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明
(四川大學哲學系,四川 成都 610065)
自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暴發以來,很多地方都在人員易聚集的場所設置了“臨時觀察室”,以便對特殊情況及時采取必要的進一步措施。所謂“特殊情況”,通常是指出現了發熱、乏力、咽痛、流涕等與感染新型冠狀肺炎病毒類似的癥狀。盡管我們知道,即使出現了疑似新冠肺炎的癥狀,也并不意味著真的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但是人們并沒有因此質疑臨時觀察室的設置。因為人們更加關心的問題并不是觀察“出現癥狀”與“感染病毒”的相關程度,而是如果我們采取了積極主動的防疫手段,是不是就能更好地控制疫情發展。這就是“干預”。而一旦某地真的發現了確診病例,就將執行更為嚴格的隔離措施,以及開展大規模的核酸檢測和流調追蹤。除了想要通過“干預”來控制疫情,人們更希望能夠在一次次的嘗試中找到疫情發生的原因,并最終徹底戰勝它。過去兩年多的時間里,這些為我們每個人所熟悉的生活場景,其實都在向我們展示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相比“是什么”,人們或許更在意“為什么”以及“如何做”。這就是我們將要討論的主題:因果推理。
本文探討因果推理的邏輯、認知和數學的跨學科研究以及因果推理的跨文化研究。著重探討反事實因果邏輯研究面臨的困難與出路、人工智能中的因果模型化研究的優勢與局限、印度邏輯特別是因明研究對因果推理研究的理論啟示。
因果推理的邏輯研究曾經有過許多引人矚目的成果。例如,計算機科學家、哲學家阿瑟·勃克斯(A.Burks)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提出了因果陳述邏輯,嘗試把概率與因果結合,建立了元胞自動機模型。[1]但最突出的成果是大衛·劉易斯(D.lewis)的反事實因果理論。他的基本論證策略是先給出反事實條件句的定義,闡明反事實條件依賴,進而論證因果依賴,在因果依賴中形成了因果鏈(causal chain),從而去定義因果。在將命題反事實依賴轉向事件因果的過程中,他還論證了可能世界的存在。以下將按照劉易斯的論證思路來進行詳細的闡述。
劉易斯首先對休謨提出的因果定義做了反事實的解釋,在此基礎上建立了他的因果反事實理論。劉易斯的反事實條件句邏輯和模態實在論又為其因果理論提供了邏輯技術與哲學理論上的支持。這是劉易斯因果理論的特點之一。在《因果關系》(Causation)中,劉易斯開宗明義:“休謨至少給出了關于因果的兩次定義。他說:‘我們可以給一個因下定義說,它是先行于、接近于另一個對象的一個對象,而且在這里,凡與前一個對象類似的一切對象都和與后一個對象類似的那些對象處在類似的先行關系和接近關系中。或者,換言之,假如沒有前一個對象,那么后一個對象就不可能存在。’”[2]在他看來,休謨的“換句話說”——如果原因沒有發生,那么結果將永遠不會發生——并不僅僅是對其第一個定義的重述。而是提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思路:一個因果的反事實分析。[3]
在劉易斯看來,這條路徑并沒有得到充分的發展。事實上,我們通常知道,原因和反事實有某種關系,我們認為原因是某種產生不同結果的東西,它所產生的不同必然是源自“如果沒有它將會產生什么”而來的不同。如果原因缺席,它的結果——至少是某些結果,通常是全部結果——也將缺席。然而把它們老調重彈是一回事,在它的基礎上發展出一種理論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人們并不認為這種努力是值當的。也就是說,劉易斯認為,與其沿著休謨開辟的“規則性”進路發展,不如走出一條新的進路,因為“反事實是可以得到很好理解的,只要我們不執著于如何理解它們的一些錯誤前見”[3]。如果把反事實看成是關于實際情形的可能替代,就可以重構原因與反事實之間的關系,建立反事實因果的邏輯和哲學理論。
