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洋
(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2022年兩會期間,云南綠孔雀預防性保護公益訴訟案(以下簡稱“綠孔雀案”)作為“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明星案例出現于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這是該案繼獲得“全球十大生物多樣性案例之首”“2021年度人民法院十大案件”“新時代推動法治進程2021年度十大案件”之后的又一重磅榮譽,已然成為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意義的案件(1)“綠孔雀案”是我國首例野生動植物保護預防性公益訴訟案件。關于其案件信息及所獲榮譽,詳見茶瑩、楊帆:《“云南綠孔雀案”:全國首例珍稀野生動植物保護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人民法院報》2022年3月7日,第3版。。
“綠孔雀案”的巨量曝光,彰顯出我國對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重要價值的肯定,也昭示著我國將開啟預防司法保護環境的新階段。但是,目前我國對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建設仍較緩慢且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偏頗。從法規范角度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條、第8條第2項、第18條共同組成主要法規范體系,但該三條僅規范了部分起訴條件,且存在諸多模糊處(如何謂重大風險),遠遠無法滿足制度發展的法規范供給需求。從理論研究看,目前的研究方向大致分兩類:一是主要闡釋制度價值,明確“風險預防”應為制度運行的原則[1];二是主要破解部分程序難題,如探討構建特殊的證明規則[2]、永久禁止功能的實現[3]、重大風險的司法認定[4]138-144等。這些理論研究為制度的發展提供了理論儲備。但是,似乎都較多地著眼于制度內部,而忽視從宏觀上對制度的定位進行深入討論。囿于法規范的模糊和理論研究的偏隘,導致司法實踐中也沒有重視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定位,而將目光主要盯于一些程序細節,如“綠孔雀案”中的二審主審法官在面對采訪時就僅提到重大風險認定難的問題[5]。
筆者認為,在當前對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重要價值已達成共識的前提下,除應繼續關注具體細節外,還應冷靜地研究其宏觀定位,以免出現方向性地南轅北轍。而目前,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被當然地認為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預防版”,導致諸多訴訟原理毋能契合預防性訴訟要求,并不能真正做到預防保護環境。值得慶幸的是,已有學者關注到這一嚴峻問題并作出研究貢獻,但其研究偏向于檢察公益訴訟,而未對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予以整體討論,可謂遺憾[6]。基于此,本文將首先厘清我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目前的制度定位及其帶來的不足,再探討制度的應然定位,最后基于該應然定位完善程序細節,以期對制度的進一步方向性發展有所裨益。
我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具有典型的環境侵權訴訟特征,從制度史考察,自其誕生起便作為環境侵權訴訟的補充。
我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正式誕生于2015年1月生效的《解釋》第1條,而在此前,則經歷了長久的準備。
保護環境,是當代發展的一大主題。在此背景下,我國逐步建成一套以立法機制為保障手段、以行政執法為主要手段、以司法訴訟為次要手段的環境綜合治理體系,為保護環境作出卓越貢獻。然而,在工業化進一步突破及全球變暖等人為與自然的多因素下,各種環境問題仍舊層出不窮,甚至出現環境受損卻無法獲得有效制度保護的窘境。例如,在全國首例作出判決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中,被告定扒造紙廠在被起訴前因污染公共水源和超標排放廢氣已被當地環保部門多次處罰,但其依然拒不改正;同時,因該公共環境損害并未直接關涉到具體的個人利益體,使得沒有相關主體提起侵權訴訟,此時便形成一個因制度設計缺陷而造成的窘境——環境公共利益受損后,環保部門受限于法律規定或地方保護主義等原因無法強力懲罰污染者,個人利益體又因沒有受到具體損害或起訴成本高而不愿提起環境侵權訴訟,使得環境公共利益被持續損害。最后,該案由中華環保聯合會和貴陽公眾環境教育中心聯合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司法力量救濟公共利益并獲得成功(2)案情詳見貴州省清鎮市(2010)清環保民初字第4號民事判決書。。
