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少穎
(浙江傳媒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浙江杭州310018)
公共空間的概念最早始于城市建筑及規劃領域對城市公共交往空間的關注與研究。它意味著向所有人開放,被所有人知曉并承認,具有公共性、市民性和集體理性。從希臘以來的公共空間發展歷史看,公共空間具有政治實踐及社會交往的特性,歷來都是權力展示與爭奪的空間。在缺乏相對集中的公共活動場所的中國鄉村,祠堂、禮堂、教堂、小賣部、茶館、村落中較大的空地,都可以成為公共空間,并由此成為培育意見領袖和形成公共輿論等影響中國農村社會結構的空間媒介的一種。[1]曹海林把村落公共空間界定為鄉村社會內部業已存在著的一些具有某種公共性且以特定空間相對固定下來的社會關聯形式和人際交往結構方式。[2]董磊明將村莊公共空間的基本內涵分成有形的場所、權威與規范(包括內生與外生兩方面)、公共活動與事件、公共資源等四個方面。這些概念呈現了鄉村公共空間的三個構成要素:實體空間、實踐活動、關系結構。這也是人文地理學的觀點,即人們通過使用空間,賦予不同的生活體驗,從而將“空間”(spaces)轉變為有歸屬感的“場所”(places)。鄉村公共空間對于鄉村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它的實體特征在鄉村空間形態中的作用,還在于它使人們在空間的體驗過程中產生特定的感知和記憶。正是這些記憶的集合形成了空間的整體意象,使人能與空間產生超越物質環境的深層次聯系,并進一步成為文化和精神價值的承載物。[3]
愛德華·索亞認為,“空間在其本身也許是原始賜予的,但空間的組織和意義卻是社會變化、社會轉型和社會經驗的產物”。[4]1949年以來的中國鄉村公共空間一直并存著多種關系。20世紀50年代后期的人民公社化運動,使國家權力抵達鄉村最底層。從1978年起,隨著商品經濟進程開啟和工業化帶來的城市化進程鄉村公共空間同時呈現中央與地方、城市與農村、現代與傳統等多層關系交織,并隨國家發展重心和自身需求的調整,在不同歷史時期側重于不同層面。其中,在2013年浙江省首推農村文化禮堂以來,這種新型鄉村公共空間形態在全國迅速推廣,從而使鄉村公共空間建設成為一個顯性問題。國內已有的鄉村公共空間研究,偏重從社會學角度分析鄉村在日常人際交往中形成的具有公共屬性和政治、社會意義的空間形態。起自20世紀80年代的鄉村傳播和發展傳播學也對中國鄉村公共空間有所探究。趙旭東在批評其中一種傾向時提出,研究者都“帶著強有力的外來者的觀念和想象,從而把他們所關懷的鄉村界定成為一個有問題的地方……也許最根本的不是鄉村自身的問題,而是一個東方文明在面對西方的現代性所體現出來的問題的一種折射。”[5]本文將農村文化禮堂作為鄉村公共空間的代表,通過回溯梳理1949—2013年間《杭州日報》相關新聞,發現杭州鄉村公共空間的發展歷史大致分為三個階段。20世紀50—70年代,國家以人民公社作為組織形式,公共食堂作為主要的空間載體,完成了對農民的意識形態“再造”;20世紀80—90年代,隨著基層治理權放置鄉村,新的經濟形態更疊,廠房和電影院代替公共食堂成為鄉村公共空間,其空間形態偏重經濟屬性;2000—2013年間,城市化進程加快,杭州農村呈現出獨特的文化興盛和政治自治,文化禮堂成為探求新的鄉村公共空間的具身行動,空間內容更為雜糅多元。如果說早期鄉村公共空間的形成是通過國家控制主要的社會資源并加以政治化來實現的,那么后期我們看到更多的力量包括作為主人的村民主體性的回歸,借助經濟、文化乃至心理資源,對鄉村公共空間的協同再造。由此本文認為,鄉村公共空間作為一種空間媒介,一方面以空間實體傳播信息,另一方面形塑了空間中實踐的群體對國家、地方和現代化的認識,并推動了相關行動。本文同時借助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分析人們的日常生活是如何通過公共空間產生與鄉村現代化的關聯,并在空間實踐中完成了政治、經濟和文化現代化的過程,同時探討建構新型鄉村公共空間的可能。