劉易斯認為因果關系中存在著某種反事實依賴關系。他嘗試從事件之間的反事實依賴關系出發對因果性進行分析,進而將反事實條件句與因果關系聯系起來,從反事實依賴過渡到因果依賴,并基于因果依賴給出了因果的定義。
劉易斯的反事實因果理論基于以下預設:[3]
1.因果關系只是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盡管“并不是說事件是可以導致或者被導致的唯一選擇”,但沒有一個包羅萬象的術語可以把日常意義上關于事件的說法完全囊括其中。
2.劉易斯的分析只適用于特定情形下的因果,并不是一個因果普遍化的分析。它探討的是涉及特定事件之間因果關系的量化陳述。
3.劉易斯的分析旨在表達一種非歧視性的因果概念。他認為人們經常談論的原因只是某個事件的所有原因中挑選出來的一個,并將其稱為“原因”,而忽略其他原因;或者挑選出一些作為原因,把其余的僅僅稱為“因果因素”或“因果條件”,他不認可這種帶有歧視性的因果概念。
4.劉易斯前期工作是將其因果分析限定在決定論的框架之下。在他看來,認為如果能在決定論框架下對因果關系進行正確分析,那就足夠了;但是劉易斯擔心的是,當前的分析并不能處理在非決定論情形之下的各類因果,若要做些補救,可能會陷入關于概率論基礎問題的爭論中。
劉易斯所說的反事實依賴,既包括事件之間的反事實依賴,也包括命題與事件之間的聯系。但劉易斯認為事件和命題之間是可以匹配的,即對任意可能的事件e對應著的命題O(e),這個命題只在所有e發生的世界中成立。O(e)表示的就是e發生的命題。如果沒有兩個事件在同一個世界中發生——即,如果不同的事件之間沒有絕對必然的聯系——我們就可以說這個事件和命題之間的對應是一一對應的,也就是事件之間的反事實依賴就對應命題之間的反事實依賴。[3]
反事實依賴與因果依賴之間的關系是劉易斯討論的關鍵。在他看來,事件之間的因果依賴取決于其反事實依賴是否成立。舉個例子,在現實世界中張山跳窗戶摔斷了腿,如果要確定“張山摔斷了腿”是否因果地依賴于“張山跳窗戶”,則要看反事實條件句“如果張山不跳窗戶,那么他就不會摔斷腿”是否為真。[4]
劉易斯認為,盡管我們可以將事件之間的因果依賴簡單分析為反事實依賴,但是因果關系是具有方向性的。如休謨所說,“在時間上因先于果”。既然因果關系具有方向性,那么反事實依賴也是有方向性的。它們都是有向的、不回溯的。反事實依賴這種不對稱性,排除了那些回溯的反事實。因為回溯的反事實意味著:如果現在不同,那么過去的原因就會不同,否則它們就會使現在成為它實際上的樣子。
反事實依賴的不對稱性是十分常見的,以氣壓計和所對應的周邊空氣的氣壓為例,我們知道氣壓計上的讀數是反事實依賴于所對應的周邊的氣壓,但是氣壓會反事實依賴于氣壓計上的讀數嗎?也就是說如果氣壓計上的讀數變高了,氣壓會隨之變高嗎?還是說是氣壓計出現了故障?我們通常為會認為第二種更加合理。[3]
劉易斯不僅討論了反事實依賴的時間不對稱性,還討論了他對世界間相似關系的分析以及“過度決定的不對稱”問題。首先“過度決定”指一個事件e被過度決定,當且僅當存在兩個及以上的事件都決定了e事件的發生,且這兩個事件都有同等的資格被稱為e的原因。而這種“過度決定”通常是不對稱的,劉易斯認為很少存在前事件對后事件的過度決定,例如兩把刀同時插入受害者的心臟,且每一把刀都足以致其死亡,這種情形在日常生活中是罕見的。但后事件對前事件的過度決定卻是非常普遍的,例如從兇殺案現場所偵查到的指紋、腳印、兇器等等都可以幫助我們推出這起兇殺案的兇手。[5]
