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才是英國權力的中樞

何任遠

唐寧街10號所在的大樓

最近，有道漆黑大門的出鏡頻率比較高。在短短一年里，這道門背后的房子換了三個主人。有英國網友調侃，這地方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短租客民宿。

這是一道倫敦街頭隨便都可以看到的黑色大門，上面有個顯著的“10”字。大門屬于一棟連體別墅，跟隔壁的“11”號別墅只有一墻之隔。這樣一棟居民樓，在倫敦標準來看，也就是中上階層家庭的住所而已。

然而，在英國確立君主立憲制的數百年里，唐寧街10號從“內閣第一大臣”的非正式官邸，最終演變成英國的權力中樞—英國首相官邸。

與世界上大部分政府首腦的官邸相比，唐寧街10號的氣勢和規模實在遜色。與王室官邸相比，唐寧街10號更加彰顯“平民”色彩，引不起什么注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它在英國國民心中也毫不起眼，1920年代執政的首相鮑德溫自己從首相府走到附近郵局寄信，也是常見的畫面。

在君主立憲制的演化過程中，“首相”剛開始只是“第一財政大臣”，在后來才慢慢收攏權力，最終成為英國政府的首腦。但跟總統制相比，“首相”始終是“內閣成員中的第一人”，除了掌握實權之外幾乎沒有禮儀的成分，其官邸也就只能保持基本的實用功能了。

唐寧街10號是一棟三層高的房子，一二樓是辦公場所，而三樓則是首相及其家人的住處。1979年6月10日，撒切爾夫人入主首相府。身穿藍色套裝的女首相站在黑色的相府門前，接受支持者們的歡呼。次日，英國一份報紙的頭條寫出了這樣一個酸酸的標題：《雜貨店老板的女兒進入唐寧街10號》。

這種帶有羞辱意味的標題，引起撒切爾夫人反唇相譏—對的， 我就是要像運營雜貨鋪那樣，在唐寧街10號辛勤地為國操勞。說來也巧合，唐寧街10號的結構，跟英國傳統家庭雜貨鋪的結構也有點相似—一二樓是用來對外謀生的，而頂層則是家人的生活空間。

為了證明自己的勝任，撒切爾夫人真的把雜貨店的那一套工作模式帶入了首相府：從星期一到周末從不打烊，晚上10時回到頂樓的寓所后，還要讓私人助理留下，一起繼續文案工作到深夜，然后第二天又一早起來。作為首相府里的家庭主婦，在一大早她還要在廚房給丈夫和家人們泡茶和做飯，忙完又跑到客廳打開收音機了解輿情，一邊品嘗早點一邊慢慢開始一天的工作。

唐寧街10號的結構，跟英國傳統家庭雜貨鋪的結構也有點相似。

1990年11月28日，英國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辭職后在唐寧街10號外發表講話

撒切爾夫人贏得了三次大選，在唐寧街10號共生活了11年。這種主內又主外的首相生涯，最終在1990年代初才宣告結束。撒切爾夫人站在那一道黑色大門前，對英國國民發表最后一次演講。此時此刻的“鐵娘子”身穿大紅色套裝，兩鬢已經開始斑白，跟當年那個穿著深色藍套裝的新手已經完全不同。

這位曾經叱咤風云的女首相難忍淚水，在用沙啞的聲音向國民宣告“我最后一次離開唐寧街，為英國留下了美好的十年”后，坐上了專車前往王宮，向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請辭。

鐵打的黑門，流水的首相。從風光上任到黯然下臺，每個英國首相的起起落落，都要經過唐寧街10號的這一道黑色大門。

英國倫敦，白廳街

通常，這些首相們最后一次離開這道大門，都是帶著遺憾的。他們要么是敗選，要么是被后座議員拋棄。撒切爾夫人的上一任黨魁愛德華·希思，在1974年敗選后黯然搬離首相府。鐘愛音樂的希思，讓人把自己的大鋼琴從唐寧街10號正門直接穿過再搬上貨車，給人留下“曲終人散”的唏噓畫面。

但英國權力中樞的順利運轉，并不只靠這個小小不起眼的半獨立公寓。

看過1980年代英劇《是的，首相》的觀眾應該知道，民選政客要落實他們的政綱，靠的是龐大的公務員隊伍。政客來去匆匆，但公務員一旦入職卻能干到退休。很多時候，民選政客要實行公務員體制不歡迎的政策，陽奉陰違的公務員總是能找出各種理由，把政客的理想打掉。

實際上，200米長的唐寧街對面，就是英國公務員系統的大本營—白廳。所謂“白廳”，實際上是一片辦公區域，今時今日人們早已看不到那里矗立的一個白色的大廳。這片區域得名于16世紀亨利八世修建的一座白色寢宮。在都鐸和斯圖亞特王朝時期，這片區域是英格蘭國王日常居住和辦公的地點。