可見,為破除如上窘境,對環境公共利益的保護應當從根本上進行制度改革,而不得一直走在環境行政執法和環境侵權訴訟的傳統道路上。為此,學術界和實務界展開了深入討論與研究。這其中,將環境公共利益保護不力的主因歸于環境侵權訴訟無法單純針對公共利益受損而提起、以致無法讓污染者承擔民事責任的觀點成為代表性觀點[7]。在此基本認識下,學術界和實務界便從傳統侵權訴訟原理出發,意圖取消“原告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的起訴條件,并擴大解釋訴的利益概念以擴大法院受案范圍,最終讓非直接利害關系主體可利用環境侵權訴訟機制提起針對污染者的民事訴訟,此即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基于此,立法上只用跟上一步即可完成,即在程序上特制化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與受案范圍,諸如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基本訴訟程序則可先照用原環境侵權訴訟機制。于是,2012年修正《民事訴訟法》時即通過新增第55條特制化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及受案范圍(3)該條規定:“對污染環境……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標志著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正式在立法層面上誕生。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誕生后,在實務運行和理論深入中又產生諸多衍生問題,此時制度發展便進入了完善階段。在該階段中,我國總體以更好地維護公共利益為目標,不斷通過修正立法和出臺司法解釋、司法文件等途徑完善訴訟的程序細節。例如,針對原告范圍不明問題,2014年修正《環境保護法》時新增第58條第1款予以細化規定;針對檢察機關的公益訴權及支持起訴問題,2017年修正《民事訴訟法》時新增第55條第2款作出規定;針對多位適格原告如何行使公益訴權問題,《解釋》第10條作出專門完善;等等。而在這一期間,伴隨著“預防為主”環保理念的加強和環境預防保護法學的發展,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被認為過于強調事后救濟而缺乏事前預防(4)有觀點將此稱為“救濟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參見吳凱杰:《論預防性環境公益訴訟》,《理論與改革》2017年第3期,第146頁。,故應予調整。在法規范層面上,促使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達成事前預防保護環境目標的捷徑,就是明確將尚未造成實際損害的環境危害行為列入規制對象。于是,在2014年制定《解釋》時,第1條就將可訴行為擴大至含“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的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自此誕生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誕生后,該訴訟在立法上尚無根本性變化,理論研究也多集中于程序細節,進入其后續完善階段。
綜上,我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發展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一是孕育階段,在《解釋》生效前。在此階段,代表性觀點主張無法利用環境侵權訴訟機制是導致環境公共利益持續受損的主因之一,故在環境侵權訴訟機制的基礎上,擴大原告范圍和法院受案范圍形成救濟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但預防保護環境公共利益仍然疲軟。二是誕生階段,以《解釋》生效為誕生標志。在奠基“預防為主”環保理念及環境預防保護法學發展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在其完善過程中催生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并為《解釋》第1條中明確將“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的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列為可訴行為所確認。三是完善階段,在《解釋》生效后。學術界和實務界開展了完善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系列探索,在理論中對特殊的證明規則、永久禁止功能的實現、重大風險的司法認定等程序細節研究有所突破,在實務中則開展了以“綠孔雀案”為代表的一批司法實踐案例。
