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江,楊惠涵,王胤琦
(深圳大學傳播學院,廣東深圳518060)
新聞源(news sourcing)是新聞實踐合法性的重要來源。新聞業在其發展的歷史中,通過設定一系列關于新聞源選擇的方法和標準來維系其報道程序的正當性。[1]盡管學界曾就政府、企業和專家作為主流新聞源的建制化(pro-establishment)精英主義策略提出過質疑和批評,[2]但對于新聞業來說,其對自身認知權威的捍衛是與上述新聞源的話語權威密切相關的。簡言之,在傳統意義上,新聞源的權威性是新聞業權威性得以確立的重要前提。
然而,隨著數字時代的到來,上述情況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一方面,技術的發展和新聞生產的協同化、網絡化擴大了整個輿論的信息源范圍,網絡爆料和自媒體記錄逐漸成為大眾獲得突發新聞和社會新聞的重要源頭,這導致了新聞源以網絡熱度為依據“倒逼”媒體進行報道的情況。[3]另一方面,數字媒體生態的新聞生產主體的驟增帶來了新聞競爭的白熱化,新型數字新聞樣態普遍不遵循傳統新聞報道的規范和倫理,而傳統媒體則不得不更改其固有的精英主義報道思路以維持生存,這也為非權威新聞源介入主流新聞生產營造了空間。[4]
然而,出于復雜的原因,國內學界長期以來將新聞源視為一個技術問題而非理念問題,對于媒體機構的新聞源選擇與整個新聞業的文化之間的關系也少有討論,這進一步導致我們對于中國新聞業新聞源選擇的總體狀況缺乏充分的了解。而與此同時,我們又在一系列熱點事件,如“尋找湯蘭蘭事件”和“劉學洲事件”中,看到媒體機構基于非權威新聞源搶發消息、吸引流量的行為所導致的嚴重的輿論極化和“反轉新聞”現象,以及公眾對新聞業的信任在這些事件中的流失。[5]這進一步印證了針對數字時代新聞源的系統性研究的緊迫性。從經典新聞理論關于新聞業歷史角色的論述出發,可知新聞機構對新聞源的選擇絕不僅僅是一種偶發的個人行為,而是其機構文化與發展策略的縮影。[6]從行業的角度看,主流媒體機構基于何種新聞源組織新聞生產的一般圖景,既是新聞業公信力和權威性得以確立的重要程序依據,也是新聞業遵循真實性法則、為公眾提供關于社會進程的可靠知識的重要實踐。
正是出于上述原因,我們展開了這項描述性的研究。本文主要通過觀念辨析和一項具體的內容分析,對央視新聞和《新京報》兩家媒體機構的“兩微端”(微博、微信)報道展開考察,期望較為全面地描摹中國主流媒體在其數字新聞內容中所呈現出的新聞源選擇情況。通過這項研究,本文期望為后續的、深入日常新聞生產的田野研究提供經驗基礎。
新聞源決定了記者從誰那里獲取信息以及獲得什么類型的信息。[7]19世紀80年代,采訪成為新聞報道的常規操作,這是新聞業從黨報模式向客觀性轉變的開端,因為自主選擇新聞源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新聞業希望脫離黨派報刊的意愿,體現了記者群體在重新定位新聞作為職業文化的過程中的主體性。[8]通過對采訪活動和新聞源選擇的制度化,新聞業期望建立一種“職業的文化”,這種文化與過去相比的一個核心特征是擁有被社會廣泛認可的、一定程度的自治權。[9]因此,長期以來,記者對新聞源的選擇被視為其專業主義理念與實踐的一部分,公認的權威新聞源為報道的可信度和客觀性背書,不斷強化新聞業的合法性。而且,這一過程是雙向的:隨著新聞機構確立起自己的認知權威,其選擇某些新聞源來組織報道的活動也就反過來鞏固了那些新聞源(如政府、企業、名人)的權威性,新聞業由此掌握了影響社會現實的話語資源。[10]
