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松云
超現實主義是一種現代西方文藝流派,其反對將藝術與現實世界的經歷截然分開,倡導藝術與生活實踐的深入融合。法國詩人和評論家安德烈·布勒東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出發,結合法國詩人皮埃爾·勒維迪的詩意圖像理論,發表了《超現實主義宣言》,明確了超現實主義的立場、特征,指出超現實主義是化解向來存在于夢境與現實之間的沖突,而形成一種絕對的現實,一種超現實。①參見:[法]安德烈·布勒東.《超現實主義宣言》[M].袁俊生,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
傳統電影敘事以唯物主義哲學為基礎,始終遵循現實、常態的敘事邏輯,倡導及主張現實生活決定影視創作走向,并對夢境、想象等內容存在排斥性的非理性認知。電影藝術與超現實主義具有天然關聯,創作者使用超現實主義的元素,打破思想成規,用潛意識的獨特意象來詮釋內心情緒,在不局限于現實存在的物象的基礎上,實現了“超我”與“本我”、“無我”與“完我”、“自我”與“他我”的雙重敘事。
超現實主義認為藝術并非對現實的純粹、客觀反映,而是對創作者思想理念、感覺幻想的綜合表達。超現實主義先后經歷了從啟蒙到壯大、到消亡再到復興等階段。在新的敘事環境下,超現實主義以元素、情節、技巧等形式融入影片創作,在詮釋獨特美學特征、價值意蘊的基礎上,豐富了電影的敘事內容。
超現實主義首先運用于文學創作,是在不拘泥于現實、超越現實的基礎上,日益發展成熟的藝術理念在視覺藝術領域得到廣泛應用。超現實主義電影倡導非理性敘事邏輯,重點挖掘人的潛意識與心理幻想,將各種怪異、奇幻的超現實內容呈現于逼真的現實主義敘事空間,突出了電影創作的敘事張力和亦真亦幻的融合表達。[1]由刁亦男執導,胡歌、桂綸鎂等人出演的劇情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2019),以真實新聞事件為靈感,講述了警方重金懸賞的犯罪頭目周澤農的逃亡之旅及其在逃亡中艱難尋求自我、實現自我救贖的故事。該片將傳統的警匪追逃故事融入夢幻般的敘事空間,形成了非邏輯的敘事景觀。在描繪暴力犯罪場景時,導演使用路燈的黃色亮點、手持熒光棒等大量發光造型來描繪超越現實的“夢境感”,使觀眾進入“亦真亦幻”的敘事場景。影片使用超現實的“濾鏡”,超越了傳統的表現主義,在增強影片觀賞性的同時,突出了非邏輯、非理性的敘事美學特征。
超現實主義倡導創作自由,強調想象的現實意義,鼓勵創作者以非理性、非邏輯的方式,自由選擇敘事語言與符號。當代電影中的超現實主義元素不再對無意識的結構進行模仿,而是將無意識心理中的想象、感覺等融入敘事,用意識與無意識自由流動的方式,徹底釋放心理認知,為觀眾呈現虛實相間、亦真亦幻的美學圖景。[2]由黃渤執導,于和偉、王寶強等人主演的電影《一出好戲》(2018)講述了某公司員工在團建出游過程中,突遭海難,眾人流落荒島,為了生存,他們共同生活,并直面人性的寓言故事。該片通過創設封閉小島空間,呈現失去規則、失去財富后的人性浮世繪,用影像的方式探索了想象的真實表達過程。影片聚焦敘事矛盾沖突與人性變異,采用超現實主義的隱喻方式,設計倒置的破敗輪船、群體條紋服裝和旁觀的蜥蜴等造型,傳遞反常規的美學理念,營造了抽離現實的戲劇感和沖突感。
超現實主義電影倡導以非理性的形式持續挖掘敘事內容,強調夢境、個人創意和原始沖動在電影創作中的現實意義。創作者要堅持“本我”,塑造“超我”,并對人性及社會問題進行深刻反思。
超現實主義是對傳統敘事理念的反叛與超越。創作者將精神分析和潛意識理論融入影片創作,力圖找尋展現人物內心活動的敘事語言,以實現“所見所聞”與“所思所想”的一體融合。[3]由賈樟柯執導,趙濤、韓三明等人主演的電影《三峽好人》(2006)以三峽水利工程建設為敘事背景,講述時代變遷中小人物的命運沉浮。該片是現實主義題材電影,卻采用了超現實主義創作手法,隱喻了導演對社會問題、人物命運的思考與理解。
將超現實主義與當代電影創作相融合,將在有效擺脫傳統電影敘事模式束縛的基礎上,拓寬電影藝術創作空間,為觀眾帶來新奇的視覺體驗,并推動電影創作從“事理”敘事結構向“心理”敘事結構發展,以實現非理性表達與現實美學的融合。[4]由周子陽執導,黃軒、楊子姍主演的電影《烏海》(2020)講述了三天內年輕夫妻先后經歷情感、家庭、事業等多重矛盾,原本平靜的生活逐漸失控的故事。片中,主人公楊華在諸多壓力下,自身的壓抑情緒不斷積累,最終從情緒觸動到徹底的情緒爆發——影片將人物情緒的積累過程轉化為敘事動力,全方位展現了人物復雜、矛盾的心理歷程。