申言之,從制度史梳理可見,我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自誕生起就是為應對環境侵權訴訟的不足,自然定位于“環境侵權訴訟的補充”。如此,便能更深刻地理解《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7條第1款,明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可在沒有特殊規定時適用該司法解釋。《民法典》頒布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作為環境侵權訴訟的特征進一步加強,第1234條、1235條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規定被寫入到第七編“侵權責任”中,從基本法律層面將之納入環境侵權訴訟體系。
定位于環境侵權訴訟的補充,在制度發展初期可以直接利用成熟的侵權訴訟機制以迅速搭建制度框架,但在當下卻成為阻滯制度進一步發展的根源。
1.“輕預防”制度理念不符合預防性訴訟。“任何改革總是先從理念或觀念入手”[8],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即為植入“預防為主”理念的制度成果,但這種基于環境侵權訴訟的理念改造并不十分牢固,蓋因環境侵權訴訟歷來“重救濟”而“輕預防”,不符合預防性訴訟發展。
環境侵權訴訟的主要實體法依據為原《侵權責任法》、現《民法典》第七編“侵權責任編”。侵權責任歷來奉行矯正正義、損害填補主義,傳統侵權責任的成立須以“損害發生”為必要條件[9],由此使得環境侵權訴訟始終著重關注事后救濟損害而忽視事前預防損害,形成重救濟、輕預防的制度理念,并直接影響著以此為基礎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有效矯正主體行為和填補環境損害”[10]就成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設計初衷。在“輕預防”制度理念的影響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眾多程序規則多帶有“輕預防”特征,如可訴行為伊始僅為“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訴訟請求以傳統賠償損失或修復生態環境為主、缺失對重大風險的認定規范等,恰與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重預防”的程序需求相悖,已對制度的進一步發展造成嚴重拖累。
尚需說明的是,隨著風險社會理論在近年來逐漸引起侵權法學界的關注,侵權責任亦開啟了一條重視預防保護的創新之路。例如,有觀點認為應按預防保護環境之功能需求調整預防性侵權責任的適用[11],亦有觀點更具體地主張應將停止侵害責任的適用條件從防止損害延續擴大至預防損害發生[12],等等。但是,這也難以根本性地改變侵權責任以損害填補為基本目的之特征,而僅僅是在重視事后救濟的前提下向預防保護做一定傾斜,蓋因由其“還債責任”本質所決定[13]。此外,這一創新因為給傳統侵權責任體系帶來嚴重挑戰[14],故至今未形成通說,如王利明教授在2019年時認為“侵權損害賠償之債以填補受害人實際損害為主要目的……需要受害人證明其遭受了實際損害”[15]。綜上所述,侵權責任的預防創新雖有利于促使侵權訴訟更好地服務于預防保護,但其本質卻仍決定了是以填補損害的事后救濟為主,無法達致預防性訴訟之“重預防”的要求;同時,由于該創新尚不穩固,以之為基礎打造新型訴訟還會顯得不謹慎、不穩重,故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定位仍不宜置于環境侵權訴訟的補充。
2.忽視環境行政執法的主導作用。生態環境的系統性,決定環境治理是一個綜合性社會治理體系,環境行政執法和環境司法都是其中重要手段。但是,環境行政執法因行政權的主動性、積極性而應是主要手段,環境司法則因司法權的被動性、中立性而應是補充手段。相較司法部門,行政部門擁有專業環保人員和專門財政,具備環保職能所需的專業知識,更能開展預防、應急等全方位環保工作。因此,在環境治理體系中環境行政執法有能力也必須發揮其主導作用。
