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晝

27歲之后,波子無數次幻想,自己會以怎樣的一種方式獨自走向生命的終點,是躺在阿爾卑斯山上的皚皚白雪中,看著星星睡過去?抑或是躺在五星級酒店松軟的大床上,就著一瓶紅酒服下一把安眠藥,結束單身的一生……波子設想過無數種可能,但如果可以選擇地點,她絕對不會選在衛生間。
十分鐘前,波子一邊哼歌一邊洗澡,也許是樓上鄰居裝修,頭頂突然一聲響,她嚇了一跳,腳下一滑,摔在地。接著,波子便發現,自己的身體動不了了。
最近的朋友住在五公里外,手機在自己七米五以外的沙發上,家中唯一能活動的,只有一只黑貓。它神情高冷地“喵嗚”一聲后,并沒有幻化人形來幫波子渡過危難,而是高傲地搖搖尾走開了。
這,真是個悲慘的世界。
“什么不婚不育保平安,你看手機看傻了……人要是有個伴兒在身邊,摔倒了也有人扶一把。”昨天母親在電話中的嘮叨猶在耳邊,彼時波子撂下硬話,“我就算是摔到深溝里,也能一個人爬起來。”而現在,躺在浴室地板上動彈不得,她最迫切的想法就是:老天爺,我認錯。
也許是上天感受到了她的誠意,過了一陣子,波子緩過勁來,半爬半挪地到了客廳。喝口溫水,緩一緩,靠在沙發上休息,過了好一會兒,把活絡油倒在手上,慢慢地揉腰、腿,好疼。如果是在家,媽媽肯定會大呼小叫一番,給她狠狠按摩一下,如今一個人,還真是有點……寂寞。
巧不巧地,隔壁有人家在放趙雷的《三十歲的女人》,“我聽到/孤單的跟鞋聲和你的笑/你可以/隨便找個人依靠/那么寒冬后/炎夏前/誰會給你春一樣的愛戀……”波子還沒到三十歲,可這歌詞令她聽了沒來由地郁悶,她艱難起身,披好衣服,打開門,想看看到底是哪個討厭鬼。
隔壁門口一個男孩正在拖門口的地,旁邊放著一個全新的腳踏墊,聲音,就是從他屋內傳來的。看著男孩干凈的臉,應該比自己小一兩歲,波子暗想:“真講究。”
這時,男孩屋內的音響又換了一首歌,還是趙雷的,“南方姑娘/我們都在忍受著漫長/南方姑娘/是不是高樓遮住了你的希望……”真是莫名其妙,南方姑娘住哪兒關你什么事兒,這都是什么破歌,波子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氣,“聲音小點,擾民。”說完,砰地一聲就將門關上。
十幾秒后,隔壁的音樂聲停止了。波子暗想,算這家伙識趣,沒有討厭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第二天早上,波子發現門口的一雙舊鞋不見了。
波子沒什么大目標,無非是攢夠一筆錢,在大城市買個兩居室,獨身生涯漫長,要住得舒服一點才好。為此,她特地選擇這間老公寓,這樣每個月可以省八百塊房租,離目標更近些。
只是這片區治安不算好,時常有猥瑣漢出沒的傳聞,所以波子會想些小妙招來嚇退壞人。那雙網上買的43碼二手男鞋,波子屏氣將它擺放在自家門口,像安置一尊防色狼門神似的,但就這么一雙破鞋,居然,被偷了。
波子不死心,在走道里四處搜尋,卻只看到昨天見到的男孩。天熱,他敞開紗門正在擇菜,老菜場的空心菜很便宜,三塊錢可以買一大把。清瘦的男孩正將葉子從菜梗上摘下,然后將葉和梗分裝到不同的洗菜籃中,妥帖而細致,像面對昂貴的云南雞樅菌一般虔誠。感受到波子的目光,對方抬起頭,波子有些尷尬,忙裝作好奇問:“空心菜梗留著干什么啊?”對方答:“可以炒五花肉,很脆的。”
真是會過日子啊,一棵空心菜也能掰成兩半吃。波子瞅了瞅他身上起球的T恤和腳上開裂的拖鞋,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不會是他把鞋子順走了吧?要知道,那雙男鞋雖說是二手的,好歹也有七成新,還是名牌呢,保不齊男孩看沒人,就順手薅走了。
