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曉春
(廈門海洋職業技術學院,福建 廈門 361100)
與勞務輸出等扶貧方式相比,旅游扶貧具有效率高、成本低、覆蓋面廣、帶動性強等特點,不但可以完成從脫貧到致富的飛躍而且有利于生態文明的保護及促進地區甚至是國際間的物質與精神文明交流,故被認為是具有綠色發展理念的造血式扶貧。
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自20世紀80年代起便開始積極探索扶貧工作的創新,旅游扶貧概念提出的次年,國家旅游局便在貴州六盤山試辦了我國首個旅游扶貧實驗區,緊接著又在2002年進一步提出了試辦國家旅游扶貧實驗區的工作設想和具體意見。在習近平總書記湘西考察提出精準扶貧和在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后,國務院辦公廳、農業部、國家發改委又陸續印發了《關于促進旅游改革發展的若干意見》《鄉村旅游扶貧八大行動方案》《關于促進旅游改革發展的若干意見》及《促進鄉村旅游發展提質升級行動方案》等重要文件,進一步完善了政策保障。與此同時,全國各地也結合實際進行了旅游扶貧的探索和實踐。
旅游扶貧與我國脫貧攻堅取得重大成就相適應,近年來國內學者對于旅游扶貧機制與扶貧路徑的研究成果也頗為豐富。李鋒認為旅游精準扶貧應該因地制宜和因人施策,其前提是貧困地區的旅游資源和市場潛力,其次是要精準識別可參與的貧困人口。[1]鄧小亮等認為我國旅游扶貧機制當前存在著管理不規范,缺乏相關監督、評價等問題,所以應暢通信息傳播機制、建立旅游扶貧整合與協調機制并完善旅游扶貧的參與機制和監督機制。[2]楊阿莉等人以甘南藏族自治州為例,指出少數民族地區旅游扶貧工作應該著力構建貧困人口參與旅游規劃決策咨詢機制、規范旅游經營的利益分配機制、文化和生態保護機制及旅游教育與培訓機制等。[3]鐘太剛從產業融合發展、多元主體協調發展和區域聯動開放發展等角度對康定市俄達門巴族村旅游扶貧路徑進行了探討。[4]黃淵基等人以湖南武陵山片區為樣本,認為在貧困地區發展旅游產業及進行精準扶貧可以從加大基礎設施建設、重視生態資源保護和利用以及發掘、整合、優化文化資源這三個方面著力。[5]沈濤等人從旅游開發、貧困減緩、平等參與、生態保護這四維關系出發,提出云南邊疆民族地區旅游精準扶貧應該推進貧困人口參與旅游發展機會的均等化,制度增權于貧困人口并加強生態保護。[6]
不難發現,當前我國學術界關于旅游精準扶貧的研究多著力于一端,或習慣于討論旅游扶貧工作的運行方式、或傾向于具體扶貧方法的總結,所以本文更為注意在整體機制探究的情況下分析旅游精準扶貧的實現路徑。
機制是要素間的結構關系和運行方式,旅游扶貧的機制是一個貫穿旅游扶貧全過程的系統,不僅涉及到扶貧工作的組織方法與行動方式,同時也是制度規范的體現。[7]
旅游扶貧的動力機制主要來自政府、貧困人口和游客這三者。就政府而言,發展地區經濟,帶領貧困人口脫貧致富,實現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雙豐收是其職責所在。作為旅游扶貧最重要的外部推力,政府發揮其主導力量除了制定與扶貧相關的方針、政策、制度及實施規劃外,也要調動各方力量和資源給予貧困地區資金、教育、衛生、科技、基建等支持。
對于既是旅游扶貧幫扶對象又是旅游扶貧主體的貧困人口而言,其脫貧致富的愿景便是旅游扶貧的源動力。旅游扶貧幫扶對象也因地理、歷史原因形成并保存了其獨特的民族風俗。民族與文化的自覺必然使其在追求物質文明的同時也要求其生態和傳統得到保護和尊重。
作為旅游扶貧產品消費者的游客是旅游市場的需求力,直接影響到旅游扶貧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從旅游資源看,比如湖南勾藍瑤寨不僅有“蒲鯉生井”“山窟藏庵”“古塔鐘遠”等勾藍八景,而且舊商鋪、老民居、書院、社廟、古道等歷史風貌建筑比比皆是,完全契合當代游客對自然、文化雙重體驗的渴望。吸引游客的動力機制的關鍵是推出可持續的、優質的差異化旅游項目或產品。
旅游扶貧的參與機制是指旅游扶貧過程中,利益相關人或團體組織以何種角色、何種方式參與決策管理和具體經營。
對于政府部門來說,其是旅游扶貧的主導,理應承擔旅游扶貧的宏觀規劃、政策制定、資金調撥、組織實施及監督保障;對于貧困人口來說,一方面作為旅游扶貧目標群體可以參與旅游扶貧的決策和利益分配,另一方面作為旅游資源的權屬人,也需承擔旅游扶貧的管理、服務甚至是項目風險;作為旅游市場主體的幫扶企業來說,其以投資人身份參與旅游扶貧項目,故其按照市場規則進行項目運作并負責資金籌措、項目管理與培訓等;作為輔助力量的社會團體、公益組織和國際機構,其以援助主體的身份參與旅游扶貧,可以自主選擇幫扶對象和幫扶方式,但與此同時也應尊重當地政策法規和風俗傳統。