但是,目前的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因是脫胎于環境侵權訴訟,在制度發展歷程中卻幾乎沒考慮環境行政執法(5)《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12條幾乎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行政執法的唯一聯系。,獨自為營且未與之建立有效銜接機制,原本由環境行政執法更方便處理的案件卻可能被不合理地繞道預防性環境公益訴訟。如此一來,既不利于恰當地保護環境公共利益,也會浪費環境行政執法、司法資源。
調整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定位應以擺脫“輕預防”理念束縛、充分發揮環境行政執法主導作用為導向。由于環境行政執法主要以《環境保護法》及其他環境單行法為執法依據,而諸如環評制度、“三同時”制度等均體現出強烈的“重預防”理念,故將制度定位調整至“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打造執法訴訟,無疑是更優方案。
環境行政執法秉持著堅定的預防原則,將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定位于“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可以在根本上樹立“重預防”制度理念。而環境行政執法的“重預防”制度理念,則深深地扎根于較完備的環境預防保護法律體系中。
經過多年發展,我國環境預防保護法律體系已較為完備,并形成以《環境保護法》為“總則”,《水土保持法》等多部單行法為“分則”的“總分結構”。《環境保護法》作為“總則”,統領著整個環境預防保護實體法體系的確立和發展。其中,“保護優先、預防為主”原則(第5條)提供了原則性支撐,環境監測制度(第17條)、“三同時”制度(第41條)等則共同組建了具體制度體系。各“分則”也是環境預防保護實體法體系的重要構成。例如,《水土保持法》第4條規定,國家對水土保持工作實行“預防為主”方針。這種既有“總則”又有“分則”,既有原則支持又有具體配套制度的立法結構及立法形式,打造了較完備的環境預防保護法律體系,促成環境行政執法的“重預防”制度理念。
“重預防”的環境預防保護法律催生“重預防”的環境行政執法,與“輕預防”的環境侵權訴訟形成鮮明對比。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重預防”要求其應當定位于“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并以督促實現環境預防保護法律為手段實現環境公共利益的預防保護。
環境行政執法不僅因其“重預防”而可以用,還因為行政首次判斷權原則而應當先用。“在社會治理中,尊重行政首次判斷權原則是妥當的。”[16]行政首次判斷權原則肇端于美國行政法理論,指“當行政機關和法院對案件都有原始管轄權時,由行政機關首先行使管轄權”[17]。環境公共利益保護與治理是社會治理的重要內容,將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定位于“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是尊重環境行政首次判斷權原則的必然要求。
行政機關一般被視為主要的公共利益代表,其宗旨在于為社會謀福利,以維護公共利益、實現公共政策為基本任務[18]。為不特定多數人享有的環境利益是典型的公共利益,此為行政權作用的對象,卻不是傳統司法權作用的對象(傳統司法更強調保護私益)。行政機關可作出具有普遍約束力的抽象行政行為,利于建設環境治理的長效機制,而司法審判行為則更偏向個案救濟。目前,我國已基本走過依靠萌芽性和啟發性的個案來推動公眾環境意識覺醒的階段,環境治理應走向更規范化、科學化及合理化的階段,而這恰與環境行政執法更符合。“基于國情、體制的選擇,通過行政機關處理和解決糾紛常被認為是最直接、最有效、且成本最低廉的途徑”[19],而司法途徑則更費時、費力、費財。環境行政執法以主動性、強制性為主要特征,優勢在于積極維護社會公共利益,而環境司法的根本特征是中立、被動,專業在于理解并適用環境法律。即使是在環境行政執法逐漸凸顯出部門地位低、公眾參與邊緣化[20]、行政規制俘獲[21]等問題后,2014年修正《環境保護法》時仍繼續堅持了“以行政權而非司法權為主導來強化環境保護”的原則,蓋因“問題的癥結在于環保制度的設計及制度運行環境的制約,而非行政權本身。”[22]
“十三五”期間,全國共實施環境行政處罰案件83.3萬件[23],而在2015年至2019年的5年間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總共僅受理5 184件[24]、2020年也才3 619件(6)參見《中國環境資源審判(2020)》《中國環境司法發展報告(2020)》。,二者的巨大差異也能深刻反映出環境行政執法在環境治理中的優越性。從理論上講,當環境行政執法完成度越高時,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適用空間就會越小。
