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平


讓有希望治愈的孩子不再恐懼治療過程中的痛苦,讓臨終的孩子平靜有尊嚴地離開,讓喪子家庭生死兩相安,這就是周翾醫生的愿望。
“輕輕摸摸肚子啊,乖乖!”
“阿姨就聽一下,別怕!”
2022年9月9日晚8點,周翾照例來到位于北京市京通快線邊上的“雛菊之家”。她拿起聽診器,先在手心焐熱,然后輕輕放在患兒的肚子上。身為醫生,她在這里卻故意不穿白大褂,希望孩子和父母不要有住院的感覺。這些孩子所患疾病都已到了晚期,在安靜地等待死亡。
在中國,每年被確診白血病和惡性腫瘤的孩子有六七萬人。這些孩子長期承受疾病的折磨,痛苦不堪。而他們的父母更是心力交瘁,在恐懼和焦慮中面對孩子不確定的未來。一幕幕悲劇幾乎每天都在周翾面前上演,猛烈地撕扯著她的心,也促使她對生命產生更多思考。
身為醫生,也有很多無能為力的時候
1995年,周翾從首都醫科大學兒科學系畢業,成為北京兒童醫院的一名醫生,在內科輪崗5年。
2000年,周翾被定崗在兒童血液科。最初,她有點兒擔心自己能否承受心理壓力,因為輪崗時曾去過兒童血液科。本該朝氣蓬勃、天真可愛的孩子一個個面黃肌瘦、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她只掃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實在太揪心了。
開始,周翾目睹孩子病逝會傷心得失聲痛哭,感到愧疚和自責—是不是因為自己沒能把孩子治好?作為一名醫生,這些情緒無處訴說,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直到大部分孩子在她的治療下病情好轉,無助和自責才不再經常涌上心頭。從當醫生那天起,周翾就特別關注人的感受,生命固然重要,但孩子和父母在治療過程中所承受的痛苦和壓力也應該得到關注。
一天,周翾推開血液病房的大門,一群家長一下子擠到她面前。最前面的是一位年輕爸爸,他鼓足勇氣問道:“醫生,有床嗎?”說完這幾個字后再也沒有聲音了。周翾抬頭一看,發現他已經淚流滿面。她心里酸酸的,眼淚也差點兒流下來。這位爸爸的樣子在她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她常常捫心自問:“我該怎樣幫助這些痛苦的人?”
對周翾沖擊最大的是一個患有淋巴瘤的10歲小女孩。她皮膚白皙,眼睛靈動,長得非常漂亮。前期治療很順利,所有醫護人員都替她高興。但沒過多久,病情復發。復發后的反復治療對孩子的身心摧殘很大,對父母更是一種煎熬。看到已經沒有治愈的可能,周翾便勸女孩媽媽帶她出院。但女孩媽媽卻說:“雖然知道孩子沒有機會了,但我們也不能離開。因為離開了,我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
周翾只能對小女孩進行保守治療,眼看著她越來越衰弱,變得皮膚黝黑、瘦骨嶙峋。因為化療后期會感覺身體發熱,她經常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進出病房的人都可以看到。
“天啊,怎么能讓孩子這樣?我特別想建一家醫院,讓孩子們能有尊嚴地離去!”回到辦公室后,周翾心情依舊無法平靜。她知道,孩子肯定不愿讓人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但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去改變。
出于這份悲憫情懷,周翾堅持學習和成長,在獲得醫學碩士學位的同時,還被醫院多次外派出國進修學習。她學到很多新技術,也被很多新理念吸引。
2013年,醫院邀請美國專門從事舒緩治療的醫生做講座。周翾很興奮!幫助孩子和家庭在患病過程中減輕痛苦,不正是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嗎?之后,她到美國進行了為期4周的學習。
周翾發現,在美國,一定的人口區域之內都會設有專門的臨終關懷機構,還有專業的舒緩治療服務團隊。兒童舒緩治療,就是給予重病兒童及其家庭身體、心理、精神上全方位的照顧,幫可治愈的孩子減輕痛苦,提高生活質量;努力讓不能被治愈的孩子獲得善終,讓其家人重新找到生活目標。
舒緩治療,讓孩子快樂生活平靜離去
2013年11月,周翾進修回來,開始嘗試為病人提供舒緩治療。因為沒有太多資源,也沒有場地,而且只有一名提供志愿服務的心理醫生,所以她只能以家長小組的形式開展心理輔導工作;為孩子們組織一些有趣的活動,讓他們在治療中開心快樂一些。
