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巖,郭瑞婷
(1.遼寧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遼寧沈陽110136;2.中國政法大學法律碩士學院,北京100088)
數字經濟時代,數字文化產業正在成為經濟的新動能之一,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和廣泛應用給網絡文化市場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紅利生態。加拿大著名經濟學家唐·塔普斯科特(Don Tapscott)在《區塊鏈革命》中提出:“計算與通信技術的融合推動了第一代數字經濟的出現,而計算機工程、數學、密碼學及行為經濟學的結合或許能推動第二代數字經濟。”[1]在政策引導和技術創新驅動之下,我國網絡版權產業的內容生態、商業生態、行業生態不斷優化,版權市場規模在過去幾年得到了大幅增長。《中國網絡版權產業發展報告(2020)》數據顯示,2020年中國網絡版權產業市場規模首次突破10000億元,同比增長23.6%。網絡版權產業結構升級,整體呈現“視頻化”與“多元化”的發展趨勢,產業營收結構穩定。[2]網絡文化生產市場進入到快速上升階段。與此同時,市場的規范性和秩序性也面臨著巨大的挑戰。版權糾紛成為當下版權產業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難題之一。12426版權監測中心監測數據顯示,2019年至2020年10月,電影、電視劇、綜藝節目、體育賽事、動漫等類型4894件作品中,獨家原創作者被侵權率高達92.9%,非獨家作者疑似被侵權率為65.7%。(1)數據來源:12426版權監測中心。加強版權管理成為影響數字內容產業行穩致遠的關鍵性要素。網絡侵權在給版權持有者帶來巨大經濟損失的同時,也對網絡版權保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隨著各類版權服務平臺的出現以及多地法院相繼在版權糾紛審理中采取區塊鏈取證方式,區塊鏈技術所具有的鮮明的技術優勢與結構特征,能夠為網絡作品的創作、發布及其流轉進行有效記錄,為網絡版權維權提供了新的解決方案,有利于建立權界清晰、分工合理、責權一致、運轉高效的體制機制。
在維權訴訟過程中,著作權人要想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首先,就要舉證證明自己享有涉案作品的著作權。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2條,中國公民、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的作品,不論是否發表,依照本法享有著作權。這種權利自作品完成之日起即自動產生,無需登記與備案,即我國著作權的取得遵從“自動保護主義”原則。然而,在版權保護實踐中,若訴訟雙方對作品權屬各執一詞,就需要有一個切實可靠的證據對作品的權屬進行驗證。這種情況下,著作權登記證書在確定作品歸屬問題上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
我國著作權登記主要通過國家版權局和各省版權中心進行,一般需要經歷申請受理、審查與決定、頒證與送達三個階段,整個流程至少需要30個工作日。這種登記模式應對網絡信息即時傳播的流轉速度和面貌多樣的侵權形態帶有嚴重的滯后性,尤其是互聯網環境下下沉的內容生產機制對版權確權提出了巨大的挑戰:首先,網絡作品龐大的數量規模使得確權工作量大幅度增加,而確權所需的流程對時間性要求較高,導致難以及時有效地對海量的網絡作品一一確權。其次,網絡傳播的即時性、便捷性使得網絡作品能在短時間內被多次、大量傳播,在遭到其他用戶的剪輯、篡改,導致作品經過多圈層傳播后,更加難以界定版權所屬。因此,甚至出現了版權登記尚未完成,侵權行為就已經發生的現象。最后,網絡的虛擬性屬性直接影響了互聯網信任的建立,基于用戶名等簡單信息的注冊申報,難以確認網絡作品的實際歸屬,這就需要建構一種依托于新興技術系統的信任模式。而區塊鏈的技術屬性為低成本地解決互聯網信任難題提供了一種可能性,通過建立網絡社會共信機制的方式為網絡版權的確權提供有效路徑。