想法一經冒頭,就蓬勃生長,波子當下便認定那個家伙是個偷鞋賊。但證據是沒有的,又不能去他家搜,波子怒氣無處發散,只好氣呼呼回家。
此后幾周,兩人再無交流。男孩出門時間早,回家時間晚,上班比波子還拼力,波子好幾次和他在電梯間碰到,想問下鞋子的事情,但他匆匆向她微笑一下就走了。
入秋的某一天晚上,波子正在刷劇,聽見一陣急促的鈴聲,打開門,居然是男孩。他滿臉焦急,問她有沒有看到自家的白貓,波子不知他何時養了只貓,卻被同為“貓爸貓媽”的情緒所感染,提出一起幫忙尋找。
兩人圍著小區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個半小時后,波子疲憊,提議回家拿點貓罐頭再試試看。打開門卻發現,一黑一白兩只貓正窩在客廳沙發上睡覺,白色那只,還真就是男孩手機照片上那只“英短”。
波子沒做賊,心也虛,把男孩叫來認貓的時候結結巴巴說:“這……這貓,我都不知道啥時候來的。”男孩瞧她滿臉緊張,“噗”地一聲笑出來。
男孩看了看貓身上的灰,推測它可能是從排氣管道鉆過來的。波子沒有回答,只是訕笑。她小心翼翼地將白貓抱出來,遞給男孩,家里的黑貓還有些不樂意,幽怨地看了主人一眼。
男孩摸了摸貓腦袋,將它送回家,自己很快又出來,遞給波子一盒巧克力,帶榛果夾心的。他解釋說自己買多了,吃不完。說這話時,他又露出害羞的笑。
“謝謝,改天請你吃飯啊。對了,我叫陳明。”男孩說。
“行啊,我叫波子。”波子爽朗應了,反正是客氣嘛。
豬肉大蔥餡兒的現包餃子
波子沒想到的是,陳明是認真的。
第二天是周六,波子照例睡到十點多,陳明敲響她的房門,沒錯,他真是來請波子吃飯的。陳明打算中午吃餃子,不過得波子和他一起買材料現包。
出發去菜市場之前,陳明沖了一杯堅果藕粉給波子,說不吃早餐對胃不好。波子攪拌著熱乎乎的藕粉,心想,這家伙小氣歸小氣,還是蠻懂得感恩的。
喝完已是十一點,波子磨磨蹭蹭地跟著陳明去了菜市場,買了面粉、豬肉、大蔥……每到一個攤前,陳明都能和攤主聊上幾句,砍價亦砍得精神抖擻,波子站在后面,津津有味地看著。
回家做完準備工作,只差搟餃子皮時,陳明才一拍腦袋,“哎呀,忘記買搟面杖了。”波子意外,這下要改吃肉包子嗎?沒想到陳明翻箱倒柜,找出一個紅酒瓶,竟出奇的好用。她看著他用勺子挖肉餡,放到用酒瓶搟好的餃子皮上,再用指腹蘸一點水,沿著邊緣抹一下,折疊,輕壓,一只只飽滿別致的餃子便列隊躺在了案板上。
熱餃子味道極鮮,吃下去渾身都是舒暢的。波子常年靠吃外賣過日子,早就忘了新鮮食物的滋味。吃完后,陳明去洗碗,波子坐在地上擼兩家的貓,一白一黑,抱在一起像是個太極八卦圖。
在嘩啦啦的水流聲中,他們聊起生活和工作中的趣事。波子得知,陳明研究生畢業才不久,現在做一家公司的初級工程師,之所以住到這里,是因為剛買了房子,要還房貸,這里房租便宜。“真是個熱愛生活、努力上進的好青年呢。”波子暗想。
當她想出神的時候,突然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蹭她的腳。波子陡然睜大眼,發現居然是陳明家的小白,此時它閉著眼,將頭埋在波子的腳底板上,賣力蹭著,一副癡迷臉,一旁的小黑貓歪著頭看著伙伴,不明所以。
“這貓,什么愛好啊……”波子指著小白。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幾個月它老這樣,之前還把我的運動鞋拖回窩里,我要拿回來還不讓。”陳明正在擦拭灶臺,滿臉無奈,“上陣子剛搬來時,它更離譜,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雙舊男鞋,被我給扔了。”
嗯,舊男鞋?波子腦海中,啪地亮了一盞燈。
她看著陳明,又瞅了瞅那只沉浸式吸腳的小白,試探地問,“是……黑色的鞋?”
