,引領研究者和讀者賞析不同社會世界:實證主義指引研究者通向實在世界,解釋學指引研究者通向意義世界,建構主義引導研究者通向話語世界,批判理論引導研究者通向價值世界。
傳統研究中,人們關注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及其關系;語言學轉向后人們開始研究語言與世界的關系;現象學轉向后人們開始研究人類生活的原初形態;身體現象學出現后人們開始研究身體與世界的關系。謝立中認為:實證主義、古典詮釋學和傳統的批判理論都屬于現代主義的分析模式,盡管它們之間有很多差別,但也有一些共同之處,概括地說就是“傳統的實在論”。它有五個基本特征:給定實在論,表現主義,相符真理論,本質主義,基礎主義。傳統的實證主義、詮釋學和傳統的批判理論雖然存在著各種差別和分歧,但在上述五個方面還是有一致性的。①謝立中:《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社會》2010年第2期。隨著新的導賞社會世界方法的出現,客觀實在世界、主觀意義世界、語言符號領域(列維-斯特勞斯)、知識布展世界(福柯)、日常生活世界(胡塞爾)、此在世界(海德格爾)、身體世界(梅洛-龐蒂)相繼打開。
導賞社會世界的各種方法指引和規范了研究者所研究的社會之實。個案法指引和規范研究者觀察社會世界中的一個個分析單元,會話分析指引和規范研究者研究輪流對話的秩序和邏輯,定量內容分析法指引和規范研究者將文獻資料數據化并分析相關內容的分布情況,拓展個案法指引和規范研究者將分析的社會單元聯結到更廣闊的實在世界、意義世界等社會世界,破壞實驗方法則采取人為因素,干預人們習以為常的社會世界,并通過這種干預,將那些日用而不自知的社會表征出來,如此等等。
總之,以方法之名打開和導賞社會世界之實的方法遵循“以名責實”策略。我們具體看看話語分析。“話語分析”是最近幾十年西方學術界首先從語言學、常人方法學、傳播學和教育學等領域中形成發展起來并擴散到整個社會科學領域的一種新的社會研究方法、研究模式。所謂“話語分析”就是要對那些已經說出來的“話”到底以怎樣的方式以及按照什么樣的規則被說出和被傳播的過程加以分析。按照福柯的說法就是已經被說出來的話是怎么被生產、被流通、被分配的,支配著“已經被說出來的話”以這種方式被說出來的規則是什么,這就是話語分析要做的工作。②謝立中:《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社會》2010年第2期。可見,話語分析實際上指引和規范研究者進入知識布展的歷史圖景。
當研究者通達社會世界后,需要將社會世界的現象表征出來,因此需要表征的方法。其中,實驗法通過人為實驗干預和創造社會世界,文獻法通過二手資料表征社會世界,調查法通過訪談等方法講說社會世界,實地法通過參與觀察等體驗社會世界。
社會學家在對一項社會現實加以研究時,第一步就是要去觀察經驗,其方法包括深入觀察、問卷調查、訪談、收集相關文獻資料等,通過這些觀察得到一些關于這一現實的經驗資料。③謝立中:《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社會》2010年第2期。表征社會世界需要證據化的經驗資料,對社會世界進行測量取值并以數據化表征時用問卷法,進行眼見為實的記錄表征時用觀察法,采取主觀事實描述或觀點表述表征時用訪談法,采取實物證據表征時用檔案和物證法,采取文字檔案表征時用文獻法,采取圖像視頻表征時則用影視社會學方法。社會世界以“證據”的形式進入學術論文。比如,彭玉生認為:“操作化是將概念層次和經驗層次聯系起來的認識論過程。概念是思維的抽象,不可觀察。我們看不到性別,卻可以看到男人和女人。我們看不到智商,卻可以看到IQ分數或學生回答問題的速度。”④彭玉生:《“洋八股”與社會科學規范》,《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通過不同的方式方法,收集到能夠表征所要研究的社會世界的證據資料,這個過程遵循“循證考據”策略。