正如安德森等人所言,“我們并不通過個案研究去揭示全世界,而是經由這一個案喚起某個特定的世界”。[6]1949年被學術界認為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一個轉折點。雖然這一變化早于1900年就已經開始。一些長期以來支撐著中國社會結構的頂梁柱開始變化。[7]其中之一就是中國農村的社會結構和經濟形態開始被改變。中央政府強化了基層社會的凝聚力以及農村新的政治意識和文化形態推動了解放初期的階級劃分和土地改革,動員、組織農民從合作社轉向高級合作社再快速合并到人民公社建設。這一變革迅速改變了中國鄉村延續百年的社會結構、經濟形態及文化形態。高度組織化與紀律性的農村基層、反復的政治活動和宣傳,最終形成了對鄉村文化的統一。[8]資料顯示,浙江省在推進土地改革、劃鄉建鄉等工作的同時,在文化上推動了學科學、學文化的熱潮。農村普遍辦起了黑板報、文化室、讀報組。農民自己組織劇團8000多個,參加人數達16.86萬人,農村文娛活動十分活躍。[9]但在人民公社推行后,這些活躍的組織或團體基本停止了活動。美國學者費正清認為,隊為基礎的三級組織完全取代了一切的行政和非行政組織,除此以外,“不再有任何民間的生產、生活、娛樂組織”。[10]雖然國家在政治層面實現了中國鄉村的一體化,但為此后近30年鄉村文化的停滯埋下伏筆,也為鄉村公共空間的變遷和現代化路徑畫下濃重的底色。
美國學者杜贊奇在分析中國華北鄉村的治理結構時發現,國家利用合作性的商人團體、廟會組織、神話以及大眾文化中的象征性資源等渠道深入下層社會,從而構織起了權力的文化網絡。[11]借用此理論,本文認為,最能代表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特征的公共食堂,作為一種鄉村公共空間和一維性政治空間,以一系列的象征和規范成為國家權力在鄉村形塑意識形態的空間媒介,亦成為新中國推進鄉村政治現代化的主要方式。新舊中國由此分割,傳統豐富多元的鄉村公共空間得到根本性改造,鄉村在最短時間內形成了對新建國家的政治認同,迅速完成了鄉村的政治現代化過程。
在1949年之前的傳統村落里,家庭、宗族是形成凝聚力的主要來源,宗教、村社組織等是主要的社會形態。國家對通過科舉制度、土地買賣、經商等多種途徑的社會流動持開放態度,這也使村里的社會等級變化不定,佃農與地主往往出自同一個家族,這一切淡化了社會的階級認同。1949年之后,國家在政治、經濟和社會結構上都迅速實現了社會整合,其中在社會結構上推行以公共食堂為代表的人民公社制度。公共食堂的起源是農忙時節村民之間在勞動上的互助合作,目的是提高勞動效率。但在1958年8月中共北戴河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后,公共食堂成為體現政治制度優越性和主要特征的代表性空間。毛澤東同志多次稱贊“公共食堂,吃飯不要錢,就是共產主義。”至1959年底,中國農村已辦公共食堂391.9萬個,參加食堂吃飯的人數約4億人,占人民公社總人數的72.6%。[12]其中浙江省至1958年10月共有公共食堂8.69萬個,多數是常年食堂,參加食堂人口占到70%—90%。[9](217)
如果說日常開會代表了某種劇場社會的“做秀”,[13]吃飯卻是實實在在誰都不會馬虎的真實意愿表達。能夠從原來的貧困中解脫,成為擁有土地、吃飽飯的人,是中國農民最大的生活目標。浙江省五洞閘人民公社村民杜慶裕在1959年說到土改分到七畝六分地還有兩間瓦房時,認為“全家人都親身體會到,毛主席真正是為了勞動人民,一定要聽毛主席的話。毛主席說,組織起來,是窮到富的必經之路”。[14]而以提前抵達的共產主義模式推行的公共食堂,經過大力宣傳,在農民的意識中,已經不僅是理想生活的代表,還是意識形態和政治先進的象征,無論他們是否真正理解階級與階級斗爭。1959年杭州筧橋人民公社女社員陳阿鳳說到公社化后建設起來的大禮堂兼食堂時充滿自豪:早上“起身后食堂里一走,飯也領來啦,洗臉熱水也拿來啦;吃完早飯碗筷一撂就好上地去”。