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盧森堡城
人高馬大、滿身肌肉的馬修,來自歐洲面積最小的國家之一盧森堡。他在華山當過道士,也在蒙古學過呼麥,然后又進大學修讀哲學。在歐洲以外,他一晃十多年,靠的是父親給他的閑錢。這個馬修的父親在盧森堡國內并不是有錢人,而是一個電車司機。
“德國人想過來盧森堡打工?沒那么容易。”馬修這樣自豪地說。在他看來,歐洲第一大經濟體的公民要來自己的祖國工作,可能會遭到冷眼。的確,如果從人均GDP來看,盧森堡在2021年是13.7萬美元,而德國只有5萬多美元,前者是后者的一倍以上。
面積只有2586平方公里的盧森堡大公國,在歐洲是第八小國家。跟它一起上榜的“小伙伴們”中,有三個(安道爾、摩納哥和列支敦士登)國號后面加了“公國”稱謂。它們都是迷你富國,就像大浪淘沙般活下來的歐洲歷史“活化石”。
在歐洲的好幾個方位,有這樣一個關口,只要守住了對方就難以通過。在最西端,有扼守地中海入口的直布羅陀海峽;在東部,有捏住黑海與地中海通航關口的博斯普魯斯—達達尼爾海峽。在陸路,這樣的一個地方就是“北方的直布羅陀”—盧森堡。
話說這“盧森堡”在起源之初,可真是有個“堡”:大約在羅馬帝國統治晚期,這里是帝國高盧省與日耳曼蠻族地盤接壤的最前線。帝國為了監視蠻族部落的動向,在這里修建了一座城堡。
時間來到公元963年,西羅馬帝國早已被蠻族摧毀,接管這個荒廢城堡的,正是那些日耳曼蠻族的后裔—阿登伯爵。阿登伯爵齊格弗里德一世接管城堡之日,被視為盧森堡建國的開端。他統治著這里的小諸侯,圍繞城堡把這一片區域發展成一個頗有規模的市鎮,最終奠定了盧森堡的社會基礎。
在這個昔日的帝國邊陲地塊,說著拉丁語族語言的商人從西而來,與說著古日耳曼語的萊茵河商販們在這里做起了買賣。久而久之,這里就成為了歐洲兩大文化分支—拉丁和日耳曼民族交匯碰撞的地方。如今,盧森堡人依然以充當聯系歐洲兩大語族橋梁的角色為傲。一個盧森堡人,通常能同時講法語、德語和盧森堡語(與德語非常接近,可理解為德語的西部方言)。
到了齊格弗里德一世的孫子康拉德一世時期,這片土地終于被叫作“盧森堡”,而管治這片土地的貴族,也就得到了“盧森堡伯爵”的名號。
在爾后的數個世紀里,“盧森堡伯爵”幾度易手,大部分時間都掌握在日耳曼文化圈內的貴族手里。這個領地的伯爵甚至還當選過好幾次“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在這個階段,盧森堡與其說是一個獨立的小國,還不如說是整個日耳曼世界里的一個小諸侯。這個原本屬于西邊的小地塊,逐漸被納入東部日耳曼人的權力軌道里。
可是,歷朝歷代西邊法蘭西的統治者們,始終對這片土地念念不忘。主要原因還是盧森堡的地理位置:毗鄰荷蘭和比利時等低地國家,但地勢又比低地國家高得多。只要控制了盧森堡,就控制了萊茵河沿岸和魯爾地區的一大片肥沃且有一定工業底蘊的土地。在1798年,盧森堡終于落入拿破侖之手。
拿破侖把得到的盧森堡直接并入法國,并且把整個領地納入“森林管理區域”。森林除了可以提供木材之外,在當時也能為煉鋼提供燃料。在18世紀的盧森堡,全職煉鋼工人有700多個,但到了旺季可以有七八千名臨時工人加入,打造的鋼材多數出口到荷蘭供航海使用。
盧森堡大公威廉三世
阿賽洛鋼鐵公司生產工廠
打造盧森堡大公國,是為了削弱法國的實力,在日耳曼地盤和法國之間制造一道緩沖地帶。
拿破侖戰敗后,在歐洲戰勝國列強的協商下,盧森堡這片領地被賦予“大公國”的地位,但同時由統治荷蘭的奧蘭治—拿騷王朝的成員兼任盧森堡大公這一職位。打造盧森堡大公國,是為了削弱法國的實力,在日耳曼地盤和法國之間制造一道緩沖地帶。
所謂的“大公”(女性也可以被叫“女大公”),是在貴族等級制度中排名僅次于“國王”或者“女王”的封號,地位居于“王子”或者“公主”之上。
實際上,隨著羅馬帝國的解體和好幾波蠻族進入歐洲并站穩腳跟,林林總總的大小諸侯在中世紀如同雨后春筍般冒起,其中不乏國號為“公國”的小朝廷,譬如在意大利的托斯卡納大公國,在烏克蘭的基輔大公國,以及隨后與波蘭組成“聯合王國”的立陶宛大公國。
統治這些國家的大公地位不如國王,有時候甚至是一些大帝國的附庸。譬如,芬蘭獨立前的“芬蘭大公國”就是沙俄帝國下的一個自治地區,在這里“大公”通常由沙皇或者皇室成員兼任。