新聞源對于我們理解新聞業與公共生活的關系來說至關重要,因為它可以佐證媒體機構的社會權力偏倚。[11]盡管不同制度、文化和媒介語境下的新聞業關于“權威”的標準存在著或大或小的偏差,但“權威性”始終是新聞源選擇的一般性標準。[12]對于新聞機構和記者來說,跟隨權威有一些顯而易見的好處: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規避自身在報道出現偏差時所要承擔的責任(因為信息來自權威機構/人士),又能與權威機構/人士共享社會信任。不過,由于媒體對新聞源的選擇不僅關乎報道的質量,而且也顯著地影響著公眾對于新聞事件的意義的理解,因此“權威至上”的通行標準顯然會(明確或隱含地)支持建制化精英的看法,進而服務于對既有不平等社會結構的再生產。[13]
隨著數字時代的到來,不止新聞媒體,整個社會的公共機構的公信力都呈現出下降的趨勢——這是技術的大眾賦權所帶來的全球性民粹主義浪潮的一個直接的結果。[14]由于互聯網平臺的開放多邊結構,非媒體的個人和機構擁有較以往更大的傳播活動的自由,這顯著擴大了信息生產主體的規模,[15]同時也拓展了記者可用的新聞來源,并導致了專業媒體與非專業媒體對用戶注意力的競爭,其結果就是新聞源權威性的“稀釋”。此外,為應對危機,大量傳統和數字新聞機構在過去十余年間也不斷探索建立新的生產機制以適應新的媒體生態,包括與非專業生產主體協作的各種眾包機制、[16]設立在線新聞室與數字內容編輯崗位的嘗試、[17]革新新聞的文體與敘事,[18]等等。這些措施顯然在不同程度上為非權威新聞源的使用提供了合法性依據——一種以“替代性”和“多樣化”為話語形式的新聞生產理念開始形成,并不斷侵蝕傳統新聞生產的精英主義觀念的實踐基礎。[19]
不過,也有研究表明,在線資源僅僅補充而非取代了傳統新聞源和信息收集技術,而且不同媒體部門、報道類型和國家背景在使用在線資源方面存在差異。[20]這提醒我們“語境”對于新聞源研究的重要性。對此,一些基于中國經驗的探索性研究給我們帶來了很好的啟發。比如,徐笛通過對北京和上海兩地新聞工作者的深度訪談,發現微博已成為中國媒體首要的新聞來源庫,而微博現有的認證體系則塑造了數字生態下的“可信度的階層制”,這使得數字化的新聞源也呈現出趨向于精英機構和個體的狀況。[21]數字化究竟對新聞源選擇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傳統意義上的精英主義策略在數字媒體生態下究竟得以延續和復制,還是受到了沖擊和侵蝕?這一切對于我們理解數字新聞業又有什么啟發?這是本項研究力圖回答的核心問題。
本文選擇以中國兩家主流新聞媒體在“兩微端”(微博、微信)發布的報道為研究對象。在中國當下的媒體生態下,“兩微端”是數字新聞流通的重要渠道與數字新聞接受的重要終端,[22]其普及與成熟標志著中國新聞業深度數字化和平臺化的現狀。
兩個平臺在架構上的差異是它們同時成為數字新聞流通渠道的根本原因。微博基于信息生產個人化和信息發布即時性兩個核心特性,并通過“熱搜”等產品強化平臺的公共屬性,與傳統新聞機構構成兩個輿論場的互動,成為媒體獲取新聞源和傳播新聞、引導輿論的重要中介。而微信則以其公眾號平臺建立內容生產者、運營者和接受者之間的新型連接,并主要通過其強大的在線社交功能實現新聞信息的網絡化擴散。從新聞機構和新聞用戶的角度看,“兩微端”可以滿足其不同的信息傳播需求:微博具有強時效性和較高的公開性,能夠以高度可見的方式在短時間內吸引用戶注意力和反饋并形成輿論,但其總體生態較為碎片化,主要應用于突發新聞和熱點事件追蹤報道;而微信公眾號的傳播方式與傳統的報刊訂閱類似,是一個先由訂戶接受信息、再向非訂戶(通過好友互動和微信群轉發等方式)擴散的過程,其內容生產具有較高的封閉性和一定的延遲性,但形式上更適合闡釋性和觀點性內容的傳播。目前,中國幾乎所有的媒體機構都已接入“兩微”,并依據其平臺特征展開針對性的內容生產。因此,對兩微端報道的考察實為理解中國數字新聞業態所必需。