旅游扶貧不僅要因地制宜確定“文化+生態旅游”的精準扶貧思路,而且可以成立扶貧工作組,成立以村支兩委為法人,村民以土地或房屋入股的旅游發展有限公司,創建“政府引導、集體經營、市場運作、村民參與”的鄉村旅游扶貧新模式。
馬克思曾經說過,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8]離開了利益的推動,社會都難以進步,更何況扶貧工作的全面開展,所以旅游精準扶貧要重視參與者的利益訴求并建立公平合理又適度傾斜的利益分配機制。
從經濟利益角度看,地方政府通過旅游扶貧不但可以增加就業機會和財政收入,并且也能以點帶面,促進相關產業發展。而從非經濟利益角度看,實現地區脫貧致富顯然也有利于提升政治業績,進而樹立良好的公權力形象。
對于社會經濟實體的企業來說,發展、盈利,追求資本的最大化是其核心利益。由于旅游扶貧中參與的企業為村民自發成立的村旅游公司,所以企業的核心利益基本與居民的核心利益相重合。在此情況下,旅游公司在追求經濟發展的同時加強公共服務和人文關懷,亦可通過文化效益獲得更廣大的社會認可和尊重,從而增加企業的美譽度和榮譽感。
旅游扶貧以人為本,將發展收益最大程度留給貧困人口,并促進他們更加積極主動地參與旅游產業,這也是鄉村旅游精準扶貧受益機制的關鍵。從旅游扶貧幫扶對象的受益方式來看可以分為三種:一是買賣經營,通過擺攤設點或電商的方式出售特色農副產品和民族文化衍生品;二是在村旅游公司中參與接待服務與表演服務,例如導游講解或民族節日活動、晚會表演;三是土地流轉獲得租金以及參與鄉村旅游經營獲得入股分紅。
基于自身的獨特地貌與民族性文化習俗,旅游精準扶貧工作開展伊始便要確定生態旅游的扶貧模式,并不斷探索留住青山綠水的同時如何實現脫貧致富。
古村落在形成、演變中積淀下來的歷史文化和景觀,是自然環境與人們社會經濟活動交互的結果與產品,既包括物質文化遺產也包括非物質文化遺產。而物質文化遺產或物質文化景觀中,最具標志性的便是古建筑。
與很多傳統村落不同,勾藍瑤寨屬于防御體系瑤寨,空間架構由古城墻、守夜屋、關廂、門樓等組成,三個村子依蘭溪錯落成品字。得益于這種堡壘式構筑,勾藍瑤寨完整保存了自明代以來的民居300多棟(其中有文化價值的70多棟),以及黃家宗祠、龍泉觀、相公廟、培元橋、石鼓登亭等祠堂廟宇、歌臺橋亭。
盡管擁有獨特的人文、自然旅游資源,但勾藍瑤寨在很長時間里都可謂“養在深閨人未識”,直到2011年被湖南省政府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后,其聲名才真正走出江永。此后的2013年,瑤寨的上村與黃家又被國家住房和城鄉保障部、國家文物局公布為第6批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基于此,江永縣于2014年以國家3A旅游景區為目標對瑤寨進行了規劃與改造,一方面加強了公路、衛生間、游客中心、停車場等設施建設,另一方面也對寨門、城墻等實施保護性的維修,并重建、擴建了曾為瑤寨文娛、祭祀中心的戲臺、相公廟及盤王廟。
景區內村民土地以保底租金的方式流轉給村集體后,除種植夏橙、七彩椒等觀光體驗農作物外,另一部分用來打造春有油菜花、夏有荷花、秋有向日葵、冬有格桑花的四季花園(村民憑此年人均增收2 150元),還巧妙地將復建的寨門與歷史建筑培元橋、瀟賀古道串連成景。
為了進一步凸顯瑤寨的田園風光,扶貧工作組聯合農業、水利等部門對全寨的河流、池塘進行了清淤、疏浚,并在此基礎上分別于盤王廟下方、風雨橋一帶及“蒲鯉生井”處增設了水車、河道石墩及水壩等水系景觀。這些舉措不但充實了人文景點內容而且提升了游客體驗,使其能直面感受青山疊嶂、田野錦繡、紅墻青瓦、流水人家的原鄉風景。
勾藍瑤寨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及田園景觀再造的成效除了吸引游客外,也為高校田野考察提供了條件。2015年,中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在瑤寨的水龍祠發現了5鋪繪制于明代的祭祀壁畫。經專家研究確認,水龍祠壁畫不僅是瑤族地區獨存的大型壁畫,而且是我國南方地區地面建筑中面積最大、題材與內容最為豐富的壁畫,佐證了當時瑤民協助中央王朝對該地進行管理與開發的史實。這一發現不僅豐富了勾藍瑤物質文化遺產體系,而且因其“作為多元文化接觸、碰撞、融合的產物,能夠反映在一定時空范圍內人群之間不同形式的重要交流或影響”的特殊意義助推勾藍瑤寨成功入選第八批(2019年)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按照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口頭傳統和表現形式、表演藝術、社會實踐、儀式、節慶活動……”的解釋和定義,勾藍瑤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幾乎涵蓋所有種類,既有表演形式的瑤歌瑤舞,也有來自軍事實踐的瑤拳及儀式十足的盤王祭祀,而這其中又以農歷五月十三的“洗泥節”最引人關注——這一日,家家戶戶都要準備豐盛的食物把酒歡慶并舞獅游龍和拜廟拜城墻等,其隆重程度絲毫不亞于漢族的春節。