劉易斯前期的因果理論主張用“因果鏈”來定義因果,這是一種在決定論的框架下運作的確定性因果關系。它指的是當原因發生,結果也一定發生的情形。劉易斯認為,現實事件之間的因果依賴蘊含著因果,但反之并不成立,即因果并不蘊含因果依賴。因為現實世界中因果必須是傳遞的,也就是如果事件A是事件B的原因,事件B是事件C的原因,那么事件A也是事件C的原因。然而因果依賴可能不是傳遞的。因為,雖然事件A和事件B有因果依賴關系,事件B和事件C有因果依賴關系,但是事件A和事件C之間可能沒有因果依賴關系,因此可能存在著沒有因果依賴的因果關系。舉例來說,在現實世界中,李氏捅了張山一刀,使他流血過多,導致死亡,顯然李氏捅的那一刀是導致張山死亡的原因,但是即使李氏沒有捅張山,根據人生老病死的客觀規律,張山最后也會死亡。因此為了能夠用“因果依賴”定義因果關系,劉易斯把“因果依賴”擴展到“因果鏈條”的概念上,嘗試用這種方法把因果依賴推廣為一個傳遞關系,從而定義因果的傳遞性。令c,d,e……是實際特定事件的有窮序列,使得d因果依賴于c,e因果依賴于d,以此類推,直到最后,那么這個序列就是一個因果鏈,最終我們可以定義:事件c是事件e的原因,當且僅當存在一個從事件c到事件e的因果鏈條。
在前期的因果反事實理論中,劉易斯考慮的都是因果關系的反事實理論如何在決定論的理論框架下工作,但是當這種確定性喪失時,應該如何考慮因果關系呢?事實上,并非所有原因都一定能引起結果,換言之,存在著一種偶然性因果關系。對于這種不確定因果關系(Chancy Causation),劉易斯做了這樣的分析:如果c是e的原因,c發生,e有發生的可能性,因為e確實發生了;但是如果c沒有發生,e就根本沒有機會發生,所以也就不會發生了。
為了表述這種偶然因果關系,劉易斯從偶然反事實的角度定義了一個更普遍的因果依賴概念:當c和e是不同的實際事件時,e因果依賴于c當且僅當如果c沒有發生,e發生的可能性將遠遠低于c發生的可能性。該定義涵蓋了確定的因果關系的情況,其中具有確定原因的結果之概率是1,而沒有原因的結果之概率是0。那些不確定因果關系的概率是在0和1之間的一個區間,比如0.3、0.5、0.7如此等等。
為了徹底解決有爭議的“搶先”問題,劉易斯又提出了一個新的概念——“影響”(influence)和事件的“變體”(alternative)。關于“影響”,劉易斯表示可以定義為:c影響e,當且僅當在不那么遙遠的可能世界中,存在c的大量變體(與c在發生時間或發生方式上不同的事件){c1,c2,……,cn},并且存在大量e的變體{e1,e2,……,en}。至少有一些不同使得如果c1發生,那么e1就會發生;如果c2發生,那么e2就會發生……[6]
接著劉易斯定義了與“因果鏈”類似的“影響鏈”:令c,b,……,d,e是實際特定事件的有窮序列,其中c影響b,b影響……,……影響d,d影響e,以此類推。那么這個序列就是一個影響鏈。因此劉易斯將之前的因果定義——事件c是事件e的原因,當且僅當存在一個從事件c到事件e的因果鏈條,把其中的“因果鏈”改為“影響鏈”,即對于兩個不同的實際事件c和e,c是e的原因,當且僅當存在著一個c到e的影響鏈。劉易斯認為,他的因果“影響鏈”定義可以完美解決搶先問題。實際上這一定義仍然是有爭議的。
劉易斯因果理論的語義是可能世界語義學。他所提出的可能世界“可比相似性”這個模糊概念更是飽受爭議。為了應對爭議,劉易斯為可能世界與現實世界相似性制定了以下判斷準則或標準:
“第一重要的是,避免意義重大、范圍廣泛、形式多樣地違背定律。
第二重要的是,盡可能使完全吻合具體事實的時空區域最大化。
第三重要的是,避免意義較輕、范圍有限、形式簡單地違背定律。
重要性最小甚或不重要的是,保持個體事實的近似,即便是那些與我們非常相關的事件。”[7]
實際上,這個標準也存在一些有爭議的問題,例如最大化與形式簡單的矛盾等等。