在機構方面,本文選擇國內兩個在數字化與融合傳播方面具有代表性的新聞媒體——央視新聞和《新京報》——作為研究對象。其中,央視新聞為中央級主流媒體(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新媒體端的重要出口、《新京報》作為地方都市媒體中的佼佼者,均在過去10年間較好地整合了各種技術與平臺資源,建立了完整的融合新聞生產機制。具體而言,央視新聞官方微博于2012年上線,官方微信公眾號于2013年上線,是所有中央新聞單位中最早實現“兩微”完整布局的。而《新京報》則更早,其官方新浪微博開設于2009年,官方微信公眾號開通于2012年。目前,央視新聞微博粉絲數超1.27億,《新京報》微博粉絲數則超4500萬。由于機構屬性和行業定位之間的差異,對兩者的研究可以為我們較為完整地描摹中國主流媒體數字化新聞生產的圖景。
本文以內容分析法對央視新聞和《新京報》“兩微端”發布的三種類型報道(時政新聞、突發新聞、社會新聞)的新聞源進行全面的考察,并嘗試以此為基礎闡釋數字時代中國主流新聞業新聞源選擇策略的現狀和趨勢,以及這一過程所昭示的新聞生態的內涵。具體研究問題如下所示:
RQ1:就同一新聞事件而言,不同類型的媒體、在不同平臺(微信、微博),其新聞源選擇具有怎樣不同的特性和慣例?
RQ2: 就不同類型的新聞事件而言,不同類型的媒體、在不同平臺(微信、微博),其新聞源的選擇具有怎樣不同的特性和慣例?
RQ3: 哪些新聞源能夠大概率跨越不同平臺、媒體和新聞事件,反映數字媒體環境下新聞源選擇的穩定傾向?
RQ4: 不同新聞源在不同平臺數字新聞報道中有怎樣的呈現形式?
在“兩微端”報道樣本方面,本文選取近一年以來輿論場中9個熱點事件/議題,分別作為三種報道類型的代表:
(1) 時政新聞:中美高層戰略對話(百度單日最高搜索指數334134)、三孩生育政策發布(百度單日最高搜索指數7813)、俄烏談判(百度單日最高搜索指數186133)。
(2) 社會新聞:豐縣八孩女子事件(百度單日最高搜索指數122013)、孫海洋尋子成功事件(百度單日最高搜索指數101018)、飯圈亂象治理事件(百度單日最高搜索指數12011)。
(3) 突發新聞:鄭州7·20特大暴雨事件(百度單日最高搜索指數560054)、山東金礦爆炸事故(百度單日最高搜索指數5594)、甘肅山地馬拉松事件(百度單日最高搜索指數14820)。
基于如上考量,本文搜索匯總了央視新聞與《新京報》“兩微端”關于上述9個事件/議題的全部新聞報道共120條,并以此作為內容分析的樣本。
在編碼上,本文主要依據Einar Thorsen和Daniel Jackson在對實時博客和在線文章的信息源的研究中研發的編碼表,[23]并結合國內數字新聞生產實踐的獨特性,將“兩微端”報道的新聞源區分為“信息源”和“內容源”兩大類。其中,信息源指媒體獲取新聞源的渠道、方式,亦即新聞源進入媒體報道的最終環節;內容源則為新聞源內容的最初發起者。這一嵌套結構符合中國主流媒體“兩微端”報道相互轉載引用的慣例,能夠體現新聞機構對開放信源的采用路徑。另外,本文又基于具有中國特色的“矩陣傳播”和“MCN運營”兩類實踐,進一步區分了“矩陣媒體”和“其他媒體”,以辨析在媒體來源選擇上是否注重攜帶品牌輸出。本研究的雙層編碼結構如下:
A. 信息源:采訪、矩陣媒體、其他媒體、社交媒體、發布會及通告