[15]在浙江省五洞閘人民公社,“土廣播剛響過,人們從四面八方向食堂走去。十四食堂的炊事員,昨天乘著月亮捉來很多鮮魚,殺了一口大肥豬。今天,大盤大碗的紅燒肉、煎白鰱魚、燒芋艿、油豆腐等擺滿了一桌”。[14](111)到了晚間,食堂又變成文藝活動的禮堂,“雙簧劇‘艾森豪威爾和杜勒斯的嘴臉’引起了全場的大笑。‘人民公社好’的說唱相聲和小喜劇‘三擺渡’都演得很好”。這些表演的最終目的是“加油干,明天生產要搞得更好”。有順口溜描述公共食堂,“……鐵匠吃了食堂飯,三間草棚能煉鋼;工匠吃了食堂飯,能叫石蛙長翅膀;干部吃了食堂飯,心中升起紅太陽;工人吃了食堂飯,發明創造賽葛亮;軍人吃了食堂飯,狠狠打擊美國狼……”。[16]此時,從列斐伏爾的空間實踐理念觀察,階級斗爭、帝國主義、社會主義等政治意識以一日三餐的生活形式,通過農民每日走進公共食堂的行為,潛入他們的思想中。
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理論的第二層次是空間的表征,即空間以符號化的形式表達觀念與文化。在公共食堂這個空間中,與“走進”這個日常實踐直接相關的還有一系列符號化的行為規范。包括他與全家人參與公社勞動獲得的糧食,統一由上級先分配到食堂,再由食堂分發給個人,農民自身基本不保留私有財產。這一行為規范作為代表大家共同勞動并分享勞動成果的共產主義社會符號,映襯了傳統的小農經濟一家一戶是不符合社會主義的落后的生產方式。同時,農民吃飯與作息的時間,與公社播放各項政策與會議消息的有線廣播運作統一步調,強化了公共食堂的媒介屬性,并在此空間中實現了政治現代化的實踐與表征的統一。資料顯示,浙北農村從1958年開始推廣有線廣播,到60年代中期,有線廣播已經普及,不僅村落里的每家每戶都已裝上有線廣播,而且田漾里也裝上了大喇叭。浙江錢塘江公社于1958年建設的廣播站每天播音三次,播出的內容包括新聞、革命歌曲、農業科技、氣象預報以及各種切時的宣傳資料。大部分農民從來不關閉廣播,因為廣播的節律恰巧與農民的生活節律相一致。據稱那時候,只要走進村落,可以不斷地從廣播中聽到革命的語言。[17]
1961年5月,因普遍的浪費、農業欠收、干部腐敗、權力濫用等問題,中共中央叫停了公共食堂。但很快階段斗爭在這個空間登場,一維化的政治空間以另一種方式接續呈現。1962年9月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公報中提出,“在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整個歷史時期,在由資本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整個歷史時期,存在著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存在著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斗爭”。自此,浙北農村干部們在談論農村的各種不良傾向時,開始將之歸結為階級斗爭,從而使農村的社會生活不斷地趨于政治化。[17](107)從空間生產理論理解,群體在空間的實踐活動,構成了意識的再生產。人群聚集的開會、批判或慶祝等行為,成為輸入、接納新的政治術語和形成新的政治意識的重要空間實踐,過去雖有貧富分化但關系親近的宗族親友,在頻繁的“階級控訴”行為中,成為勢不兩立的敵我關系。據《杭州日報》記載,1970年除夕前一晚,杭州楊家牌樓大隊的禮堂里口號震天,正舉行著憶苦大會。對本村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分子進行了一次批斗,并請在舊社會苦大仇深的老貧農倒倒苦水,來一次憶苦思甜,目的在于教育民兵過節不松戰備這根“弦”。[18]新聞還記載了1974年8月22日在“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臨視察蕭山東方紅公社十五周年紀念日”上,千余名社員代表匯集在該公社大禮堂舉行慶祝大會。[19]曾經的公共食堂成為新國家政權切斷傳統村落家族文化聯系的重要空間。傳統的鄉村文化,包括禮儀風俗、節日慶典、民間信仰等在這一時期因被視為封建糟粕而受到毀滅性打擊,并在“破四舊”(即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運動中達到高潮。
