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齊冰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 230039)
“訛混”是古代漢語研究中的高頻術(shù)語,是指形體相近的漢字或漢字部件被混用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劉釗對將其解釋:“一個文字構(gòu)形因素與另一個與其形體接近的構(gòu)形因素之間產(chǎn)生的混用現(xiàn)象。”[1]訛混的類型不一而足,岳曉峰對訛混的特點歸納為三點:一是時代性,即訛混在時代上有階段性或連續(xù)性;二是方向性,即訛混是單向抑或雙向;三是特定性,一個字可能不止一個字形,發(fā)生訛混的可能是眾多字形中的一個[2]。
一是指天干中的第二位。《書·召誥》:“越六年乙末,王朝步自周”,引申為指排名第二。
二是表示事物屈曲生長。《史記·律書》:“乙者,言萬物生軋軋也。”
三是魚腸,《爾雅·釋魚》:“魚腸謂之乙。”取其象形。又用以指魚鰓骨,也是取象形。《禮記·內(nèi)則》:“狼去腸……魚去乙。”鄭玄注“乙”,“在目旁,狀如篆乙,食之鯁不可出。”
同“鳦”,燕子。宋穆修《秋浦會遇》詩:“再見來巢乙,頻聞入市寅。”
依《漢語大字典》,“乙”是多音多義字,音異義別。“yǐ”中義項①“天干”名則屬于假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即言:“假借以紀旬,為十干之一”。義項②即是“乙”在《說文》中的本義,有學者據(jù)古文字予以考釋為“水小流”之意[8]。而義項③所代表的詞和“ju锓yǐ”一樣,皆非“乙”本字,乃異字同形。《說文解字注》卷十二于“”字下進一步解釋,《史記·滑稽列傳》“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中的“乙”,“此非甲乙字,乃正字也”。同時段玉裁又提到“魚鰓乙”、“魚腸乙”,指出“此亦非甲乙字。乃狀如篆耳”[7]633。段氏所說是也。張涌泉也考證了“涂乙”之“乙”是“”的訛變字[9]。義項“y씓同‘鳦’”表述欠妥,“鳦”乃“”的重文,不能直接將“鳦”與“乙”等同,“乙”的“燕子”義也是“乙”“”長期訛混同形造成的結(jié)果。
表1 傳統(tǒng)文獻中“”訛為“乙”者①

表1 傳統(tǒng)文獻中“”訛為“乙”者①
沈兼士以《說文》重文“非僅如往者所謂音義悉同形體變異是為重文”,將《說文》“重文”分為三類:“形體變異”“同音通假”“義通換讀”[11]。其中“形體變異”是重文的正例,指重文與本字音義一致,而“同音通假”是音同義異,“義通換讀”是義同音異。“鳦”是“”的重文,《說文》“鳦,或從鳥”,“鳦”是在“”的基礎上增加了義符“鳥”。“鳦”理應音義都與“”相同,但“鳦”在后世的演變卻并非如此。
可見“於筆反”是“鳦”之俗音,其俗音之產(chǎn)生正是源于聲符的錯訛,而后世很多字書韻書都延續(xù)了俗音。不過也持有否定者,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下條就提到“本音烏拔反。十五部,入於筆切者,非是”[7]584。但由于傳訛甚久,“約定俗成謂之宜”,直到現(xiàn)在的諸多辭書中,“鳦”的讀音仍認為有誤,難以還原。

表2 “鳦”字在現(xiàn)代辭書中的注音情況
《經(jīng)典釋文》中存錄了幾條有關(guān)“鳦”的音注,其中關(guān)于“乙”的字形頗為可疑,今條例如下進行分析③:
①鳦:音乙,本又作乙,郭烏拔反。(《毛詩音義》)[16]222
②鳦:音乙,本或作乙,或音軋。(《爾雅音義?下》)[16]1700
