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狗尾草的似水流年

劉繼榮

我堅信，我們仍是這世間最要好的兩株狗尾草，恩愛時是，生氣時也是。

妻子去旅行，我在家照看孩子們。臨行前，我殷殷叮囑，每到一處千萬記得報平安。翌日，我收到一條愣頭愣腦的信息，結結實實砸過來兩個字：平安。我氣得笑了：這人還在賭氣呢。

兩株好好的狗尾草突生變故

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我們整日都有話說，悲喜相通，心意互知，像路邊兩株狗尾草，覺得彼此美如翡翠。

后來，家里添丁進口，一兒一女花滿枝。老大是哥哥，如今上高二，一直省心，他最大的煩惱亦不過是臉上冒痘痘，或是心愛的滑板出現了裂紋。老二是妹妹，一落地就得著一紙病危通知書，驚得我手酥腳軟。

小姑娘一路磕磕絆絆長大，眼看著唇也紅了，臉也粉了，兄妹玩耍打鬧時，冷不防也能掀哥哥一跟頭了，讓人放下一顆心，以為從此后柳暗花明。哪曉得14歲那年，妹妹性格脾氣開始異于常人，經醫生診斷，她患了雙相情感障礙癥。

妹妹一度病到休學，家中兵荒馬亂。我長期在外地工作，妻吃了不少苦，她心里長出棵黃連樹，情緒日漸低落。

我一直百般開解，偶爾也會口不擇言，怪她不如從前豁達。夫妻間疑竇叢生，齟齬漸起，就連好意也禁不起揣摩，好話也聽成了歪話。本是濃情蜜意人，如今翻起臉來更豁得出去：開門不見青山，不見綠水，而是見沙塵，見寒霜。趕上兩個人都急了眼，口無禁忌，互吐玻璃碴子。那一瞬間，天老了，情絕了，一口氣上不來了。

世間兩株好好的狗尾草，咔嚓就生了變故。你埋我怨，你糾我纏，成了一團亂麻，理了還亂。剪是不會剪的，舍不得。這絲絲縷縷皆是我們婚姻生活的全貌，美如瓔珞的我愛，疙疙瘩瘩的我惜。故此，我申請調回來工作，寧肯錢少一些，活兒多一些。

最近，女兒已經大好，試著回到學校讀書。我勸身心俱疲的妻去旅行，蜜蜂不能一直采蜜，螞蟻不可一直搬樹葉子，媽媽不能一直逞英豪，爸爸也得掌大旗。

掌大旗的爸爸認為：吃是頭等大事。我打探孩子們的口味，兄妹倆雀躍，說不想再吃媽媽風格的食物：雜糧米飯倔頭倔腦扎嗓子，綠菜嚼起來好似巫婆的袖子，清蒸的葷菜簡直徒有虛名。我懂，我懂，兒女們想嚼些烈火烹油炸得酥脆的食物，想換個濃香的口味。我覺得妻太謹慎，少年人新陳代謝快，清淡固然是美意，濃油赤醬也能克化得動，只要不是蹲在油鍋糖碗里啃就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系著圍裙，舞刀弄勺，噼里啪啦好一頓忙活，孩子們吃得格外盡興。飯畢，老大洗洗涮涮，老二抹抹掃掃，我像兒孫滿堂的老太爺那樣，往沙發上這么一靠，熱咖啡這么一捧，滿面春風地給伊人撥電話。咦，這人還在生氣，不肯開視頻，而且她只愿與兒女們通話，對我不理不睬。

我只好給她發消息：奇怪，我的咖啡剛剛喝起來還很香，因為你不理我，現在喝起來是一股焦糊味。擱以往，她會發笑，然后恕我，憐我，愛我。如今，她無悲無喜，不罵，不吵，不回應。我噘起嘴，去找孩子們評理。兒子擠擠眼笑道：“媽媽好酷。”女兒在燈影里篤定地宣布：“媽媽永遠都會理我。”

我為之氣結，往床上一躺，開始發愣：我惦記妻，想知道她遇到什么風景，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樣，但她通通不講。可我堅信，我們仍是這世間最要好的兩株狗尾草，恩愛時是，生氣時也是。

又是周末，老大期期艾艾來找我：“爸爸，痘痘又發作了，這里，還有這里……”呀，痘痘們攻城略地，占山為王，鼻頭、下巴、眉心都已淪陷。老大沮喪到以手遮面：“在學校，最怕別人瞧我的臉……”我安撫他：“快放寒假了，到時候往家里一藏，臉這種東西要也行不要也罷……”