B. 內容源:政府、民間組織、媒體、事件參與者(公眾1)、事件目擊者(公眾2)、觀點發表者(公眾3)、專家、行業人員
在此基礎上,本文對樣本中所有新聞報道的新聞源使用情況(包括視頻和圖片)進行了內容分析。由兩位編碼員對以上文本的新聞源(包括直接與間接引語、轉引、解釋,強調媒體對外部信息來源的采用)進行編碼,同時記錄新聞源的內容類型(文字、圖片、視頻、音頻),并以新聞源為單位進行信度檢驗,兩位編碼員編碼結果的Cohen’s kappa系數為0.925(P<.001),具有較強的編碼一致性。
本研究共獲取120條含新聞來源的“兩微端”報道、702條信息源及內容源,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1所示。

表1 核心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一覽表
就微信報道信息源而言,其他媒體在三種類型新聞中的時政新聞中占比最高(54.9%),而《新京報》微信其他媒體信息源也是該媒體時政報道采用的主要信息源(占77.6%)。采訪在突發新聞和社會新聞中占比最高(分別為36.4%和40.4%)。社交媒體和發布會及通告在總體占比均為17.9%,次于采訪(31.6%)與其他媒體(24.9%)。就微博報道信息源而言,采訪占比最多為32%,其次是發布會及通告占28.2%,其他媒體占比22.9%。不同信源在新聞事件類型和媒體中也呈現出差異。其他媒體、發布會及通告、采訪分別在時政、突發和社會新聞中占比最多(分別為33.3%、27.2%和60.9%)。而矩陣媒體和社交媒體在三類新聞中均占比較少(分別占總體信息源的9.9%和7%)。央視新聞微博在三類新聞中都偏好采訪與發布會及通告兩類信息源,《新京報》微博在時政新聞和突發新聞中則最依賴其他媒體信息源。而從兩個平臺的信息源轉載方面來看,微信報道(17.9%)相對微博報道(7%)更多地采用社交媒體新聞,并且微信報道也展現出對其他媒體信息源更高的采用率(微信24.9%,微博22.9%),而微博報道(9.9%)相對微信報道(7.7%)更多地聯動了媒體機構旗下的矩陣媒體。

表2.1 不同媒體的各類新聞在微信平臺上信息源占比統計表

表2.2 不同媒體的各類新聞在微博平臺上信息源占比統計表
就內容源而言(見表3.1、表3.2),無論微博還是微信,三類新聞兩家媒體都最為側重政府內容源,該類也在整體占比最多(微信48.8%,微博58.8%);其次,微博、微信報道整體占比最多為事件參與者(公眾1)類別(微信25.1%,微博19%),其他內容源各自均占比較低,民間組織/團體處于最為邊緣化位置(微信0.7%,微博0.7%)。其中根據新聞類型,突發、社會兩類新聞中,事件參與者的內容來源以高占比位居政府之后(突發新聞微信報道和微博報道分別占29.4%和26.4%,社會新聞微信報道和微博報道分別占40.8%和30.8%)。專家來源在微信和微博平臺都占比較低(分別為5%和6.7%),但在時政新聞中,專家來源則高于除政府外的其他來源(微信占比4.4%,微博占比9.5%),其中《新京報》時政報道相對于央視新聞采用了更多專家來源(《新京報》微信6.9%、微博12.1%,央視新聞微信0%、微博8.1%)。

表3.1 不同媒體的各類新聞在微信平臺上內容源占比統計表

表3.2 不同媒體的各類新聞在微博平臺上內容源占比統計表