環境行政執法的優勢要求必須尊重環境行政首次判斷權,但近年來開始凸顯的失靈現象也不容忽視。如上所述,由于環境行政執法存在部門地位低等固有缺陷,故克服環境行政失靈現象除其內部需完善外,還需外部機制補足,而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就可以成為其中的重要補足。環境行政執法的主要目標之一在于將環境風險降至可接受范圍,但當環境行政部門怠于或錯誤行使行政權而無法消滅重大風險時,適格原告就可提起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通過引入環境司法來實現本應由環境行政執法實現之效果。也即依靠司法能動性來解決行政機關無法及時有效解決的環境問題、預防環境損害。
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作為環境行政失靈的重要外部補足機制,可以在其缺位時發揮執行環境法的功能。此時,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主要目的之一在于落實環境法中預防原則,從而兼具環境行政執法屬性(7)某項特殊制度兼具行政和司法屬性并不奇怪,比如法律監督制度。參見章群:《法律監督應兼具行政、司法的部分屬性》,《學術界》2016年第2期,第120-130頁。,而該屬性正是“重預防”制度理念的集中體現。不過,兼具環境行政執法屬性并非意味著已消除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司法特征,其仍應遵守中立性、被動性等司法基本原則。
定位于“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也是主要域外國家的通行做法。在美國,當環境行政執法失靈后,原告不管是向行政機關抑或向污染者提起公民訴訟(無需環境受損),其主要制度目的都在于監督和輔助行政執法以執行環境法[25]。例如,在美國環保第一案“希爾訴田納西流域管理局案”中,以希爾為代表的公民和一些環保組織在向行政機關申請停建一處即將完工的大壩無果后,便對田納西流域管理局(8)田納西流域管理局是美國國家資本組建的一個“獨立國營公司”,類似于我國的國企。參見劉緒貽:《田納西河流域管理局的性質、成就及其意義》,《美國研究》1991年第4期,第39頁。提起了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請求法院判決停建該大壩,訴訟事由主要在于大壩一旦完工將永久性地滅絕僅在該流域生存的瀕危物種“蝸牛鏢魚”。該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并未陷入將蝸牛鏢魚的價值和大壩的價值進行直接對比的“小魚與大壩”之爭,而是清晰地認識到該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制度目的在于執行環境法,從而根據環境法的制定目的——“阻止和逆轉物種滅絕的趨勢,不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26],最終判令停建大壩。
由于環境的復雜和國情差異,各國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呈現出多元性,但紛繁的表象背后卻均反映出其作為一種“公法訴訟”的特殊屬性[27]130。作為“公法訴訟”的各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其發展邏輯通常呈現為:環境公益受損,但救濟機制疲軟→優化環境法,強化環境行政執法→環境行政執法失靈,環境再次惡化→適格主體開展公益訴訟,以彌補環境行政執法不足,更好地執行環境法。如此發展邏輯,將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自然定位于“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主要制度目的在于執行環境法,成為“執法訴訟”。由于環境法強調預防原則,故域外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自誕生起就自帶預防屬性,能更好地實現環境預防保護。由此可見,“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定位既能滿足預防性要求,又能充分尊重環境行政的主導作用,是我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應然調整方向。