社會世界以話語形式表征,這些話語形式包括“日常生活中的言論、新聞報道、政府文件、書刊文章、日記、書信、廣告、電影、電視節目、音樂、時裝、建筑等”。⑤謝立中:《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社會》2010年第2期。研究者最終采取各種陳述方式將這些話語表達為文本,如訪談記錄、文獻資料、數據表格、影視圖像、符號公式、概念模型、個案故事、觀察筆記、情景記錄等。不同的社會世界,可以采取不同的陳述方式表達,此外,不同陳述方式可以同時表達同一社會世界。比如,日軍南京大屠殺的殘忍程度,可以通過日軍軍事力量投入數量、戰爭覆蓋的區域、炸彈覆蓋的區域、屠殺人數、破壞程度等多元證據來評判,也可以通過影像記錄、日記、檔案、回憶錄等多種方式表征。
討論 兒童分支型室速并不罕見,以左后分支室速多見;左前分支室速占左室特發性室速的10%左右[1],通常見于無器質性心臟病患者,予維拉帕米可終止發作,故也稱為維拉帕米敏感型室速。心電圖往往表現為電軸右偏,胸前導聯呈右束支阻滯圖形,肢體導聯呈左后分支阻滯圖形。目前認為,心動過速時,束支起源的激動一部分可循左前分支下傳激動左室前上部,另一部分逆行上傳至左束支,再沿左后分支下傳激動左室下部,因而在體表心電圖上呈現出右束支阻滯伴左后分支阻滯的圖形[2]。Talib等[3]研究認為絕大多數分支型室速的機制為折返,其折返環的構成為浦肯野纖維,一部分浦肯野纖維具有緩慢傳導性質。
在政策研究、國家與社會治理研究、企業經營管理研究、行動計劃研究等以具體實踐為對象的研究中,研究者通常采取政策導向、目標導向、問題導向、需求導向、發展導向等建立理念,并以此評判實踐經驗現象,研究闡明針對現實狀況的需要變革的維度方向和目標理想,以及變革現實的路徑策略、體制機制、行為模式等。這類研究可統稱為“技術研究”。
有些研究者不僅僅提供行動方案,還采取實際行動參與和引領實踐者共同解決問題。為此,學術界發明了許多具體的指引和規范學者直接采取實際行動變革社會的研究方法。參與式研究中,研究者與被研究者通過參與的方式來改變被研究對象及其所處社會世界。與此類似,循證研究通過各種研究方法的綜合運用,獲得最佳證據以認識和干預被研究對象及其所處社會世界。行動研究通過引導和組織實踐者共同采取行動,協同采取“問題—研討—計劃—實施—檢討—問題”不斷循環的方式,解決現實問題。行動社會學則倡導研究者不僅要認識世界,更要改造世界,在其中,研究者采取干預式和反思式研究方法,以實際行動變革社會世界。
研究者不管只提供變革社會的方案,還是將研究行為直接結合到社會變革之中,其主要目的都是變革社會,干預社會世界的發展。方案研究和行動研究發展出來的變革社會的知識體系,類似于自然世界研究中的工程技術,其知識體系包括管理學、社會工作、社會治理、社會營銷、新聞學等。這類知識主要為解決問題的行動和方案知識,屬于“技術創新”。“技術創新”主要通過某技術具體的實現程度和效果為經驗現象,以某技術設定的目標為理念,通過描述實際效果與理想目標之間的差距,解釋造成該差距的原因,提出改進技術的辦法。因此,方案研究和行動研究需要理論支撐,需要運用理論來解釋某技術的效果。這種方法遵循“技術檢驗”策略。
韋伯提出的“范疇整理實在”表明,當研究者建立明確的概念范疇或者理論假設(即理念),以及闡明明確的經驗現象(即經驗)之后,用理念評判經驗,或者用經驗檢驗理念(假設)之時,應盡最大可能做到價值中立。這種采取“理念”與“經驗”互相印證的研究策略,就是“對標研究”。
