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博 安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
1997 年在北京大學舉辦的第二屆社會學人類學高級研討班上,費孝通先生提出了“文化自覺”的概念,“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是他對于“文化自覺”理論的高度概括。費孝通先生對其概念的解讀為:“文化自覺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不是要復舊,同時也不主張‘全盤西化’或‘堅守傳統’。自知之明是為了增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為適應新環境、新時代而進行文化選擇時的自主地位。”
“從當今音樂人類學和教育人類學的角度來看,‘音樂’和‘教育’都屬于一種文化現象或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因此,音樂教育它受制于整體文化的發展。”將音樂作為文化進行教學,已是21 世紀國際音樂教育的一個重要理念。費孝通先生認為,自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社會所遇到的如戰爭、經濟危機、空氣污染等問題,從更深層次來說是一個文化的問題。面對全球化的加速,中國文化如何迎接全球化的挑戰?如何通過文化自覺融入國際社會?如何重新認識中國傳統文化?這同樣也是音樂教育所遇到的問題。因此,本文將從全球化與多元化的音樂教育、世界性與民族性的音樂教育、傳統與現代的音樂教育、音樂教育中的少數民族文化四個方面探討費孝通先生的文化自覺理論視野下的音樂教育。
費孝通先生曾多次將20 世紀比作世界范圍的戰國時期,指一個由分到合的過程。中國在2000 多年前的群雄爭霸中出現了秦朝大一統的局面,形成了中國統一的核心,也是一個由分到合的運動。如果說20 世紀是世界性的戰國時期,那么21 世紀就是人類向全球性社會方向發展的大一統時期。“地球越來越小了”是費孝通先生一生經歷的深刻感悟。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社會、科技等發生巨變,人類社會已經不能像簡單社會那樣相互隔絕了。如今全球不同的國家、民族、文化的人們應該如何相處?為此,費孝通先生提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作為解決異文化間相處矛盾的途徑。其中,“各美其美”意為在各自封閉的時期,各個群體是各不相干、各美其美的,但是這種封閉隔離狀態的社會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全球化成為大趨勢的當今社會需要采取“美人之美”的態度,不同文明之間要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對話,只有這樣才能做到文化的多樣性和多元化發展。“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目前來看還是一種未實現的理想狀態,不過費孝通先生認為,在全球化的進程當中這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只有當各文明間達成某些新的共識,世界才會進入一個相對安定的局面。同時,費孝通先生也強調中國傳統文化中“和而不同”的概念,在重視自己的民族文明的前提下,能夠尊重、理解其他的文明,這種“美美與共”的文化交流方式得到了長期發展,也就出現了穩定和持久的“和而不同”。
在當今國際音樂教育中,以多元文化為基礎的世界音樂的教學已成為總趨勢。例如在《義務教育音樂課程標準》(2011 年版)已提出“理解音樂文化多樣性”的課程基本理念,要求學生要以開闊的視野學習世界其他國家和民族的音樂文化;在義務教育階段的音樂課本中,加入了非洲、東南亞、歐洲等地區的音樂內容;各高校也陸續增加世界音樂的課程。
在這種全球化與多元化的背景中,音樂教育首先應注意尊重和理解其他國家及地區的音樂文化,這也是“各美其美”的基本要求。要以尊重、容忍的態度對待其他與自己不同的音樂文化,如果在課程中出現學生因聽到不熟悉的音樂而進行嘲笑的現象,教師應及時糾正學生的觀念,在與其他音樂文化的交流和共同合作中,逐漸接受不同的音樂價值觀點、不相排斥。
同時,文化自覺的前提是開放,藝術不能與社會、生活、時代割裂開來,藝術同文化一樣都是具有歷史性的,文化不僅先于個體而存在,也不隨著個體的消亡而消失,因此,文化不應該與歷史割裂開來,而應放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去理解和學習。同樣的,音樂文化也具有歷史性和社會性。但是,“作為多元文化音樂教育的學科基礎還沒有廣泛地被中國音樂教師們所認識。另一方面,音樂人類學家們也沒有把主要地注意力放在關注多元文化音樂教育上。”音樂教育不應只停留在關注唱歌、技能的階段了,音樂教師在課程中要開始文化認知的教育,讓學生理解不同音樂文化的差異,才能更清楚地認識到中國音樂文化的獨特性。