“誰主張誰舉證”是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在版權維權案件中,權利人在證明自己享有該作品的著作權后,還要舉證證明侵權事實。否則,將面臨維權失敗的結果。在網絡環境中,侵權取證的難度極大,且電子證據的固證、存證方式也需要進行合規性的認定。
首先,侵權主體的認定環節。由于互聯網具有開放性、共享性和匿名性,信息和作品能夠在短時間內被大量傳播,因此,網絡上的侵權主體往往不是某一個人,而是多個個體或群體,甚至還有網絡平臺的介入,且侵權主體刻意使用虛假身份標簽,這就使得權利人很難對眾多侵權主體的侵權行為進行一一取證,進而追究其法律責任,加大了維權難度。其次,為了獲取侵權證據,防止證據滅失,權利人在訴訟時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調取證據或進行公證,及時存留證據。目前,針對侵權主體復制、篡改他人的作品或未經授權發布到互聯網平臺上的網絡侵權行為,權利人主要通過照相、錄像公證等方式進行證據保存。但是,在國家主管部門完成登記之前、著作權公開發表之前發生侵權的案件時有發生,在完成確權之前的“窗口期”,侵權主體如欲自證權利較為困難,需要提供創作痕跡、創作時間脈絡、電子或紙質文檔以及其他證人證詞。且電子證據易被篡改,若訴訟時侵權人刪除侵權作品,則侵權證據的可信度存疑。若無其他證據進行佐證,權利人將會面臨舉證失敗的風險。普通存證除了加蓋電子簽名的電子合同不能夠被篡改,其他類型的數據在傳輸和儲存的過程中都有被篡改的風險,且無法追溯真實的源頭數據,侵權認定取證難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權利人的維權積極性。再次,要認定侵權行為的發生,人民法院需要對固證、存證方式是否符合電子數據的規定進行認證。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簽名法》第八條的規定,審查數據電文作為證據的真實性,應當考慮三個要素:其一,生成、儲存或者傳遞數據電文方法的可靠性;其二,保持內容完整性方法的可靠性;其三,用以鑒別發件人方法的可靠性。尤其是電子證據在生成、存儲、傳遞和閱讀過程中,接觸到設備端和網絡,那么對其情節性問題的審查就至關重要。在網絡侵權案件中,存證機構公信力缺乏、文件創建時間與保全時間不一致、無法保證取證過程真實性等問題往往會成為被告抗辯的理由。
雖然近些年來網絡版權侵權現象層出不窮,但真正能夠拿起法律武器維權的權利人卻并不多。即使知道自己的作品被非法使用,很多權利人也并不選擇積極維權,除了確權難、取證難等因素之外,其中的重要原因就在于維權效果難以達到預期,維權賠償與損失之間落差較大,侵權成本低而維權成本高的“倒掛”現象屢見不鮮。
在版權侵權訴訟中,賠償損失是最常見、最有效的承擔民事責任的形式。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相關規定,賠償損失有如下計算方式,即:權利人實際損失、侵權人的違法所得、權利使用費和法定賠償。在司法實踐中,權利人的實際損失、侵權人的違法所得、權利使用費常常難以計算,通常由人民法院根據侵權行為的情節進行法定賠償,這就導致了賠償數額整體偏低的現象。以瀟湘書院起訴小說閱讀網站“十九樓”的著作權糾紛為例,法院判定“十九樓”網站構成間接侵權,瀟湘書院勝訴。但法院只判決了“十九樓”公司賠償瀟湘書院經濟損失15000元。而該小說在瀟湘書院平臺上點擊高達1200萬,并且已出版了紙質書籍,截至訴訟時該書已經是第六次印刷,是一部具有強大影響力和經濟效益的作品。按照瀟湘書院的估算,因該小說造成的經濟損失約為124萬元。但經過曠日持久的訴訟,瀟湘書院僅獲得約為實際損失1%的賠償。