最初,舒緩治療團隊每次做活動大多是周翾的同事和同學一起出錢出力。有志愿者為團隊設計了一個小翅膀LOGO,并取名“守護者聯盟”。光有情懷是不夠的,要想走得長遠,還需要資金支持。
2014年,周翾在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成立兒童舒緩治療專項基金。原以為有了基金會自然就會有錢,誰承想,錢還要靠自己想辦法籌集。既要干好本職工作,還要服務患兒家庭,本就忙得不可開交的周翾頓時感覺壓力巨大。幸好,她的高中同學于瑛主動承擔起團隊運營工作,并籌集到20萬元。
周翾在距離北京兒童醫院不到2公里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走路10多分鐘就可以到達。2015年3月,北京第一家兒童舒緩治療活動中心正式成立。聽說她是用這套房子做公益,中介小哥寧可自己少賺錢也幫她砍價,房東更是幾年沒漲租金,還自己出錢為孩子們搞活動。
愛心人士的幫助讓周翾動容,家人的支持更讓她欣慰。父母一直幫她照顧孩子,沒有一聲怨言;丈夫體諒她的辛苦,有空就陪她去為孩子們服務。兒子一直以她為驕傲,在作文中寫道:“如果你有一個當醫生的媽媽,就會知道什么是辛苦。”在父母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兒子善良懂事,也愿意去幫助別人。
“周主任,你能不能找一位心理輔導師來幫幫我的孩子?”周翾經常面對家長這樣的請求。因為身患重病的孩子狀況百出:有的每天都做噩夢,有的打針前嚇得拉肚子發燒,有的因為治療導致脫發被小朋友恥笑……“即使現在已經有80%左右的白血病患兒可以長期生存,但如果在成長過程中時時受到童年創傷的影響,他們將來能成為身心健康的人嗎?”兒童舒緩治療活動中心的成立,漸漸消除了她的憂慮。
在這里,身患重病的孩子們不僅能畫畫、看書、聽課,還有志愿者陪他們一起玩耍,為他們提供心理輔導。每個季度,志愿者都會帶孩子們一起去植物園賞花,讓他們感受最廣闊的世界,讓內向的孩子變得開朗,讓自卑的孩子變得自信,讓病孩確信自己有資格和健康小孩一樣受到善待。家長也可以有一絲喘息的機會,得到有力的心理支持。
除此之外,周翾也嘗試對自己病房的兒童進行臨終關懷。9歲男孩星星在白血病復發數次后,被父母帶回山東老家。周翾讓護士堅持每周兩次電話隨訪,她再根據護士反饋的情況指導父母給孩子做醫療護理。出于對周翾的信任,直到生命最后,星星父母也沒帶孩子去醫院,免于反復治療的折磨。星星走后,他的媽媽給周翾打來電話,平靜地訴說了兒子去世的場景:孩子沒有出現憋氣和疼痛,在還有意識的時候,把目光轉向爸爸和媽媽,連說了3聲“謝謝”,3分鐘后在媽媽懷里平靜地離世。
周翾有點兒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她在醫院里見到的都是面對死亡的慘烈場景:繁忙的搶救,撕心裂肺的痛哭……
“真的很感謝你們,讓孩子可以這樣平靜地離開……”星星媽媽的反饋讓周翾很感動,也更加堅定了她前行的腳步。
患者為師,用生命守護生命、致敬生命
周翾發現,隨著病情加重,孩子出現的很多癥狀無法在家控制,建設一間兒童臨終關懷病房成了最迫切的事情。幾經波折,2017年,“雛菊之家”在北京松堂醫院設立。“雛菊”的花語是深藏在心底的愛,這里的每一個孩子都是“雛菊寶寶”。
55平方米的一室一廳,被打造成安靜、溫馨的“小家”:淡綠色的墻上、白色的門上有小動物和大樹的墻貼、房間配有高清電視、洗衣機、冰箱和廚房電器,特大號雙人床可供父母陪著孩子一起入睡。在這樣舒適的居住環境中,孩子可以得到舒緩治療和心理輔導,父母也能得到心理輔導,住宿和心理輔導都免費。
2017年10月31日,“雛菊之家”正式運營。當天下午,齊齊媽媽就帶著兒子過來逛了一圈。齊齊患的是神經母細胞瘤,每天在家吃止痛藥,不愿再進醫院。他一進房間,感覺非常新奇,當天就住了進來。在齊齊生命進入倒計時的那幾天,他既不說話也不動。周翾臨走前,對他說:“寶寶,周阿姨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齊齊沒有睜開眼睛,卻努力地抬了抬手,想和她揮手告別。多么懂禮貌的孩子啊!她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周翾經常被這些孩子感動。9歲女孩溪溪來到“雛菊之家”時,身體已經很衰弱。但每次周翾去看她,她都會努力地坐起來。