世界性與民族性的問題,實際上也就是全球性與本土化的問題。近代西方文明覆蓋全球,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化及工業化進程中受到了極大的挑戰。費孝通先生認為,世界一開始就是多元的,所有的民族都是在與其他民族文化的交流與融合中發展起來的。到了20 世紀,由于科技的發展,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距離被拉近了,不同文化、政治制度在彼此接觸中發生碰撞,世界范圍內對抗性的矛盾就出現了。其中,“中西對抗”引起人們的注意,在21 世紀逐漸顯示其緊迫性。中西方文化雖然是全球文化的成員,卻也是我國討論的熱門話題之一。
費孝通先生認為,群體間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的差異不應成為群體沖突和戰爭的借口,不同文明在相互接觸中可能會出現“唯我獨美”的本位中心主義,排斥與自己價值觀不相同的文明。在近百年來,隨著西方科技、經濟、政治等方面的崛起與擴張,“自我中心主義”“西方至上主義”“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等思潮大大膨脹,成為造成許多國際性問題的重要原因,時至今日也沒有擺脫以自我為中心的思想。
在現代西方文化的沖擊之下,中國人是繼續認同中華文化?還是認同西方文化?在清朝中西文化碰頭時,中國不僅輸了,還簽下了許多喪權辱國的條約,這是一個大的轉折。在五四運動之前,維新運動以日本人為榜樣,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觀點,到了五四運動,就主張以西方的現代化來代替中國的舊文化了,出現了“全盤西化”“文化守成論”等觀點。費孝通先生認為,全盤接受、盲目排斥都不是好的辦法,任何文明都有其精華和糟粕的部分,例如中國音樂的許多優秀作品都蘊含著豐富的人生哲理和人文光彩,但是傳統的音樂教育口傳心授方式中,師傅打罵徒弟的方式卻是現代社會不能夠繼續進行的,對于異文化也是如此,不能夠全盤接受或者是全盤否定,必須要有所“選擇”。固步自封和唯我獨尊的文化心態都是不可取的,尊重、理解、對話、融合才是文明的生存之道。雙向的文化交流使西方文明在傳播自己文化的同時,也接受了許多異文化的文明成果,這些文化在吸收后經過消化、改造,重新形成了西方文化的一部分,現在世界上的文化已經處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因此,我們必須以一種動態、綜合的眼光看待不同文化之間的關系。
中國音樂教育也面臨著中西方音樂文化碰撞的問題。中國在近現代較為成功的引進了西方音樂教育的課程體系,基礎課程與理論主要是借鑒歐洲體系。班克斯提出了四種教學模式,用以進行多元文化音樂教育的教學:1.主流中心模式。2.民族附加模式。3.多民族模式。4.民族——國家模式。目前來看,中國音樂教育中主流觀念仍是西方的,例如中國傳統音樂采用的是十二部平均律和五度相生律,但在音樂課堂中卻鮮少出現,音樂課程大多采用西方的十二平均律進行教學,并廣泛使用鋼琴作為教具。因此,在音樂教育中也不乏出現“歐洲中心論”“單線進化論”等觀點,中國傳統音樂文化出現身份認同的問題。
其實,西方的一些高校已經在解決與發展中國家的文化沖突問題,進行非西方音樂知識體系的教學,而不僅僅是作為教學素材出現在課堂中,非西方音樂落后論的觀點已經被多元音樂文化教學所取代。基于文化自覺理論的觀點,音樂教育應該擺正心態,盲目崇拜西方、“全盤西化”是不可取的,西方音樂文化確實有其優秀的一面,但也不可能完全適用于中國音樂教學,實際上并不存在普適性的音樂教育模式。另一方面,文化間的交流與融合的趨勢勢不可擋,沒有一種文化是可以一成不變的,不管是對于“異文化”還是本土音樂文化,都要有選擇的進行教學,教師需引導學生學會對待各種文化的正確態度。
基于文化自覺的憂患意識教育表現為憂思情懷的文化意識。憂患意識教育并不僅僅是對策性的教育,還在于對于國家文化長遠發展的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并將其付諸行動的戰略性教育。通過文化自覺的教育,使學生將個人的發展與國家的發展緊密聯系在一起。由于西方音樂的強勢地位和音樂教學等原因,學生對中國傳統音樂的了解并不足夠,若基礎教育階段的教師對于傳統音樂文化的了解不夠深入,自然也無法關注處于邊緣的傳統地方音樂,文化自覺的憂患意識教育不僅是鼓勵學生參與到傳統音樂文化的傳承和保護中來,更要注重教師的文化憂患意識培養。
在西方現代社會科學中,普遍把世界分為東方和西方兩個部分,在社會學和經濟學的研究中,西方是現代的、先進的,東方常被當作是古老的、傳統的。1978 年出版的《東方學》一書中指出,西方認為東方代表著一種潛在的危險,并且把東方當作是需要實施教育的異教徒,“現代化” 理論與這種東方觀有著直接的淵源。
在國內,先進與落后、現代與傳統的觀點依舊盛行。費孝通先生在《關于“文化自覺”的一些自白》中認為,中國的數次政治運動,例如戊戌變法和五四新文化運動,都使用了“破舊立新”的口號,使“傳統”和“現代化”對立了起來,中國的傳統文化并不是“現代化”的敵人。“現代化”觀點實際上就是要以歐美的價值觀念取代其他文化,無論取代方式是自愿的還是強制的。這與文化自覺理論中“美美與共”的路子背道而馳。