以“神圣羅馬帝國”為松散聯盟的日耳曼諸邦,被冠以“大公”的貴族多數是有資格參選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選帝侯。在18世紀末,拿破侖征服歐洲后,秋風掃落葉般廢掉了300多個諸侯和1000多個騎士領地,最終整合為39個德意志王國。進入19世紀,歐洲進入民族國家孕育和成長的階段,那些原本散落在亞寧平半島和德意志土地上的小諸侯國,分別整合成為我們如今認識的統一意大利和德國。
到了19世紀中期,歐洲大陸上出現了兩大分庭抗禮的強權:西邊的法國和東邊的普魯士,而夾在中間的,正是當年列強扶持起來的荷蘭和盧森堡。崛起的普魯士要整合整個日耳曼世界成為統一的德國,遭到了傳統強權法國的猜疑。而對于法國來說,能夠取得盧森堡的控制權,意味著整個萊茵河地區的制高點掌握在自己手中。冥冥中,再次對盧森堡打起主意的法國主導者,正是拿破侖的侄子拿破侖三世。
普法兩國圍繞盧森堡國家地位的外交風波在1867年爆發。一邊廂是普魯士日益強勢的“鐵血宰相”俾斯麥,而另一邊廂則是仗著拿破侖的名聲試圖力壓對手的拿破侖三世。在此前,狡詐的俾斯麥向拿破侖三世承諾,要是法國在普魯士與奧地利開戰的情況下不出兵支持奧地利,那么普魯士將支持法國通過“購買”的方式吞并盧森堡。然而,當普魯士打敗了奧地利之后,俾斯麥卻暗地里慫恿盧森堡大公威廉三世拒絕法國“出價”買下自己的國家。
迪拜和多哈在沙漠中建立的巨大超高層辦公樓,更加離不開盧森堡的鋼材。
一來一往后,法國終于掉進了俾斯麥的陷阱:拿破侖三世強硬地要“買下”這個講德語并且屬于“德意志聯盟”的小國,實際上是在羞辱德意志人。一股民族主義風潮在各個講德語的小諸侯國之間被俾斯麥煽動起來,而且共同指向一個敵人:法國。普法關系在俾斯麥的一手策劃下急轉直下,最終導致了戰爭的爆發。從這場外交風波我們也可以看到,這些名義上已經獨立、卻勢單力薄的大公,實際上在歐洲列強的你來我往中幾乎沒有發言權。
1873年,法國被普魯士擊潰,不但永失吞并盧森堡且控制萊茵河煤炭產地的野心,還讓出了歐洲大陸霸主的交椅。誓言要通過“鐵和血”統一德意志的俾斯麥,并沒有把盧森堡這塊小地方,也吞并進德國的版圖里。
從盧森堡自身的角度看,置身于統一的德國之外,又享受德國巨大市場的好處,再好不過。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成為軍工強國的德國,需要大量的鋼鐵材料,而盧森堡恰好成為了德國龐大鋼鐵市場的供應國。盧森堡國內的森林木材以及礦產資源,沉淀出一整套完善的煉鋼體系。借助德法兩邊的龐大市場,盧森堡成就了自己“歐洲小鋼人”的地位。
早在1842年,盧森堡就跟當時還沒正式統一的德意志諸侯簽訂了“關稅同盟”,東部的鋼鐵市場大門向這個小小的“大公國”敞開。在1859年,盧森堡開往法國城市提翁維爾的鐵路開通。發達的鐵路系統加上位于德法兩國之間的特殊位置,讓盧森堡的鋼鐵出口業前景光明。到了1870年代,盧森堡的鋼鐵產業更加出現井噴式的高速發展。
在1911年,盧森堡境內的幾個煉鋼企業組成了“ARBED”集團,收攏了國內主要的煉鋼生產資源,成為盧森堡當時最重要的一家企業。到了一戰爆發前夕,盧森堡成為了世界第六大鋼鐵出口國。也就是在20世紀初,從德國和意大利來的打工者源源不斷,他們希望進入盧森堡的煉鋼廠,以獲得比本國更好的勞動報酬??磥?,盧森堡接收鄰國打工者的歷史早已源遠流長。
如今,一個世界級的鋼鐵巨頭依然把總部設在盧森堡的土地上:阿賽洛鋼鐵公司。這個阿賽洛鋼鐵公司是在2006年由ARBED集團與Aceralia(西班牙塞雷利)、Arbed(盧森堡阿貝德)和Usinor(法國優基諾)這三大歐洲集團合并而建立的。根據2020年的統計,阿賽洛鋼鐵公司在全球鋼鐵市場所占份額是17%,在世界上位于前列。盧森堡人如今依然可以自豪地說:在過去,紐約的摩天大廈是靠盧森堡的鋼材搭建起來的;在當下,迪拜和多哈在沙漠中建立的巨大超高層辦公樓,更加離不開盧森堡的鋼材。
二戰結束后,鋼鐵產業一直是盧森堡的支柱產業。到了1970年,鋼鐵產業更是占了盧森堡GDP總值的27.9%。此時,盧森堡社會上反對過度依賴鋼鐵產業的聲音開始出現。在這個袖珍國發展第三產業,特別是離岸金融業,以低稅率吸引國外資本進駐,成為了這個長久以煉鋼為主業的小國一門新的嘗試。到了近年,盧森堡GDP的80%是服務業產生的,其中有1/3來源于離岸金融業。
如今,世人常聽到的“小國靠離岸金融業成為暴發戶”那樣的新聞,實際上是盧森堡在1970年代就已經走過的道路。不過,在不犧牲鋼鐵實體經濟的前提下,盧森堡的富足并不是建立在玩弄金融概念的空中樓閣中。
責任編輯謝奕秋 xyq@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