綜上,劉易斯反事實因果理論體現了從命題依賴到事件依賴的過渡和從事件因果到反事實命題因果的還原過程。其實,自從反事實因果理論出現,對該理論的爭論就沒有停止過,例如有些人說他的理論過于“強”,也就是說過于相信直覺。為了滿足理論閉合,劉易斯曾說過,“如果對因果關系的分析沒有給出常識性的答案,那就糟糕了”。[3]言下之意就是說,面對冗余原因或者因果不對稱性時,我們應該相信常識,由此,因果依賴的定義也必須符合直覺。如果出現與直覺不符合的雙重標準的情況,劉易斯就會用“結果的脆弱性”來解釋。也就是說,出現困難就相信直覺,直覺出現困難就制定新的標準。顯然,這樣的理論必然會導致一系列困難。
對于這些理論困難,劉易斯也或多或少做了回應。但是劉易斯反事實因果理論存在著難以應對和克服的困難。具體表現在于,在反事實因果的決定論框架中,演繹推理居于主體地位,但是演繹推理所具有的必然保真性是因果推理不具有的。演繹推理的表現形式雖然千差萬別,但其核心特點很明顯:必然保真。像數學證明一樣,演繹推理通過“一連串仔細的步驟,每一步都從假定的或先前證明的陳述以及先前的步驟中邏輯地推出來”[8]。例如,若東東是一只貓,所有的貓都是動物,那么東東就必然是動物;只要前提為真,結論就必然真。這一性質通常稱為必然保真性(necessary truth-preservation),它是區分演繹推理與其他類型推理的標準。盡管在非經典邏輯中,必然保真只是演繹有效性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但在經典邏輯中,必然保真仍然是有效性的充分必要條件。相反,因果推理即便具備了休謨所質疑那種因果必然性,也不能保證它具備了這種演繹意義上的必然保真性。顯然這是劉易斯反事實因果理論面臨的困局。
隨著研究的深入,用演繹法來刻畫因果推理的弊端日益顯現。我們認為,因果推理具有律則必然性(nomic necessity)而不具有演繹推理的必然保真性,因此,演繹邏輯不是研究因果推理的適當工具。因果推理研究從演繹化向數學化轉變可以克服上述局限。我們對因果推理的跨學科研究不僅有助于克服演繹化局限,而且有益于凸顯人工智能因果結構模型研究的優勢。
劉易斯是在演繹邏輯框架里描述因果關系,但是,單純的邏輯公式只能從功能上描述變量之間的關系,而忽略了事實的“內部結構”。由于邏輯框架下對因果關系的分析描述是不完全的,使得它只能解決一部分因果推理問題,因而是不全面的。對因果關系的研究應該建立在對人類思維正確理解的基礎上才能得到比較合理的答案,單從邏輯出發進行描述很可能忽視了因果推理的特殊性。
與劉易斯潛心邏輯研究的路線不同,朱迪亞·珀爾(Judea Pearl)走的是數學研究路線。他力主使因果關系“從一個籠罩著神秘色彩的概念轉變為一個具有明確語義和邏輯基礎的數學對象”。[4]在他看來,“那些依賴于因果信息、長期以來被認為是形而上學或難以處理的實際問題,現在只需要初等數學知識就能夠解決。簡言之,因果性已經被數學化了”。[9]與因果關系邏輯研究截然不同的是,人工智能科學界強調因果研究的數學化。因為如馬克思所言,“一種科學只有在成功地應用數學時,才算達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只有當因果研究實現了數學化,才能為哲學精細分析和卓有成效的應用奠定基礎。這種因果推理的數學化就是圖靈獎得主珀爾所說的“因果革命”。在當今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時代,因果性的數學研究將引起跨學科交叉研究和思想文化的深刻變革。