在將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定位調整至“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后,尚需基于該定位完善程序細節以鞏固新定位。
落實“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制度定位,首先便應設置環境行政執法為訴前程序。在美國,原告無論是針對污染者還是行政機關提起公民訴訟,在訴前均需通知相應行政機關,且在通知之日起60日內不得起訴(遇毒性污染物或緊急事件時免告知程序);若行政機關已在勤勉執法或起訴污染者,原告則不能提起公民訴訟[28]。在德國,環境團體擬提起利他型環境團體訴訟前應先請求行政機關履行職能,若行政機關在3個月內未采取措施,才可提起訴訟請求法院判令行政機關命令經營者采取預防措施[29]。 在我國臺灣地區,原告提起環境行政公益訴訟的前提之一亦為行政機關在被書面告知后60日內仍未執法(9)我國臺灣地區“環境影響評估法”第23條第8款:開發單位違反……相關命令而主管機關疏于執行時,受害人民或公益團體得敘明疏于執行之具體內容,以書面告知主管機關。第9款:主管機關于書面告知送達之日起六十日內仍未依法執行者,人民或公益團體得以該主管機關為被告,對其怠于執行職務之行為,直接向行政法院提起訴訟,請求判令其執行。。由此可見,無論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還是環境行政公益訴訟,要求原告在訴前先申請環境行政部門實施行政執法權是普遍規律。
因涉及專業、細致、繁雜的環境風險預測,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更應以窮盡行政救濟手段為前提。云南“綠孔雀案”中,原告的訴因之一為“水電站一旦蓄水,將導致……綠孔雀滅絕的可能”。若原告在訴前申請環境行政部門開展執法調查,且行政部門履行了執法程序,如認定行為構成重大風險并采取執法措施以禁止或優化水電站建造,那么,該訴因便可消滅。可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設置環境行政執法為訴前程序不僅必要,而且還有利于減輕原告訟累(10)實踐中越來越多的公益訴訟原告或起訴人,在訴訟過程中即以環境行政執法實際消滅訴因、實現了自身訴訟請求為由申請撤訴并得到準許。這深刻地體現了環境行政執法對消滅訴因的重要性,也側面反映公益訴訟的執法訴訟屬性,表明公益訴訟是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定位。例如,在中華環保聯合會訴振華重工公司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一案中,環境行政部門于訴中督促被告完成環保整改、承擔賠償責任、明確替代性修復相關內容,實現了原告的全部訴訟請求,最終就是以撤訴結案。參見上海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20)滬03民初274號民事裁定書。進一步試想,若環境行政執法在訴前即已完成,那么根本就毋需再提起公益訴訟,從而節約司法資源。。對于訴前程序的具體設置,應從程序路徑和禁訴期間兩方面考慮。
在程序路徑方面,設置環境行政執法為訴前程序并非要求環境行政部門一定要有所作為,而只需原告在訴前向環境行政部門履行舉報程序,否則行政機關消極不作為時將令原告無法起訴。有學者主張,法院才是訴前程序的啟動主體,“法院在收到起訴材料后應立即通知監管部門并留出合理時間,在后者逾期未執法時再正式立案。”[27]144筆者對此表示異議,原因有四:第一,訴前程序意指起訴前的程序,此時法院不應出場;第二,起訴材料長期保存于法院卻又不立案,造成模糊狀態;第三,如若環境行政主管部門勤勉執法,法院如何處理材料將成為另一問題;第四,由法院履行訴前程序并不意味著威懾加強。
原告向環境行政部門的舉報內容應盡可能地詳細描述已發現的環境污染危險,提供有關證據材料,明確要求污染者依法依規作為或不作為、消除重大風險,并明確若環境行政主管部門逾期置之不理就將向法院提起公益訴訟的意圖。由于起訴也需提供證據材料,故訴前程序不會額外加重原告訴訟負擔。此外,為直接督促污染者自行改正危險行為,原告還可同時向環境污染者履行訴前通知程序,通知內容參照舉報內容。但是,該通知因不涉及行政執法,故無需做強制規定。
需要說明的是,由于生態環境類型多樣,我國分門別類地建設了以環境行政主管部門為主、其他多個負有環境保護監督管理職責部門為輔的環境行政部門體系,如生態環境部是國務院環境行政主管部門。但是,自然資源部也承擔一定的環保監督管理職責。為減輕原告的舉報負擔,原告可僅向環境行政主管部門舉報。