開會是另一種空間的表征方式。在通信落后、傳播媒介缺乏的時代,會議作為一種人際傳播方式,是營造特殊意識形態環境的基本手段。[17](95)在公共食堂和禮堂中召開的會議也成為組織農民認同國家與集體及灌輸意識形態的重要方式。由于缺乏法治傳統,意識形態成為最抽象的政策,階級斗爭和政治學習是鄉村常見的政治運動,那些不服從組織和村干部行為的社員容易被視為階級敵人加以批判。[20]研究者認為,恰是在群體中的社會革命才能發揮它應有的作用。在中國鄉村這樣一個注重面子的地方,被公開批判或示眾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當個體或家族被拉到禮堂等公開場合進行深刻批判或表揚時,人們不僅接受了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的教育,還樹立了革命的精神、理想、秩序,從而構成了新的文化。而要維持或強化這種文化,就需要更多的斗爭和會議。
政治現代化的大幕拉開,多元混合的鄉村公共空間成為一種均質的政治空間。在這個時段,無論是傳統鄉村精英還是普通農民的自主性在強大的國家政權壓力下都深藏于底層。
當生活常規、政權體制、經濟結構與符號系統發生變化,既有的空間“常態”也往往會遭受質疑,進而引起身份認同、權力關系與社會實踐的相應變動。[21]因此,舊秩序的崩潰必須要尋求新的社會和空間組織方式。[22]進入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改變了社會的經濟屬性和社會分層,杭州鄉村公共空間形態也隨之發生變更,這包括外部權威與規范減弱、內部自主性增強,公共資源從相對匱乏到逐步充盈,基于鄉村自發的公共活動增多,對公共空間使用內容的變化,形塑了新的經濟意識,也推進了區域的經濟現代化進程,并與新中國成立30年來通過各種途徑實現民族整合的目標相一致。這一階段最顯著的公共空間特征是與社會的經濟形態變化相一致的人際交往形式的改變,提高家庭收入成為重要的日常活動指向。浙江農村是中國東部最早進行經濟創新的鄉村區域,鄉村公共空間在該時段偏重經濟屬性,也成為浙江省區別于其他省份的最顯著特征。
1982年1月中國農村正式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1982年4月中共中央正式確認人民公社體制退出。新憲法確立在農村居住地設立村民委員會,其性質為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到1984年底,浙江全省人民公社政社合一體制全部改變,成立鄉(鎮)人民政府3254個,村民委員會43235個,2747個人民公社改為經濟組織。曾經作為批判“階級敵人”和憶苦思甜會場的公共食堂和禮堂在閑置一段時間后,添置了座椅、燈光、銀幕或機器,在空間形態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變身為探索市場經濟的流行形態——電影院和村集體經濟發展的廠房。鄉村公共空間接受了市場與鄉村的結合,達成了某種默契,亦成為通過日常生活傳播新的生產方式、經濟形態與經濟意識的重要空間載體。更重要的是,作為表征的空間,看電影或辦工廠這些行為本身成為接受新的社會變遷的潛移默化的空間實踐行動。浙江鄉村經濟在改革開放的頭十年因此獲得極大的發展。