研究者進入社會世界后,通常帶著研究工具開始觀察,收集能夠表征社會世界的信息。這包括能夠建構過往歷史的訪談、檔案、考古、文獻、文化物質載體等資料,能夠呈現現場信息的觀察記錄、錄音錄像、照片等資料,能夠反映人們主觀理論和觀點的訪談、對話、評論、筆記、錄音錄像等資料。這些資料對于研究者而言,相當于“證據”之于法官。研究者進入社會世界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收集表征社會世界的“證據”。這可稱為社會世界的“證據化”。
社會世界“證據化”之后需要研究者將其制作成能夠閱讀的“文本”,即“證據文本化”。這包括訪談記錄、文獻摘引、錄音錄像對話的文字稿、實物人物場景的圖片、數據表格和數據圖示等陳述方式。“證據文本化”最終體現為某種有關社會世界的陳述方式——講說世界信息的記號形式,傳遞作者意圖的媒介工具。
“證據文本”以陳述方式講說社會世界,但研究者不只是講故事的人,還要通過證據文本的分析來“評判”社會世界。謝立中認為:作為社會研究人員在對觀察得來的各種資料進行分析、整理、得出結論并最終將研究發現訴諸文字的時候,會不可避免地受到我們腦海里既有的某些話語系統的約束和指引。處于不同話語系統(結構功能主義、社會沖突理論、現象學社會學、符號互動主義、社會交換理論、批判理論、理性選擇理論、吉登斯結構化理論、布迪厄實踐社會學等)約束和引導下的研究人員,面對同一批觀察資料可能會有不同的感受、解讀和取舍,因而也就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研究結果。①謝立中:《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社會》2010年第2期。這個過程就是“文本理論化”。它包括使用已經形成的理念、價值觀、道德倫理、學術觀點、科學命題等評價表征社會世界的證據及其文本,得出評判結果;或者反之,使用表征社會世界的證據及其文本,檢驗研究者通過演繹、邏輯推理、價值判斷、預言等方式形成的理論假設或理論問題,得出檢驗結果。
“文本理論化”過程包括用理念評判經驗和用經驗檢驗理念兩種方式,但不管哪種方式,研究者都必須固定一端并對其持守信念。以理念整理經驗,以經驗證成理念。被固定的一端,我們可稱之為科學研究中的“標準”。社會科學研究活動是持守某種“標準”來闡釋有待分析的現象的過程。這個過程我們稱之為“對標研究”。
與“對標研究”相類似的人類活動非常普遍,如考試中用標準答案或參考答案評判考生答卷,項目評估中用評估指標測評某個項目,法官將案件事實納入到法律條文中解讀并作出判決,執法人員對當事人行為及其結果納入到法律依據中并作出裁判,基督教徒將自己行為和心理活動對照圣經教義作出分析并向神父懺悔,領導根據上級文件要求到基層檢查工作并當場作出評價和指示,兒童依據逐漸形成的有關好人或壞人的認識對某具體的人作出評價,等等。上述現象有一些共同特征:一是均為論斷行為,二是均有論斷之對象,三是均有論斷之參照,四是參照多為理念而對象多為經驗。綜合而言,論斷行為表現為論斷者以理念評判經驗,或以經驗檢驗理念,服從理念與經驗之間的互相印證。印證過程先要確信一端,然后以之表征、檢驗或評判需要評判的另一端,并做出判斷。
社會科學同樣是基于對經驗和理念的對應建立起來的。張靜認為:“社會科學的假定之一,是生活世界和分析世界既相互聯系又有所不同。二者的聯系在于,分析世界必須以生活世界為基礎,后者是前者的根據來源;二者的不同在于,分析工作是一項人類智力活動,須以專業的邏輯對資料進行取舍、排列、比較、計算、推論,找出其中的關鍵影響關系。這兩個世界并不相互否定,只是目標有別。”①張靜:《案例分析的目標:從故事到知識》,《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所以,科學論斷和日常論斷一樣服從“對標研究”邏輯。