在禁訴期間方面,禁訴期間是指原告在向環境行政主管部門舉報后,禁止原告提起公益訴訟的期間,通常包括固定禁訴期間和因環境行政主管部門已在積極履行環境執法義務(包括開展執法行動、提起公益訴訟或申請強制執行)的不固定延長禁訴期間。對于固定禁訴期間,美國環境公民訴訟大多是60日,遇毒性污染物或緊急事件時免告知程序;德國環境團體訴訟是3個月;我國臺灣地區環境公益訴訟大多是60日。根據“兩高”《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檢察公益訴訟解釋》)第21條第2款,我國環境行政公益訴訟禁訴期間一般為2個月,出現公共利益損害繼續擴大等緊急情形時為15日(11)該款規定:行政機關應當在收到檢察建議書之日起兩個月內依法履行職責,并書面回復人民檢察院。出現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損害繼續擴大等緊急情形的,行政機關應當在十五日內書面回復。雖然未明確說明“兩個月”“十五日”具有禁訴效果,但從發出檢察建議是訴前必經程序、尊重行政權的要求及實踐情況看來,該期間已達到禁訴效果。。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環境行政公益訴訟在行政執法需求上具有同一性,故也可將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一般禁訴期間設置為兩個月。對于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而言,因訴訟對象“重大風險”存在實害化的高度蓋然性、且一旦轉化將對環境造成嚴重或不可逆轉的損害,應屬“緊急情形”,故筆者認為可將其禁訴期間設置為15日,如遇毒性污染物或其他特殊緊急情形更可免除訴前程序。
綜上所述,原告在提起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前應履行向環境行政主管部門舉報的訴前程序(12)社會組織為原告時為舉報;行政機關為原告時為窮盡行政救濟手段;檢察機關為公益起訴人時為向環境行政主管部門提出檢察建議和公告。,在舉報之日起15日內、或雖超過15日但環境行政主管部門已在積極履行環境執法義務的,原告不得提起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毒性污染物或緊急事件等特殊環境風險除外。
目前的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在責任承擔方式上并無特別,從而限制其預防保護環境公共利益功能之發揮。將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定位調整為“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成為執法訴訟后,其訴求的責任承擔方式則可銜接“重預防”的環境行政執法措施,以促進充分實現訴訟的環境公共利益預防保護目標。
訴求的責任承擔方式銜接環境行政執法措施具有可行性。“一般來說,民事責任承擔方式不可逾越司法和行政的邊界,應盡量避免采用與行政職權相重疊的預防性責任方式。”[30]但是,作為環境法律執行方式之一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同環境行政一樣立足于相同的環境科學,治理目的、治理邏輯具有一致性,治理手段具有一定重合性,故可以將責任方式與環境行政執法措施銜接。環境司法與環境行政都是環境治理體系中的組成部分,兩者相互配合不會動亂環境治理體系。
訴求的責任承擔方式銜接環境行政執法措施具有必要性。環境行政執法的主要內容之一是落實環境監管制度。現代環境監管制度是基于風險社會而構建,環評、“三同時”等制度都追求著源頭控制。這些制度共同構成最科學的環境預防執法制度體系,即使是訴訟也不能完全繞開,故預防性訴訟請求需要銜接環境行政執法措施。
關于訴求的責任承擔方式與環境行政執法銜接的具體路徑。在重慶綠聯會訴建始磺廠坪礦業公司水污染公益訴訟案中,原告請求“被告對水污染風險重作環評”,法院對此予以支持,判決“被告重作環評,未經環境行政主管部門批復、驗收環保設施的,不得生產”。張新寶教授評價道:“此將訴訟請求具體化的原告主張和法院判決思路,能較好地銜接司法權與行政權,增強判決可執行性,值得后續相應案例借鑒。”[31]實際上,該判決就體現了訴求的責任承擔方式與環境行政執法的銜接路徑,利用環境影響評價制度來消除重大風險,并要求環境行政主管部門予以配合。因此,訴求的責任承擔方式與環境行政執法的銜接路徑為利用各項環境監管制度來實現預防性責任,二者成為目的與手段的關系,必要時可要求行政機關予以協助。比如,請求被告在完成“三同時”手續并經行政執法機關檢驗合格后才能開始建設。基于此出發點,再次審視云南“綠孔雀案”中,由一審法院作出并獲二審法院維持的“待被告按生態環境部要求完成環境影響后評價,采取改進措施并報生態環境部備案后,由相關行政主管部門視具體情況依法作出決定(是否停建涉案水電站)”判決項,就能有更深刻地理解與贊同。
對于司法權在行政判斷方面專業性的不足,可以采取協調環境行政執法部門參與案件、專家全方位介入等方式予以一定彌補。關于專家全方位介入問題,隨著環境公益訴訟案件的增多,法院除可以大力發展在司法實踐中已出現的環境資源審判專家庫(服務于專家輔助人制度、人民陪審員制度、專家咨詢委員會制度等)以外[32],還可以參照知識產權技術調查官制度在環境(公益訴訟)案件審判中建立環境技術調查官制度[4]138-144。