得益于圖論模型和結構方程的發展,珀爾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因果結構模型理論。珀爾的結構因果模型(Structural Causal Model,SCM)主要包括兩部分,其一是在經濟學和社會科學中所使用的結構方程模型(Structural Equation Models),結構方程是對這個世界的一種表征;其二是為概率推理和因果分析而發展出來的圖模型理論。圖模型是一種直觀的語言,它可以定性地編碼科學假定,并方便地推斷這些假定背后的邏輯機制。
珀爾看到,由于缺乏足夠的數學符號來定義因果模型的基本概念,例如標準概率符號不能表達結構方程中系數的實證性內容,因此,珀爾給出了自己特有的符號和演算。他首先區分了相關性與因果性,認為相關并不意味著因果,相關性不等于因果性。因為從某種程度上看,因果性是不對稱的,而相關性是對稱的。歷史上看,從統計學之父高爾頓認為相關性是因果性的一個極限,到皮爾遜認為相關性等于因果性,到珀爾才明確:因果性是相關性的真子集。[9]在珀爾看來,因果概念比統計概念更基本。這是貫穿珀爾因果演算和因果結構模型的基本原理。作為貝葉斯網絡之父,珀爾曾經對統計概念和統計推理抱有很高的期望,但是他后來坦承:“今天我的觀點已經非常不同,現在我認為因果關系是客觀世界的實在性和人類理解這種實在性的基本構件,并且認為概率關系只是因果關系的表面現象,而因果關系才是我們理解世界的基礎和推動力”[9]。
珀爾認為,“人類對因果關系的理解是準決定論的(quasi-deterministic)”[9];不確定性物理學中“量子級因果關系遵循其自身的規律和直覺,而使用另一個名稱可能更合適一些”。[9]比如稱之為“量子因果性”。但是,在珀爾看來,編程上模擬拉普拉斯和愛因斯坦所提出的“準決定論宏觀近似”(quasi-deterministic Macroscopic approximations)的機器人,其性能將遠遠勝過波恩、海森伯和玻爾提出的“正確但有違直覺理論”(correct but counter-intuitive theories)的機器人。可見,珀爾預設了他對于這個世界具體情形的表征方式:準決定論。這就確定了因果結構模型理論的哲學基調。
珀爾創造了因果結構模型,提出了因果關系之梯并劃分了三個層次,其中包括將干預與反事實納入因果圖中的嘗試,他還認為干預和反事實都是因果科學里面重要的層次,有助于應對休謨問題中的因果必然性詰難。因此,珀爾認為,因果學習必須要掌握因果關系之梯,即三種不同層級的認知能力:觀察能力、行動能力和想象能力。基于因果關系三層級思想,他構建了一個基礎性的解釋因果過程的模型,這種模型有時被稱為“理論”,甚至可以被稱為“自然法則”。所以說他的因果三階段就像是科學探索的三階段,構建科學的大廈的腳手架,而我們看到的大廈是沒有腳手架的,但是在建造過程中是需要腳手架的,哲學的腳手架是必需的,而人工智能發展離不開哲學的發展。[10]
由上可知,珀爾的結構因果模型(Structural Causal Model,SCM)主要包括兩部分:其一是在經濟學和社會科學中所使用的結構方程模型(Structural Equation Models);其二是為概率推理和因果分析而發展出來的圖模型理論。一般說來,模型是對實在的一種理想化描述,在這種描述中,往往凸顯實在的某些方面,同時忽視另外一些方面。珀爾定義了一個結構因果模型M,它是一個有序三元組<U,V,F>,其中U是一組背景變量集,也稱為外生變量集,即不在模型考慮范圍之內的變量;V是內生變量,即那些在模型中被外生變量或者其他內生變量所決定的變量;F是函數集,并且全集F具有唯一的解V(u)。每個因果模型M都與有向圖G(M)相關聯,它就是珀爾所說的因果模型的因果圖。這些因果圖都是有向無環圖。“顯然,對于任何模型M,如果其對應的因果圖G(M)是無環圖,那么M必然是遞歸的”。[9]