從交叉統計表(見表4)來看,在采用政府內容源時,央視新聞在時政新聞和突發新聞中,都最多采用了發布會及通告作為主要信息源(分別為56.1%和67.3%),并且三類新聞中相較新京報更多地采用了采訪信息源(其中社會新聞占比最多,為52.9%),且央視新聞在社會新聞中僅采用了采訪(52.9%)和發布會及通告(47.1%)兩種信息源。相較于央視新聞,《新京報》在時政、突發、社會新聞中都明顯地依賴其他媒體(分別為88.2%、31.7%和40.5%),在突發新聞和社會新聞中,相較央視新聞更多地采用社交媒體信息源。在采用媒體內容源時,央視新聞和《新京報》都倚重直接將其他媒體消息作為信息源引用。另外,僅在突發新聞一類下,央視新聞和《新京報》各有25%和6.3%標明了是轉載自其他媒體在社交媒體上的賬號。在采用參與事件公眾作為內容源時,兩家媒體在突發新聞、社會新聞中都以采訪為主,但在時政新聞中顯示出媒體差異(央視新聞全部來自采訪,《新京報》則全部來自其他媒體)。而公眾作為事件目擊者主要來自采訪(43.5%)和社交媒體(30.4%),觀點發表者則主要來源于其發布的社交媒體內容(62.5%)。專家和行業人員均以采訪信息源為主(分別為97.5%和64.1%)。

表4 不同媒體各類新聞的信息源在內容源中的占比統計表

B內容源A信息源時政新聞突發新聞社會新聞央視新聞新京報央視新聞新京報央視新聞新京報信息源總占比B公眾3:觀點發表者A采 訪0%33.3%0%16.7%80%0%25%A矩陣媒體0%33.3%0%50%0%0%10%A其他媒體0%0%0%0%0%0%0%A社交媒體100%33.3%94.7%33.3%20%100%62.5%A發布會及通告0%0%5.3%0%0%0%2.5%B專家A采 訪100%100%100%94.7%0%0%97.5%A矩陣媒體0%0%0%5.3%0%0%2.5%A其他媒體0%0%0%0%0%0%0%A社交媒體0%0%0%0%0%0%0%A發布會及通告0%0%0%0%0%0%0%B行業人員A采 訪50%0%25%70%100%62.5%64.1%A矩陣媒體0%0%0%15%0%12.5%10.3%A其他媒體50%0%0%5%0%25%12.8%A社交媒體0%0%75%10%0%0%12.8%A發布會及通告0%0%0%0%0%0%0%
另外,在新聞來源多媒體呈現方式上,包含文字、圖片、視頻和音頻四種,在圖片和視頻方面,三種類型新聞采用比例相對接近,而突發新聞在文字尤其是音頻呈現方式上,高于其他兩類新聞(見圖1)。

圖1 不同呈現方式下各新聞類型的新聞來源比較
從不同信息源角度來看,除矩陣媒體外,其他類型的新聞來源都更多以文字形式呈現,其中發布會及通告信息源以文字呈現的比例最高。另外,采訪和矩陣媒體信息源較多地采用視頻呈現方式,社交媒體在幾種信息源中較多地采用了圖片呈現方式,矩陣媒體則較多地采用了音頻的呈現方式(見圖2)。

圖2 不同信息源的呈現方式對比
從不同內容源的角度來看,各內容源更多以文字形式為主進行呈現(政府尤為突出),只有公眾作為事件目擊者的內容源呈現方式是以視頻為主且采用比例超過其他內容源,結合表4和文本分析,主要表現為公眾內容源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的視頻(見圖3)。

圖3 不同內容源的報道呈現方式對比
通過對央視新聞和《新京報》“兩微端”報道的內容分析,本文得以較為全面地描摹中國主流媒體在數字新聞生產機制中對新聞源進行選擇的總體圖景。
首先,從平臺角度看,微信報道在信息源選擇上比微博報道更加均衡,也更接近傳統媒體環境下的樣態。除了“采訪”和“其他媒體”在“兩微端”都較多被采用,與微博相比,微信也更多使用了“社交媒體”作為信息源,這體現了微信平臺對原創和轉載內容具有更高的整合性。兩個平臺的差異還體現在其對“公眾來源”的不同處理方式上——微信報道比微博報道更多地使用了普通人作為新聞源(同時包括作為事件參與者、目擊者和觀點表達者三類公眾),這在突發新聞和社會新聞中表現得尤其明顯,這兩類事件體現了基于微信平臺的新聞生產對于非傳統意義上的權威性新聞源有更高程度的信任度。而與微信報道相比,微博報道則更多地聯動了媒體機構旗下的矩陣媒體、更多使用音視頻形式的信息源,體現出了兩家媒體更加鮮明的垂直化品牌宣傳意圖,其中央視新聞在時政報道上,注重聯動矩陣媒體,新京報則是在突發新聞方面,體現了兩家媒體不同的戰略特色。