我國歷來存在民、行公益訴訟分野,學術界當前也在探索預防性環境行政公益訴訟[33]。
目前,只有檢察機關可以提起行政公益訴訟。在2015年7月至2017年6月檢察公益訴訟試點期間,執法的專業優勢、檢察權的監督屬性等原因,檢察行政公益訴訟案件數量約占89.5%(13)此期間檢察公益訴訟實際被提起1150件。其中行政公益訴訟1029件、民事公益訴訟121件(含行政附帶民事公益訴訟2件、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25件)。參見徐日丹、閆晶晶、史兆琨:《試點兩年檢察機關辦理公益訴訟案件9053件》,《檢察日報》2017年7月1日,第2版。。但是,隨著《檢察公益訴訟解釋》第20條正式確立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后,案件數量結構就開始急劇轉變。2017年7月至2021年6月間,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數量占比已躍升至約77.8%(14)此期間檢察公益訴訟實際被提起19695件。其中行政公益訴訟僅2336件,而民事公益訴訟有17356件(含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15320件)。參見閆晶晶:《公益訴訟全面開展4年提起訴訟近2萬件》,《檢察日報》2021年9月16日,第2版。。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出現,使“刑主民從”的公益訴訟案件數量結構受到根本性沖擊。然而,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迅速發展并非因為其是一種更理想的公益訴訟形態。有學者總結道,這主要是因為側重數量的考核壓力和容易辦理的特征,以及監察體制改革后部分檢察機關“不敢辦”“不愿辦”對抗行政機關的行政公益訴訟。為此,主張應合理限縮、正確對待該訴訟的適用[34]。
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更多地只是因便于檢察機關辦案而急速發展,而并不完全符合環境治理科學。如前所述,在環境治理體系中仍應將環境行政執法前置于環境司法,具體在環境公益司法里即應將環境行政公益訴訟置于優先地位,這樣既利于督促環保行政部門執法、也更利于保護環境公共利益。因此,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不應被積極鼓勵,而應當在更有利于保護公共利益的目標下,符合特定的起訴條件時才能被提起。同理可知,在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前應當優先考慮提起行政公益訴訟。申言之,預防性環境行政公益訴訟優先于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為此,應當探索擴大前者的適格原告范圍,在行政公益訴訟原告資格存在諸多爭論的情況下,至少應當先行允許擁有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原告訴權的主體提起預防性環境行政公益訴訟。
自2015年1月正式誕生以來,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已運行7年有余。但是,從理論研究深度和實務案例數量來看仍處于探索階段,與“預防為主”環保原則不相符合。這主要歸因于當前立基于“環境侵權訴訟的補充”的錯誤制度定位。為根本性地扭轉該錯位現狀,樹立“重預防”制度理念、充分發揮環境行政執法的主導作用、彌補環境行政執法的不足、遵循域外經驗所顯普遍規律,應將制度定位調整為“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打造執法訴訟。為落實新制度定位,應設置環境行政執法為訴前程序,并以環境行政執法措施來具體化訴求的責任承擔方式。在民、行公益訴訟的二分設置下,應優先提起預防性環境行政公益訴訟。為此,需擴大其原告資格范圍。尚需強調的是,雖將制度定位調整至“環境行政執法的補充”是更優方案,但這同時意味著我們應更積極地以“預防為主”理念指導完善環境保護法律體系,蓋因只有完善環境預防行政保護相關法律法規及執法手段,才能使作為補充定位的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真正成為后備手段,從而避免司法權與行政權的沖突;同時,也使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一旦被提起時,會有更完備的法規范依據。在后續編纂環境法典時,應尤其考慮此預防保護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