村民及村委會的自主性開始蘇醒,成為這一時期推動鄉村經濟現代化的內生力量。據《杭州日報》新聞報道,20世紀80年代,桐廬縣橫村公社橫村大隊辦石棉纖維廠需要廠房,就騰出大隊禮堂當廠房[23];一些曾用于文化表演的禮堂,因為村里難得開村民大會,也沒那么多的電影可放、節目可演,也“轉軌變型”,出租作廠房。臨安、桐廬、蕭山三縣改造了現有的禮堂、會場,發展為農村影劇院。[24]20世紀80年代的新聞中有很多機構在禮堂放電影,舉行文藝演出和聯歡會,甚至將禮堂改為招待所,以“服務城市、富裕農村”。期間還發生過因為在禮堂看電影的農民亂扔煙蒂引發火災,燒毀了放置在禮堂的2.8萬斤糧食的重大事故。[25]在村委會之外,村民個人作為投資者進入鄉村禮堂發展電影院成為新景觀。如余杭縣閑林鎮農村電影放映員童咬虎、富陽縣上官鄉盛祥華,都成為媒體報道的典型。[26]不過隨著新的媒介形態的出現,如電視、DVD的普及,電影放映隊變得蕭條。到2000年,杭州僅存一支農村專業電影放映隊。鄉村電影院和村辦企業廠房的空間形態探索,顯示了新時期村民在日常閑聊之外主動以商品交易和經濟合作方式進入鄉村公共空間,在“先富”與“共同富裕”的雙重語境下,接納了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變遷,型構了新的人際關系。列斐伏爾在比較了中國和蘇聯的農業生產模式后認為,中國農村分散式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規模生產,是一種多元化、差異化的社會建設過程,其特點不僅在于促進了經濟增長,還在空間中培育了社會關系的豐富性。[27]20世紀80—90年代浙江農村公共空間多元性的回歸恰恰說明了這一點。
20世紀80年代初期土地分戶承包后,村級合作社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村級集體經濟出現了明顯下滑。1986年,浙江全省有三分之一的行政村年集體經濟可支配收入少于1000元人民幣,有10%的村領導班子癱瘓。[9](330)與此同時,隨著國家權力相對收縮,村莊作為基層自治單位,仍繼續扮演公共服務供給機構的角色,但卻沒有資金供給。1987年7月至1992年7月間,中共浙江省委、省人大常委會、省政府先后發出《關于發展村級集體經濟、完善雙層經營體制的通知》《關于穩定和完善雙層經營體制,切實加強村經濟合作社建設的通知》《浙江省村經濟合作社組織條例》,以推動村級集體經濟發展。這一系列措施帶來村級合作組織經濟收入由1990年的167623萬元人民幣增加到1993年的514172萬元人民幣,增長206.74%。[9](331)鄉村集體經濟的充實,推動了鄉村公共空間作為經濟媒介和文化媒介的雙重發展。“送文化下鄉”成為20世紀90年代政府部門重點推動的領域。從相關報道看,有大量內容都提到地方文化館及社會文藝人士在禮堂進行文藝演出的事件,內容為反映農村現實生活、宣傳禁賭和計劃生育的小戲等。新聞特別提到了在1992年春節這個特殊時期,淳安縣委宣傳部推動60多個農村電影隊、10多個業余劇團進入鄉村,許多沉寂多時的禮堂天天鼓樂不斷、歌聲連天。[28]雖然同樣包含了政治教化的“掃黃”、歌頌改革成就的主題,但村民認為以往 “全家圍著火爐打撲克搓麻將”的單調生活得到了調劑。與此同時,浙江鄉村傳統文化也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復蘇。曾在“文革”期間被“破四舊”的傳統鄉村宗教和文化儀式在鄉村慢慢重現。新聞在報道浙江一些鄉村禮堂被占用作為宗教場所時用到了一個“還”字,即對占用原村禮堂、老人活動室等公共場所改建的寺觀教堂、小廟小庵撤除塑像,房屋、建筑“歸還村委會”,[29]側面顯示了民間文化回到前臺的勢頭。研究者張樂天認為,民間信仰首先是一套深植于村民心靈中、復雜又模糊的觀念體系。解放以后的“破除迷信”運動雖然在外在形式上取得了很大成功,如神廟被廢除、供奉的菩薩被砸爛,但這些“場面上的”迷信被壓制在了“場面下”,仍存在于心靈中。它們或遲或早會表現為“場面上”的東西,關鍵是時機。[17](85)這印證了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的“記憶之所”,即記憶總是被錨定在特定的空間之中,通過特定形式的紀念物來表達與再現,譬如紀念碑、歷史遺跡與記憶標識。[30]