“勾藍十八怪,種田種到十里外”,勾藍瑤洗泥節的形成源于該族群昔日的農耕方式,與其農事節點相關。由于明代朝廷所賜田地廣闊、離家甚遠,為避免來回奔波,在農事最為繁忙的二月春分至五月芒種這段時間,負責耕種的瑤族男子便合居于既可供人休憩又可存放勞動工具、畜養耕牛的牛莊屋內,而瑤族婦女則留守瑤寨,操持家務。自然而然,外出耕種的男人們洗盡身上泥巴返家的農歷五月中旬便成了全寨慶祝團圓、祈禱豐收和平安的節日。
作為勾藍瑤獨有且最具代表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洗泥節于2008年申報永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成功后,又于2012年入選了第三批湖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勾藍瑤的勞作方式也在悄然發生變化:一是蘭溪鄉道路逐年鋪修尤其是2014年公路實現水泥硬化后,瑤寨與耕地的距離大大拉近;二是農作物由以前旨在解決口糧的水稻輪換成了柑橘、彩椒、山藥等經濟作物,田間地頭的管理不同于往日;三是拖拉機、收割機等小型機械取代耕牛、人力,大大提升了工作效率。此種情況下,不僅傳統的牛莊屋已失去其實際功能,而且洗泥節與農事節律脫節后其作為農耕文化的象征意義也在逐漸弱化。[9]
也正是基于此,勾藍瑤寨于2016年成立了民俗表演專業合作社,并將洗泥節打造成一個互動性的文娛節日。整合后的洗泥節大致由城堡迎賓、門樓接福、洗泥摸魚、長桌宴及洗泥晚會等幾部分組成,其中“洗泥摸魚”主要由游客參與完成,歌舞伴宴形式的洗泥晚會則由村民組建的歌舞表演隊完成。從晚會內容來看,攔門酒、龍騰瑤寨、勾藍放歌、瑤家武術、四個雞蛋定終身、洗泥巴等12個節目涵蓋了勾藍瑤的戀愛婚俗、宗教信仰、農事游藝及強身防御,可謂是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集中展現。
雖然當前的勾藍瑤洗泥節相較于傳統少了慶賀、團圓的意味,而休閑、消費的功能增強了,但洗泥晚會卻依然在一定程度上對勾藍瑤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了源頭性、整體性的保護,而且實現了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所提倡的,“在有效保護的基礎上,合理利用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開發了具有地方、民族特色和市場潛力的文化產品和文化服務”。[10]
通過“文化+生態”的精準扶貧模式,旅游扶貧幫扶對象不僅擺脫貧困逐漸走向富裕,而且還可以挖掘旅游資源獲得“國家景區”“全國生態文化村”“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全國文物保護單位”等榮譽或稱號,成為炙手可熱的熱門景點。然而利好形勢中,我們也應該看到面臨的“原生態保護”的難題。
原生態顧名思義是指歷史與現實中生活的真實狀況。作為特定時空下的產物,傳統民俗等非物質文化遺產依賴于產生、維持它的自然與社會環境,一旦這些環境有變,其內涵與象征意義就會發生改變,甚至可能消亡。如前所述,勾藍瑤著名的洗泥節起源于勾藍瑤人力耕作及牛莊屋居住時代,在農業科技快速發展的當下,其已經脫離了原生環境而變成了一種再造的文化景觀。[11]
歷史時空固然不可逆轉,但是歷史情景卻可以再現,所以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除了高度還原性節目外,也要真正做到出自農家之手,并且每年的主題也應避免同質化、媚俗化,內容與形式在保證趣味性、參與性的基礎上盡可能體現該非物質文化的獨特性。文化生態的保護離不開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除了已經挖掘的文化遺產外,還要尋找新的角度開發新的內容,成為其他無可替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個性藝術盛行的今天,在傳承、保護上受自然環境等外部條件限制較小的項目不但具有旅游經濟價值、可以鞏固脫貧成果,而且有望成為旅游扶貧幫扶對象文化的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