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燁
薛五爺趕著木輪馬車拉著大半車麥子,在鎮(zhèn)上國軍的隊伍里換回一桿漢陽造步槍。薛五爺從此也就躋身土洼村七大槍戶之一,當然也就成了土洼村響當當?shù)模逼鋵嵉摹盃敗绷恕?/p>
不過薛五爺還遠遠算不上大地主。田只有三五頃,宅院也潦草,但有兩個兒子還伶俐,給精打細算、口挪肚攢的日子帶來希望。可保住這些炫眼的財富并不容易,因為世道混亂,土匪猖獗,手里沒有一件能應急的家伙什兒不行。可薛五爺還是上當了,這桿老掉牙的漢陽造,槍栓有時拉不開,據(jù)說那槍件兒是后配上去的。不知怎么時常就啞火了,摟不響。薛五爺也是買槍心切,匆忙了,是被人家常玩槍的兵油子兵痞子們忽悠了。
薛五爺在村里有個酒友叫謝九庭。謝九庭也有些田地,不過他只算個中農(nóng)。他腦子靈透,做買賣,熱天瓜果梨桃,冬天鍋碗瓢盆,認識人很多。有活不自己做,雇工。他總嘲弄薛五爺?shù)淖雠桑依锾锢锏幕钣嫞ξ鍫斔﹂_膀子就做了。不像謝九庭,干動嘴皮子。不過倆人都好喝兩口。一喝酒兩人就有了共同語言,天南海北地一通野聊。
有一次,幾個人又在薛五爺家里喝酒。當時謝九庭也在場。薛五爺喝高了,借著酒勁兒,拎出自己新買的漢陽造步槍,想顯擺顯擺。可是不做臉,拉了幾次槍栓就是拉不開,人們一陣哄笑。謝九庭就說,看看,看看,槍這玩意,認生,到你手里,就不聽話了。
薛五爺羞紅了臉,說:“我這捏鋤把子的巴掌是不會玩這要人命的營生子,可我有一天也當上了保長,俺也弄兩個凈面匣子玩玩兒。還是人家德國大鼻子弄的那玩意兒,掛精地道兒。”
其實,薛五爺也就夸夸海口,快活快活嘴皮子,大地主郭萬城提了他當上了村保長,可那兩個凈面匣子,始終不見了蹤影。
有一天夜里,黑風口的土匪來了,一股腦兒把薛五爺?shù)脑鹤訃恕M练藗兂椅堇锓艠專胗米訌楄忛_他家的屋門的門閂。土匪那槍響得急,槍槍都鑿在門閂上。薛五爺也急了,把兩個兒子推到炕洞子里,竟用拳頭一次次砸開槍栓,子彈一粒粒打出去,一下一個準兒,很脆生。兩個爬上院墻的土匪,也應聲滾倒在墻外。
那天土洼村的那六個槍戶,聽見薛家槍響得急,也從三面,槍響著兜過來。土匪一見這陣勢,扯呼了。
據(jù)說,他們是背著兩具尸體跑的。
血跡從薛家院墻外一直捯到村西大葦蕩里,坐上船走的。
那時候的綹子,其實大多是莊稼人變的。村子里幾個有錢人家買了槍,成了槍戶。也許有一天年輕人湊在一起喝醉了酒,就想出去尋些野食了。他們提了家伙什兒,去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當。一次又一次地成功,終于擋不住不斷膨脹的欲望。白天在田里做活,夜里結(jié)了幫伙兒竄出去干偷雞摸狗打家劫舍綁票的野勾當。在我們冀中這地方,一馬平川的天子腳下,終于窩不住大綹子。幾人幾十人扯成了綹子,小打小鬧兒,白天做人,夜里做鬼。莊稼人,那時候的很多莊稼人,就在這兩個行當上活著。那時候死個人就像莊稼主兒死只雞鴨鵝一樣。誰誰家的頂梁柱兒被綹子綁走了,獅子大開口讓人去贖,逾期人家撕票了。玉米地里也就兩棵苗的地方,挖個坑,有時候頭朝上,有時候頭朝下,取決于綹子爺?shù)男那椤D菚r候開春兒趕老牛耕地,耕著耕著,咕嚕,犁杖下就會忽然滾出一個人頭或兩只腳巴丫子來。耕者就嘆息:造孽呀,造孽!
有時候他們白天化裝成做小買賣的,去踩點,夜里行事。也有的村子里安插他們的臥底,或許就是拐彎抹角兒的親戚。對一個村的人來說,那就是出了內(nèi)鬼。莊稼人稱他們?yōu)椤芭P墩兒”。臥墩兒是樹被砍伐了,留下隱蔽的樹墩兒在土里藏著,來年見風見水兒立馬竄出苗子來。
綹子里一旦失了事,死了人,他們要下黑手報復。
薛五爺和村里的槍戶們成功地擊潰了土匪。可薛五爺并不安然,天天夜里頭枕槍睡覺。幾家槍戶,夜里雞叫狗咬都會折身坐起來,支棱著耳朵屏住心跳傾聽黑夜中細微的聲音。
又過了半年的光景,一個秋日的早晨。人們在村西大葦蕩的水面上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人們七手八腳把它打撈上來,驚呆了,原來竟是謝九庭。尸體已被水泡浮囊了,脖頸上有勒痕。薛五爺聽說了,三步兩步跳過去,俯下身子一陣號啕,痛惜自己從此失去一個好兄弟。
謝九庭的老婆哭訴道,前幾日的夜里,有人敲門。謝九庭趿拉著鞋出去,只一會兒又回來。復又穿戴齊整,說是去會一個朋友,幾日后方能回來。誰知竟是永別……
有人猜測他是遭了匪,也有人說,他就是綹子安插在小村的“臥墩兒”。因為送錯了情報,綹子里傷了人,他才被綹子們暗插了。
(摘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