維權訴訟高額的時間成本、金錢成本和低賠償維權結果之間的落差,直接影響了版權人的維權動力。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提出,實施知識產權強國戰略,實行嚴格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完善知識產權相關法律法規,加快新領域新業態知識產權立法。當前,全球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蓄勢待發,我國正在從知識產權引進大國向知識產權創造大國轉變,知識產權工作正在從追求數量向提高質量轉變,知識產權制度激勵創新的基本保障作用更加突出。2022年9月,國家版權局、工業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四部門聯合啟動打擊網絡侵權盜版“劍網2022”專項行動,這是自2005年開始,我國連續開展的第18次打擊網絡侵權盜版專項行動,體現了政府主管部門加強網絡治理的決心和力度。
在區塊鏈產業領域,自2019年10月2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體學習時強調把區塊鏈作為核心技術自主創新重要突破口,加快推動區塊鏈技術和產業創新發展。國家層面高度重視區塊鏈行業發展,積極出臺相關政策,強調各領域與區塊鏈技術的結合。[3]區塊鏈技術的不可篡改性、公開透明性和去中心化等技術特性為網絡環境下的版權維權提供了新的方法和模式,它的應用潛力也得到了版權保護部門的認可和支持。2021年6月,國家版權局主辦的中國網絡版權保護與發展大會正式發布了區塊鏈版權服務平臺“中國版權鏈”。此平臺旨在為權利人提供數字作品的版權存證、侵權監測、在線取證、發函下架、版權調解、維權訴訟等全流程版權保護服務。區塊鏈通過將原創者、內容提供商、內容服務平臺、終端硬件服務商有效連接,打造跨鏈互聯平臺,形成一個透明可信、多方參與、安全可靠、高效運行的全新版權治理體系。2021年8月1日施行的《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明確了區塊鏈存證的效力范圍和審查標準,確認了區塊鏈存儲數據具有推定上鏈后未經篡改的效力,并分別明確了上鏈后數據真實性和上鏈前數據真實性的審查認定規則,首次對區塊鏈存儲數據的真實性認定作出規則指引。在各省市發布的區塊鏈政策中,“區塊鏈+司法”是僅次于“政務”和“民生”的重要議題。
區塊鏈是一個由不同節點共同參與的分布式數據庫系統,該數據庫由使用密碼學方法產生的數據區塊有序鏈接而成,區塊中包含一定時間內產生的無法被篡改的數據記錄信息。具體來說,區塊鏈具有以下特點:一是去中心化。區塊鏈中不存在中心化的管理機構,[4]其系統數據的維護是由各個權利和義務相統一的分布式節點共同完成的。二是不易篡改。對任何單個節點的攻擊都不影響系統的整體運作,只有同時控制區塊鏈系統中超過51%的節點,才能篡改記錄,而51%的工作量對于分布式記賬的區塊鏈系統而言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區塊鏈上的信息可以得到可靠的記錄和保存。三是公開透明。區塊鏈系統的數據記錄和運行規則可以被全網節點審查、追溯,具有很高的透明度和開放性,節點之間的數據交換遵循一定的算法,所有節點可以不受任何第三方監管地記錄、交換、更新數據。區塊鏈就是記錄一切的公共登記中心,通過“存在證明”來創造并注冊契約、權利、許可等對象的加密摘要。“存在證明”不會保存任何源文件副本,文件的哈希值是在用戶機器上進行運算,因此確保了內容的機密性。即使一個中心化的權力機構關閉了“存在證明”,這些證明還在區塊鏈上。[1](44)這些技術特點都在網絡版權維權的應用環節產生了明確的支持功能。