在1698年，一場大火把“白廳”燒成灰燼，而與此相鄰的唐寧街那一列建筑物卻沒受波及。隨著君主立憲制的確立，這一帶逐漸成為了英國內閣核心要員的起居和辦公地點：唐寧街10號是首相府，11號是財政大臣官邸，12號是政府黨鞭官邸。19世紀在白廳原址重新修建的部委大樓，則成為了外交部和財政部龐大公務員隊伍的辦公場所。更加重要的是，英國公務員系統的最高級別機構—內閣辦公室和內閣常務秘書長都在白廳區域辦公。

在《是的，首相》第二集里，有這么一幕：公務員首長、內閣常務秘書長漢弗萊爵士為了影響和干預首相的決策，老是從自己的辦公室通過地下隧道，走到首相的辦公室里。這位公務員首長屢次不請自來，終于惹怒了首相。在首相的示意下，唐寧街的工作人員換掉了地下走廊的入口鑰匙，最終導致了漢弗萊爵士灰溜溜地從首相府正門申請進入。

隨著這些政治顧問再三惹風波，公務員系統最終走出1980年代的民意低谷。

多年后，BBC的一部紀錄片證實了唐寧街和白廳之間的確存在一條地下走廊，而且就是給公務員首長穿行去找首相的。民選首腦和公務員樞紐兩邊所用的建筑物規模，也許說明了一定的問題：首相府低調又樸素，在外面看上去就是一般中產民宅的格調，而隔壁白廳在19世紀修建的新古典主義風格大樓，既氣派又雄偉，浮雕上大不列顛女神傲視四大洲的豪氣，彰顯了大英帝國如日中天時期的霸氣。

長期以來，民選政客及其背后政黨與公務員系統之間的博弈，一直是英國政治戲劇的重要話題。執政期最短的英國首相特拉斯，在上任第二天便辭退了財政部首席常務次長湯姆·斯科拉爵士（相當于英國公務員系統的二把手），引發了公務員系統的強烈不滿。沒多久，特拉斯內閣發布《迷你預算》，因難以達成收支平衡而導致市場恐慌，特拉斯最后黯然離職。這一幕頗似當年《是的，首相》里民選政客不顧公務員勸阻，最終人仰馬翻的劇情。

英國首相歷來顧忌公務員系統對自己政策的抵觸。《是的，首相》播出期間，執政的撒切爾夫人更加借著劇情，把公務員的陽奉陰違行為狠批一番。實際上，在大眾傳媒年代，以精英主義原則遴選出的公務員隊伍，在大眾心中的形象并不那么好。劇中那個傲慢又圓滑的狡猾公務員首長漢弗萊爵士，給人離地又不尊重民意的印象。乘著這股東風，撒切爾夫人把自己的政黨顧問拉進唐寧街10號，從此便創下了架空公務員的先例。

《是的，首相》劇照

2022年4月13日，唐寧街10號入口外，抗議者舉著一張呼吁英國首相辭職的標語牌拍照

到了布萊爾在1997年入主唐寧街10號的年代，從公關公司或者政黨顧問團隊中找民間謀士取代公務員意見，便成為了常態。外貌俊朗又珍惜自己形象的布萊爾，找來了一個公關包裝能手—曾任小報記者的公關顧問阿拉斯泰爾·坎貝爾。在唐寧街10號，占據了重要辦公室的坎貝爾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首相布萊爾之外，連內閣要員都不得不顧忌坎貝爾的權勢，公務員系統更加不被放在眼里。

在坎貝爾的操刀下，布萊爾在戴安娜喪禮期間說出了那個著名的口號“她是人民的王妃”；也是在坎貝爾操刀下，布萊爾率領“新工黨”贏得了三次大選，傳統的第一大黨保守黨被打得落花流水。但也是在坎貝爾的操刀下，布萊爾不顧反對參與了伊拉克戰爭，導致民意反彈。被示威群眾罵成“戰犯”的坎貝爾，最終在2004年作為“背鍋俠”，被布萊爾趕出唐寧街10號。

2020年，時任首相約翰遜多次違反防疫規定，在首相府內的花園舉行工作酒會，被曝光后多名顧問和黨工成為了眾矢之的。“派對門”事件最終導致了約翰遜跟他的眾多顧問黯然下臺，而事件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公務員系統。

事實上，隨著這些政治顧問再三惹風波，公務員系統最終走出1980年代的民意低谷，在不穩定時局中成為英國公眾心目中“專業”“中立”“有經驗”的代表。

畢竟英國不是美國，政黨之間斗而不破的和諧共處，有賴于公務員這種中立的黏合劑。在這群身上掛了“爵士”頭銜的白廳精英分子控制下，唐寧街10號的民選政客才不會毫無顧忌地實現自己的野心。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