基于因果結構模型,我們就可以“登上因果關系之梯的第二層級,干預——從古至今因果思考的圣杯”。[11]這一層級涉及的內容是對未曾嘗試過的行動和策略之效果的預測。也就是對干預的因果效應的預測。考慮到混雜因子是導致我們混淆“觀察”與“干預”(intervention)的主要障礙,一旦我們通過“路徑阻斷”工具和“后門標準”消除這一障礙后,就能通過干預產生因果效應。
珀爾指出:“最簡單的外部干預類型是強迫某一變量Xi取某個固定的值xi。這種干預是我們稱之為“原子的”干預,相當于將Xi從原有函數機制xi=fi(pai,ui)的影響中去除,并將其置于一個新的機制Xi=xi的影響之下,該新機制在設置值xi的同時保持所有其他機制不變。形式上,我們將這種原子干預記作do(Xi=xi)或者簡寫為do(xi),相當于從模型中去除方程xi=fi(pai,ui)并在剩下的方程代入Xi=xi。這樣得到的新模型代表了干預do(Xi=xi)之下的系統行為,此時求解Xj的分布,得到的是Xi對Xj的因果效應”。[9]簡言之,當干預強迫一個變量子集X取固定值x時,就從模型中去除原有函數機制給定的模型指定的與之對應的方程子集,由此定義的剩余變量的新分布就完全刻畫了干預的因果效應。也就是說,新模型就是經過局部手術(local surgeries)修正后的模型。
最后,珀爾提出了他的Do演算方法。Do算子是屬于干預層級的,在他看來,我們的世界是準決定論的,數據完全是盲目的(Data are profoundly dumb),概率是人的一種潛在無知。所以,需要干預來引導數據,例如博弈中的概率論,由此可以刻畫出概率所對應的因果圖,但是因果圖不是世界形成的目的,而是刻畫世界的手段,所以他引入了Do算子使得因果判斷的語言形式化。[12]也就是說,從操控主義角度來看,因為因果的不對稱性,干預e并不能導致c的變化,但是在概率上是會發生變化的,所以擴充概率語言,引入Do算子是必要的。[13]簡言之,珀爾受到了劉易斯反事實因果研究的啟發,但他改弦易轍,走數學化道路,構建了因果結構模型理論,用以計算反事實的期望,試圖模擬人類因果思維的結構,從因果關系的功能性研究轉向了結構性研究。
珀爾區分了幾種不同的因果關系。其中概率因果就是量化的因果關系,是將因果關系具體化的結果。但是珀爾強調,這種量化因果關系絕不是量子因果關系。干預因果是將因果關系理解為原因導致結果的目的論。反事實因果則是將因果看成一種具有反事實依賴關系的因果。可見,珀爾在因果研究方面并沒有局限于對因果概念本身的分析,而是將因果概率理論與干預、反事實相結合,將不確定推理與確定性推理結合,較好地解決了劉易斯反事實因果理論的困難。此外,反事實具有決定論的特質,但它又建立在不穩定的形式化基礎之上(Cartwright,1983)。因此,珀爾的理論優于劉易斯的反事實理論。當然,珀爾對劉易斯的理論更多的是發展,而不是繼承。他雖然借用了劉易斯的觀點,但是他所說的反事實與劉易斯的反事實在語義解釋上是不同的。他認為反事實是因果三大階段的最后一個階段,也是人類所特有的能力,比干預的層級要高一些,而劉易斯的反事實僅僅是“c發生e發生,c不發生e也不發生”,與珀爾的反事實不在一個層級上。
這就是珀爾所刻畫的因果語言,珀爾強調因果語言與概率語言的區別,認為因果不可以被歸約為概率。認為因果語言優于概率語言,在他看來,“因果意味著類似定律的必然性,而概率則意味著例外、疑問、缺乏規則性”。[9]
珀爾的因果結構模型理論具有以下特征:
1.穩定性。在因果模型中,因果關系比概率關系更穩定,“因為因果關系屬于本體論,描述了世界中的客觀物理約束,而概率關系屬于認識論,反映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或信念。因此,只要環境沒有變化,即使我們對環境的認識發生了變化,因果關系也應該保持不變”[9]。因此,因果結構模型具有穩定性。