目前,市場上已經出現了一些基于區塊鏈技術的版權服務平臺,諸如國內的原本、億書、匯桔網、紙貴科技、鯨觀等互聯網版權服務平臺,國外較為知名有Monegraph 網站、Binded(原名Blockai)和SingularDTV等平臺。以原本為例,其成立于2016年,是一家基于區塊鏈技術的版權服務平臺。當前,該平臺的上鏈條目數超過5000萬條,每日追蹤的DNA路徑超過20萬條,服務對象包括政府組織、原創機構、企業自媒體和原創作者。龐大的數據量展示出了區塊鏈版權服務平臺的業務能力,其利用區塊鏈的不可篡改性,搭建基于聯盟鏈的存證方案,通過上鏈保證原生數據的可信,通過節點間交叉驗證確保信息永久一致性;利用私鑰的強耦合性,保障數字版權隨時可確認;利用區塊鏈系統的永久溯源性,信息的哈希地址,查詢數字版權交易鏈條上的信息安全;通過人工智能、大數據、云計算等技術,對鏈上數字版權信息做全網掃描,分析數字文化產品的流轉與侵權狀況。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區塊鏈技術將會給網絡版權維權帶來更多顛覆性的變化。
在司法層面,我國司法部門不僅對區塊鏈電子證據的法律效力予以了認可,司法領域的實踐也已逐步開展。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中指出:“當事人提交的電子數據,通過電子簽名、可信時間戳、哈希值校驗、區塊鏈等證據收集、固定和防篡改的技術手段或者通過電子取證存證平臺認證,能夠證明其真實性的,互聯網法院應當確認。”區塊鏈電子證據的合法效力首次獲得法律認可。目前,全國各級法院正在陸續接入中國移動微法院。在新版的中國移動微法院中上線了證據中心模塊,基于區塊鏈技術開發的新模塊將解決電子訴訟中的證據連接的問題。當事人完全可以在線上處理發生的版權糾紛,并將區塊鏈鏈上固定的數據作為電子證據提交法院。
“司法+區塊鏈”已經獲得了從高院、中級法院、互聯網法院乃至裁定委員會的支撐與運用,區塊鏈技術在我國司法領域得到了實質性地應用。2018年9月,杭州互聯網法院宣布司法區塊鏈正式上線運行,成為全國首家應用區塊鏈技術協助斷案的法院。該司法區塊鏈是由公證處、司法鑒定中心、認證證書辦法機構、法院等多個節點聯合而成的聯盟鏈。其主要應用場景包括電子合同、版權保護和司法證據的安全存儲。隨后,北京互聯網法院聯合多家司法機構、行業組織共同組建的“天平鏈”、廣州互聯網法院聯合司法機構、三大運營商和多家互聯網企業的“網通法鏈”陸續上線。同年,中國網絡作家村入駐上鏈杭州互聯網法院司法區塊鏈平臺,利用司法區塊鏈為作家們提供從創作到維權的內容全記錄,不僅能夠有效地解決確權難、侵權取證難等維權難題,更能提供便捷、精準的法律服務,從而提高訴訟效率,更好地維護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
2020年11月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著作權和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保護的意見》明確提出:“大力提高案件審理質效,推進案件繁簡分流試點工作,著力縮短涉及著作權和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的類型化案件審理周期。完善知識產權訴訟證據規則,允許當事人通過區塊鏈等方式保存、固定和提交證據,有效解決知識產權權利人舉證難問題。”當作者在區塊鏈平臺上發布作品時,區塊鏈技術運用密碼學的哈希算法對作者身份信息、發布時間、作品內容等版權信息進行加密,形成獨一無二的作品版權數字DNA并存儲于區塊鏈中;再利用密碼學的公鑰與私鑰進行數字簽名,為作者完成版權登記。由于區塊鏈上的每個網絡節點都按照塊鏈式結構存儲區塊數據,鏈與鏈首尾鏈接,不可逆轉,確保了版權登記證書的唯一性和真實性。
在區塊鏈平臺上進行版權注冊的過程幾乎是瞬時的,用戶在注冊完善身份信息后,便可在線上傳作品、提交數字版權申請,相較于傳統版權登記節省了大量的時間消耗,尤其是可以實現在侵權發生之前完成版權認證工作。在國內外諸多區塊鏈版權服務平臺上,這種版權登記方式一般是免費或收取很低的費用,進一步降低了版權注冊的成本。用戶的各類原創作品都可以進行便捷的版權申請,并獲得由中國版權保護中心頒發的帶有DCI碼的電子版作品登記證書。有了精準的版權證書,著作權利人就有了發起維權訴訟的法律證據。以貴州省版權登記平臺為例,其應用場景充分發揮無鑰簽名區塊鏈技術在安全、可擴展性和效率方面的獨特優勢,隨時驗證數據創建時間、創建者身份與數據的完整性,可以在3分鐘內完成版權存證證書和作品登記證書的“雙證”登記服務。