其次,從媒體機構的角度看,央視新聞和《新京報》在選擇信息源的能力和策略上體現出結構性的差異。在時政報道中,《新京報》對以政府為代表的官方權威內容源的接觸顯然受到更多的限制,而央視新聞作為中央級媒體在這一領域保持著巨大的優勢。尤其是,中央級媒體對于由官方主導的事件(如重大政策的發布)有更多接近權,往往能夠在第一時間直接獲取來自政府的信息,而地方媒體則多在外圍轉載政府正式發布的信息和其他媒體報道,并且在突發新聞中將政府的社交媒體賬號作為補充新聞源。此外,在對傳統意義上的非權威新聞源(如公眾)的采用上,《新京報》的“兩微端”報道在總數上多于央視新聞,尤其在突發新聞中,《新京報》微信報道相較于央視新聞微信報道,往往以更多對親歷者和行業人員的采訪為信息源,這體現出地方市場化媒體較中央級媒體有著更加靈活的生產策略和更加鮮明的轉型意愿。
再次,從報道類型來看,時政新聞報道仍以傳統權威新聞源為主要依據,而社會新聞與突發新聞報道則越來越多倚重非權威新聞源。比如,央視新聞的突發新聞報道和社會新聞報道均大量采用“觀點發表者(公眾3)”而非傳統意義上的專家作為觀點的來源,以體現大眾的態度與自己報道立場的一致性;而《新京報》在這兩類報道中十分注重對作為“事件參與者(公眾1)”進行采訪,并以此為基礎組織系統性的特稿生產,規避在硬新聞領域與中央級媒體展開正面競爭。相比之下,即使是在數字平臺上,中國媒體的時政新聞報道仍然保持著“傳統”的特色:無論是央視新聞還是《新京報》,也無論是微信平臺還是微博平臺,都極為依賴政府作為主導性新聞源來從事報道。
最后,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就是“專家的式微”。幾乎在所有終端和報道類型中,專家作為新聞源的存在都較傳統媒體時代遠為黯淡:在社會新聞報道中,專家的聲音幾乎消失;在時政報道中,《新京報》較央視新聞更多地采用專家作為內容源,但這無疑體現了其在權威新聞源(政府)競爭中處于劣勢的情況下而選擇解釋性報道框架的替代性方案。在傳統新聞源中介于“專家”和“公眾”之間的“行業人員”則處于更加邊緣的位置。這一趨勢對于我們理解數字時代的新聞源選擇十分重要:它實質上預示了精英話語在數字新聞生態下的衰落。
由此,我們不難得出如下結論:在中國的數字新聞業態下,媒體機構的新聞源選擇受到機構屬性、平臺規則與報道類型的綜合影響;傳統意義上的權威新聞源出現分化,其中政府的權威性在數字時代得以存續和強化,而專家則作為一個整體范疇逐漸衰落;不同類型的公眾話語作為新聞源在非時政報道中受到越來越高的重視,但其主要作用在于為報道提供觀點支持而非事實依據;傳統媒體時代新聞業內存在的某些基于文化與政治資本形成的權威層級(如時政新聞與非時政新聞的差異、中央級媒體與地方媒體的差異等)在數字新聞生態下得以延續。
上述結論表明,至少在目前,我們還無法就“數字時代的新聞源選擇”得出一致性的歸納——它作為一種實踐體現出了高度的語境化和參差性,顯然仍處于不斷的演化之中。但盡管如此,這種演化的趨勢卻是大體清晰的,我們可將其歸結為兩點:一是平臺規則正在取代機構文化成為塑造整個新聞業態的直接力量;二是數字新聞業在文化上將日益體現出非精英化的特征。而對于這兩種趨勢的深入闡釋,有待更多高質量的經驗研究的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