這一時期,現代媒介將國家管理力量重新嵌入鄉村。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鄉村集體經濟的壯大展現了強大的凝聚力,將村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自主推動鄉村公共空間政治、經濟、文化形態的轉型,并與國家力量協同,成為推動鄉村經濟與文化現代化的重要因素。這與20世紀60—70年代被動、單一的政治空間狀態形成鮮明對比。當然,并非所有外來媒介都能實現嵌入性融合,它的前提是應符合鄉村社會需求, 符合鄉村社會實際。[31]回到本研究的角度,杭州鄉村公共空間從政治向經濟屬性側重,不僅是對外部社會變遷的被動回應,還顯示了物理空間形態對鄉村公共性產生的影響,包括村民的經濟理性、政治意識和文化自覺。進入21世紀00年代的鄉村公共空間,開始出現了更復雜的關系交錯和權力爭奪,經濟與文化的全球化伴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開始與本土化、鄉土性產生矛盾沖突,國家權力在退出一段時間后發現鄉村問題叢生,重返鄉村又成為主流。
雷蒙德·威廉斯認為,任何真正的傳播理論都是一種共同體理論, 即傳播只有和地方共同體發生真實的關系,才能真正被受眾接受,傳播就是凝聚地方共同體經驗的精神建構和文化再造。[32]這與城市規劃領域強調的良好的公共空間設計應突出空間的聯系性、緊湊宜人的空間尺度和開放互通的建筑與空間關系的理念一致。威廉·懷特通過攝影的比較分析,發現一些鼓勵人們交往的空間實體特征,如良好的地理位置、與周邊街道的結合、好的步行條件和停留的空間環境等。[33]這些理論與實踐結合的結論,從另一個層面都指向好的公共空間應是多元雜糅、元素豐富的。杭州鄉村公共空間經歷了20世紀60—70年代一維政治空間的公共食堂、禮堂,20世紀80—90年代經濟與文化二維交織的電影院和廠房后,最后抵達了21世紀00—10年代多元雜糅、內涵豐富的文化禮堂。它的最大特點在于當代村民對文化的需求超越了政治、經濟需求,成為鄉村公共空間的主導性因素,但多種需求又在同一空間并置展開,形成多元對話與交融,成就鄉村公共空間新的形態與內涵。
這一變化以2001年中央實施農村“六小工程”為起點,開始從資金、技術、服務、基礎設施、人力資本、農產品市場鏈等諸方面“武裝農民進市場”。當時中國鄉村在經歷20多年的改革開放后,已經出現明顯的衰落跡象,表現為鄉村勞動力的流出、村莊公共財力的衰退及潛在的土地所有制改革的私有化,包括來自資本對村莊資源的占用和城市化擴張帶來的吞并村莊的可能。[34]但與中國其他地區不同的是,浙江鄉村在聯產承包和村集體經濟上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基礎,村莊形態相對穩定,農民人均收入位居全國前列。在此情況下,滿足農民迫切的文化需求與實現村莊治理現代化,成為浙江農村的自發行動。
意大利語言學家恩伯托·艾柯在他的《功能與符號——建筑的符號學》中認為,建筑作為一種傳播方式直接面向廣大群眾,并滿足人們的要求,它固定了某種廣泛贊同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35]從20世紀90年代末期開始,《杭州日報》出現了很多在鄉村禮堂進行村民選舉、普法等內容的新聞,顯示出鄉村公共空間在政治文化上現代性的一面。例如,1998年3月,富陽推行一種比財務上墻更進一步的民主管理形式——“村務墻”。三山鎮春安村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每月把財務賬目貼到村大禮堂墻上,以便村民觀看。[36]西湖區留下鎮東岳村村民還在禮堂舉行“海選”村官活動,在村里作調研的杭州市民政局李秋清局長認為這事在本市市郊鄉鎮尚屬首例,對推進全市農村村民自治意義重大。[37]這種政治現代化的自主意識在當時的中國鄉村非常少見。禮堂還變成普法宣傳的地方,新塘邊鎮曾在禮堂召開了一場公開逮捕大會,向村民宣傳知法守法的重要性。無論是村務上墻還是普法宣傳,都顯示村民在經歷公共食堂的空間政治規范洗禮后,對鄉村自治的內生意愿。孫信茹等認為,村民參與媒介實踐活動的意義在于增強邊緣性群體在發展活動中的發言權和決策權,進而尋找鄉土社會“自有”的發展脈絡,發掘當地人特有的“地方性知識 ”,發掘在國家統一發布聲音體系之下的其他傳播模式。[38]