我這番奇談怪論又招得孩子們痛笑一場。老大吞吞吐吐：“媽媽說要忌油膩忌辛辣，爸爸做飯……”我瞪他，妹妹接茬說：“爸爸做飯香香辣辣，一吃好幾大碗，我可能會有雙下巴、三下巴、四下巴。”我舍不得瞪妹妹，只好怪叫：“呵，我每天巴巴地煎炒烹炸，還奉送脫口秀，叫你們肚子飽，叫你們臉上笑。這么罕見的爸爸，扔到大街上，得有多少小孩扯胳膊拽腿來搶啊，你們居然嫌棄？”孩子們笑成一團，說歸說，今天真的要吃清淡點兒了。

下午，兒子去玩滑板，我勸他帶著妹妹，妹妹一向病得蒼白，需要曬曬太陽，兄妹倆笑盈盈地走了。

黃昏，手機響了，兒子啞聲道：“爸爸，妹妹玩滑板跌傷了，在醫院……”我以為是皮外傷，擦些藥水又是一條好漢，進了急診室才知道怕，真的，我從未見過女兒流那么多血。

大仙女說：擦掉你的鼻涕泡兒

我腦子訇然一聲，短短幾步路，似乎走了半輩子那么長。

是的，我沒有十月懷胎，平日對女兒也鮮少陪伴，但她仍是我心心念念的小可憐，我怕她病，怕她弱，最怕此生留不住她。而如今，我才照看了7天，就讓她跌得滿頭是血……當著醫生的面，我大放悲聲，幾乎下跪求告。醫生拍我肩，叫我收聲，她告訴我女兒只是摔斷了鼻子，性命無虞，處理一下就可回家。

醫生半驚半笑道：“嘖嘖，你們家真是的，孩子受傷，爸爸又哭又鬧，媽媽鎮定自若。”誰？她說的是誰？暮色里，我睜大眼睛，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利落地走進來，手里還拿著繳費單據。

我迎上前去，是妻，真的是妻，相逢猶似在夢里。我悲欣交集地看著伊人，問：“你回來了，你是狗尾草大仙女嗎？”大仙女耳語般回應：“是，別哭了，擦掉你的鼻涕泡兒。”女兒的傷口要縫針，妻安排我們父子回家做飯，由她陪伴病人。

此刻，我有了主心骨，神魂歸位，不再像個遭雷劈傻的小孩。我對兒子說：“現在信了吧？你媽媽就是神仙，她會自千里之外瞬間歸來。”兒子忍住笑：“告訴你個秘密，媽媽根本沒去旅游，就住在老房子里。她放心不下妹妹，怕她舊病復發。”這樣啊，我恍然大悟，一切懸念迎刃而解，妻沒有生我的氣，沒有不理我，真好。

做晚飯時，兒子囑我別放蝦仁。他說去年打籃球摔折胳膊，還磕破左臉，媽媽不許他吃蝦，怕傷口不容易恢復。

我驚訝道：“爸爸怎么不知道這事？”兒子洗著黃瓜，笑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我小時候最愛發燒，一燒好幾天，媽媽不眠不休；我初中數學、物理不好，媽媽每道題講好幾遍；高一我跟同學打架，學校叫家長，媽媽偏偏得了腸胃炎……”

我瞠目結舌：我不知道，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一直覺得兒子省心，似乎南風一吹就長大了，西風一吹就懂事了。

兒子正色道：“哪里懂事？去年妹妹發病，動輒離家出走，焦躁時會想輕生，媽媽日夜看護，我還偷懶不想做飯呢。”隨即又微笑道：“現在不會了，到底大了一歲。”震驚之余，我唏噓：“爸爸真是枉度40多個春秋，一直都沒長大……”門開了，母女倆相攜而歸，我擁住她們，鼻子有點兒酸。

孩子們睡了，我與妻對燈而坐，說起過往種種，深覺歉疚。妻很平靜：“我們就是兩株小小的狗尾草，天氣晴和時，機智勇敢幽默豁達，大風一起就慌了，怔了，亂了心念。以后，我們輪流堅強，彼此眷顧。”

月亮聽見了這句話。月亮還要照好多年，我們這兩株狗尾草也要相愛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