在區塊鏈系統中,信息高度透明,數據記錄可被全網節點審查、追溯。一旦在區塊鏈上創建了記錄,這些記錄將永遠存在,之后的交易軌跡也將被忠實地記錄下來。平臺上數字IP的訪問、流轉數據被記載在區塊鏈中,實現了盜版侵權行為軌跡溯源。因此,任何侵權行為均會被清晰地記錄并存儲在鏈。這種溯源記錄與存證方式不僅能為權利人提供侵權事實的完整證據邏輯,也能提高侵權取證的效率,為權利人舉證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大幅降低舉證成本。目前,多地互聯網法院已經在知識產權侵權類案件審理過程中全面使用跨鏈存證數據進行判決,大幅縮減取證時間,提高審判效率,降低知識產權權益人的維權成本。[5]
在侵權取證的具體應用層面,除了上文提及的專門的版權服務平臺,國內還有法鏈、保全網、絡譜等多家提供區塊鏈電子證據存證服務的平臺。2018年,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就中文在線數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訴北京京東電子商務有限公司侵犯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做出一審判決,這是北京地區首例采用區塊鏈云取證數據判決的案件。隨著司法系統對區塊鏈證據的肯定和各地法院區塊鏈平臺的持續運營,在司法實踐中,利用區塊鏈平臺進行侵權取證將在版權維權取證中逐漸推廣。
長期以來,網絡環境中的版權侵權損害賠償判定一直是司法實踐中的難點問題。互聯網環境中的侵權行為形式多樣,技術性、隱蔽性強,因此很難將權利人具體損失和侵權人違法所得精準計算出來。區塊鏈技術能夠為賠償數額的判定提供重要參考。
在區塊鏈版權服務平臺中,作品的每次流轉都能被一一記錄下來。從作品侵權行為發生時起,平臺便能忠實記錄侵權作品的網上流轉信息并進行存證。通過區塊鏈上透明的數據信息,有助于確定作品的侵權使用量。再參考作品在正常版權交易過程中的付費情況,二者之積便可初步判定權利人的具體損失和侵權人的違法所得,為賠償數額的確定提供參考證據。在證據真實性驗證方面,法官則可通過測算區塊鏈中各節點哈希值的一致性來校驗上述兩個數據是否造假。以區塊鏈技術為基礎的侵權損失測算,數據易取且可信度高,可以極大地便利權利人和法院計算賠償數額,減少我國版權維權中的賠償數額偏低現象,進一步提高權利人的維權收益,從而提高權利人維權的積極性。
需要注意的是,服務平臺的資質是憑證有效性的基本保障。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明確提出:“人民法院根據案件情況,可以要求提交區塊鏈技術存儲電子數據的一方當事人,提供證據證明上鏈存儲前數據的真實性,并結合上鏈存儲前數據的具體來源、生成機制、存儲過程、公證機構公證、第三方見證、關聯印證數據等情況作出綜合判斷。”即,如果當事人不能提供證據證明或者作出合理說明的話,那么區塊鏈上的電子數據也不能被確認真實性。由于法院不是商業性的存證平臺,所以在平臺資質審核和取證、存證標準上還有待建構。
首先,在內容識別層面。盡管近年來北京、杭州、廣州等多地法院采納了區塊鏈存證平臺提供的證據,但并不意味著所有的存證只要上鏈就必然能得到認可。按照《著作權法》所提出的“獨創性”要求,如果著作權人在創作過程中借鑒了他人的作品,那么必須在新作中融入自己獨特的見解和思考,或者以自己特有的語言、風格等表達方式進行闡述,使新作與原作相比有客觀可見的、而非細微的變化。否則認定為新作與原作存在“實質性相似”,新作就不能被稱為著作權意義上的“作品”,而是對原作品的侵權所得。 這種“獨創性”判定在區塊鏈平臺上的版權確認環節面臨著技術自身的約定性。