2.動態性。因果結構模型與統計推理的差別在于,統計學研究變量之間分布的靜態性質;而因果分析研究其動態性質。比如,do操作就是一種對數據的主動干預,在傳統統計學中找不到對它的描述。統計分析是觀察了什么(所謂seeing),并估計會發生什么。因果分析是干預,關注的是做了什么(所謂的doing),并預測會發生什么。因此,因果結構模型具有動態性。
3.局域性。在行動的表征中,結構模型“假設在推斷過程中將施加的行動表述為局部手術(local surgery)”。[9]因此,這種行動就不是全局的,只能是局域的。此外,因果結構模型的語義強調行動在機制空間中是局域的,盡管機制受到各種影響,但無須列舉該行動的所有影響。因此,因果結構模型具有局域性。
至此,我們完成了從劉易斯的反事實因果到珀爾的因果結構模型的跨學科考察。不難看出,珀爾對因果推理的數學化、模型化研究使因果推理面臨的困局有了根本的轉變并具有以下優勢:
1.珀爾的因果結構模型可以“翻譯”為劉易斯的公理和規則,但它可以克服劉易斯系統的困難。劉易斯建立了一個包含權重和優先級的系統來描述相似性概念,然而這種優先級可能是因果顛倒的,甚至違反直覺。但是在因果結構模型中,這種難題不會出現。
2.珀爾的因果結構模型既包括演繹推導,又考慮了具不確定性的概率因素,把因果與概率熔為一爐,超越了因果關系究竟是演繹還是非演繹的截然二分,在較大程度上破解了因果推理的困局。
3.珀爾因果結構理論的當代價值在于,不僅在理論上推動了因果邏輯的當代復興,豐富了當代邏輯學和哲學理論;而且在應用上推動了人工智能哲學和邏輯的發展,開辟了人工智能中因果推斷研究的新方向。最后,在哲學上開啟了因果研究的重大變革,即珀爾稱之為“因果革命”的哲學探索。
東西方因果推理都有各自的特色,同時也相互影響和互動,但是東西方因果推理方面的比較互動研究還很薄弱。因此,開展因果推理的跨文化研究尤其重要。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討論印度邏輯特別是因明學對當今因果推理研究的啟迪。
印度哲學作為印度文化的基本組成部分,具有較強的邏輯性。在印度的正理派、數論派、勝論派和佛教因明中都有對因果推理的探討。在正理派經典著作《正理經第四卷第一章第十二節“結果的探討”中,就有專門的對因果理論的探討:[14]
[4-1-44]關于結果是立即出現還是過很長時間才出現,這一點上有疑問。
這里先提出一個令人疑惑的問題:結果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
[4-1-45a]〔我們說〕結果不立即出現,因為在很長時間后才享受它。
正理派認為結果是在過一段時間后才會出現的。
[4-1-45]〔有人說結果〕不在很長時間之后發生,因為原因已滅。
這就是說,結果一定不能是在因滅了之后,這說不通。因滅了之后就沒有因了,沒有因卻有果?!這能對嗎?這經文表明,正理派學者已經意識到因果是有先后順序的。
[4-1-46]〔我們說〕結果產生之前就像樹結果一樣。
樹木結果是在種子種下去很久,但不能認為這時原因已經消失,因為種子這一原因要經歷一系列過程才能轉化為果實。
[4-1-47]〔有人說〕結果在出現之前即非存在,也非不存在,也非即存在又不存在,因為存在與不存在是矛盾的。
這一句很明顯是佛教的說法,而且是中觀派的說法。
[4-1-48]〔我們說〕(結果在出現之前是不存在的),因為我們可以見到他的產生和消滅。
正理派說,事物在結果之前當然是沒有果的,因為事物的產生、毀滅的過程我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既然清楚覺察到果還沒結出,當然不能說有果了。
[4-1-49]它(在發生前)不存在,這是有我們眼見為證的。
我親眼所見的事情怎么能不承認呢?它要是在產生之前就存在的話,我們就不應該看到它產生的過程。
[4-1-50]“就像樹結出的果實一樣”的說法不恰當,因為承受者不同。
