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濃
李鐵夫《魚尾》,布面油畫,1940年代,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藏
茫無涯際的太平洋上,一群粵籍少年擠在駛向美洲大陸的輪船里。他們大大的眼睛里,有對彼岸的期待,也有對未知的不安—在參與策劃《跨越太平洋—早期粵籍留美藝術家研究展》的過程中,這一幕,總是浮現在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館長陳曉陽的腦海里。
19世紀中后期,因北美淘金熱和修筑太平洋鐵路的緣故,華工被大規模招募。大量來自廣東五邑的青壯年陸續跨洋尋求謀生機會。隨后數十年間,一批批粵籍少年赴美依親。他們如不同的植物種子,借著東風,被命運的大手撒向陌生的土地。
以1885年廣東鶴山的李鐵夫赴北美謀生學藝為序曲,直至20世紀初,其中極少一部分具有藝術潛能的粵籍少年,在歐美新藝術運動蓬勃大發展的背景下,開啟探索中國美術發展的現代之路,綻放出各具特色的藝術花朵。
背井離鄉的粵籍華工,主要來自珠江三角洲一帶的五邑區域(即新會、臺山、開平、恩平、鶴山等地)。
這群揭開中國近現代美術“留學潮”的粵籍藝術少年,際遇風云,曾無與二。他們被時代的浪潮裹挾前進,以截然不同的命運走向,在大變局中如恒河一沙,成為中國近代美術史的“缺席者”。在近一個世紀以后,因為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的這場展覽,他們首次以群體面貌出現在公眾面前。
然而,與其說這場展覽是對一段美術史的梳理,不如說是通過大時代下迥異的藝術家個案,來呈現一段以藝術為切口的、參錯重出的中外交流史。
無論對于提議策劃這個展覽的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總館長王璜生,還是對于策展團隊來說,這個展覽都只是一次“破冰”,更大的冰山還在等待著被發現。
1848年,美國西部發現金礦;1863年,橫貫美國東西部的第一條交通線“中央太平洋鐵路”動工,對大批勞動力的需求促使華工進入北美。
李鴻德《春節》,1959-1962年,美國華人歷史學會藏
1860年,到達美國西部的中國人共有34933人,幾乎是清一色的粵、閩籍人。1840—1930年的90年間,中國以勞工方式遷移出國的人口有1000萬左右。背井離鄉的粵籍華工,主要來自珠江三角洲一帶的五邑區域(即新會、臺山、開平、恩平、鶴山等地)。
大量華工進入美國及其他北美洲國家或屬地得以實現,主要因為其時開通的中國—北美航線,以及苦力貿易的興起。“在1860年的時候,從中國到舊金山約需乘兩個月的大輪船,而從密蘇里河(密西西比河最長的支流)到舊金山約需乘六個月的大篷車;前者比后者更便宜、更便捷。”
逐漸成熟的“五邑—香港—北美洲”移民網絡,幫助在異國落地生根的華工帶攜更多同宗同鄉前往“掘金”,也使其子弟繼續前往北美謀生—李鐵夫、馮鋼百、伍澤樞、陳錫鈞、黃潮寬、關金鰲、余本、朱沅芷等未來將參與譜寫中國近代美術史的粵籍少年,便是沿著這樣的歷史軌跡,跨越了太平洋。
隨著美國西部金礦開發殆盡和跨太平洋鐵路的竣工,一批從事重體力勞動的華工在略有積蓄后,開始轉為從事餐飲業、洗衣業、醫藥業、雜貨零售業等。隨著生活的逐步安定,這批北美或美洲的華人竭盡全力為子女提供教育的機會。
1921年開始,有華人子弟畢業于加州大學,“改變以往從美國大學畢業的華人學生均為中國本土留學生的格局”。開眼看世界的粵籍少年,在全然不同于故土的陌生土壤里,茁壯成長。
關金鰲《牧羊》,1961年,開平市赤坎關族圖書館藏
伍澤樞《靜物》,1940年,私人收藏
據策展人楊慧丹、李鐵軍考察,這批留美藝術家的學藝足跡,遍布溫尼伯、多倫多、紐約、洛杉磯、舊金山、哈瓦那等地,直面西方藝術從新古典主義、印象主義走向現代主義的轉型期,成為西方藝術巨變的親身參與者。
從他們所接受的教育經歷來看,包括私人畫室、藝術機構、專業學院,甚至自學成才等多種性質的學業模式互相摻雜并存,形態多樣的訓練體現出這批藝術家在北美學藝的波折與艱苦。
而從與海外藝術家的交流看,西方藝術家與華僑學生之間的藝術交往值得深究,或可成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多種文化多向互動的具體線索:“他們從來不是西方藝術單方面的接受者,而是中西文化雙向影響的踐行者。”
然而,他們中的大部分,因本次展覽,才第一次進入中國觀眾的視野:廣東臺山人陳錫鈞被認為是中國第一代雕塑家,歸國后曾任廣州市立美術學校及廣東省立勷勤大學教授,但他的藝術面貌至今仍然模糊不清;在古巴學習西畫的關墨園一度因畢業創作名噪全校,但回鄉后,逐漸消失在藝術研究視野中;被譽為“華人現代主義先驅”的朱沅芷是最早探索歐美現代藝術、具有國際聲譽的華人藝術家,但他極具個人風格的原作鮮少在中國內地出現過;像李鐵夫這樣目前所知最早赴西方學習油畫并造詣深厚的畫家,曾得到孫中山先生“東亞畫壇巨擘”的贊譽,但學界依然對他早年在加拿大和美國的學習生活語焉不詳……