在區塊鏈平臺上上傳作品時,平臺存儲的并不是作品內容本身,而是作品經過哈希算法運算后得出的哈希數值。在區塊鏈技術中,區塊鏈借助哈希算法,使每個作品對應一個確定的哈希值,對作品的任何輕微修改將會得到一個新的哈希值,形成一個新的“作品”。[6]這種輕微修改是否能夠達到《著作權法》對“獨創性”的要求還需驗證和評判。也就是說,區塊鏈版權對“獨創性”的理解仍然處于刻板而初始階段,只有盜版者不做任何改變的傳播才能認定為盜版,而根據哈希算法的運算規則,經過了輕微修改的作品便是一個新的“作品”。哈希算法的作品與哈希值一一對應的工作規則顯然與著作權法對作品的判定要求并未形成一致,這就需要智能識別技術的介入。
因此,區塊鏈平臺中的版權注冊只是對創作成果的作者信息、創作時間、創作內容的真實記錄,并不能證明其是著作權意義上的“獨創性”,而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版權登記是否具備正規版權登記證書的效力也有待驗證。在數字時代,各種格式和類型的數字內容都可以實現實時傳播,具有一定相似度的知識成果經過所謂的“融梗”、“洗稿”等文本加工,在技術邏輯上完全可以實現由不同地區、不存在委托或合作關系的人上傳系統,且難以清晰界定獨創者或第一原創者。因此,在維權訴訟中,要想判定一個作品是侵權所得還是具有“獨創性”的新作,依托區塊鏈版權登記證書作為作品確權證據的有效性還有待商榷。
其次,在應用范圍層面。目前的區塊鏈平臺多局限于獨立區域范圍內,在跨平臺、跨國界協作方面還未形成有效對接通道,而網絡侵權行為具有范圍廣、傳播速度快、隱匿性強的特點。鑒于各區塊鏈平臺之間的版權認定并不完全兼容,則可能出現盜版作品在其他平臺的版權登記。而一旦發生糾紛,在司法取證環節則可能出現難辨真偽的問題。隨著IP產業的蓬勃發展,基于同一原創內容的多種媒介形態的次級產業不斷嵌入到新的內容產業鏈條之中。跨媒介的盜版現象也大量滋生,未經授權改編有聲書、影視劇的現象屢禁不止。而這些被迅速改編為其他媒介形式的產品在另一版權平臺登鏈,也難以第一時間被發現。針對這種現象,需要各版權平臺打開信息對接通道和端口,同時也需要依賴更前沿的盜版追蹤服務和顆粒度更加細小的語義分割技術,擴大版權保護的應用范圍。
從實際應用來看,區塊鏈技術在我國的應用開展為時尚短,技術層面的難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實踐層面也未形成統一的行業標準。
首先,區塊鏈在工程技術層面還存在著一些技術瓶頸。例如,其系統的分布式結構具有計算量大、計算效率低的弊端,以及無法回避能源消耗嚴重的問題。從產業生態的利益分配視角,版權各方的利益分配期待依賴區塊鏈的智能合約扭轉利益錯位的現象,平衡作者、讀者、平臺之間的利益分配,并通過數據挖掘和激勵機制實現對優質內容的篩選。然而,2016年的TheDAO事件暴露了智能合約目前還存在著較大的技術漏洞,難以抵御黑客的攻擊。同時,在應用端,區塊鏈技術的專業性、交叉性,對使用者有較高的算法、技術要求,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區塊鏈技術在維權領域的推廣和應用。
其次,司法區塊鏈參與環節主要有三種模式:公有鏈、私有鏈、聯盟鏈。公有鏈即鏈上各個節點均可自由加入和退出網絡,并參加鏈上數據的讀寫;私有鏈是對單獨的個人或實體開放的區塊鏈;聯盟鏈的各個節點有與之對應的實體機構組織,通過授權后才能加入與退出網絡。這就需要審慎考核各參與機構的資質,合理組成利益相關者的協作聯盟。而環節要素需要涵蓋版權審核、確權存證、監測取證、版權維權全流程,建立全鏈路版權保護壁壘,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準入門檻。