“對,是你……朋友的?”陳明聲音突然低了幾度。
“是買來放在門口嚇唬壞人的,網上看到的辦法。” 波子尷尬,輕輕捏了捏小白的大餅臉,以報偷鞋之仇。
“哈哈,有我在你門口守著呢,不怕!”陳明松了一口氣。
波子心中如同喝了熱餃子湯一般溫暖,她覺得自己很有必要重新審視一下這位新鄰居,至少自己是沾他的福氣,才有皮薄餡大的新鮮餃子吃啊。
29歲生日那天,波子收到一個快遞,是爸爸從老家寄來的一袋花生。
自從退休后,爸爸就每天打打小麻將,偶爾和媽媽在小區角落偷種幾棵菜,日子過得舒坦極了。這些從老家翻山越嶺過來的花生新鮮得有些過分,還粘著黃泥。老爸擅長廚藝,但波子完全沒遺傳到這一點,不過,她想起了隔壁的陳明,就去敲他家門。
這段時間,他們約著吃了好幾頓飯,都是陳明做飯,陳明洗碗,波子負責吃。波子常常想,生活中有個這樣的鄰居,還是挺美好的。
陳明戴著袖套和幾只螃蟹搏斗,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螃蟹搞定,開始做花生。他把花生用水洗過后,撒點兒鹽和八角茴香,一鍋煮了,在火上燜一會兒就咸香撲鼻。然后,剝開一顆,遞給波子,嗯,很甜。
兩人擠坐在狹小的沙發上,就著花生與螃蟹,看喜劇節目。新鮮的大閘蟹,再配上剛煮出來的花生,這組合真是不錯。花生顆顆紅潤,粒粒香糯,波子一顆接一顆地塞入嘴中,時不時還抓一把放到陳明手上。兩人腳邊,兩只貓旁若無人地為對方舔毛,屋內的氣氛,溫柔而舒緩。
窗外的月亮異常亮眼,整個世界燈火輝煌,依稀可以看到城市邊緣山川暗黑的影子。樓下的樹木被風掀動,發出簌簌聲響,白晝時萎靡困頓的眾生,此時趁著暗夜遮掩,正在休養生息,孕育明日的一切可能。
陳明毫無征兆地開口:“你以后不用從網上買舊鞋放門口,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喊我去做,我不怕被騷擾,我還是單身。”波子剝花生的手停滯在空中。
波子想起了之前在網上看到的信息:當貓咪起勁用腦袋在人腳上磨蹭時,除了表達親昵,更是留下自己的氣味,把人當作友好家庭成員——她沒想到,貓居然比主人更早地洞悉了一切。
三秒鐘過后,波子以只有對方才能聽到的聲音“嗯”了一聲,就繼續剛才剝花生的動作。只是花生剝完后,她塞到了陳明的嘴里,手指觸碰到他的嘴唇,柔軟,微微的暖。陳明吞下那顆花生后,喜不自禁,耳朵都紅了。
趁著去倒水的間隙,波子關了電視,打開音響,播放的恰好又是趙雷的歌,“在城池的某個拐角處/在夕陽西下時/在萬家燈火的某一扇窗紗里/人們失憶著相聚……”
是啊,人世間真是充滿了奇妙美好的相聚呢。
波子,突然就笑了。
插畫師簡介:
問十七,自由插畫師,擅長裝飾性國潮風格作品,與中國郵政合作創作了《秦腔秦潮》系列作品。另有作品《賽博四神》系列、《兇獸》系列、《精靈神跡》系列等,發布于各數藏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