此兩條法偉堂《經(jīng)典釋文校記遺稿》未出校,黃焯《經(jīng)典釋文匯校》對于第②條有校曰:“《詩·燕燕》《釋文》鳦,郭烏拔反。《藝文類聚》鳥下,《初學記》歲時上,《御覽》羽族九,皆作乙。”[17]黃焯先引《毛詩音義》指出②字頭“鳦”字在《藝文類聚》等異文,可證實成“本或作乙”之說,但未涉及到音注的考察。①②條中“音乙”是以直音法注音,“本又作乙”為說明本字,“本或作乙”為補充異文,其后的“郭烏拔反”“或音軋”為又音,而“軋”即音“烏黠反”,則①②條的音相同。
首音“音乙”,《釋文》“乙”為影母質(zhì)韻,而“鳦”又音為影母黠韻。此處有兩種可能:一是“音乙”不誤,陸德明時已將“鳦”的聲符作“乙”。二是“音乙”本為“音”。而“”為影母黠韻字,又音亦為影母黠韻字,則屬于“重音音切”。依據(jù)《經(jīng)典釋文》“敘錄”所述的體例,《經(jīng)典釋文》中不存在不予區(qū)別意義的重音音切④,因此第二種情況不成立。由此看來只能是陸德明本來就作“音乙”,與《切韻》的安排一致,區(qū)別在于陸德明存錄了異讀“郭烏拔反”。這也從側(cè)面說明隋末唐初時“鳦”字讀音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訛變。
“鴻乙滿紙”又作“鴻鳦滿紙”,出自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疑為沈德符首用。《吏部·異途任用》:“比收卷,則鴻乙滿紙,或僅數(shù)行,或戲爲俚詞,以寓嘲謔。”[18]295《士人·徐文長》:“令故爲徐所輕,銜之方入骨,按君暫起輒泚筆涂抹之,比取則鴻鳦滿紙,幾不可辨矣。”[18]581此處“乙”即“”也,“鳦”同“”。“鴻乙滿紙”《漢語大詞典》解釋為“形容書寫潦草,隨意涂抹”,今用來指書寫潦草。然此釋義不夠精確,值得商榷。應當重新訓釋為“字跡潦草,難以辨別”,突出“難辨”義。
“鴻乙滿紙”中“鴻乙”的用法源于南朝齊張融《門論》:“吾見道士與道人戰(zhàn)。儒墨道人與道士獄是非。昔有鴻飛天道,積遠難亮。越人以爲鳧,楚人以爲乙。人自楚越耳,鴻常一鴻乎?”(《弘明集》卷六)這里“乙”即是“”。張融舉“鳧”“”同“鴻”的例字證說其佛道同源、二者兼容的主張。同一鴻而強加分別成“鳧”“”,此處指辨別不清,認識和判斷上存在錯誤。后來有了成語“越鳧楚乙”,而“鴻乙滿紙”則將此義運用到書寫上,表示字跡難以辨別清楚。《士人·徐文長》條中并非徐文長的書寫潦草,而是與他有嫌隙的縣令涂抹了他的試卷,使得字跡“幾不可辨矣”。《吏部·異途任用》條則是因眾儒生輕視、刁難出身縣吏的新任官員,隨意涂抹筆畫使得潦草難以辨別。兩處用法想表達的都是字跡難以識別清楚,突出“難以辨別”。若僅據(jù)文意將“鴻乙滿紙”訓釋為“書寫潦草,隨意涂抹”,就脫離了詞語“鴻乙”的語源和語境,反而有望文生義之嫌。
《文選》卷十七,陸機《文賦》“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李善注:“乙,抽也。乙,難出之貌。《說文》曰,陰氣尚強,其出乙乙然。乙音軋……”[19]而《字匯》《康熙字典》《中華大字典》等書引陸機文“乙乙”皆作“”。如《字匯》卷一“乙部”下“”字條:“難出之貌,陸士衡《文賦》:‘思其若抽’,一本作‘軋軋’”。
但“軋軋”所對應的正是“乙乙”,李善此處的“乙音軋”也并非注音,而屬于“義同換讀”,即通過標注常見字的讀音來表示被解釋字義。《史記·律書》《釋名》等書中皆有以“軋”釋“乙”者,《釋名》“乙,軋也,自抽軋而出也”[20]。《史記·律書》“乙者,萬物生軋軋也”[21]。故此桂馥《說文解字義證》“乙”條下言“軋者,乙之詁也”[22]。“音”在訓詁中的運用,并非只局限于單純注音[23],李善此處也并非注音,而有以“軋”來標識“乙”義的意圖。
注釋:
①這里《廣韻》的版本參考了樸現(xiàn)圭、樸貞玉所著的《廣韻版本考》。
②余迺永此處說的“本音”是指首音“於筆切”。
③通志堂本、抱經(jīng)堂本字形亦如此。
④參看楊軍的《漢語音韻叢考》(2019)中《今本<釋文>中后人所增改的反切舉例》及《<周易音義><尚書音義>重音音切研究》對“重音音切”的考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