一天,溪溪媽媽特別糾結地問周翾:“周醫生,我不知道要不要跟女兒說,她的病已經治不好了。我特別害怕,也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周翾問她:“寶寶是不是曾經表達過,她想要了解病情呢?”溪溪媽媽想了想,回答說:“我記得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媽媽,你能不能像抱小寶寶一樣緊緊地抱著我,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媽媽,我怕有一天你再也沒有機會這樣抱著我了。”
周翾心里酸酸的:“孩子已經準備好了,就想要一個答案。你可以想一想,是由我們來告訴她,還是由你去跟她說。”溪溪媽媽不假思索地說:“她是我的女兒,還是由我來跟她說吧。”當天晚上,她給周翾發來信息:“周醫生,我已經跟女兒說了,她非常平靜。你說得很對,她要的只是一個答案。”
溪溪知道自己的病已經無藥可醫后,突然變得對一切興致盎然。她非常開心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自己決定每天吃什么、打不打針。她還讓家人把自己最喜歡的毛絨玩具寄到“雛菊之家”,挑選出哪些跟著她一起走,哪些要留給爸爸媽媽……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很多孩子會說出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話:“媽媽,你再生一個吧,再生一個就是我又回來孝順你了。”“爸爸媽媽,特別抱歉,我可能以后不能給你們養老了。”
“患者為師,這些孩子用他們的生命告訴我們:什么叫作真誠,什么叫作珍惜,什么叫作過好每一天。如果我們不能改變結果,那就改變旅程吧!這才是活在當下。”周翾感覺,在陪伴孩子們的過程中,自己才是真正的獲益者。
現在,“雛菊之家”已經開設3套臨終關懷病房,可以同時入住3個家庭。父母可以互相傾訴,抱團取暖。周翾聽到一位剛失去孩子的媽媽對另一位媽媽說:“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心痛,是可以過來的。”聽到這些話的那一瞬間,周翾很驚訝,這是多么難得的平靜安慰!
還有一位家長對剛來看房間的家長說:“這里特別好,你過來吧,會有很多老師幫助你。但是,其他人的幫助都只是給你溫暖,給你支持,最重要的是你內心的力量。”周翾感覺在這里,每位家長都是哲學家,他們的有些話讓她終生難忘。
面對孩子的死亡,父母的那種痛是別人無法體會的。但舒緩治療團隊的守護至少能讓打擊不那么猛烈,幫助他們做一些心理準備。一次,半夜3點,周翾突然接到一個家長的電話:“孩子突然不好了,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辦!”周翾的住處距離“雛菊之家”有30多公里,一時趕不過去。她先通知附近的社工,然后在電話中安慰指導對方:“你不要放下電話,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社工趕過去,她懸著的心才落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舒緩治療團隊還會對家庭進行后續隨訪,關注家庭成員的心理健康。2021年10月24日,周翾發起第一屆主題為“雛菊回家”的追思會。現場的8個“雛菊寶寶”家庭和線上的幾十位家長,一起追憶、一起思念,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包團圓餃子,一起許下未來心愿……很多家庭已經有了健康的寶寶,重新找回生活的希望。
到目前為止,舒緩治療團隊已經送走了150多個孩子。現在,越來越多機構加入兒童舒緩治療的行列,全國已經有8所醫院設有安寧療護科,有的醫院設置了臨終關懷病房。周翾希望,中國的每一個區域都應有兒童舒緩治療團隊,因為這是對生命最基本的尊重。
2022年7月,周翾被評為“她勢界·年度公益人物”。這份公益事業帶給她很多辛苦,也有滿滿的收獲。她說:“我要不辜負每一天,讓每一天都過得有意義,熱愛生活,熱愛身邊的人。”
偶有閑暇,周翾會用心地打掃、整理房間,然后在桌上擺放一束鮮花。坐在干凈整潔的房間里,聞著淡淡的花香,她感覺生活是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