“對標研究”在社會科學研究方法論證有許多闡述。運用歸納和演繹兩種邏輯思維開展的研究,服從“對標研究”邏輯。歸納法中,人們信從具體經驗,隨后在其基礎上逐漸刪減信息,抽象提煉出理念范疇或命題;演繹法中,人們信從抽象理念,隨后從其出發,檢討和評價具體的經驗現象,得出評判結論。“三段論”同樣是“對標研究”,其經典例子:“人是會死的,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是會死的。”在這個例子中,“人是會死的”是人們信從的理念或觀念,人們以之評判一個具體的經驗中的人,得出論斷。韋伯提出的“范疇整理實在”更是典型的“對標研究”。韋伯并沒有明確到底范疇優先還是實在優先,但不管是從其所闡明的歷史個體中抽象出理想類型的過程,還是以理想類型定義歷史個體的過程,都屬于“對標研究”的過程。吳肅然的研究顯示:從認識論的角度講,涂爾干的主張體現了基礎主義和表現主義的經驗論觀點,即社會學家面對著兩個世界,一個是觀念/理論世界,另一個是經驗世界。這兩個世界是相互對應的,觀念/理論世界無法被科學考察,人們必須在經驗世界中找尋理論概念所對應的可測量的范疇,以此來檢驗理論命題的真假。因此,“測量一個概念時必須架通概念層次和經驗層次的橋梁,找出一個經驗地測量概念的方法,即在經驗層次為這個概念找到一組指標或一個量表。操作化就是這種溝通概念層次和經驗層次的過程”。②吳肅然:《論操作化:當代社會科學哲學的啟示》,《社會》2013年第5期。
“操作化”主要有古典理論、扎根理論和操作主義三種理論,同樣服從“對標研究”邏輯。“古典理論從概念層出發,然后設計經驗測量。這種理論的關注點是如何保證經驗測量準確反映抽象概念,即測量效度問題。扎根理論則認為科學研究應該從經驗觀察開始,然后過渡到抽象的概念層。操作主義合并概念層和觀察層:在經驗主義者的世界中只有感官觀察,抽象概念不過是概括某一類經驗觀察的標簽。這樣,測量效度的問題就不存在了。”③彭玉生:《“洋八股”與社會科學規范》,《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操作化的變量具有兩個層面的涵義:概念層面和操作層面。其中,概念層面的變量連接要測量的理念,操作層面的變量連接要觀察的經驗。操作化實際上在理念和經驗之間增加了一個測量的環節。
綜上,“判斷”服從“對標研究”邏輯。不管是日常生活中的判斷,還是科學判斷,都在理念和經驗之間“執其一端”,以一端之信念為基礎和出發點,形成另一端之評判或驗證之結論。社會科學研究尤其如此。社會科學研究者在選題的緣起、文獻綜述的基礎上提出學術問題之后,應該在研究設計中通過闡釋研究對象、資料收集方法、資料分析方法、研究策略、概念界定、理論視角、分析框架、理論范式等,將欲展開的對標研究作出詳盡的說明,坦陳自己所確定的一端并為此作出一定的論述,指示說明清楚所評判或檢驗的一端。
在思維方式上,“對標研究”因“執其一端”之“一端”的確定性不同而又可區分出不同的思維方式。皮爾斯將憑借經驗證據作出判斷的思維方式分為三種:設定的條件下,是無可置疑的經驗判斷,屬于演繹推理;有一定程度(概率)的可信性,并且可以經過反復實驗的經驗判斷,屬于歸納;難以根據經驗證據演繹和歸納,但可根據經驗線索作出合理推理的,屬于猜測。①轉引自黃宗智、高原:《社會科學和法學應該模仿自然科學嗎?》,《開放時代》2015年第2期。研究思維方式可以根據理念和經驗兩者確定性程度做更多的區分,但為簡化類型,可對“確定性”只作是與否兩種取值,由此可區分出評估、演繹、歸納、猜想四種思維方式(參見圖1)。

圖1 對標研究的思維邏輯方式
