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慈
“我親吻她的臉頰,開車上路。我一面開一面想,為什么我與眾不同?或許因為我是男人養大的;我成長的環境里沒有女人,因此也未曾直接感受到阿富汗社會對待女人的雙重標準。或許因為爸爸是如此與眾不同的阿富汗父親,一名依循自我規范的自由派人士,不墨守成規,先看社會習俗合適與否才決定要不要遵守。但我想,我之所以不在乎莎拉雅的過去,主要的原因是我也有過去。我深深了解悔恨的滋味。”
2021 年8 月,美國總統拜登下令美軍自阿富汗撤離后,塔利班政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班師回朝”,攻陷首都喀布爾。阿富汗總統Ashraf Ghani 搭機出境,有人急著提領現金,有人趕忙辦理護照與海外簽證;大批群眾絕望地前往機場,直闖跑道,拼命爬上機翼,畫面宛如人間煉獄。
阿富汗位于中亞內陸,與巴基斯坦、伊朗、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中國等多國接壤,山地與高原占全國80%面積,因地處東西方交界而種族多元,自古便占據重要的戰略、經貿地位,被稱為“世界的心臟”。過去因英國、蘇聯等強權入侵,但均未能長期統治,而有“帝國墳場”之稱,美軍撤離,再次印證這個稱號。
人潮逃離阿富汗的畫面,讓我想起《追風箏的孩子》這本書,以及書中主角阿米爾的心路歷程。2004 年,該書登上美國《芝加哥論壇報》暢銷書排行榜,論壇報的書評給予很高的評價,提到它對阿富汗人與阿富汗文化的悲憫描繪,敏銳又真實,是一部生動且易讀的作品。
作者卡勒德·胡賽尼出生于阿富汗喀布,他父親是外交官,于1980 年接受美國政府的“政治庇護”而全家移民美國,他自己是醫師,住在北加州。《追風箏的孩子》于2003年出版后即成為暢銷書,在美國銷量超過700 萬冊,之后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并被拍成電影。
小說獲得普遍好評,但也有部分情節在阿富汗引起重大爭議,阿富汗人尤其不滿小說將普什圖人塑造為壓迫者,把哈扎拉人塑造為受壓迫者。改編成電影后,因描寫種族矛盾和半分鐘的強奸鏡頭在阿富汗引起巨大爭議和不滿,演員甚至受到死亡威脅。阿富汗文化部禁止這部電影在其國內上映,原因是影片中帶有種族色彩的強奸鏡頭,可能在阿富汗國內引起種族沖突。
胡賽尼接受采訪時說,《追風箏的孩子》的主題是友誼、背叛、罪惡感、救贖,以及父子之間不太融洽的愛。他說這些都是全世界通用的主題,并非阿富汗特有的,因此小說才能跨越文化、種族、宗教和性別的差異,與各種不同背景的讀者產生共鳴。
小說用自傳體的筆法,以第一人稱講述阿米爾和他的童年好友兼家仆哈山之間的情誼。阿米爾是普什圖人。阿米爾的父親是事業有成的商人,與他的仆人阿里自幼一起成長。哈山是哈扎拉人,是阿里的兒子。阿米爾和哈山都自幼失母,吃同一個奶媽的奶水長大。阿里常說:“喝過同樣乳汁長大的人就是兄弟,這種親情連時間也無法拆散。”作者常以沉著的筆調處理溫情與恐怖,他描繪一天到晚欺侮哈山的惡少阿賽夫:“他是每個父母夢想中的兒子:強壯、高大、衣冠楚楚、舉止得體,英俊得令人吃驚,還富有才華,更不用說還能機智地跟大人打趣。但在我看來,他的眼睛出賣了他,我看著他的眼睛,看穿他虛有其表,有一種瘋狂隱藏在他身內。”
小說的背景涵蓋一系列復雜的歷史事件,其中包括阿富汗君主制度被推翻、蘇聯軍事入侵、阿富汗難民逃往巴基斯坦和美國,以及“神學士”政權崛起等,作者皆以輕淡筆墨娓娓道來。
書中有一段描述:阿米爾來到美國后,帶父親去看病,接診的胸腔科醫師叫史奈德。開頭一切都好,直到爸爸問他從哪里來,他說俄國,爸爸當場翻臉。