最后,更為緊迫的是,網絡版權領域區塊鏈采證標準亟需盡快制定。雖然市面上出現了一些版權服務平臺,但利用區塊鏈技術對網絡版權進行認證、維權還尚未徹底跨越各平臺獨立運作的階段。區塊鏈應用的參考架構、數據格式、應用接口等標準制定和驗證還未實現行業化落地。在積極推進技術探索的同時,需要基于網絡版權特性、區塊鏈技術屬性,以及相關案例的經驗總結,加快推動網絡版權領域關于區塊鏈存證有效性、智能合約應用規范性等標準的制定。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牽頭制定了《司法區塊鏈技術要求》《司法區塊鏈管理規范》,提出區塊鏈技術在提升司法公信力、提高司法效率、增強司法協同能力、服務經濟社會治理等四個方面典型場景應用方向,指導規范全國法院數據上鏈,目前已有近2億條數據完成鏈上存證、固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著作權和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保護的意見》提出人民法院加強區塊鏈應用頂層設計、持續推進跨鏈協同應用能力建設、提升司法區塊鏈技術能力、建設互聯網司法區塊鏈驗證平臺、建立健全標準規范體系。預計到2025年,將建成人民法院與社會各行各業互通共享的區塊鏈聯盟,屆時,數據核驗、可信操作、智能合約、跨鏈協同等基礎支持能力將大幅提升。
最高人民法院信息中心指導發布的《區塊鏈司法存證應用白皮書(1.0版)》指出:“基于區塊鏈的電子數據司法存證,在民眾電子數據意識的普及和民眾對區塊鏈電子存證系統的了解和接受程度上,存在一定的挑戰。”保護著作權有關權益,協調作者、作品使用者和社會公眾利益是我國著作權法的基本原則之一。區塊鏈技術利用密鑰保護等手段,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護著作權人的權利。但某種程度上,這也阻礙了習慣于網絡免費資源的受眾對作品的接觸。網絡作品尚未進入公眾視野,就被嚴密地保護了起來,對公眾的獲取成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若公眾獲取知識的成本增加,他們則有可能放棄對該作品的獲取甚至尋求盜版資源以滿足需求。區塊鏈對版權的高度保護會造成一定程度的知識壟斷,加劇版權保護和公眾利益的矛盾,阻礙文化傳播和文化再創新,長此以往,則會對社會文化市場的繁榮帶來一定的沖擊。
技術的發展是網絡規范的前提,是規制網絡空間行為的一種重要力量。美國法學家勞倫斯·萊斯格(Lawrece Lessig)認為代碼和法律、市場準入規則共同對網絡空間的各種行為進行調整,基于代碼的軟件或協議會決定人們利用互聯網的方式。[7]區塊鏈技術運用一套基于共識的數學算法,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心化的版權保護體制,其提供了更高程度的自由,即更好的隱私保護、更強的安全性以及無須受到第三方系統損壞的影響。未來,隨著區塊鏈技術的發展和完善,區塊鏈存證平臺等機構或將逐步突破版權存證環節而放大主導性,版權登記中心、公證機構、訴訟環節的業務形態和內容將會受到較大的影響,網絡版權方面的相關法律也要根據區塊鏈技術的發展而進行調整。可以預見的是,技術將逐步滲入到現行網絡版權保護制度的各個環節中去,甚至有可能推動法規代碼化發展。在這一過程中,應當警惕技術對法律邊界的融解和過度參與,要通過立法手段確立技術在網絡版權的確權、用權和維權的各個場景中的應用前提。
區塊鏈技術的發展是互聯網技術的創新,其具有的鮮明的技術特征與結構優勢,能夠為網絡版權的確權登記、侵權監控、賠償數額認定等方面提供極大的技術支持。它的出現有望突破傳統版權保護的瓶頸,全方位推動內容版權保護,去中心化分布以及版權資產全生態金融,能夠有效構建一個運轉流程更高效、利益分配更合理的內容產業。雖然目前區塊鏈技術自身及其在應用方面尚存在一些問題,但其在司法領域和版權服務領域的價值已經得到初步認可,相關實踐也已逐步開展,未來將會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要以開放、辯證的態度看待區塊鏈技術在網絡版權維權中的作用,既要認識到區塊鏈技術在網絡版維權中的獨特優勢,積極推動其落地應用,也要對區塊鏈技術本身及具體應用環節的潛在風險有所警覺,努力尋求可行方案予以規避和解決,以實現最大限度地發揮區塊鏈技術在網絡版權維權中的積極作用。