在音樂教育中,我們同樣應該立足于東西方音樂文化價值平等的觀點,東方音樂文化與西方音樂文化只存在差異,而不存在差距。若將東西方音樂以先進/落后、科學/非科學的關系來理解,實際上已經落入“歐洲中心論”的邏輯之中。東西方哲學已表現出巨大的差異。例如,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西方將個人當作主體,自然成為了被主體支配的客體,這種文化價值觀把征服自然和利用自然作為目標,尋找人與自然質的區別,由此形成了“天人對立”的二元世界觀。而在中國哲學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天與人、自然與人為的關系,“天”被看作是化生萬物的本源,而“人”是天工造化之物,人與天道是本質的生養、贊化、共運的關系,人與自然具有整一、協調、有機的聯系,即“天人合一”的觀念。因此,中西方文化分別建立在主客合一和主客二分的基礎之上。生活世界被西方音樂所剔除,理性的、數的邏輯成為西方音樂理論的基礎,確定的音樂作品作為音樂中的客體而存在。但中國甚至東方音樂卻與之截然相反,樂譜的存在不可能與演奏者分離,記譜法在東方也沒有像西方那樣統一過。從根本上來說,這種現象源于東西方哲學宇宙觀、自然觀的不同。
實際上,傳統與現代兩個觀念并不對立。人們追求現代化是無法徹底擺脫傳統的,傳統是現代的先行結構,對于現代的理解只能在傳統中進行,但傳統的固步自封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已經幾乎不能實現了,傳統需要推陳出新、溫故而知新,而現代化從傳統中來,并突破了傳統,這兩者存在著內在的聯系。因此,音樂教育應首先重新認識中國音樂的傳統,獲得“文化自覺”的能力離不開對中華傳統文化及世界背景的認識,進行以中華文化為母語的音樂教育的課程設置,以確立民族的主體意識,增強民族文化的認同感。另一方面,文化轉型是當前人類共同的話題,而中國音樂教育的轉型在于如何打破以西方音樂為主體的認識框架,構建自己較為獨立、系統的課程體系,再將傳統音樂文化融入世界文化體系中,尋找到自己音樂文化的位置與坐標。
上文已明確傳統與現代并不是兩個對立的概念,傳統在多元文化世界中不可能固步自封,需要進行現代化的轉化,現代化發展也需要傳統文化,因此,傳統文化的長久發展需要文化創新,音樂教育也需要進行文化創新教學。提高學生的文化創新能力,首先應該革新學生的文化創新觀念,引導學生思考文化傳承問題,我們應用何種態度對待本土的、傳統的音樂文化?是全盤繼承?全盤否定?還是批判性的繼承?學生在文化傳承、文化創新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傳統音樂文化創新的意義是什么?傳統音樂中有哪些部分需要進行創新?只有明白這些問題,學生才能擁有提高創新能力、學習創新技能的內驅力。在教學過程中,教師應多為學生創造自由想象的空間,保護學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鼓勵學生大膽猜測、勇于嘗試,打破思維定勢的束縛。同時也要注意包容學生創新的個體差異性,這也是費老所倡導的 “和而不同”,只要學生創新的思維出發點是正確的,教師就應鼓勵學生的各種創作,也要引導同學間的相互理解,形成良性合作和競爭關系,創新方式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小組合作,做到資源共享、優勢互補,促進學生文化創新能力的發展。
文化自覺的前提是客觀認識自己民族的文化,其中不僅包括漢族文化,還包括少數民族文化。費孝通先生認為,中華文化自古以來就具有一種包容性,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就是有力的證明,1949 年新中國成立以后,民族平等已經被寫入憲法,成為根本性政策。同時,方李莉在《“文化自覺”與“全球化”發展》中寫道:“不同的民族之間的文化也在相互影響,他們有自己不同的語言、服飾、宗教與傳統習俗,但如果我們深入剖析,就會發現在他們不同特點的外表中,還隱含著許多相同之處。”中國古代先哲提倡“和而不同”,這也是中華文化得以延綿發展的原因之一。由此可見,少數民族文化是我們認識中國文化的珍貴資源,只有全面認識少數民族文化,才會對中國文化有一個客觀的認識。
“少數民族傳統教育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雖然在《義務教育音樂課程標準》(2011 年版)已提出“弘揚民族音樂”的基本理念,但在音樂課上對于少數民族音樂的教學中存在一個普遍的問題——教學內容只淺顯的涉及該少數民族的傳統節日、傳統民族服飾、代表性美食等內容,課程的主體依舊是音樂或者樂譜本身,并不過多涉及音樂背后隱含的少數民族文化。至此,無法在教育上使學生充分學習到少數民族文化的珍貴資源。另一方面,在少數民族文化與不同民族文化之間缺乏思辨性的比較教學,“和而不同”的觀念并沒有在音樂教育中體現出來。這也啟示我們,要完整地認識中華民族的音樂文化和歷史,不僅要在書本中、課堂上學習,還要深入民間,也可以進行跨學科學習。另外,費孝通先生提醒我們少數民族音樂文化和漢族音樂文化一樣珍貴,千萬不能把優秀的人文資源掩蓋起來。
“達到文化自覺是一個艱巨的任務,要做到這一點,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音樂教育作為文化的一部分,也應從人類學中汲取營養,比較音樂教育中所遇到的相似的問題,反思音樂教育中尚有不足的領域,可以說,音樂教育與人類學之間還有更廣闊的合作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