未完成的經濟現代化進程在鄉村公共空間中仍在延續。禮堂仍然是村民聚會與發展經濟的重要場所,但包含的內容已發生變化。中國城鎮化率的加速,推進了城市與鄉村在經濟形態和生活方式上的交融與對沖,表現為城市區域面積的擴大,城市居民對安靜、美麗的鄉村生活的向往,以及鄉村對城市生活模式的挪移。而這兩者在過去30年間基本是城市向鄉村的單向流動。《杭州日報》的新聞顯示,鄉村經濟中的農家樂成為城市想象理想鄉村生活的符號。杭州臨岐鎮和屏門鄉的大禮堂平時是村民開會、演出之地,現在變成了農家樂的超大臨時餐廳;王山頂自然村寬敞的大禮堂足足有幾百平方米,老人們在其中娛樂、打牌。[39]與此同時,村級集體經濟在20世紀90年代發展的基礎上,接納了外部企業合作,既解決了脫貧和共同富裕的政治任務,又創新性地實現了城鄉一體化中鄉村空間資源的資本化問題。報道顯示,杭州桐廬制筆業黨支部服務站和企業結對共建,讓農村弱勢群體足不出戶就能賺錢;三合馬源村閑置的大禮堂,變成了黨支部服務站套筆裝配點。蕭山區浦陽鎮桃北新村走得更遠,2010年11月10日,該村與浙江云都控股集團合作組建杭州桃北實業集團,簽訂《村企合作框架協議》,共建“新農村”模式,進行農房改造、土地流轉、資源合理開發等共建新農村的嘗試。[40]
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逐漸復蘇的鄉村傳統文化與21世紀00年代政府主推的“送文化下鄉”一起,開啟了政府與鄉村協同推進的鄉村文化現代化進程。“送文化下鄉”的初衷是解決文化資源在城鄉分布不均衡的問題,短期是為農村提供更豐富的文化生活。代表性的實踐包括從2007年開始,由杭州市委宣傳部、市文明辦、市文廣新局主辦,各區、縣(市)委宣傳部、文明辦、杭州大篷車演藝有限公司承辦的“鄉風文化千里行”活動,由政府埋單、采購,直接送文藝節目到農村。一個半月演出30多場,觀眾4萬余人次,村干部形容“村村盡盼‘大篷車’”。[41]“送文化下鄉”早期出現了經費不足、村落較為分散、節目內容不足、演出頻率較低等問題,推動了鄉村自發進行文化空間建設。第一種形式是浙江省農村文化禮堂肇始地的臨安太湖鎮光輝村的成體系建設。2006年,村企業家李小芳五兄妹出資捐建了農民劇院,帶動全村企業老板“工業反哺社會、經濟反哺文化”。全村共130余戶農戶捐了款,全部家庭參與了義務投工。2011年,光輝村又以“荷塘新曲人文光輝”為主題,建設了烈士公園、荷花廣場、農耕文化陳列室等一批具有該村文化特色的項目,以及勵志廊、企業廊、文化廊、書畫廊和村訓廊。[42]這一形式隨后成為浙江全省推廣的農村文化禮堂的建設指南。第二種形式是修建村落專門的文化展演場所,形成新的鄉村公共空間。如富陽最南部的湖源鄉窈口村,村民投資60多萬元建起“鄉村大舞臺”,自己表演原汁原味的民俗節目,以代替20世紀70年代建造的小禮堂。“鄉村大舞臺”坐落在窈口文化廣場上,正對著始建于1795年的徽派古建筑“友于堂”,堂內有村民捐贈了130多件展品的江南農具文化博物館和紀念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金蕭支隊的陳列館。[43]第三種形式是挖掘本地特殊的傳統文化資源,形成固定的民間節日,從而帶動鄉村文化發展。臨安錦城街道橫街村是錢王愛妃戴氏娘娘的娘家,該村整理挖掘了“辮辮龍”文化資料,投資2600萬元建設文化禮堂,在村口建造牌坊并修砌文化墻等,集中陳列、展示“錢王文化”。[44]