舉行祭祀活動的是這個身體,但升天的卻不是這個身體,這就是說果報的承受者不是同一個。
[4-1-51]上述反駁沒有道理,因為靈魂是承受者(盡管身體不同了,靈魂還是那一個)。
正理派認為,不對,受報者是我(靈魂),身體雖然不是同一個,但我(靈魂)還是那一個。
[4-1-52]〔有人說〕靈魂不可能是承受者,因為宣稱的果報有兒子、牲畜、女人、衣服、黃金、食物等等〔亦即如果說祭祀的果報即是幸福,那么說靈魂是承受者還可以,可是上述那些果報怎么能說承受者是靈魂呢?〕。
祭祀所得的果報如果僅僅是幸福的話,可以說受報者是我(靈魂);但是祭祀可以得到的果報是很多的,所以,那么多的果報怎么能說承受者是我(靈魂)呢?這里討論了一因多果的情況。
[4-1-53]它們被當作果報,是因為與它們有關系,果報是在它們當中產生(即這些東西能帶來快樂,而快樂就是靈魂所能享受的果報)。
我們說舉行祭祀求兒子,通過得到兒子而使舉行祭祀者感到快樂,得到兒子與快樂是有關聯的。
這段經文反映了印度古正理派對事物因果的認識。在他們看來,在原因發生之前結果不存在,結果不可能脫離原因而發生。可見,正理派對因果的認知主要限于結果對原因的依賴性上。這種對因果關系的認知主要限于認識論層面。
印度佛教因果理論不是從世界萬物中探討因果關系,而是主要從邏輯推理角度研究因果關系問題。“因明”,是梵語“Hetuvidyā”的音譯。“因”是推理論證的依據,“明”是知識和智慧之意。因明除了研究推理、論證等邏輯形式外,也著意探討如何認識對象的一些問題。因明學有古新之分,新因明是佛教邏輯大師陳那和他的高足商羯羅主在古因明系統的基礎上作出的創新。
新因明中涉及較多的因果問題。陳那開創的新因明學確立了完善的因明推理形式——三支作法。三支作法由宗、因、喻三部分組成,以往的研究認為,三支作法與西方三段論有一些相似之處。其中“宗”大致相當于三段論中的論題或結論,“因”大致相當于三段論中的小前提,“喻”大致相當于帶有例證的大前提。但我們認為,三支作法與西方三段論的最大區別就在于:三支作法中包含有因果推理的成分,但三段論中沒有任何因果推理成分。這是由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性決定的。我們的跨文化研究既要考慮不同文化的共同性,更要考慮不同文化的差異性。
因明學中三支作法的論證格式是先提出宗,然后用因、喻兩道程序來證明它的正確性,這就要求宗中的法和因之間存在著不相離的因果關系,而這種因果關系將由喻來說明。[15]宗與因之間具有條件關系:在同喻中因是宗的充分條件,在異喻中宗是因的必要條件。宗因之間的條件關系實際上揭示了原因和結果之間的條件關系:在因與果是必然聯系的情況下,原因是結果的充分條件(有此因必有此果),結果是原因的必要條件(無某果必無某因)。[15]除此之外,陳那提出的“因三相”理論,對宗因之間因果關系的邏輯性質給出了嚴格的界定。“因三相”理論深入研究了原因和結論之間的因果必然聯系,揭示了宗因之間存在的因果關系。因此,因果邏輯的研究,東西方皆有之,但二者采用了非常不同的研究方式,體現了不同的特點。
印度邏輯研究給我們的啟迪是:第一,它可以彌補國內印度邏輯研究的空缺。正理派邏輯和佛教因明研究中包含因果推理,但國內外學界對此比較忽視。這一研究可以扭轉一些西方學者對東方邏輯的偏見。如印度學者巴奇所說,通過這一研究,可以“把歷史材料交給歐美大學中的學者,讓他們公正評估印度哲學家記載和研究邏輯學的歷程”[16],還印度邏輯的本來面目。更重要的是,因果推理的跨文化研究可以為我國東方邏輯研究的全面展開奠定基礎,為同屬東方邏輯的中國邏輯研究提供助推和啟示。
總之,通過聚焦前沿問題,我們可以超越西方文化中心的思維慣性,開展跨文化互動研究,建立具有東方文化特質的因果推理和哲學的話語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