這種遺忘并非個案。“在一般美術通史的書寫過程中,聚光燈只照耀在極少數最具原創性和影響力的‘大師’身上,大量旁逸斜出的細節被模糊掉、邊緣化,無法呈現當時美術發展狀貌的豐富性。”
學者李偉銘先生曾寫道:“在20世紀中國美術史中,由于人所共知及某些無法究明其實的原因,一些本來應該進入公眾視野的人物或現象淡遠甚而至于消失了,于是,尋找‘失蹤者’,就成為現代美術史學興味無窮的話題。”
楊慧丹認為,僑美藝術家長期夾處于跨文化、跨國別的復雜環境中,身份認同、生存問題和藝術取向是他們面臨的艱難課題。
作為第一代移民的“金山客”,華工們在文化上遭受巨大沖擊,而隨之而來的第二、三代移民,也同樣承受作為“他者”的壓力。正如華裔學者宋李瑞芳曾寫下的,“在來到美國一百多年后,美國華人仍然是第一代的少數民族移民”。事實上,身處太平洋兩岸,他們的生存都一直處于“邊緣化”與“他者化”—“他們曾經屬于此岸,又逐漸進入彼岸;然而,進入不等于融入,離開也不等于割開。”
李鴻德《春節》,1959-1962年,美國華人歷史學會藏
朱沅芷《孔子》,1929年,朱沅芷家屬藏
藝術家朱沅芷
聶皓雪博士在研究粵籍藝術家朱沅芷的時候,寫道:“近三十余年來,在西方文化史與藝術史的語境中,有學者傾向于用diaspora一詞,來描述那些脫離母國的作家與藝術家群體在跨文化與跨民族旅行時的狀態……該詞的希臘語詞源是指靠種子和花粉的散播而促成的繁衍行為,更接近于‘飛散’的意涵。”
在流散地或飛散地,藝術家們的藝術形式多變、風格迥異,皆是世界各地人口遷移帶來的文化融合的結果。“他們往往都愿意通過其特有的藝術打開邊界的束縛,與所處的主流文化或異文化相交流、融合”—這也恰好與聶皓雪博士所認為的“飛散”一詞“彰顯出藝術家的主體性”相吻合:“少了一些悲苦,多了一分生命繁衍的喜悅和創新的信心。”
形態多樣的訓練體現出這批藝術家在北美學藝的波折與艱苦。
廣東開平碉樓
展覽呈現出20余名粵籍留美藝術家各不相同的人生軌跡:或回歸故里,或往返于北美與中國,或輾轉于歐美藝術世界……無論選擇了怎樣的人生,他們都對中華藝術文化進行了被動或主動的傳播,從而形成中外文化的雙向互動:“使中華藝術文化在歐美文化的大熔爐里,形成了一種鮮明的、交叉式的邊緣文化,同時把西方文明帶回家鄉,令其與本土文化發生碰撞、沖突、融合,形成了新鮮的、西方式的邊緣文化。”
20世紀初,部分僑美青年決定返回中國。有觀點認為,他們在異國他鄉難以尋找到合適的工作崗位,回國尋找發展機會。也有人認為,這種“反向移民潮”緣于文化認同的需求,回歸意味著他們重新融進了祖先的文化。
有數據證明,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離開美國進入中國的華人遠多于進入美國的中國人。包括李鐵夫、馮百鋼、余本、司徒喬等在內的粵籍留美藝術家,也紛紛回國,甚至最終落葉歸根。
這個時代,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蓬勃開展之際,文化藝術思潮風起云涌,最終興盛于廣東。歸來的藝術家們熱情洋溢地參與其中:廣州各地陸續開設“圖畫系”或“圖畫課”,掀起廣州美術教育的第一個高潮;廣州第一家進行西洋畫研究與傳授的美術團體“赤社美術會”舉辦了首次西洋畫展覽;參與廣州市立美術專科學校的籌建,將革新的精神播撒藝苑……
有人說,20世紀初期的十余年中,中國現代美術教育模式基本成形,西畫學科建設逐漸完善,并與西方藝術中心逐漸接軌,留洋畫家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除了推動美術教育,他們帶來了經過提煉和融合的藝術形式和審美觀念。在陳曉陽看來,這在建筑上的體現最為直觀和明顯—五邑的碉樓和洋樓,是中國鄉土建筑中的一朵奇葩。據悉,開平碉樓現存1800座,臺山現存碉樓超過2500座、洋樓1萬座左右,其中部分的建設緣于“同治以來,出洋之人多獲資回華,營造屋宇,煥然一新”。
“它們值得被稱道的并不在于其‘豪華’‘炫富’,而是與僑美藝術家的視覺審美的一致性。”她說,從大的文化視角下,可以看到中西文化融合發展的證據,而從藝術家的生命史去看,這是他們的生活整體中不可分割的一個經驗。“我們希望探索藝術家在一個大的社會情境下的選擇和判斷,以及體現他們藝術的不同面向。”
正因為如此,該展覽聚焦于這個在歷史上未被全面審視的藝術家群體,及其跨文化成長經歷帶來的藝術特質,結合海外華人華僑史和僑鄉研究,力求在更整體的社會歷史文化場景中,重現他們當年的藝術成就和藝壇活動,探尋他們在中國乃至世界藝術中的意義和價值。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