我們再次以上文所述經典三段論為例進行說明:“人是會死的,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是會死的。”人們通常認為該三段論遵循演繹法。但是,根據對標研究,我們會發現多種情況。第一,如果確信“人是會死的”理念,并確信“蘇格拉底是人”經驗,由此判斷“蘇格拉底是會死的”。這個過程屬于評估。第二,如果確信“人是會死的”理念,但不確信“蘇格拉底是人”經驗,則可提出假設:假如蘇格拉底是人,那么,蘇格拉底是會死的。這個假設過程屬于演繹。研究者通過經驗調查,確認“蘇格拉底是人”,則假設檢驗通過,否則不通過。這個過程屬于演繹假設的經驗驗證。第三,如果不確信“人是會死的”理念,但確信“蘇格拉底是人并已經死了”經驗,同時,還確信“和蘇格拉底一樣的動物,如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等,都是人,且都死了”,則可歸納出一個經驗判斷命題:只要是人,都會死,即“人是會死的”理念可證實。這個過程屬于歸納。第四,倘若只確信“蘇格拉底是人并已經死了”,但是,和蘇格拉底一樣的動物,如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等,雖然知道他們是人,但不知道是否死了,那么,只能以蘇格拉底之死的少量信息,推測“人是會死的”這個普遍命題。這個過程屬于猜想。
經驗社會科學研究通常由八個部分組成:問題、理論、假設、數據、測量、方法、發現、結論。彭玉生稱之為“新八股”。②彭玉生:《“洋八股”與社會科學規范》,《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彭玉生所述新八股更適合定量研究,定性研究很難建立在假設、數據、測量基礎上。因為從上述“對標研究”分析看,定量研究通常建立在概念與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之理念的不確定性基礎上,但是,建立在概念及其操作化后的指標的確定性基礎上,通過對指標的經驗測量值之數據資料的確定并以此檢驗不確定的解釋性理念,屬于“檢驗”的邏輯,側重解釋創新;定性研究既可能是檢驗,也可能是評判,但通常建立在經驗的類屬的不確定性基礎上,通過確信的解釋性理念來評判經驗現象,并給經驗現象“定性”,側重本體創新。因此,定性研究的組成部分通常為:研究主題說明、文獻綜述與學術問題、經驗研究對象與經驗資料、整理經驗現象的概念與分析框架、評判研究對象的理論視角與范式、評判經驗現象的發現、經驗現象的定性結論、將定性現象連接既有知識的討論。不過,不管定量還是定性,均旨在創新科學結論。張靜認為:“無論使用什么材料作為證據,都不應偏離社會科學研究的一般分析邏輯:觀察現象、描述特征、建立界定、比較類型、展示過程、分析影響、探索機制、尋求解釋、達到證明。”①張靜:《案例分析的目標:從故事到知識》,《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
從本體創新角度看,定量研究側重演繹思維邏輯,測量概念和取值概念先于經驗資料;定性研究側重歸納思維邏輯,現象定義和屬性概括后于經驗資料。但是,從解釋創新角度看,定量研究側重歸納思維邏輯,根據收集到的數據分析形成數的分布狀態和數的擬合狀態,并以此對照不確定的假設,以檢驗假設是否成立,經驗現象先于假設檢驗結果;定性研究側重演繹思維邏輯,根據明確的具有解釋力的概念、理論視角、理論范式乃至價值理念,辨析、評判經驗現象,得出評判結論,解釋框架先于經驗現象。比如,渠敬東認為,“個案研究的科學性,體現為一種社會全體的可能性解釋。個案研究的策略,不同于以代表性為基礎的假設檢驗,也不等于社會生活的單純描述和記述,而是從具有典型性的案例出發,發現由具體社會生發的運行機制,在廣度和深度上盡可能擴充、延展和融合與外部各種政治、社會、文化因素的關聯。”