基于超現實主義理論的電影創作,雖然擯棄了意識、邏輯及理性的創作約束,但仍需遵循相關邏輯進行敘事。因此,超現實主義電影的創作出發點是“本我”,在融入幻覺、夢境等內容后,實現“超我”的敘事目標。[5]由匈牙利導演凱內爾·穆德盧佐執導,米勒·尼尼茲、莫妮卡·巴爾塞等人主演的科幻劇情片《木星之衛》(2017)講述了青年移民因非法入境受傷,隨后意外獲得漂浮的超能力。難民營的醫生阿利安發現這一秘密后,意圖利用這一超能力來發一筆橫財。該片將藝術主張與超現實主義相融合,打破敘事成規,將“難民”敘事、宗教隱喻和超級英雄等元素融入創作框架,反復呈現阿利安的漂浮場景,用非理性的觀念來啟迪觀眾。最終,獲得超能力的青年在信仰的指引下,完成了自身的救贖與心靈升華,實現了超越“本我”、重塑“自我”的敘事旨歸。
盡管超現實主義電影沒有演變為主流、獨立的電影類型,但諸多導演仍將超現實主義的理念以修辭手段融入電影創作,實現了“超我”與“本我”的有機融合。
超現實主義影視作品通常呈現“亦真亦幻”的敘事意境,即在不破壞事物現實性、真實性的基礎上,為觀眾呈現夢幻的、非現實的整體形象。[6]由戈爾·維賓斯基執導,約翰尼·德普等人配音的動畫電影《蘭戈》(2011)講述了一條具有身份認同危機的變色龍在冒險生涯中,重新定義自我的故事。創作者將超現實主義手法融入該片的不同章節,展現了蘭戈找尋身份認同的心路歷程。例如,當蘭戈遭到現實重創,心灰意冷,黯然離開時,導演采用超現實主義創作手法描述蘭戈的心理變化:長達6分多鐘的心路歷程圖景,其中兩分鐘沒有一句臺詞。導演采用慢速攝影方式,相繼呈現白日野花盛開、夜晚沉寂等日夜交替的時光場景。蘭戈孤獨、落魄的背影烘托了其內心的悲涼。該片細膩地刻畫了角色的內心世界,并采用充滿隱喻的對白來呈現主人公的夢境,成功引發觀眾對人類自身身份認同的哲學思考。
英國學者彼得·奧斯本認為超現實主義既用了拜物教的心理機制,又利用了處在萌芽狀態中的文化人類學論述,從而在日常廢墟中重寫了它們,而不僅僅是詮釋它們。①參見:[英]彼得·奧斯本.《問題在于改變世界》[M].王小娥,謝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地址,2006.超現實主義電影往往采用詩意言說的隱喻方式,挖掘現實話題蘊含的心靈理念,啟迪觀眾對社會話題形成哲學反思。押井守是日本超現實主義題材導演的代表人物,其作品整體氣氛沉重、科技感十足,大量的隱喻、象征等元素充滿了對生命意義的深刻反思及對社會問題的探究。押井守主張用哲學的視角來反思人與社會的關系,其擅于將現實與本能、潛意識相融合,構建虛擬未知、跨越現實的超自然敘事環境,彰顯出超現實主義的思辨精神。由押井守執導,田中敦子、大冢明夫等配音的科幻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1995),描繪了2029年的“平行世界”,全世界被龐大的信息網絡連為一體,人類的組織器官被人造化,并隨之產生了各種各樣的犯罪事件,于是“攻殼機動隊”被成立以解決這類問題。片中,人類思維與計算機病毒能夠融合,打破了人與機器人之間的界限與距離。與此同時,該片大膽做出人類與人工智能、機器能夠互融的假設,超越了人類的理性視角,從而分析人與機器、現實與虛擬之間的關系,表達出導演對人類社會的豐富思考。
荷蘭學者杜威·佛克馬認為懷舊是療傷、修復的手段,只能是想象性的,懷舊需要重寫。②參見:[荷]杜威·佛克馬.《歐洲視野中的荷蘭文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為此,將超現實主義理念融入當代電影創作,需要對夢境、潛意識和主觀想象等虛幻、無形的敘事元素進行時空拼貼,從而賦予觀眾新的視覺體驗。[7]由郝杰執導的喜劇電影《我的青春期》(2015)以青春懷舊的敘事方式,講述了小鎮青年趙閃閃筑夢北京電影圈的成長故事。影片以獨特的懷舊美學為敘事基礎,回憶了處在青春期的主人公在生理和心理上的躁動,并以隱喻的方式將青春記憶與夢境融入電影空間。該片描繪了三場夢境:在第一場夢境中,當主人公趙閃閃的暗戀對象李春霞出乎意料地回應他后,源自內心的幸??释顾膲艟持谐霈F了躺在女神旁邊的幻想圖景;在第二場夢境中,面對現實社會青年的挑釁和偶像庇佑的缺失,夢境中趙閃閃的生活是慌亂無序而痛苦的;在第三場夢境中,現實高考結束趙閃閃落榜,夢境中的他進行了滑稽而無用的自戕,并最終驚醒。伴隨著趙閃閃幸運地被高校補錄,導演用“電影夢”的講述方式,完善了影片敘事結構。
現實世界受理性思維控制,從某種程度上說,人的本能、欲望被壓抑。在現代主義創作思潮影響下,創作者要將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與形式主義等多種理念相融合,挖掘現實素材、構建奇幻想象,才能為超現實主義電影創作帶來質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