“對不起,醫師。”我說,將爸爸拉到一旁,史奈德醫師微笑著站起來,手里還拿著聽診器。“爸爸,我在候診室看過史奈德醫師的簡歷。他的出生地是密歇根,密歇根!他是美國人,遠比你和我更地道的美國人。”“我不在乎他在哪兒出生,他是俄國佬。”爸爸說,表情扭曲,仿佛那是個骯臟字眼。“他的父母是俄國佬,他的祖父母是俄國佬。我當著你媽媽的面發誓,要是他膽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扭斷他的手。”
“史奈德醫師的父母從俄國逃亡出來,你懂嗎?他們逃亡!”但爸爸一點都沒聽進去。有時我認為,爸爸唯一像愛他妻子那樣深愛著的,是阿富汗,他的故國。我差點抓狂大叫,但我只是嘆口氣,轉向史奈德醫師。“對不起,醫師,沒有辦法。”第二個胸腔科醫師叫阿曼尼,是伊朗人,爸爸同意了。
2004 年我初次讀這本小說,只是單純的喜歡,故事吸引我不斷看下去,像在看一部緊湊的電影。去年阿富汗人逃離家園的悲慘畫面,又在我眼前浮現。我想起阿米爾在蘇聯入侵阿富汗時逃離的那一刻。
“早晨,賈拉魯丁——我們五年來的第七個仆人——可能會以為我們只是出去散步或者兜風。我們并沒有告訴他。在喀布爾,你再不能相信任何人——為了獲得懸賞或者因為受到威脅,人們彼此告密:鄰居告發鄰居,兒童揭發父母,兄弟陷害兄弟,仆人背叛主人,朋友出賣朋友……他們將喀布爾人分成兩派:告密和沒告密的。最麻煩的是,沒有人知道誰屬于哪一派。”
這次我看的是中文版,手翻書頁,竟難以壓抑情緒,幾乎每個章節都深深觸動我。細膩的心理描繪,更讓我難以止住淚水。我問自己:是年紀的關系嗎?18 年一路行來,讓我在看小說時不再是單純地看故事,而是看到人在生活中的懦弱、膽怯,種族的偏見等諸多人心與社會的問題。語言也有關系,以前我看英文版,許多地方我得邊看邊查字典,書中講述阿富汗的改朝換代及某段歷史時,我也是模糊跳過。中文版沒有語言隔閡,又加了許多注解,讓讀者更容易理解。
1979 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當時美國中情局在阿富汗秘密扶植伊斯蘭游擊隊與之對抗。1990 年代蘇聯撤離后,這些游擊隊壯大成“神學士”(又譯塔利班)。1996 年至2001 年間,“神學士”開始統治阿富汗。掌權初期,“神學士”承諾重建和平穩定,推行伊斯蘭教律法,成功收攏人心。后來,轉為采用壓迫的統治手段,如街頭槍殺、打壓婦女等,才引發國際爭議。
2001 年9 月11 日,“基地組織”對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發動恐怖攻擊,阿富汗的“神學士”政府因為藏匿“基地組織”首領本·拉登,且拒絕美國提出的引渡要求,時任總統的小布什隨即于10 月出兵阿富汗,展開反恐戰爭,數周內就讓“神學士”政權垮臺。從2001 年到2021 年,這場阿富汗戰爭纏斗了20 年,橫跨美國四位總統任期。
1975 年冬天,阿米爾最后一次看哈山追風箏,從此阿米爾和哈山追逐的風箏斷了線。當年,那些耳朵里面除了槍響再沒有其他聲音的阿富汗孩子還沒出世,他們不知道,曾經,喀布爾的孩子冬天里最熱鬧的活動是風箏大賽,他們不知道大人可以悠閑地聚在屋頂喝茶聊天,看各式各樣的風箏在天空飛揚。這些日子早已消失,喀布爾再也回不去了。2001 年6 月,阿米爾再度回到阿富汗時,他看到的是:現今,乞丐大多是兒童,瘦弱且表情冷峻,有些甚至不到五六歲。他們坐在穿著布卡的母親的膝上……而且,還有一件我沒有立刻注意到的事:和他們坐在一起的幾乎沒有成年男子——戰爭讓父親成為阿富汗的稀有物。
18 年后,重讀《追風箏的孩子》,對阿富汗的歷史、地理及文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書的內容讓我幾度落淚,我的心更是哀傷,它提醒我們戰爭的殘酷,也對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人們更心生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