②渠敬東:《邁向社會全體的個案研究》,《社會》2019年第1期。可見,作為定性研究方法的個案研究是可以發展出解釋機制的。但是,定量研究的科學目的主要是檢驗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彭玉生認為:“如果從理論演繹出假設是一種藝術,那么從假設到驗證的過程則是社會科學之所以被稱作‘科學’的原因。”③彭玉生:《“洋八股”與社會科學規范》,《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總之,社會科學服從“對標研究”,定量和定性、歸納和演繹在“對標研究”中得到統一。
對如何研究社會世界,學術界持久爭論,論題聚焦于如何保證某項研究的真理性和推理性,即如何通過有限經驗現象的研究實現對外在社會世界的“客觀性”描述,實現對無限社會世界的“覆蓋性”解釋。本文研究社會科學的創新發現過程和方法,獲得幾點認識(參見圖2):第一,“求真”“求全”主要側重社會科學研究的“科學性”,需要補上“價值性”,“求新”即創新發現社會世界才是社會科學研究的價值所在。第二,社會科學研究目的和效應在于創新發現社會世界,包括質疑社會世界“是什么”的本體創新、“為什么”的解釋創新、“怎么辦”的技術創新,并形成了有關指引和規范研究實在世界的實證主義、意義世界的解釋學、話語世界的建構主義、價值世界的批判理論四大理論范式和科學傳統。第三,創新發現社會世界現象需要研究者運用科學方法,包括導賞、表征、評判、干預社會世界的方法。第四,導賞社會世界的方法服從“以名責實”策略,表征社會世界的方法服從“循證考據”策略,評判社會世界的方法服從“對標研究”策略,干預社會世界的方法服從“技術檢驗”策略。第五,本文側重研究了“對標研究”,認為評判社會世界首先要在經驗和理念中“執其一端”作為確信的基礎,然后評判另一端,并以經驗和理念確定程度為依據,區分出“評估、演繹、歸納、猜想”四種科學思維方式。

圖2 社會科學的創新發現過程與方法
社會科學中的創新發現受既有社會理論約束,因此,研究者必須先梳理文獻,然后提出學術問題。在文獻梳理基礎上提出的學術問題本身就意味著研究者對社會世界開始了“求新”探索,并意味著在站在巨人肩膀上向社會世界“求真”和“求全”。至于報道社會世界創新發現結果的方法,一方面受研究主題和創新發現對象約束,另一方面只是在創新發現中起輔助作用。方法始終是手段,不能用來替代目標。發現社會世界的方法的選擇由社會世界本身及創新發現目標決定。
既往哲學認識論真理觀和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有關議題能否凝聚共識,關鍵在于明辨社會科學所研究的社會世界到底是什么。到目前為止,多種主義爭論不休,將社會世界描繪為客觀經驗世界、意義世界、話語世界等,在引入現象學和語言學后,更是發現了深層語言結構、身體現象、日常生活世界等多種社會世界類型和處境。這些世界觀的不同,導致哲學真理觀和科學方法論的差別。反過來說,社會世界研究的價值,正是要不斷創新發現各種處境中的“社會世界”,及其表現現象“是什么”,“為什么”如此,為此該“怎么辦”。必須承認社會世界多面性,而導賞、表征、評判、干預不同的社會世界必然服從不同的研究方法。當前,歸納與演繹、定量與定性、科學性與價值性等方面的爭論通常沒有區分不同社會世界,沒有區分導賞、表征、評判、干預社會世界的不同階段,很難達成共識。本研究認為,定量研究必須以定性研究和理論研究為基礎,社會世界的評判服從“理念與經驗”之間的“對標研究”邏輯,社會世界評判包括“評估、演繹、歸納、猜想”四種思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