列斐伏爾在關于城市空間的研究中認為,城市的權利就是居民控制空間社會生產的權利,是一種居民能夠參與使用和制造城市空間的可能性。[27]與此對應,中國鄉村居民的空間權利,就是他們對空間使用的自主權利。在新的歷史時期,國家推進鄉村政治認同與文化現代化,農村文化禮堂的出現或重現成為重要介質。這一行動填補和調整了“新農村建設”中出現的大拆大建、生搬城市空間規劃、忽視本土文化保存等缺陷。在后來的“送文化下鄉”中,杭州市相關部門調整了送的方式與內容,出現了 “點菜單”式送文化,發掘民間文化資源的“風雅頌”民間舞蹈展演等活動,引導鄉村文化發展的內生動力,推動傳統與現代、城市與鄉村等交匯融合的文化現代化進程。2014年以后,在政府鼓勵和資金投入下,大量原生態的村落廟會、社火、戲曲等民俗活動開始涌現,并以杭州農村文化禮堂為核心,推動鄉村公共空間成為集政治、經濟、文化、體育等為一體的多元空間。
回溯杭州鄉村公共空間的發展歷程,我們發現,國家強制權力介入的20世紀50—70年代,帶來了農民在政治意識上的現代化;20世紀80年代市場經濟進入鄉村,推動了鄉村經濟現代化;進入21世紀00年代,國家與鄉村自身同時意識到了文化現代化對鄉村發展的價值與意義,同時開始推動鄉村新型公共空間的建設。在傳統鄉村文化空間長達30年的壓抑和破壞中,中國鄉村所面臨的主要矛盾,即在城市化、市場化和全球化等諸多壓力下,中國鄉村文化和農民精神向何處去的問題顯得尤為突出。2010年以來,我們不僅能看到明確的資本介入、城市型公共服務的增設,還有推進鄉村治理的法制化、自治化行動,這是當代浙江農村公共空間發展的可喜景象,亦是在過往70年間,空間作為媒介,與政治、經濟、文化變遷的協同現代化過程。有研究者認為,中國自新中國成立后的集體化運動和改革開放歷程,其實就是政府尋求有效的社會整合機制、推動鄉村走向現代化的過程。雖然在早期,國家權力推進了鄉村的政治現代化開端,但在外力強制解除后的20世紀80年代,鄉村傳統文化的迅速復蘇又說明了農村自主力量與國家外在強制力量沖突的一面。這種沖突在今天農村文化禮堂中表現為墻上的24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求神拜佛的蒲團同時出現。因此有學者認為,鄉村秩序和公共空間的重建,關鍵在于國家與民間如何看待傳統與現代化的關系問題。[8]其實早期的中國城市空間建設已經提供了一些經驗,包括當城市功能和社會階層被清晰區隔、城市空間成為一種均質空間時,城市人際交往活力明顯降低。雖然混合會產生一些預想不到的結果,但這種不可預知也隱含著更為豐富和多元的可能性。當我們回到當下,看到杭州農村文化禮堂中以多面向和多用途雜糅的空間使用,會感慨鄉村對自身文化的強烈意識,以及在國家恰當的外部力量推動下兩種力量的微妙博弈和平衡。
美國學者杜贊奇在20世紀30年代研究中國鄉村時發現,“鄉村權威產生于代表各宗派、集團以及國家政權的通俗象征的部分重疊及相互作用之中。各集團對這些權力象征的角逐從而給權威賦予一個共同的框架……更為重要的是,即使在利益不同,甚至沖突的情況下,各集團亦能達成這種‘共識’”。[11](18)費孝通則認為,“在中國的政治整合過程中,用一個合理的和統一的結構來代替參差不齊的傳統過程,看起來比較理想,但應當考慮到,這種替代是否必需,以及需要花多大的代價去實施它”。[45]考慮到鄉村自治制度從1982年就開始推行,今天推動鄉村現代化再以強制方式落地已不現實。兩位學者以不同年代觀察得出的相近結論為我們提供一個思路,即我們仍需要啟發鄉村社會的自主性,但并不一定全然回到鄉賢或地方精英主導的模式。趙月枝認為,中國共產黨通過民族主義農民動員后建立起政權,在如何與社會相關聯方面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同時在文化領導權建設或“文化治理”方面表現尤為突出。[46]因此鄉村現代化建設必須有國家外部政策性的輔助支持和規范——這一考慮是基于20世紀90年代國家權力在農村基層治理減弱后出現的諸多混亂現象——以多元公共空間為推動方式,實現中國鄉村與城市的現代化同步,可能更為切實。最后,如以創新擴散理論著稱的羅杰斯所言,“農民現代化的關鍵是他們從不同渠道接受新思想,到城里旅行、接觸變遷中介人以及晶體管收音機一類的大眾傳播工具”。[47]給予農民和農村以充分自主的選擇來行使他們的權利,以及如何站在農民的主體性立場,回到他們的生活邏輯和情感世界展開研究,都是值得繼續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